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脸去看我爸爸,他暗暗地冲我摇头使眼色,我便会意地道:“阿姨,我在外面玩就可以了…”扭头看了一下旁边,有些小心地请求:“我可以去玩那个秋千吗?”

她笑出声来:“想玩什么都可以。”我爸爸也笑了下,说:“小姐那你等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

我爸爸走开后,她又多问了我几句,什么阿沅你多大了在哪里上学念几年级之类的,直到我爸爸把车开过来。他们离开前,我爸爸又下车来,帮我把外套的兜帽戴好,嘱咐我说:“就在这里等我,哪都不要去,爸爸很快就回来了,知道么?”

我笃定地点头,看着车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然而这一等,我却不知等到了什么时候。坐在秋千上看着太阳西斜,日光渐渐消散,最后全然被黑暗吞蚀。气温也越来越低,我冻得连连打喷嚏,不停地用手擦鼻涕。可是我也不敢跑进屋里,一是我当时太胆小,不敢去敲门,二是我爸爸也不让我进屋。整个院子里只有大门的地方有一盏灯,有一点些微的光亮,其余的地方都影影绰绰,白日里漂亮的花草林木似乎都突然间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我坐在秋千上缩成一团,紧紧地盯着大门的方向,一直等一直等,等得饥肠辘辘,等得全身发寒。不知什么时候,我似乎听见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听见“啊”的一声尖叫,差点把我吓得从秋千上掉下去。

我紧紧地抓着秋千的链条,死死地闭住眼睛,就像看恐怖片看到一半不敢再看一样。直到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来:“吓死我了,是谁啊,怎么会有个人在这里啊?”

我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两个人,昏暗的视线中依稀是两个女孩子,见我不说话,另一个声音又问道:“诶,小朋友,你怎么爬进来的,这里是别人家,不能随便进来玩的,快出去。”

我不知道她们是谁,闭紧了嘴巴不敢说话,她们见我沉默,或许以为我真的是从外面偷溜进来的小孩,其中一个说着“出去出去”就来拽我,我一害怕就哭了出来:“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要等我爸爸!”

她们愣了一下,放开我问说:“你爸爸是谁啊?”

我又哭着道:“我爸爸是方峻明,他开车送阿姨出去了,让我在这里等他。”

她们又愣了一下,其中一个道:“方司机是你爸爸啊?可是刚才他、他…”另一个急忙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压着声音:“喂,不要告诉她!”

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茫然地从秋千上站起来,仰起头高高地看着她们:“姐姐,我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她们对视了一眼,一个人迟疑着道:“我们…也不知道…”静了几秒,另一个人说:“要不…你进屋里去等吧,我给你开门。”

我抹了一把鼻涕,摇头道:“我不进去,我爸爸就让我在这里等他。”

“可是我们要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吗?”

我用力点头,她们又互相看了看,一个人弯下腰来对我说:“那好吧,你自己再等一下,晚一点家里应该就有人回来了,不要乱跑出去哦。”

我再点点头,她们俩人迟疑几秒,还是转身走了,边走边回了几次头。后来她们快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来我可以问问她们现在几点了,我还要等到几点,于是我快步追上去,我穿着小布鞋,差不多追近的时候,她们没有发现我,我却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小孩还那么小,真可怜。”

“别这么说,也不一定死了啊。”

“什么不一定,你听太太找先生那个语气,我都没听太太哭成那样过。”

“哎…一到年关抢劫的就那么猖狂,搞不好等会我们也会遇到。”

“喂,别吓人行不行!”她们中的一个人推了另一个人一把,然后又重新靠近,互相搀着胳膊,快步走出了顾家的大门。

我站在原地,脑子有点发懵,虽然当时只有十岁,虽然我听不懂前因后果,但我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字。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汹涌地吞没了我,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半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像鬼影一样地摇曳。我跌坐在地上,傻了片刻,终于惊恐地大哭起来。

然而,不论我怎么哭也没有人来理我,天地万物间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头又沉又晕,脸上眼泪流过的地方,北风一吹也像烧刀子一样地生疼,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人生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

直到面前的光一黯,我抬起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挡在我面前。

我流着泪说:“爸爸?”

那个人蹲坐下来,单膝触地,我抹了一把眼睛才把他看清楚,可是我不认识他。

他皱紧眉头狐疑地看着我,两秒之后才开口:“小朋友,你谁啊,怎么在我家?”

他的问题和之前那两个姐姐的问题如出一辙,我只好又绝望地重复道:“我在等我爸爸,我爸爸是方峻明,他开车送阿姨出去了,让我在这里等他。”

不出所料,他的表情也是一愣,然后很是凝重地看着我,刚刚停住的眼泪顿时又不能控制地冒出来,我嘶哑地哭喊道:“她们、她们说我爸爸死了…哥哥,我爸爸是不是死了?!”

我呜呜大哭,听见他急忙道:“没有,没有!你爸爸没死,医生把你爸爸救回来了!”

“那我爸爸在哪里?我爸爸怎么没有回来接我?你骗我,我要我爸爸,我要我爸爸…”我继续撕心裂肺地大哭,眼泪擦也擦不及,感觉到手腕被他握住放下来,满带磁性的声音无奈而急促地道:“你爸爸还在医院里,怎么能回来接你?我没有骗你,我刚刚才从医院回来的!”

我用迷蒙的双眼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只能继续惯性地呜咽,他看我这样,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拍了拍我的肩,好像觉得不对,又像摸一只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头,最后手忙脚乱地抬起手来帮我擦眼泪:“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你不相信,明早我就带你去医院看你爸爸好么?”

泪水流过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他的指腹轻划过我的脸颊,顿时便好多了。几分钟后,我终于慢慢停住:“真的吗?”

“真的!”他笃定地点头,见我总算不是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了,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走吧,进屋,你在这住一晚吧。”

说着他便站起来,看我爬得有些艰难,就拉了我一把。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还站在原地,他又开口说道:“走啊。”

我犹豫地再看了门口一眼,终于别无他法地跌跌撞撞跟上去,快要走到他面前,眼前却不知怎么突然一黑,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被他眼疾手快地抓起来:“怎么了?”

我说:“哥哥…我头晕,我饿…”

他愣了一下,把手伸过来,手背贴在我额头上试了试,喃喃地道:“怎么好像发烧了?”

我觉得腿软,他比我爸爸还高,我就只好抓住他的袖子保持平衡。他又迟疑了几秒,把背在背上的一个网球拍往肩上挪了挪,然后弯下腰来,双手架在我腋下,一把将我抱了起来,顿了顿,笑了一声:“看你是个小胖墩,怎么那么轻?”

我坐在他手臂上,借着门口那一点微弱的灯,看见他眼角下面有一颗漂亮的痣。我像平时我爸爸抱我的时候一样,手伸过去环在他脖子上,感觉到他脖颈处的肌肤轻轻一颤,低低地道:“你在外面坐了多久?手都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三十八章

第一次真正进到顾家时,灯一打开,我的下巴都合不上。

他把我放下来,打开鞋柜,在里面翻了半天,找了双棉拖放在我面前:“这是最小的了,看看能不能穿?”

我把布鞋脱掉,试了试那双鞋,还是有些大,得趿拉着走。他又领我到客厅沙发前,随口说道:“坐吧。”说着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了,搭在沙发边,挽起袖子往房子里面走。我在原地四处张望了好一阵,实木沙发上的垫子是真皮的,亮得反光,地上的地毯看起来也无比地奢华。我刚才在外面坐在水泥地上,我怕自己的裤子太脏,所以不论是沙发还是地上我都不敢坐。傻愣愣地站了很久,直到他又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药箱,他见我还站着,愣了愣说:“怎么不坐?”又把药箱放在茶几上,从里面拿出一根体温计,对着灯看了看,甩了甩递给我:“来,量一下。”

我讷讷地接过,想要放进衣服里,可是兜帽的绳子又被我爸爸系住,我解了半天都没解开。他蹙着眉看了我好一会儿,又走过来蹲坐在地,“抬头,我看看…别动,被你拽成死结了。”

我听话地一手抓着体温计,一边仰着头。垂下眼睛,视线所及的地方,看见他黑黑亮亮的头发,漂亮的额头露出来,上面微微抬起几条纹路,他的双眼皮很深,睫毛很长,目光专注,指节不时会轻轻碰到我下颌的皮肤。

半分钟后,耳朵边压迫的感觉一松,他也松了口气:“好了…干脆把外套脱掉吧。”我点了点头,他就帮我把衣服扣子一个个解开,脱了丢在沙发上,又把我手上的温度计拿过去,拉开我的层层领口往腋下塞,然后把我的胳膊压回来夹住,一系列的动作做完,抬起头来对我道:“刚才是不是说饿?要不要吃面条?”

我点点头说:“吃。”

他就笑了下:“那等着…坐着等,别再站着了,小心不要让体温计掉出来。”

他说完又走了进去,我又彷徨了半分钟,终于走到沙发旁,小心翼翼地挨着一条边坐下来。我看了看那个有我家两个大的电视,摆满了各式各样古董的组合柜,头顶上实木的天花板挂着一个隆重华丽的水晶灯,感觉自己简直像坐在一个宫殿里。

十分钟后,他捧着一个碗拿了双筷子走了出来,径直走到餐桌前,扭头叫我:“来这边。”

我抱着胳膊走过去,他又伸出手:“温度计给我。”

我把温度计从腋窝里抽出来给他,他捏过去压着眉心看了看:“三十七度八…”手放下来,拖出一张椅子:“你先坐下吃吧…你妈妈手提电话是多少,刚才她也在医院,我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妈妈没有手提电话。”

他一顿,“哦…那好吧,我给我妈打,让她转告你妈妈。”

然后他便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走去了阳台外面。我实在是饿了,眼前的面光是闻着都觉得香,我就坐下来,抱着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过我不太会用筷子,只好把头低下去,几乎把整个脸埋在碗里。自顾自地吃了好一阵,听见有什么东西磕在桌子上的声音,又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来:“你青霉素过敏吗?”

我叼着一根面条抬起头,他把药箱拿过来放在餐桌上,我不明白地道:“什么是青霉素?”

“就是…”他蹙了蹙眉,欲言又止,“算了,给你吃点中成药吧…我跟我妈说过了,她说你爸爸做完手术还在休息,让你不要担心,今晚在这好好睡觉。”

我心里踏实了一些,看着他从药箱里摸出一个盒子,瞧了瞧,又摸出几个瓶瓶罐罐,坐在我对面,拿起药品说明书仔细地研究起来。我低头把最后几口面扒完,又听见他问:“你几岁了?”

“十岁。”我又抬起头答道,他却挑了下眉,有些讶然地道:“你有十岁了?我还以为你只有七八岁呢…我妹妹十岁的时候,好像比你高很多。”

我抿了抿嘴巴,不知道该怎么接。在班里的确从来都是我最矮,常年占据第一排的位置。我妈常抱怨,说我吃那么多都不知道是怎么吸收的,不长个,光往横了长。

“十岁,那就是吃一半…”他自言自语地喃喃,在旁边抽了一张纸,从几个盒子里分别拿出一片药放在桌面上,不知道从哪里搞出一把工具刀,把药片各切了一半,然后站起身到饮水机旁拿纸杯接了杯水,又走回来坐到我旁边,突然很温柔地道:“吃完面我们就要吃药了,不怕,不苦的。我们一粒一粒来,不会很难咽,你不要想着喉咙里有东西,就着水一下子吞下去就行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我从小吃药吃到大,不管是西药胶囊还是很苦的中药,全部都不在话下。我把那三片半粒的药捏起来放进嘴里,又拿起纸杯喝了口水,一下子全部送进去。放下杯子,倒是他有些目愣口呆地看着我,半晌,失笑了声:“你比我妹妹好伺候多了。”

我说:“哥哥,你妹妹也经常生病吗?”

“不算经常,她那么娇气,要是经常生病还得了,家里要鸡飞狗跳了。”他笑了起来,眼睛里泛着很温柔的光,又说道:“再多喝几口热水吧,出点汗。”

我端着纸杯又多喝了几口,目光从杯沿上方穿过去,看见他的衬衫上有一个校徽,然后校徽下面有三个字,我指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字地说:“顾林昔,哥哥,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也低下头看了一眼,笑了笑:“是啊,你全都认得啊,看来真有十岁了。”他垂下眼睛看着我,好几秒后,突然眉心拢了拢,“咦”了一声,把手伸过来,轻轻拨开我额前的头发,眼神瞬间有一点惊愕。而我顿时紧张地往后一缩,用手把自己厚重的刘海拨回来,又用手掌死死挡住,有些惊慌地看着他。那里从来都是我的禁区,别人一碰,或者只是盯着看,我都会既害怕又难过。

他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我还以为是你头上磕破了…”静了几秒,“我怎么好像记得你,你之前见过我么?”

我当时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也没能把他同四年前的那个少年联系到一起,咬住嘴巴空茫地摇了摇头,手仍然挡在额头上,自卑而无措地看着他。无声地僵滞几秒,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小心地道:“那…早点睡觉吧,我带你去睡觉?”

我又沉默了几秒才点头,站起来下意识地端起碗,却被他抓住手腕,“干什么去?”

我回头看着他:“哥哥,厨房在哪里,我去洗碗。”

“不用,谁教你的啊,这么会卖乖。”他好笑地看着我,甚至抬手揪了下我的鼻子,而我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只是手上的碗被他拿过去放回到餐桌上,然后他拉着我往客厅走,走到客厅中央停住,似乎在思考什么,几秒之后,又拉着我往楼梯的方向走。

脚步声错落地回荡在实木楼梯上,在安静的深夜里愈发清晰,我拉着顾林昔的手跟在他身后,仰起头往上看,旋转的回梯隐在黑暗里,有几许幽深远邃的错觉,越往上走,一楼的光照越来越暗,台阶也越来越不清楚。我是怕黑的,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却全然没有一丝的恐惧。就好像家里楼道的灯坏了,我爸爸拉着我走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安心和坦然。

走到三楼,他在墙边把走道的灯先按亮,然后低头问我:“要不要去卫生间?”

我点点头,他就指着一个方向,“在那边。”我自己过去打开门,上完厕所之后,觉得脸上黏糊糊的很难受,就又洗了把脸漱了漱口。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却不见他人,迷茫地到处张望,看见一个房间的灯是亮的,就快步跑过去。他果然在里面,正站在壁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床被子,回头看见我,说:“别的客房都还要现铺床,太麻烦了,我妹妹今晚在医院陪我妈,你就睡她这儿吧。你还在发烧,楼上的暖气没那么热,我给你加一床。我晚上会来检查,你可不准踢被子。”

我其实没怎么注意听他说,我看着那个房间,久久都说不出话,下巴又开始像脱臼了一样。眼前那张床跟我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书里公主睡的那种床差不多,白色的床架,粉色的蕾丝床单,床头还堆坐着几个毛绒玩具。我抓着门框,轻轻地说:“哥哥,你妹妹的床那么好…”

他却没有听见,径自把被子铺好,抬起头来,对我招了招手:“好了,过来。”

我就走过去,他说:“抬手。”然后帮我毛线背心脱了,又帮我把外裤脱掉,让我在床边坐下来,蹲下来把我袜子也脱下来放在一边,所有一切都理所当然轻车熟路。其实这些事情我每天都是自己做,只是他没有问我意见,动作又过于娴熟,所以我也没有打断他。

最后,他拍了拍枕头,说:“行了,躺下吧。”

我听话照做,钻进被窝里,他低下头来帮我把被子掖好。那一刻他的脸和我只有不到两公分的距离,我鬼使神差地抬起一只手,在他眼角的地方轻轻触了下。他的动作顿了顿,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鼻息轻抚在我脸上:“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我连忙把手收回来,拨浪鼓一样地摇头,他也没在意,说了声“你睡吧”就往外走。我看着他走到门边,抬手准备关掉灯,突然大声叫住他:“等一下!”

他站在门边,莫名地回过头,我恳求着道:“哥哥…能不能不关灯啊?”

他怔了怔:“不关灯怎么睡?”我睁着眼睛远远地望着他,抿着嘴巴不说话,他又走回来,有些了然地轻笑了声:“关了灯,害怕?”

我把头往杯子里缩了缩,他教育我道:“晚上不关灯睡觉,对健康不好的,不要养成这样的习惯。”又蹙着眉思忖了一阵,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半,转身对我说:“在这边可以看到我房间的阳台,我把阳台的灯打开,你要是害怕,就看看外面的光,好么?”

我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微地点了下头,他又满意地笑了,走到门边关了灯,我赶紧闭上眼睛,静了几秒,却又听他的声音响起来:“对了,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睁开眼睛,躺在黑暗里,我看见他背光而立,面容模糊不清,身影却如斯高大而温暖,我静静看了几秒,小声地说:“我叫阿沅。”

他又笑了声,低低地道:“嗯,那晚安了,小阿沅。”

作者有话要说:不喜欢看女主从小到大这一段回忆的小伙伴…大概可以五六章以后再直接来看狗血…

第三十九章

那一晚,记得他离开房间之后,不久窗外就有橘色的灯亮了起来,我觉得安心,或许也有一部分药效的缘故,没多久我就睡着了,一夜睡梦香甜。直到第二天早晨,我被人摇醒。

睁开眼睛时,一个女孩子站在我床边,我还没有清醒,就模模糊糊地听见她问我:“你谁啊,你怎么睡我床上?”

我不知所以地坐起来,她又紧着眉头看我:“问你话啊,你哪里来的?”

我揉着眼睛,懵懂地说:“哥哥…哥哥让我睡这里。”

“哥哥?”她转着眼睛想了想,又撇了撇嘴轻哼了声,弯下腰来把我的被子掀开:“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不能睡这里,我也要睡了。”

然后她就把我拽下来,我下了床,她见我抱了只玩具熊,就把熊从我手里抽回去,我被她推了一把,拖鞋太大,我差点摔一跤,扶着床站稳,又迷茫地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听见她说:“喂,等等!”

我回过头,她有些不耐地指着她书桌前椅子上的衣服,“这些是你的吧?拿走拿走!”

我又走回去,把衣服裤子抱在怀里,她用鞋尖点点地,“还有这个!”我弯下腰,把自己的袜子也捡起来,抬起头,她正居高临下地打量我,还抬手掩了掩鼻子。我终于清醒多了,看着她的表情觉得有些害怕,刚想转身走开,她却突然从我身旁穿过,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喊:“欣姐!”

我就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听见有人不知从哪应了一声,然后没多久,楼梯上小跑上来个人,说:“偲颐,怎么啦?”

女孩子说:“我哥呢?”

“他好像在后院听英语,我去帮你叫他?”

她气鼓了几秒:“算了,我不叫他,你帮我换个枕巾和被子吧。”又转头看着我,“还有,她是谁啊,你知不知道?”

欣姐探着脑袋朝房里看过来,我见着她觉得有些眼熟,扎个麻花辫,似乎是昨天晚上两个女孩子的其中一个。她看了我两秒,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然后压着声音对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我看见林偲颐又扫了我一眼,然后抿了抿嘴巴,忍气吞声的模样。然后欣姐弯腰对我招手:“来来,你过来。”

我抱着衣服走出门,她蹲下来看我:“昨天是不是…呃,这家的哥哥带你进来的?”

我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些什么,说:“姐姐,哥哥呢,他说今天带我去找我爸爸的。”

她说:“哦,他就在外面,等一下我帮你叫他啊…你睡醒了没,还想不想睡觉?”

我又摇头,她说:“好,那我叫人先带你去刷牙洗脸啊。”说着便站起来,对着下面又叫了声,“小艾!”

两分钟后,我被另一个女孩子带去一楼的卫生间,估摸着就是昨天晚上的另外一个女孩子。她站在旁边看我刷完牙,然后帮我擦脸的时候,看见我额头上的胎记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问我:“天呐,你这个是烫到的啊?”

我比她更害怕,蚊子一样小的声音说:“我妈妈说我生下来就有的。”

“噢,真可怜…”她又用一副愁苦而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我,低头闻了闻我脖子,说:“哇,你怎么出了一身汗,我帮你洗个澡吧,找几套偲颐姐姐以前的衣服给你换。”

我不敢有意见,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的点点头,她便三下五除二利索地把我刷了一遍,然后让我在卫生间里等她,我站在没有关实的浴室门后,站了一会儿,却隐隐约约地听见林偲颐的声音传过来,应是在不远处的餐桌前,她嘟囔着抱怨:“不是跟欣姐说过蛋黄不要全熟的吗,要上回电视上看的那种啊。”

另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来:“别挑剔了,煮熟了才最健康。快点吃,要让司机等多久?”

“我不去上课啊,我昨天陪了林姨一晚上,她说我今天可以在家休息的!”

“你是彻夜不眠地陪了她一晚上还是在医院睡了一晚上?早就知道你昨天是故意不跟我回来的,我妈也信你。”

“谁说的?林姨做检查到很晚,我一直陪着她,到半夜才睡的,现在都困死了!”

“困死不去睡觉,还在这抢我的报纸?”

“欣姐在帮我换床单啊,我还没怪你呢,干嘛要带别人来睡我房间啊?枕头被子上都是她的鼻涕,脏死了,还一身汗味!”

我听见她在说我,一瞬间有些畏怯和心虚。又听见顾林昔解释道:“昨天回来都多晚了,哪还有力气收拾客房啊?你都这么大姐姐了怎么还跟一个小孩计较。她爸爸救了你妈妈,就算是为了谢谢她爸爸你也该忍让点吧。”

“是救了你妈妈,又不是我妈妈,我不用忍让!”

“你都跟我妈姓了,还说她不是你妈?喂,干什么…”说着似乎笑闹了几声,过了几秒,顾林昔又没脾气地笑笑:“什么都要抢,都到嘴边了还要抢,吃你自己的!”

然后便没了声音,我又呆呆地站了好一会,浴室的热气几乎快跑光了那个叫小艾的保姆才终于回来,抓着我光溜溜的胳膊:“哎呀对不起,刚才那个姐姐不知道床单在哪里,叫我帮她找…你冷不冷啊?”

我摇摇头,却打了个喷嚏。她赶紧把衣服裤子都给我套上,然后把我领出去。我出了门,绕过一个隔间,看见只剩顾林昔坐在餐桌前,拿着一张英文报纸在看,听到声响他扭过头来看我,笑了一下:“阿沅。”拉出他旁边那个椅子,“洗好脸了?来吃早餐。”

我却仍有些胆怯,身边的保姆推了我一把,我这才踌躇而扭捏地挪过去。他有些莫名地看着我:“怎么了,不会是才一晚上就不认得我了吧?”

我摇摇头,又抿了抿嘴巴,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我爸爸啊?”

他笑笑地说:“等吃完早餐。”

我觉得没什么胃口,就摇摇头:“我不想吃了。”

“那不行,不吃可就不带你去了。”他收了笑容,睁着眼睛一脸严肃,看我瘪了瘪嘴又吸了吸鼻子,又从旁边抽出几张纸来帮我擦鼻子,有些无奈地道:“吃了早餐才能吃药,你看你还在流鼻涕,到了医院看你这样,我妈还不得杀了我。”

总之,后来我总算到了医院,那时我爸爸还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回忆中听大人们的谈话,应该是那晚我爸爸和顾林昔母亲驱车返回的时候,在市郊遇到了几个劫匪。他们把车玻璃打碎,车上的现钱手机什么的抢了不说,又去抢顾林昔母亲脖子上戴的项链,我爸爸还以为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就上前去动手阻止,结果被他们用钢棍打断了肋骨,碎了的车玻璃还扎进他的脾脏里,险些因为大出血而有生命危险。

我爸爸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康复,出院时正好到了春节,顾家就把我们一家叫到家里去吃饭,饭桌上他们给了我妈妈一个玉镯,又给我了父亲一块手表,全部被我父亲很惶恐地推掉,说要不是顾林昔的外公,他这条命估计三十年前就没了,保护顾林昔的母亲那都是他应该的,来吃一顿饭已经很不好意思。他们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收,顾林昔的母亲最后实在没办法,看了看我,突然想到什么,便对她丈夫说:“国峥,明年下半年阿沅就要上初中,大学那边不是每年都给你单位几个附中的指标吗,你把阿沅弄进去吧。不然她在这边划片,可能要划到县里那个不好的学校了。”

顾林昔的父亲想也没想就答应:“行啊,正好到时候偲颐上初三,林昔也还在高中部,大家一起上学,也有照应也热闹。”

我记得那时候我爸爸愣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连声道谢,感激得几乎想要给他们跪下。在小学里我的成绩一直中不溜秋,我爸妈也没给我过任何压力,所以对学校的好坏重点我也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听到顾林昔的父亲说我会跟顾林昔林偲颐一起上学,我就转过脸去看他们。印象中顾林昔并没有什么表情,或者应该说他并没有在意,仍然自顾自地低头吃饭,林偲颐抬起头来对上了我的视线,然后也轻飘飘地移开了眼睛。

其实对于这件事,当晚回家之后,我妈并不太乐意,跟我爸爸争论了很久。虽然那是全市里最重点的中学,但那个学校离我家太远,学费杂费也较县级中学里的贵很多,况且她说我长成那个样子,就是读再多的书也没用。但是我爸爸很坚持,我妈也没再能说什么。

然而,这些在当时来说都不过是计划,自那年春节到我真正念到初中时,中间又过去了一年半。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再没有任何契机见到顾林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