进了公司以后,祁肖同我道别,然后就由专人领着进了专门的电梯,我走另一边的员工电梯去行政部。电梯门刚一打开我就听见办公室里熙熙攘攘的声音,顿时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我走到门口,离门边最近的小李看到我,叫了一声:“诶,小叶你来了啊。”又回头喊了声:“陆经理!”我马上就知道刚才不好的预感来自于哪里,这两天过得太充实,又是在酒吧里看恶霸总裁调戏纯情少女又是半夜睡在别人家门口喂蚊子什么的,我把陆恒出差回来这件事都给忘了。随便瞥了一眼大家的办公桌,果然都放着一堆什么太湖三宝碧螺春茶叶一类的特产。

站在办公室中央众星拱月一般的人回过脸看到我,然后施施然地朝我走过来,一边走部门经理黄姐一边给他配着背景音:“小叶你怎么才来啊,陆经理都等你半天啦。”

我颓然地朝她笑了笑,陆恒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的头发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我的装束,然后挑起了眉毛,我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果然他便道:“琰琰,才几天没见,你怎么那么消瘦,蜡黄得跟颗梅干菜似的?”

我无语,他“咝”了一声又笑了笑:“虽然我知道你天生丽质,但你要不要把自己打扮成十六岁的样子来欢迎我?”

我无奈地道:“陆经理,您出差辛苦了,但也别一回来就拿我打趣。”

黄姐在一旁插话道:“什么打趣啊,陆经理那是心疼你,我们都没这样的福分。”话音一落,同事ABCD纷纷表示“是啊是啊”地表示赞同,另一边的张姐也开玩笑道:“可不是嘛,要是早知道陆经理是那种你给他送一回药他就对你掏心掏肺的人,当初我就该抢着去给他送药!”

话音一落,同事EFGH又纷纷“对啊对啊”地表示附议。他们说的是一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陆恒刚从国外留学回来进公司,有一天董秘刘姐突然打电话让行政找个人去他家给他送药,说是他胃疼,当时公司里风传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少公子嚣张跋扈横行霸道,连董事长也就是他爹的办公室他都敢闯进去砸了一柜子价值六位数的洋酒,因此没有人敢惹这尊大佛。我当时刚从前台调到行政,除了复印文件换灯泡打扫卫生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重任,于是他们就把这种苦差事交到了我的头上。而那一次的经历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我去到陆恒家里的时候他正疼得暴跳如雷,把我不分青红皂白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然后我还得像老妈子一样给他煮饭拖地洗衣服。

我撇了撇嘴,这帮人现在收了好处嘴巴就甜,怎么当初就没这样的觉悟。

陆恒露出他那副师奶杀手的笑容委委屈屈地道:“黄姐张姐,你们这可就冤枉我了,难道我对你们不够掏心掏肺?我哪儿做的不好,你们尽管说,是要我给你们端茶倒水还是揉肩捶背?”

她们一群人又是掩嘴失笑又是妩媚娇笑,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陆恒转回头来看了我一眼,估计是我面色不善,他把脸上的笑收了,讪讪地往门边让了一步,我扫了他一眼然后埋头走进办公室,听到他在我身后道:“黄姐,你们要是不让我端茶,那我就走了啊。”

黄姐答应一声,连忙诚惶诚恐地送他出去,我到位置上坐下,看到一个挺大的礼品盒,应该是陆恒给的,我估计应该也是什么特产小吃,没拆开就随手放进了一旁的抽屉里。

陆恒就那么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而我却一整天都陷在无尽的八卦中。行政部的好同事们都十分地为我着想,劝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通俗一些就是趁着陆恒一时脑热,让我一定要抓住机会。她们甚至建议我可以播下革命的火种,这样的话就算未来不能嫁入豪门,也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分手费或赡养费。听着她们的话我沉默不语,但其实我在心里觉得她们都太小看我了,陆恒再怎么说也不过就是个靠爹的富二代,可是我的心上人就不一样,顾林昔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继承了家业,而且他父母双亡,这于我而言不光是我们有着同命相怜的情感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以后我绝不会有婆媳矛盾。

我就这么把我和他的婚后生活畅想了一番,想得十分感动,想得泪眼汪汪。到了下班时间,我收拾好东西出了公司门,准备去顾林昔家里开始我的第二份工作,结果刚想从人行道过马路,一辆眼熟的奥迪R8就吱地一下刹在了我眼前。

我立马转身就跑,这种时候我就恨我腿短,我在顾林昔面前跑跑可能还行,可在陆恒面前我再怎么跑估计也就跟竞走一样。果然没跑几步我就被后面的人抓住,陆恒握住我的手腕蹿到我面前:“你跑什么啊,见到瘟神了?”

我痛苦地道:“是啊,我这不是见到你了么。”

他说:“你这么说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给你打了一礼拜的电话你都不接,发信息你也不理我,现在还看到我就跑,我招你惹你了啊?”

他睁着大眼睛说得可怜巴巴,像个不给买糖的孩子,我顿时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说:“我哪有不理你啊,我不是给你的照片点赞了吗?”

他瘪着嘴继续哀怜地看着我,我只好又说:“那你想怎么样啊?”

刚说完我就发现我上当了,陆恒双眼一眯笑起来,抓着我就往回走:“跟我吃饭去。”

车七扭八拐地钻进了一条小巷,然后停在了一家小饭馆门口,我下车以后左看右看都觉得这环境怎么也不像陆恒这种公子哥来的地方,可是他却轻车熟路地进了饭馆,坐下后喊来老板点了几个菜,又问我:“你想点些什么?”

我摆手说够了,老板便拿着菜单走开。陆恒说道:“琰琰,你别看这家餐馆小,它可是祖传三代,开了好些年了,手艺没话说。我小时候就经常来这,去年刚回国的时候我什么都吃不惯,只有这里的饭菜才对口味。”

我点头“哦”了一声,其实心想他这都是有钱人闲得,这个吃不惯那个不称心,饿他几天就没这些毛病了。就像那时候他胃疼得在地上打滚,吃完药以后我炖了一锅白菜豆腐粥,寡淡得没有半分油水,他还不是稀里哗啦地给吃完了?

不过,这家店的手艺也的确不错,虽然都是家常菜,胜在口味地道,价格也实在。只是由于我大病初愈,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会就差不多了。我低头看了看表估算时间,突然听到陆恒在对面道:“哟,这不是那个钢琴家么?”

我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原来是挂在墙上的一台电视,娱乐新闻中果然是林纾蕾的面孔。我马上竖起耳朵来听,新闻里说她昨日的第二场独奏会再次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经纪公司将在今晚为她举办隆重的庆功宴。而说到经纪公司,记者又八出这次她同萧氏娱乐的合作是顾林昔搭的桥牵的线,林纾蕾腼腆地笑了笑,大概是默认的意思。

记者又问道:“上周您全国巡回演奏会的第一场,顾先生特地到现场去支持您,而昨天他却没有来,是工作太忙了吗?”还没等林纾蕾作答,记者再追问道:“演奏结束有没有打电话联络呢,今晚的庆功宴他会出席吗?”

画面中的林纾蕾静了两秒,然后笑出了两个漂亮的酒窝,模棱两可地说道:“弹钢琴是我自己的事业,所以不论他来不来,我都很享受演奏的过程。而他最近的确也很忙,所以今晚的庆功宴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来。”

不死心的记者又接着追问着她期不期待顾林昔来之类的废话,我把头扭回来,无奈地拿筷子敲了敲碗,看样子今晚顾林昔就算会回家也不会早了。有句悲伤的歌词叫作如果他总为别人撑伞你何苦非为他等在雨中,我觉得我现在就挺符合那个凄凉的心境。

陆恒在我对面轻蔑地嗤了一声:“忙什么忙啊,真要上心还能连两小时都抽不出来?而且还是大周末的晚上,我敢说那个姓顾的昨天晚上一定是在另外哪个蜘蛛精的盘丝洞里,果然长得好看点的女人都是没脑子的。”顿了顿看向我,“琰琰我不是说你啊,你是例外。”

我觉得陆恒的话也有道理,郁结了半天,结果又突然想到昨天晚上的蜘蛛精说的不就是我自己么,于是有些不悦地道:“为什么是蜘蛛精啊,狐狸精不行么?”狐狸精好歹美艳点。

陆恒看着我愣了愣:“行啊。”又顿了几秒,“有什么差别?”

我也顿了顿,说:“哦,没什么。”

他便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本来都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可是在听了那个新闻之后,我满腔悲愤,于是化悲愤为食欲,又埋头多吃了几口。

吃完饭后,陆恒说要送我回去,我吃得太撑以至于开始打饱嗝,就借机说我要散散步再回家。好说歹说撺掇他离开之后,我看了看时间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打个车去顾林昔家里,虽然注定今晚见不着他,但时间已经不早了,让一只瞎了的老狗饿肚子,也不是什么人道的事情。

到了顾林昔家里已经八点半,家里的灯亮着,我料想一定是陈嫂来了,正好我也仍然没有钥匙,就站在门口按起了门铃。很快便有人来应门,我刚要张嘴说话,一抬头却彻底傻了。

顾林昔站在我的面前,好看的眉头皱起来。他盯着我扯了扯嘴角,语气有些不耐地道:“你怎么这么晚?”

第十章

我看着这个现在本该一身华服气度翩翩地出现在庆功宴上的人愣了半天,然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顾林昔的眉头瞬间皱得更紧,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我被他凌冽的眼风所慑,一紧张就开始嗝个不停,一边嗝一边说道:“你怎么,呃,在这里?”

他凉凉地看了我半天:“这是我家,我不能在这里?”

我顿时嗝得更加凶猛起来:“不是,呃…我是说你不是,呃,应该,呃…去参加庆,呃,庆功宴,呃,的么?”

顾林昔又压了压眉心,估计是觉得我目前的状态已经不能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交流,所以他也不再开口,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等我嗝完。这个状态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我站在黑暗的门口看着他静静地背光而立,室内的光从他身侧透出来,仿佛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金边。

没有人会晓得这个场景对我而言有多么熟悉,因为它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那是梦靥之前最美好的部分。可是眼下这个人就穿着闲适的居家服那么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手随意地扶在门边上,手指白净而修长,好看的指节微曲起来。漂亮的下颌微微仰着,投射在上的光影分明,喉结因为吞咽而上下浮动。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地平静而生动,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仿佛只要紧紧地抓住这一刻,以后我便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冲动,我要扑上去用力地拥抱他。

如果他没有突然开口说话的话。

“胃口这么好,看来病是好了。”他无比平淡地说完,然后转身往屋内走去。

我呆了几秒,连忙循着他的背影追上。家中一片寂静,电视没有开,好像也没有看见陈嫂的影子。我跟着他走到餐桌前停下,尽力忍住嗝说:“如果我知道,呃,你在家的话,呃,我一定会早点过来的。”

他垂着眼睛不说话,自顾自地从托盘中拿了个玻璃杯开始倒水。我纠缠不休地道:“你为什么,呃,没有去,呃,庆功宴?就是那个姓林的钢琴家,呃…”

他终于掀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有些不悦地沉声道:“我去不去还要经过你的批准?”

我又被吓得“呃”了一声,正要摆手解释,他却更加不耐地把杯子拍在桌面上,“喝水。”

我万没有想到他这水居然是给我倒的,连忙诚惶诚恐谢主隆恩地双手端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一边喝我一边从杯沿上方偷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中有些暗自窃喜,虽然有了今早祁肖告诉我那些事实的教训,我不敢自作多情地以为顾林昔是为了在家里等我才没有去庆功宴的,但他不去,总好过去。

喝完水后,我把杯子放下来,刚要说话,他却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身从落地窗出去了。

我赶忙小步跟上,看见他走到黑茶的小木屋前,作势要弯腰蹲下去取那只盛水的碗。我怕他膝盖不方便,速速地跑过去说:“我来,我来!”

他顿了一顿,沉默着往旁边让了一步,我把碗捡起来,小跑去几步之外的水咀处盛满,又跑回来放在黑茶的面前,它吧嗒吧嗒地伸着舌头舔起来,喝了小半碗后,又从木屋里爬出来,四处嗅了嗅,然后来舔我的手。

我回头问顾林昔道:“今天已经喂过了吗?”

他抱着手站在那里,斜着眼幽幽道:“当然,你要不来,难道还让它饿肚子?”

看来他仍对我的疏离职守有些不满,我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哦,那它就是无聊了,想让人陪它玩。”

他偏着头看我,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样子。我只好把黑茶的项圈解了,从旁边找来个玩具骨头,递到它鼻尖嗅了嗅,然后一伸手抛出几米之外。黑茶马上扭头去找了,就是脚步有些慢,蹒跚的背影像一个老太太,在草坪上四处搜寻了一阵后,它果然又叼着骨头回来了,慢吞吞地蹭到我身边,把骨头吐在我的手心里,然后邀功似的伸长了脖子,等着我抚摸它。

然后我听到旁边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我蹲在地上回头看着顾林昔,在这空阔而繁茂的花园里,晚风摇曳,树影婆娑,四下幽静地只剩蝉鸣,而他就是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我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蹿到他身边,他偏过脸来看着我,唇边的笑容还未散去,连带着眼神都像月色般安谧。我笑道:“你也来跟黑茶玩啊,它很厉害的,你别看它老了,还是个睁眼瞎,可是它嗅觉特别敏锐。”

他看着我静了几秒,摇了摇头说:“算了,它只听你的话。”

我忙道:“怎么会呢?你才是它的主人,它当然也听你的话。”他看向我的眼神有几分动摇,我连忙把手伸过去,趁热打铁地说道:“来啊,来试试嘛!”

他又犹豫了片刻,不知是不是嫌脏,他没有伸手来接,而是转身往回走了两步,从落地窗旁的柜子上拿过一个手心大小的红色物体,我探过头去一看,是一个很精致的复活节彩蛋,系着一个紫色的蕾丝蝴蝶结。在这单调得近乎乏味的房子里,这已经算是一个难得的装饰。

顾林昔慢慢地蹲了下来,把体重小心地支在自己的左腿上。然后打了两个响指,黑茶便慢慢向他挪过去,他学着我的样子把手心里的东西递给它嗅了嗅,然后随手一抛,彩蛋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黑茶顺着他扔出去的方向扭了一下头,却没动。我看见顾林昔微微皱了皱眉,连忙着急地拍手道:“黑茶黑茶,快去把哥哥的蛋拣回来!”

黑茶在原地停了两秒,终于转身去找了。我松了口气,一回头,顾林昔却仍是微微皱眉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是这副表情,想了一下,改口道:“哦,我说错了,爸爸的蛋,是爸爸的蛋!”

他顿时把眉头皱得更紧,我迷茫一阵,不是很确定地道:“爷、爷爷的蛋…?”

顾林昔的面色已经可以用铁青来形容了,他慢慢站了起来,咬了咬牙:“胡闹够了,就回去。”

我没想到他这么突然地就给我下了逐客令,连忙道:“没闹够!没闹够!”想想又觉得不对,我什么时候胡闹了?但顾林昔还是僵着一张脸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这个时候,黑茶正好叼着东西回来了,把那枚彩蛋吐在台阶上,然后哀怨地哼哼了两声,估计是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地圆满完成任务回来了,却没有人理它。我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古时地主老财家的苦媳妇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哀求的场景,连忙顺势蹲下来抱住黑茶,悲伤而苦情地道:“老爷,我要是走了,没有人照顾它,它多可怜呐,狗是无辜的!”

顾林昔垂下眼睛看着我们一人一狗,抽了抽嘴角,然后一声不响地调头走了。

我听见他缓步走上楼梯的声音,摸了摸黑茶的脑袋,给它顺毛,它可真是我的好队友。

后来一直到了深夜我才离开,我走的时候,二楼房间的灯仍然亮着,我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停在书房前想要抬手敲门。然而深思熟虑了很久,却仍是在最后一刻退缩了,因为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跟顾林昔的距离并不仅仅只有简单的这一扇门而已。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得有耐心才行,何况原本在我的预期里,今晚是见不到他的,我已然意外地捡了一个老天掉下来的大馅饼,要见好就收,千万不能让这块饼砸得我晕头转向。

随后的几天,我抱着知足常乐的心态,果然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除了每天下班的时候要小心躲过陆恒和忍受晚高峰时拥堵的车流以外,我没有任何别的烦恼。甚至这几天在离开顾家之前,我都能跟顾林昔打个照面,虽然他只是淡淡看了我几眼便上了二楼,我却依然觉得满足。听专家说一个习惯的养成只需要21天,我掰着指头仔细地算了算,自上周五开始,我已经连着见过他一个星期了,只要再坚持两个星期,或许他就会把每天看见我当成是一种习惯。很多莫名的情愫就是从习惯中慢慢产生的,爱情是个圆,我走了一半,他还在对岸,可我有的是时间。

我是如此地有恒心,如此地有毅力,我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我决定要演绎现代版的愚公移山,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山他居然跑在了我的前面。

第十一章

那是周日的下午,我和黑茶正在花园里散步,顾林昔的车不知从哪里回来,突然就停在了院子门口。我听到声音向门口的地方张望,看见祁肖先下了车,然后打开后座的车门,顾林昔从车上下来。我远远地把两只胳膊举起来朝他挥啊挥的,本来也没期盼他会给我什么回应,谁想他看见我以后,顿了一顿,竟然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用传说中那种深深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那么早就过来了?”

我被这个深深的目光晃了一下神,愣了愣才说:“哦,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陪黑茶。”

他点点头,又低头看着我脚边的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静了几秒:“既然没什么事,就同我一起吃晚饭。”

我一下怔住,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比如他说的可能是既然没什么事你就去刷刷马桶之类的,而我又太想和他一起吃饭,所以就自行替换了台词,谁想他又补充道:“家里晚上要来个客人。”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给我一个谜一样的背影,我看着他一直到他进门,又转脸去看远处还站在那里的祁肖,他照例向我鞠了个半躬,然后也坐进车里走了。

我又独自站在原地发了会呆,呆完之后,我抬头看了看天上到底有几个太阳,又低头看了看黑茶,它仍然与世无争地坐在那里。我蹲下来,把手伸到它嘴边说:“来,宝贝,咬我一口。”

黑茶伸出舌头,淡定地在我手背舔了一舔。

我其实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在起初巨大的喜悦过去之后,我继续蹲在原地经过了一番深刻而冷静的分析,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要么顾林昔今天吃错药了,要么这个晚饭一定是个鸿门宴。比如,晚上来的这个客人很有可能是我的情敌,顾林昔看我太过执着,不知道该怎么摆脱我,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于是在陈嫂过来做饭的时候,我溜到厨房去给她打下手,顺便跟她打听她知不知道林纾蕾,陈嫂想了很久,然后告诉我说她没用过那个牌子的洗发水。

我感到很郁闷,这样郁闷的心情发展到最后,我看着左手边盘子里的清蒸石斑和右手边我亲手一只只摆好的基围虾,简直想在每个菜里都下两斤砒霜。

可惜门铃声适时地阻止了我。

我马上就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跑到客厅,顾林昔也正好从楼梯上拾阶而下,我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说:“我去开,我去开就可以!”说完就撒丫子往玄关跑。我这么一马当先自然是藏了一点心思的,我想着如果门外真的是林纾蕾的话,我就用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去迎接她,给她一个下马威,笑里藏刀地跟她说:“林小姐,欢迎来我们家做客啊~”

我就带着这样的笑容打开了门。

然后我的脸便僵住了。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你见过他一次,便永远不想再见到他第二次。我看着眼前的这只蛤蟆,他不是别的蛤蟆,他正是前几天我和任静在酒吧里遇见的那只蛤蟆。

我睁大眼睛看着蛤蟆,蛤蟆也看着我,我们面面相觑。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几秒之后,顾林昔在我耳边不到两厘米的地方轻轻笑了一声:“舅舅来了。”又从身后握住我的手臂,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我,鼻息扫在我的耳廓上:“你怎么傻愣着,不请我舅舅进来?”

我终于回过魂来,蹭地一下往旁边蹦了一步,做出一个迎宾的手势,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因为眼下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全部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我记得任静跟我说过,这只叫于有霖的蛤蟆是顾氏集团的董事,可顾林昔叫的这声舅舅还是把我给深深地震慑了。看来真是皇帝也有穷兄弟,凤凰的亲戚是秃毛鸡啊…

于有霖哈哈大笑地走了进来,我连忙低头弯腰地从鞋柜里取了双拖鞋放在他脚下。他一边换鞋一边看了我一眼:“不怪她,小姑娘没见过我,可能还以为我是哪里来要饭的。”一拍他的大脑门:“哎呀,我还真的是来要饭的!”

他这么说,应该是不记得我了,我把头低得更低,心中暗自庆幸。顾林昔却笑了笑:“舅舅你要总是这么幽默,我可再也不敢叫你来吃饭了。”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玄关往客厅走,我恨不得把头埋进胳肢窝里,贴着鞋柜尽力把自己站成一张壁画。顾林昔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过头,看我还站在原地,眯了眯眼睛说:“傻站在那儿干什么?把门关上了过来。”

我只好听命地关了门走过去,陈嫂正把菜一个一个地端上桌。长方形的餐桌,顾林昔一点也没客气,自己就在上座的地方款款落座,而于有霖坐在他左手边拐角的位置上。我想了想,正要转身去厨房帮陈嫂端菜,顾林昔却叫住我,指了指旁边的酒柜,“阿琰,去帮我把那只66年的拉菲拿来。”

我对他这个称呼又是一阵反应,反应了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像个游魂一样地去酒柜里拿了酒,取了两只高脚杯,再像个游魂一样地回来。他们已经开始攀谈,没人理我,我只好自己用开瓶器帮他们把红酒打开,再把酒杯斟了一半,然后退了两步,想要默默地自行滚开。

这个时候,顾林昔却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去哪里?”

我讪讪道:“哦,那个…我去帮陈嫂收拾下厨房,呵呵…”

“那些事还轮不到你干。”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拍了拍自己右手边的桌面,大概是让我在那个位置上坐下来。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你只是个狗保姆所以那些高级的活还轮不到你干”还是别的什么,但既然他已经发话,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本来坐在他身边一直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这个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那只猥琐的蛤蟆,实在是影响胃口。眼角的余光里顾林昔看了我一眼,然后端起酒杯晃了晃,递到于有霖面前说:“其实早就该请舅舅过来吃饭了,只是前一阵事情实在太多,没得空,舅舅不会怪我吧?”

于有霖摆摆手,跟他碰了个杯:“什么话啊,你可是顾家唯一的顶梁柱,公司的事都忙不完,哪有时间理我这个老头子?要照这么说起来,你回来的时候我在泰国,没能给你接风,我这个舅舅才更是不地道…喝多少?”

顾林昔抿着唇笑:“主随客便。”

于有霖听罢,“哈”地笑了声,然后一仰头把整杯都喝了,动作有如山东大汉般豪迈。喝红酒还用这种牛饮的方法,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我又转过眼珠子去看顾林昔,他挑了挑眉,好像也觉得好笑,但也不紧不慢地把杯子放到唇边,把整杯酒都给喝了。不过他的姿势极为优雅,还半闭着眼睛,好像在拍什么红酒广告一样。我看着他隐隐微动的睫毛,真想变成他手里那只红酒杯…

他们一喝完,我赶紧站起来拿着酒瓶子给他们满上,顾林昔又客套道:“我在国外呆的时间太长,都不记得舅舅你爱吃什么了,就让人随便做了几道家常菜,你看看不会不对口味吧?”

于有霖扫了一桌子的菜两眼,抚着自己的啤酒肚说:“你这些菜对我正正好,我也是快埋进土里的人了,这两年什么脂肪肝啊高血脂啊之类的毛病也出来了,太油腻的东西不能多吃。”

“这玩笑开得,明明还正当壮年就说快埋进土里,那看来我也差不多该退休了。”

这两个人假惺惺地你来我往,寒暄的话说了一箩筐,酒也喝了好几轮,但满桌子菜是一口没动,顾林昔一直悠哉悠哉地不碰筷子,我也自然不敢碰。而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实际上顾林昔让我上桌也不过就当我是一个专职倒酒的角色,我居然还以为顾林昔是要在我面前刻意秀恩爱刺激我,真是太他妈的自作多情了。

我憋屈得不行,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我的肚子替我发出了严正的抗议,长长地“咕”了一声。

这个抗议声实在是恰逢其时了,而且太响亮了,响亮得久久回荡在整个餐厅里。我顿时惊慌地看了顾林昔一眼,他也不咸不淡地向我看过来,几秒后垂下视线,终于舍得抬手夹了两筷子菜。

我马上从善如流地夹起一块蒜蓉丝瓜囫囵吞枣地咽进肚子里。

安静地吃了一会儿,于有霖重新打开话匣:“对了,你回来这么些日子,有没有回老宅那边看看?都废弃好久了吧?”

顾林昔沉默了几秒:“还没那工夫,不过反正也是荒无人烟,没什么可看的。”

于有霖嘎嘣咬断了一只螃蟹腿,哼地笑了声:“可不是,以前你还小的时候多热闹,每回我过去都一屋子人。结果现在走的走,死的死…噢,你别怪我说话白,我是人老了容易念旧。”

顾林昔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没说话。

于有霖又道:“对了,说到念旧,我这两天回公司,从上到下都战战兢兢,有人跟我说是你开了几个董事会里的人。到底什么事这么恼火,跟我说说?都是你爸那个时代的功臣了,多少年的交情,用不着大动干戈的就算了吧。”

顾林昔又静了一阵,“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自我父亲死后这么些年,那几个人实事一件没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干了不少。舅舅你心善,没发现这帮人的那些勾当,改天我把他们干的事一件一件拿出来跟你说说,你就知道不是我不念旧,而是好歹要让他们知道,顾家现在到底是谁在当家。”笑了笑,举重若轻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舅舅费心。”

对面的于有霖愣了好一阵,像被噎住一样半天没说出话来,顾林昔又说:“咱们甥舅好不容易吃顿饭,别说工作了,还是说点高兴的吧。”

于有霖垂头静了几秒,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对上他的视线,马上装作四处看风景,却听到他贼兮兮地笑起来:“高兴的事?我是没什么特别高兴的事,但是我最近看电视,知道你高兴的事不少,铺天盖地都是你的新闻。要么就是哪个集团的千金对你暗送秋波了,要么又是哪个清纯的钢琴家了。结果我一来发现你还金屋藏娇了一个,这个比那些个电视上的还要漂亮,怪不得你最近看起来那么滋润!”

哎,这只蛤蟆虽然猥琐,还是挺会说话的嘛,最后一句话说得尤其好。我赞许地连连点头,顾林昔转过头来像看白痴一样地剜了我一眼,我忙把下巴颏收住。他又回过头去,状似无奈地道:“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笑话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的了。哪比得上舅舅你,你才是真正的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听人说你最近又跟几个电影明星还是什么模特的相见恨晚,看来跟十年前比,你不是风采依旧,是更胜往昔。”

“得了吧,你听他们瞎扯!”于有霖哈哈大笑,嘴上虽然否认,脸上却满面春光。我放下心来,顾林昔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又慢慢地安静了下来,静了几秒,肃然说道:“不过既然说到这个,前天我去一个朋友那里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件事情,说是上礼拜舅舅你跟一个电影的主创人员吃饭,有个不知好歹的女演员冲撞了你,弄得你很不高兴,是有这回事么?”

我听到这里怔了怔,暗想难道顾林昔说的就是上周在酒吧里泼了这蛤蟆一身酒的那个漂亮女孩子?于有霖也皱起眉想了一会,“哦”了一声,轻嗤道:“你是说那个刚拿了年度新人那个女的吧?刚出道的小明星,总有几个自以为是还脾气大的。”

顾林昔赞同地点头:“说的是,那个女孩子才二十出头,不太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于有霖的眼睛顿时像黄鼠狼一样转了起来:“少见你帮不相干的人说话啊,怎么回事,难道你也对她有兴趣?倒的确挺漂亮的,哈哈!”

我立马又是一个激灵,那个女孩子何止是漂亮,简直可以说是埃及艳后或者希腊神话中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女神之类的级别,如果于有霖说的是真的,那看来我只有整容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味同嚼蜡,心如死灰地偷偷去瞄顾林昔,他却自嘲地笑了笑:“刚刚您才说我整天陷在没完没了的花边新闻里了,我哪还有力气去招惹那些小孩子?是我的这个朋友,你应该也知道,就是萧氏娱乐的二当家。那天晚上有好事的记者拍了好些照片,结果传到他手上了,他特意让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那女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平时没管教好,所以才那么没礼数。噢,那些新闻也被他压下了,你别担心。”

于有霖听完后怔了好一会儿,“哪个?”想了想,“说他贩卖军火弑兄上位的那个?”

“是有这些传闻。”顾林昔脸不置可否地淡淡道,一转眼,脸上又写满了一片真诚的孝心:“所以我觉得,以后还是别打那个女孩子的主意了,萧家一脚踩着黑一脚踏着白,这次也许是他们理亏,但要是日后真闹得不愉快,我们也讨不了什么好。”

于有霖听完他的话,腮帮处的肌肉动了又动,灌了一口酒,却一时着急,猛呛了几声。

“我…什么主意,没、没有的事,咳…”

我连忙站起来端起茶壶给于有霖倒茶,讨好地插嘴说:“舅舅,别着急,喝口茶,喝口茶慢慢说。”我一边倒茶一边谄媚地看了顾林昔一眼,他面色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称谓也没什么异议,几秒之后,却突然对我勾了勾手,弯出一丝温柔的笑:“阿琰,过来。”

我愣了愣,我其实本来离他也就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不知道顾林昔让我过去是想干什么。我放下茶壶往他身边挪了一步,却不想刚一走近,他竟突然用力拽了我一把,我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他腿上,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我听到他说:“舅舅,你会不会对她也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