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即便将近六百个日夜没有见面,但对于我来说,我不可能忘记他。初一开学后的第一个校会,高三新生代表上台致辞,我坐得太远,又在人堆里,根本看不见那人的样子,但麦克风里的声音一出来,我还是认出了他。然而顾林昔却可能真的忘记了我,有几次我偶然见到了他,有时是中午在学校食堂里,有时是在操场边上,我想过要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但他总是步履匆匆。有一次他的目光无意地扫过我,却也没有任何的错顿和停留,我便彻底没了勇气。我爸爸那时仍会每天去接他们放学,但是他脑海中尊卑有序的观念根深蒂固,所以也从没让我搭便车回家。我每天在学校南门的公交站自己等车回家,而接送孩子的私家车都停在北门的停车场,所以整一个学期…不,整两年下来,我都没有同他打过照面。

一直到我初一第一学期结束,岁暮天寒,又是一年冬。

作者有话要说:+_+哎,说男主很暖的小伙伴们,你们都忘记了咩,他对偲颐做过的比对女主做过的多一百倍…

第四十章

那年春节,顾林昔的父亲总算腾出些空来,顾家就打算回顾林昔母亲的老家过年,也就是我父母的老家,他们一家四个加上两个也是从老家的远房亲戚带出来打工的保姆,六个人得两辆车。顾家只有顾林昔的父亲能开车,正好我们家也是要回去的,所以他们就让我爸爸开另外一辆,捎上两个保姆,正好我们也省了路费。

其实每年春节我们家都要回老家几天的,我爸爸虽然是孤儿,但我还有一堆我妈妈那边的亲戚,外公外婆舅舅阿姨,每年我们都要回去看他们。但我对回老家却很是抵触,一来是因为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我小时候会晕车,每次都吐得肝肠寸断天崩地裂。二来是因为我外婆家里有一堆孩子,我妈妈是我外婆最小的女儿,所以我就有一大堆表哥表姐。他们总是会联合起来欺负我,要么从我后背的衣服里塞虫子进去,要么七八个人滚雪球来砸我,或者趁我不注意在我脚边点炮,我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爸爸,他们玩什么我都不敢去。过年本该是最开心的时候,但对于我来说,却好像是又一年苦难的开始。

可是那年我听说要跟顾家一起回老家的时候,我心里却很高兴,在顾家看到顾林昔的时候,心里的激动更是达到了顶峰。可惜他却没看见我,因为那时我已经跟我爸妈和两个保姆坐进车里。我趴在车窗上,看见他和林偲颐拖着行李走过来,他先是把自己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又帮林偲颐把她的也放进去。不知林偲颐同他说了什么,他看了她几秒,正色地帮她整了整毛线帽,却在最后突然使坏,把她前面的帽檐往下拉,盖住她半张脸。林偲颐把帽子一掀就气得去追他,他一边笑一边躲,笑得明朗又温柔。可是我爸爸把车子发动,他们又往我们的反方向跑,没过几秒,我就看不见他们了。

到老家以后,先是路过我外婆家的村子,我爸爸就先让我和我妈下车,然后再送保姆。我记得我一直看着车的方向,问我妈说:“我们不跟顾叔叔林阿姨他们一起过年吗?”我妈笑话我:“你是谁啊,人家为什么跟你一起过年?人家是回来走亲访友的,你爸又不是他们家的亲戚,只是他们家的司机!”

我便彻底失望,在我外婆家无精打采地过了几天,那一堆表亲来欺负我,我连惊恐的力气都没有,他们做什么我都像游魂一样地看着他们,反复几次,他们也没兴趣再搭理我了。

可就在将要回去的前一天,我爸爸却说,晚上顾家叫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过去吃个饭。

僵死了几日的心潮又重新澎湃起来,那时我已经十二岁,已经可以算青春期。我不很聪明,但也不算愚钝,周围同学明恋暗恋的玩笑也时常在开。隐隐约约的,我似乎明白我对顾林昔的感情不一般,但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我离他太远了,他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注定只能是我心底的秘密。

然而即便如此,等到了顾家,他的母亲指着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阿沅,他对我笑了笑说记得的时候,我还是高兴得眼眶隐隐发热,一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用眼角偷偷地看了他很多次。后来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林偲颐对顾林昔的母亲说想出去买烟花玩,顾林昔的母亲答应以后,她便欢呼雀跃地去拉顾林昔的手臂。他还没吃完,却也好脾气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对林偲颐说:“那你先去穿鞋,到外面等我,我上楼拿钱包。”

两人分头行事,我抬起眼皮瞄着他的背影,一两分钟后,顾林昔又从楼上下来,路过餐桌时打了声招呼:“妈,那我们出去了。”

“等一下。”顾林昔的母亲突然叫住他,看着我道:“阿沅,你不跟他们出去玩啊?”

“不用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爸爸便已经替我婉拒:“等一下八点就要去等中巴,不然晚了就没车回她外婆那边了。”

顾林昔的父亲道:“坐什么中巴,你等会晚上把一辆车开回去,明天开过来就行了,不然明天一大早你们岂不是还要拖着一大堆行李过来。”

我爸爸听了他的话,慢慢地“噢”了一声,又低下头看我:“你想不想跟哥哥姐姐去啊?”

我想要点头,却只是迟疑地看向顾林昔,他已经站在那等了一会儿,对上我的视线,挑起唇角温温淡淡地笑了下:“走啊,阿沅。”

我这才站起来,讷讷地走到他旁边,他低头看了看我,又指着沙发:“你不用穿外套吗?”我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去拿了衣服穿上。

跟他出到门外,林偲颐正蹲在外面雪地里玩雪,顾林昔走到她身后说:“不戴手套就这样玩,一会儿手上生了冻疮,看你还怎么练琴怎么比赛。”

“不比就不比,反正你都不陪我学了,我自己…”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回过头看到我,声音戛然而止。我连忙惊慌地把头低下退了两步,自我刚才进门开始到整顿晚饭结束,她一直都把我当成空气,我隐约觉得她对我有敌意,却又不知为何,或许是两年前我把她的床铺弄脏,她还记得?

我不敢抬头,听见她哼了一声,地上的脚步转身离去,顾林昔在她身后追上去,轻轻地笑起来:“你哼什么哼?为你好你还发脾气?”

声音越来越远,抬起头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十步开外。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看见顾林昔去抓了一下她的手臂,林偲颐却把手挣出来,用力拍了他的胳膊一下,但最后还是过去双手挽住他,手伸进他外套的衣兜里。我有些怔愣地停了停步子,他们又走了几步,顾林昔转头回来看我:“阿沅,跟上啊。”

后来到了小店,林偲颐在琳琅满目的烟花里挑得不亦乐乎,顾林昔陪她挑了一会儿,看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就走过来对我说:“阿沅,你想玩哪个,就自己拿。”

我看着他摇摇头:“我没买过,不知道哪个好玩。”

他挑起眉,难以置信地笑了下:“你没买过,不喜欢玩么?”

我说:“喜欢,可是我害怕,都是别人放,我看着。”

“不用怕,这些都是安全烟花,不是鞭炮,不怎么危险的。”他说着便低头在摊位上抓起一扎烟花棒递给我:“喏,这个女孩子都喜欢玩。”

我犹豫地接过,转了转眼睛,瞥到旁边的摊位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便指着问他:“哥哥,那个是什么?”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噢了一声:“是天灯,许愿用的…一般都是元宵的时候才会放,这么早就开始卖了。”

我好奇地说:“天灯,就是会飞到天上的灯吗?”

“对,它是纸糊的,你可以在上面写愿望,点着里面的蜡烛以后,它就会像气球一样升起来。”他笑笑地告诉我,而我又迟疑几秒,把手里的烟花棒递还给他,小心翼翼地说:“哥哥,那我不要这个了,换那个玩行不行?”

他愣了愣,片刻之后,脸上的表情似乎微有一点波澜,摆了摆手道:“不用换,你想玩什么,就都拿着。”

交完钱以后,我们就准备找个人少的空地放烟花,不过林家是在最喧闹繁华的县中心,周遭都是店面,马路上也停着一堆汽车摩托车,小孩子一点炮汽车就发出扰人的警报声。顾林昔就带着我们往僻静一点的地方走,一路上我看见两旁开了很多白梅花。不知道那是不是上坡路,走着走着我便觉得气喘吁吁,回头一看,满城灯火果然都被抛在身后,这是一个小山头。

找了个空旷一点的地方他们便开始放烟花,我因为小时候被我的表亲们吓多了,还是有些心理阴影,就躲到很远的地方看他们放。鼓起勇气试了一支自己手上的烟花棒,觉得好像的确不那么危险,加上周围很黑,烟花是唯一的光源,我就独自用手里的香把它们一支支点完。最后一根烟花棒燃尽的时候,他们也从远一点的地方走了回来。

顾林昔看了看我脚边的东西,说:“阿沅,你的灯还没放啊?”

我也低头看了看,“我不会…而且我也没有火。”

他马上说:“噢,对不起,打火机在我这里。”林偲颐问他:“那什么东西啊?”

他对她道:“不就是孔明灯么,以前手工课你还扎过呢,你忘了?”她便叹了声:“还以为是什么呢,老掉牙。”说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睨着我脚下,顾林昔没再说什么,走过来把我脚下的灯捡起来,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站了一小会,指着一个方向跟我说:“我们过去那边吧,那边顺风。”

我就跟着他走出二三十米外,回头看了看,林偲颐可能觉得放这个很无聊,所以也没跟上来,折了旁边的树枝在雪地上划着什么,突然听见顾林昔说:“来,拿着,帮我举一下。”

我依言接过,却不知道怎么举,他就手把手地让我两手拿着灯的顶端,高高地举起来,他自己蹲下来,在下面不知道怎么弄一会儿,然后就拿出打火机把蜡烛点燃。我看到火光亮起来,把他的脸照亮,顾林昔抬头对我说:“要再举一会儿才能飞起来,累么?”

我胳膊的确有点酸,于是点点头,他就站起来帮我托住,我松开手,看着这个纸灯笼一点一点神奇地膨胀起来,又听见他说:“早知道你想玩这个,就从家里带只笔出来,你就可以在纸上许愿画画了。”

我说:“没关系,没有笔也可以许的,就像平时过生日时候一样许就行了啊。”

他笑了下:“嗯,那你快许吧,还有十秒钟。”

我愣了下,连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这个机会来得突然,时间又这么短暂,我心下唯一能想到的盼望,或许就是这一刻的时间更长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有火光一晃,我睁开眼睛,顾林昔松开了手,灯笼慢慢地朝天上升起,升到半空,又朝着山下的方向漂移,我问顾林昔说:“哥哥,这个灯它能飞多久啊?”

他说:“飞到蜡烛烧完,大概十多二十分钟吧。”

我又问:“那它会飞到哪里呢?”

他说:“看它的方向,应该是往山脚下。”

我仰头看了看,那个灯笼已经飘到离我们十步开外的地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微风,它的速度加快了一些。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它飘得越来越快,我也顺着下坡路走得越来越快,顺着惯性,到最后几乎小碎步跑起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上,顾林昔在身后拉我:“阿沅,不要跑,山路很…”

他的“滑”字还没出口,我脚下突然踩到一片树叶,心里一个悬空,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往前栽下去。惊恐中我本能地去抓后面那个人的袖子,却不想他的重心此时也是前倾的,被我猛地一拽,陡峭的山势上没有反应和刹车的余地,他也整个人坠下来。电光火石间,我感觉自己正不受控地向下滚去,闭上眼睛,脸上被什么划得生疼,落叶枯枝的倾轧声在耳边簌簌地响起来,腰上突然一紧,似乎有一股力量把我往后抬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剧烈的撞击,然后头顶上的人重重地闷哼了一声。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场景让我脑海一片空白。我伏在顾林昔身上,路边凸出来的一块大岩石挡住了我们,所以我们才没有继续向下滑。可是他往右半侧着身子,右腿抵在石头上,眉头紧紧皱起来,不能控制地倒抽着冷气。他看着我,抬起颤抖的手摸我的后脑勺,断断续续地用气音说:“你有没有…撞到头?”

我说不出话,灵魂出窍了很久,久到林偲颐从几十米外跑过来,大叫了一声哥我才回过神,却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她用力地推在一边:“你干什么?你自己摔就摔你干嘛要拉他!”说着已经带上哭腔,蹲下去想把顾林昔拽起来,他却似乎更加疼痛难忍地抬手制止:“别动我…”说着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试图动了动腿,又蓦地哼了一声然后停住,深呼吸几口气,“不行…可能断了。”

林偲颐一听就哭了起来,我僵僵地坐在地上,她伸手过来推我:“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干嘛要拽我哥…”我被她推得往后倒,双手撑在地上,她又过来抡起巴掌要打我,顾林昔叫住她:“偲颐!”

她哭着扑过去抱他的胳膊,顾林昔喘着气平静了一阵子,费力地说:“不要哭了,也可能只是崴了…你回家去叫人吧,慢慢走,不要再有人摔了。”

她一开始不愿意,呜呜地摇头,还是想把顾林昔拉起来,好说歹说了半分钟才终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山下走。而我一直还保持的那个僵硬的姿势坐在原地,木愣愣地看着他,顾林昔扭头过来看我,静了几秒,突然有些紧张地把我往他的方向拉了一把:“怎么了,是不是真的磕到头了?”看我呆傻的不说话,眼泪又汹涌地流下来,他慌张地抬手从我的头顶一直摸到脖颈,“哪里痛,阿沅,哪里痛?!”

后怕的情绪简直把整个人都湮没,我嘶哑地道:“我不痛…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拉你的…”我惊慌失措地去看他的腿,隐约闻到血腥的味道,黑暗之中,似乎看见有血从他小腿里渗出来,把周边的雪地染红一小片,我指着他的腿想说哥哥你流血了怎么办,可是我泣不成声,一句话呜咽了有一分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手在半空颤抖了很久,最后被他慢慢拉过去,握在手心里。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他忍着疼,尽力地对我很轻地笑了下:“我也不痛,你不要怕。”

第四十一章

后来顾林昔的父亲和我父亲一起赶了过来,把顾林昔送到县上的医院,可是当时拍不了片,医院里又忙得要命,有一些被烟花炸到的小孩子,还有大过年赶着生产的孕妇,所以也只能是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皮外伤。但是他右腿几乎一点都支不起来了,只要一沾地额头上就下雨一样地冒冷汗,县医院的大夫摸了摸说肯定是骨折了,让有条件的话就送去大医院,家里人担心得要命,就连夜开车把他送回了市里的医院,我爸爸也开车把我和我妈一起载回到了市里,不过我和我妈没有去医院。在确定我没事之后,林姨说那么多人在医院也没用,就让我们回家去休息。

在家里几乎彻夜不眠了一整晚,我爸爸第二天早晨回来,二话不说先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拿起衣架就把我狠狠抽了一顿。在此之前他从没打过我,我疼得直哭,却也没有求饶,等我爸爸打累了,气消了,我才过去问他:“爸爸,哥哥怎么样了?”

我爸爸告诉我,顾林昔的膝盖因为遭到剧烈撞击,髌骨碎成了两块,马上就要动手术,术后起码还要休养三个月。我爸爸打我也是为了这个,顾林昔还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他这么一受伤,肯定要影响功课,如果考不好,就等于要耽误了他一年。我爸爸很自责,说是如果那晚他阻止我跟他们一起出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爸爸自责,我却比他更自责,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也宁愿不和他一起出去放烟花放天灯,我才开心一两个小时,他却要痛苦三个月。

三天之后,顾林昔做完手术,我爸爸就买了个果篮,带我去给他赔礼道歉。才刚刚走到病房门口,我就看见他的腿打着厚重的石膏,高高地固定在架子上。我缩在我爸爸背后,看见他穿着病号服,靠在床头看一本书,听到声响,他抬起头来,看似心情不错,居然还开玩笑地说:“方叔,你又来了?你每天可真是准时。”又顿了下,脑袋往右边偏了偏,挑了下眉毛,“是不是阿沅也来了?”

我爸爸赔笑着走过去,又惭愧又沉痛地道:“是,我带她来跟你道个歉。”说着把我拽出来,推到顾林昔病床旁边,“还不跟林昔哥哥说对不起!”

我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只能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然后怯弱地说了句对不起,静了几秒,听到顾林昔好笑地笑了两声,却是对我爸爸说道:“什么情况啊方叔,你搞得我快怀疑医生是不是没告诉我实话,我不会是从此要终生残疾了吧?”

我爸爸忙说不是不是,然后又连声地说对不起,说都是我太皮都是他没管教好我之类的,说了一半就被他打断:“这些话您都说好多遍了,再说也不关阿沅什么事,当时我也脚下打滑,谁拉的谁都不一定。你不要听那天晚上偲颐跟你乱说,她是太着急了,口不择言。”

我爸爸仍是叹了两声,然后又问了问他的伤势,顾林昔就简单扼要地说没事挺好就是有点不方便但真的一点都不痛了之类的,再说了几句,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开玩笑地问我爸爸说他父亲下午两点要去哪里开会不是要用车么,我爸爸大概也听出他是在下逐客令,嘱咐他好好休息,然后就准备带我离开。我依依不舍地瞄了顾林昔几眼,从我进来到出去,我也就跟他说了句对不起。他扭头看了看我,笑了一下,主动地说:“再见阿沅。”

我跟我爸爸出了医院,他看了下表,已经一点多,他怕赶不及,就直接开车去了顾林昔父亲的公司,让我自己在外面的公交站搭公交车回家。而我在公交站等了五分钟,突然转身又往住院部跑回去。一口气跑上五楼,我扒在顾林昔病房门口,偷偷地往里面瞄,不想那门是没有抵在墙上的,我往上一靠就顺着它倒过去,哐地一声顶到墙上。他听到声响,又从书里抬起头来,愣了一下,苦笑着说:“别告诉你爸爸也又倒回来了吧?”

我站在门口,被抓包了一样地手足无措,小声地说:“没有,我爸爸…他去公司了。”

他轻蹙眉心看着我几秒:“啊?站那么远,我都听不见你说什么。”

我连忙下意识地走过去一点,离他病床有五步的距离,用大一点的音量重复了一遍:“我爸爸去公司了。”

他就说:“哦,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无言以对,尴尬地支吾了几声,他又笑出声,对我招招手说:“来这边坐吧。”

他病床边有张椅子,我走过去,然后有些不太自在地坐下来,把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好像在听党员报告。顾林昔打量了我几眼,突然眯着眼睛道:“你爸爸打你了?”

我抿着嘴巴想了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他说:“哦,那就好。”又侧了侧脸,盯着我的脸两秒,抬起手指了下我脸颊上的伤口:“这是那天划伤的么?”

我觉得这个没必要说谎,就点了点头,他又问:“伤口深不深?好像没缝针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回答第一个问题,又点了点头回答第二个问题,他的表情却有些错乱,顿了几秒,抿了抿嘴角笑说:“干嘛一直僵着脸不说话啊,难道是怪我没护好你,让你破相了?”

我愣了一下,连忙慌慌张张地摇头道:“没有,是我自己弄到的,而且…反正我本来就是破相的。”

他说:“啊?什么?”

“就是…”我把额头上的头发撩起来一点,扁着嘴说:“就是我有这个东西,我妈说我天生就是破相的…”

他看着我,一时间没说话,嘴边的笑容淡了点,我以为是我吓到了他,赶紧把手放下来,又把头发拨好,却不想他的唇角又勾起来:“你妈说得不对,谁说天生脸上长东西的人就是破相了,那我脸上也长东西,我也破相了?”

我莫名其妙地说:“你脸上哪里长东西啊?”

他把脸凑过来一点,弓起的食指指节擦过自己左边眼角,“这不就是,看见么?”

我顿时有些无语,他跟我说这个话,感觉就好像一只凤凰对一只斑鸠说,你看,我们都长着各种颜色的杂毛,但其实我的颜色是灰紫褐黑的,而他的是五彩缤纷的。我嘀咕道:“那怎么一样啊,你是不是在炫耀啊?”

他正色地看着我:“谁说我在炫耀?”看我撇撇嘴,他又说:“你以为我喜欢长这个?我告诉你,我小时候总有人说我是女孩子,还有几个大个子的同学老是抓住我的头发要给我编辫子,搞得我那时候经常回家跟我妈说,我要剃光头,还总问我爸要怎么样才能像他一样长胡子。”

我愣了几秒,然后憨憨地傻笑起来,他靠回床头去,也笑吟吟地望着我。我慢慢笑停之后,却看见他艰难地用手撑着床,把自己的位置挪了挪。我看他这样,知道他成日都不太能动,肯定很难受。心情顿时又低落下来,难过地说:“哥哥,真的对不起。”

他抬起眼皮看我一眼,没奈何地叹了声:“你真是你爸的好闺女,都一样没完没了的。”

我抿着嘴巴,他又长长舒了口气,安慰我道:“你说那天是你拉我我才摔的,但要是我不带你们到山上去,那你也不会摔了,所以还是怪我。再说那块石头,要是让你脑袋磕上去,那你现在肯定比我现在严重多了,搞不好还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连你爸妈你都不认识了。如果那样的话,你以为我妈能饶得了我?你爸爸前两年因为我妈妈,受的伤比这严重多了,那我们全家是不是都要跪下给你们家磕头?”

我连忙摇头,他继续笑说:“你爸这几天每天都来跟我说一百句对不起,我都快崩溃了,你能说点别的么?”

我想了想,吞吞吐吐道:“哦,那…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他愣了下,哈哈地笑起来:“救了你的命…那你拿什么谢我?”

我又想了想,然后有些难过而无奈地说:“没有,我没什么可以谢谢你的,我什么都没有…”

他却笑得更开心了:“行了,你再说下去,下一句台词就该是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我一下子愣住,突然觉得耳边脖子都憋得发热,可能眼睛也憋红了,他也顿了顿,然后抬起手:“阿沅,我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我没想哭,但是也不知道说什么,想到我爸爸跟我说的那些话,还是觉得很抱歉,我说:“可是我爸爸说,都是因为我害你受伤,所以你开学了也不能去上课,你也不能考大学了…那你怎么办啊?”

顾林昔靠在床头看我,眼睛微阖着,目光好像很平静,但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他也在忧愁,刚有些着急,他却又抬了抬手,低了低声音说:“你过来点。”

他的本意应该是让我把椅子挪过去点,但我当时却一时脑抽,傻愣愣地站起来,直接就坐到了他床边上,他便要微微仰起头来才能看着我,片刻后说:“我跟你讲个小秘密,但你不能告诉别人,行不行?”

我反应了两秒才点了点头,他就把旁边刚才看的那本书拿过来,在我眼前翻了翻,“你看,这是武侠小说,是我小时候喜欢看的,我都好多年没看过了,因为我爸不让我看。如果我现在不是这样躺在这里,我拿着的就不是这个了,而是数学练习,要么就是英文报…你喜不喜欢每天都看功课?”

我摇头,他就挑着眉毛笑了声:“对啊,我也不喜欢。所以能有几个月不去学校,不用每天补习到半夜,还不用参加高考,我才要觉得万幸。你谢谢我,我还想谢谢你。”

我傻住几秒:“可是你不用读大学了吗?”

他轻松地道:“没关系啊,去年有个竞赛拿了奖,已经可以保送我们的大学了。只是我爸觉得这个还不够好,所以想让我考。我倒是觉得没多大差别,反正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本科毕业就出国,读完硕士就在我们家当地的分公司干两年,然后又接着读MBA,读完了就回来,进公司帮我爸的忙…未来十年二十年,我都已经大概知道我会在哪里,所以本科在最好还是次好的学校,又有什么影响,到哪里念不是一样?”

我有些不很明白,看着他说:“读好学校,还能出国,你不喜欢吗?”

“不是啊。”他轻轻抿了一下唇角,想了一下:“唔…应该说也没什么喜不喜欢。我爸妈也是用心良苦,他们对我期望高,给我的东西也都是很好的。我有些同学,成绩不错,但就是考上了大学也未必有钱去念。我比他们已经好很多了,至少我从来都不缺什么…而且可能我抗压能力还不错,所以也不觉得我爸妈他们有多逼迫我,他们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吧。只有这次一点小意外,就当是我偷懒了。”

我仍然不很明白,就默默地坐着,慢慢地消化一下他的话。静了几秒,顾林昔探头到床头柜上的满满当当的果篮里瞄了眼,自言自语道:“每天都那么多人送水果,还好医院里野猫多,不然扔都扔不及…你吃不吃苹果?”

我还有点处于放空状态,木然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苹果就想放进嘴里,到嘴边了却被他夺回去,啧了一声:“没洗也没削呢。”说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把水果刀开始削起皮来,又说:“去洗手。”

我茫茫然站起来,走到病房自带的卫生间里洗了手,又回来坐到椅子上,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用纸擦了擦手,拿起书又低头看起来。我吃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头也不抬地说:“嗯,对了,你要是想谢我,也可以以后帮我跑腿借书,就在医院南门对面。”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他说:“这两三本是昨天偲颐帮我借的,不过不能老让她帮我借,她肯定会告诉我妈的。”

我说:“那你不怕我也告诉阿姨吗?”

他转过头来看我,又笑了下,然后压了压嗓音,低声地道:“你不会的,刚不是说了么,这是我和你的秘密。”

第四十二章

虽然现在想来,当时他只是为了让我帮他行个方便,但彼时我的心底还是不能控制地泛起欣喜的波澜,或许是因为他对我的信任,也可能是因为这是专属于我和他的一点私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跟我说的那么些话,应该都从不曾跟别人说过。

有了借口和理由,随后几天我就往医院跑得勤了点,再然后学校开学,我就只能周末的时候过去了。如果看到病房里有人,我就躲到一边,等人走了我再进去。但有一次我在病房里呆着的时候林偲颐突然过来了,她看到我的表情,就仿佛如果手边有手术刀的话她就要把我剁成肉馅。她破口大骂推推搡搡的时候我无助地看向顾林昔,他冲我使眼色让我赶紧出去,我于是撒腿就跑,跑到很远之后,我又折了回来,站在病房外听到她在跟顾林昔大发牢骚。具体说的什么我已不记清,就记得顾林昔说:“她才比你的腰高一点,你要打她,传出去别人要说你欺负她了…再说你打她,自己手不疼么?你不喜欢她,下次我就跟她说让她再也别来就是了。”

我记得我站在门口,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因为他最后一句话,我也迟迟不敢再去,生怕听到他亲口跟我说让我不要再来之类的话。就这样拖了一两个星期,他却已经把石膏拆掉,离院回家开始做一些康复训练,就算是我想去也再没机会了。

后来有一天我爸爸下班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跟我妈讨论,说顾林昔的父亲今天发了脾气,因为顾林昔瞒着他先斩后奏地就去学校签了保送协议,他父亲骂他不上进,高考连试都不想试,还连带着把他母亲也指责了一番,因为家长同意的签字是他母亲签的。我爸爸一边吃饭一边唉声叹气,不停地说都是我们家的错,我听他自责很久,终于忍不住插嘴说了句:“我们大学也很不错啊,跟最好的只差一点点,有什么关系?”

我妈白了我一眼,冷笑着道:“你以为人家像你,有个大学上就不错了?人家就是什么都要最好的!”

我爸爸附和了一句,我便只好闭嘴吃饭,静了几秒,我妈却又说:“对了,过年时候在他们家看见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就是以前你跟他妈去买回来的那个童养媳?感觉才没几年都那么大了,比小时候还好看。你们那时候到底花了多少钱跟人贩子买的?”

饭菜从我嘴巴里掉出来,虽然年纪不大,我还是知道童养媳的意思,听到我爸爸有些愤懑地低声道:“什么童养媳?乱说!”

我妈莫名地道:“我又不是外人,你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她们林家不就有这个传统吗?以前收养你那个老太爷,他老婆不就是从小养在家里知根知底的吗?他生个女儿,女婿也不是本来想让入赘的吗?”

我爸爸闷头不语,我妈妈又说:“你们买过来的时候,那个小孩不是才一两岁吗?根本什么都不懂,要是他们家真想当女儿养,干嘛让她姓林不姓顾,干嘛等她一大了就告诉她她是领养的?”

我爸爸皱着眉,“不可能的!”我妈却嗤了一声,压了压声音笑:“还不可能?我告诉你吧…那几天你没时间,让我去探他们家儿子的时候,你知道我在病房看见什么?床就那么一点大,还非要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就像抱在一起一样。门也掩着,被子一盖谁知道他们两个在干什么,搞不好都已经…”

辣椒突然在喉咙里呛到,我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我爸爸气愤地拍桌子,连筷子都摔掉:“你胡说八道什么!偲颐才多大?闭上你的嘴!”

“你发什么神经?!又不是说你女儿,你激动什么?!”我妈看了我一眼,轻蔑地笑一声:“你女儿就是想有都没得有呢,长这样…还没那个姑娘像我女儿!”

说完她便放下碗筷,回房去换衣服,准备出去打麻将。我咳得满脸通红,连眼泪都快咳出来。我爸爸气闷地把筷子捡起来,一言不发地埋头把饭扒完,然后也收衣服去洗澡了,我自己默默吃完饭以后,把碗收去洗,在厨房里莫名其妙地大哭了一场。

再后来,几个月荏苒而过,顾林昔回校参见毕业典礼的时候我才再见到他。他在校园里和他的老师同学合影,正好我是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在操场的草坪边上遇到他。他这次总算看见我,眼里带点惊讶地走过来,我却不知为什么有点想躲,但他已经走到跟前,叫我一声:“阿沅?”

我背着手,抬起头踌躇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校服:“你都上初中了?初一么?”

我懒洋洋地点一下头,心说他不会以为我还在穿开裆裤吧,他又笑了一下,说:“后来你怎么偷懒没来医院了?上中下册你才帮我借了前面两本,害我下册都没看完。”

我低下头嘀咕说:“反正你又不稀罕…”

“啊?”他没有听清楚,脑袋伸过来一点,“说什么?”

身后老师正好在吹哨子集合,我抬起头道:“没什么,我回去上课了。”

他愣了一下:“噢…”我转身走开,他又在身后说:“在几班啊?”

我停住,慢慢转回头,犹豫了几秒,举起一只手摊开手掌,他笑了一下:“嗯,知道了。”

体育课下了以后我就直接回了教室,没有再跑去跟他打声招呼。附中和大学隔着一个街区,我想,往后再想要看到他,估计比之前还难吧,也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问我几班,也就是随口一问而已。

然而我忘记,虽然他不会特意来探望我,但在这个学校里他还有另一个真正牵挂的人。半个月后,初三年级中考,林偲颐当时代表学校拿了一个国家级钢琴比赛的金奖,所以以艺术特招生的身份保送上了附中的高中部。我升上初二回校时,才看见贴在学校公示栏里的保送名单,旁边就是一条热烈庆祝的横幅。我听见旁边有声音在议论纷纷,说什么好在校花保送,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厉害难怪才上高一就当选学生会文娱委员等等等等。

我从宣传栏前走开,虽然林偲颐在哪里上学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想到之前在校园里偶尔遇到的几次,她都趾高气扬面带嫌恶地从我身边走过,好像我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不过我还是安慰自己,毕竟高中部的教学楼在另外一边,和初中部隔着一个操场和食堂,应该以后遇到的机会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