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怔,于有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蹲下来,“我看你可怜,一直没舍得告诉你。既然你那么执着,那我就告诉你,我早都查清楚了,你妈是因为五十万死的,没错吧?那个钱是公司账上的,顾林昔他爸死了以后,股份职权那时候都还没转到他手上,他根本没权限动公司的账。所以他就让人悄悄划走,但是又怕被我们发现,所以他又想去把那笔钱捞回来。要不是他这样设计,你妈也不至于惨死!”

我愣住,虽然自从顾林昔离开那天开始,心底就隐约有了答案,但我还是一直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态,如今却连最后的侥幸也不能存在了。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鼻头发酸,泪水从眼眶里满出来,爬过脸颊,最后钻进嘴巴里,一片苦涩。于有霖又道:“你要报恩,又不愿意跟着我,也行。不过我这个外甥,我要替老天把他收了,你得帮我,干不干?”

声音似乎越来越远,我看着于有霖蠕动的双唇,却再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也越来越朦胧,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全是方才梦中的场景——

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顾林昔,他把一盒冰淇淋递给我。

十岁的时候,他把我抱起来,站在背光的地方跟我说,晚安了,小阿沅。

十二岁那年,他为了救我,摔断了自己的一条腿。

十四岁的生日,他买了一只小狗,说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教我不要自卑,他跟我说,你要挺胸抬头,你很好。

还有十六岁,记忆中最深刻的十六岁,他给了我一场最痛苦,也最满足的成人礼,他说,我会回来,我会负责,我保证。

他给了我所有这些最幸福的瞬间,然而如今却也是他,把我困在了最黑暗可怖的地狱。

飘忽渺茫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叔叔…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写通宵啦………………

回忆终于完了,你们松口气,我也松口气…

一晚上爬了七千字,脑袋已经完全混乱了,粗糙的地方改天修………

第五十九章

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这样大汗淋漓的梦一场之后,我放佛又重新走过那一段人生。那时候我原以为顾林昔不久后就会回来,却不想真如他当年拒绝我的时候所说,我们有十年都不曾见到面。这些年里,时常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与旁人无异。甚至当有人追求我的时候,我也偶尔会想,我还要等顾林昔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他一直不回来,难道我就一直等他吗,不如我也干脆结婚生子,平淡地走完人生剩下的路。我自欺欺人地想,反正善恶轮回,都自有天定。然而每当我这么动摇的时候,所有前尘往事都一定会再度出现在我的梦中,一遍遍地告诉和提醒我,身在地狱的人,不要妄想能看得到天堂。况且,我自己身处炼狱也罢,又怎么能把无辜的旁人,也拉进这没有尽头的深渊。

三日之后,我打电话给任静,问她知不知道顾林昔的消息,她说公安局暂时还没有提请逮捕,应该是侦查取证还在进行,所以延长了拘留期限。她跟我说:“阿琰,我知道你对他死心塌地,但是这次这个事闹得好像还挺严重的,我怕波及到你,不如你去国外避避风头吧,缺钱的话我给你。”

“出国吗…”我想了想,无奈地笑了声:“算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别担心。”

原本几日前我想走,一时犹豫,没有下定决心一走了之,现在想走,怕是已经走不了了。前两天顾林昔的前妻来找过我之后,我又被萧邵的人盯上。我原以为他是要替顾林昔找我报仇,然而他的人却也只是监视我,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就在与任静通电话之前,我出门的时候,隐约发现有辆车如影随形,回头一看,萧邵就坐在车里,他放下车窗,遥遥地隔着一条街看着我的方向,我便走过去到他面前,说:“萧先生,你这么忙,还亲自来盯我的梢,我何德何能啊,真是麻烦你了。”

萧邵把墨镜摘下来看着我,唇角挑了一下:“没办法,方小姐你也别自谦,实在是因为你太重要了,我需要时不时亲自来确认一下,你还安然地活在这世上。”他看看我手里拎着的纸箱:“怎么,在收拾东西,要离开了?”

我闭口不答,他便道:“我劝你还是乖乖地呆着这儿吧,好歹在这里的兄弟,我还能勉强管得住他们,但要是你去了别的地方,我鞭长莫及,他们万一下手没轻没重的,不小心伤害了你怎么办?”

我沉默了片刻,冷笑着说:“萧邵,你要我留下来,是想把我当人质,还是想从我这拿到什么东西?没用的,我告诉你,证据早都不在我手里了,你想帮顾林昔,不如早点帮他去找个好一点的律师,这样兴许他还能少坐几年牢。”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声:“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自然是顾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让我看着你,那我就只管看着你,别的事我可懒得管。”

我说:“那如果我非要走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大可以试试,只是话说在前头,我跟顾可不一样,他是君子,我却是个流氓,不懂得怜香惜玉。而且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想我的金主不高兴。”他看着我,狡诈地眯了眯眼睛,又低低地笑了声:“方沅…好戏才刚刚开始,你怎么会舍得现在就走呢?”

直到四天之后,我才终于知道,萧邵最后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警察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他们直接向我出示了拘留证,我有些诧异,但也还算平静。大概是他们觉得顾林昔和我的关系还是不一般,有可能是共同犯罪嫌疑人,所以把我当成严查对象,当然,也有可能是顾林昔故意诬陷我,但不论如何,我既然没有掺合他的那些事情,怎么查我也都不怕。

然而,就在公安局的车停在拘留所门前时,我竟讶异地发现,顾林昔的车停在门口。他从拘留所里出来,祁肖在他后面拿着行李。我从车上下来,他们正好要上车,四目相接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顿了顿。我把头垂下,余光里,他的目光似乎久久都没有撤回去。进了所里,我问身旁的警员道:“你们把顾林昔放了吗,他没事了吗,他怎么会没事的?”

警员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把我领到一个空房间里让我等。约莫半小时后,两个警员从门外进来,隔着一个桌子,双双坐在我对面,其中一个人是上次到我家来找我问话的那个年轻的咄咄逼人的警察,他拍拍桌子,仰起一点下巴问我:“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叶…不对,方沅方小姐?!”

我抬起头,他看着我:“叶琰这个人,在十年前报了失踪,你的名字,八年前也挂了失踪,为什么你自己的身份不用,要冒用别人的身份?”

他把笔敲在面前的记录本上,哒哒作响。我静默了几秒,平静地道:“嗯,警察同志,我错了,我的确冒用了别人的身份。但是,我只是买了身份证,没有用这个身份去做坏事,也没有造成社会危害,再怎么说,都达不到犯罪的程度。如果你们仅仅因为这个就对我刑事拘留,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那个年轻的警察哈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挺门儿清的,策划很久了吧?”他干脆把笔扔在桌面上,大喇喇地说:“你当我们盐吃多了闲得啊?要是只因为这个,我们干脆到天桥底下去抓人算了,一抓一大把。你也别跟我们扯皮,我们拘留你,是因为怀疑你跟一起洗钱案有关。方沅这个名字是失踪了,可是这个名字下面的一个银行账户还一直活跃着,每天都大额地进,大额地出,你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愣住很久,茫然地道:“我不知道。”又想了两秒,坦白地道:“以前那个名字是有一个账户,但我已经很久都没用过了。有没有可能是银行用一些废弃的账户帮着不法分子洗钱,最近新闻上不是还有报么?而且警察同志,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我这两个身份,自然也可以查到,不论是那个身份,我的账户上都没有钱。”

另一个警察说道:“之前的确是没太多钱的,可是我们刚刚查到,你叶琰名下的一个账户上,前两天多了一百万,是一个叫于有霖的人给你汇的,他为什么要给你汇那么多钱?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我们正是怀疑,你跟他的洗钱案有关。”

我傻了几秒,两眼一闭,心下有些绝望,于有霖汇给我的钱,大概是给我的“酬金”,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明明说了不要,他却还是打给了我。我无奈地睁开眼睛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如果怀疑于有霖,可以找他来,我当面跟他对质。”

“对质?你们串供还差不多!”那个年轻的警察哼地笑了声,我抬起头,他眼神轻飘飘地看着我:“真是挺有意思的事,之前顾林昔的案子,我们查到是于有霖举报的,结果现在他自己也落网了。而这么巧的是,你跟这两个人都有关系。你搞什么,无间道啊?”

我闭紧了嘴,无话好说,这其中的纠葛,哪怕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把它们捅露在阳光底下。他们又问了几个关于于有霖的问题,我是真的不知道,只好不住地摇头。

沉默了几秒,或许是认定我故意不配合,另一个警察说道:“那今天就这样吧,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我们交代的…方小姐,我劝你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话不是说假的,如果你态度积极,到时候就算定罪,也会酌情减刑。但要是你拒不交代,又是共犯的话,就以这个犯案的金额来看,二三十年肯定跑不掉,你还年轻,自己考虑清楚。”

我看着他们,静了几秒,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本是想问,顾林昔为什么离开了这里,他没事了吗?但想了想,觉得他们应该也不会告诉我。他们见我执拗地不肯开口,便拿着笔录起身离开了。

我独自在办公室里又坐了一阵,有两个女警员走进来,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去做了基本的人身检查,然后把我身上的财物没收保管,最后去拍照。仿佛游魂一样地走完所以程序,其中的一个警员对我道:“把你家人的联系方式给我们,我们稍后会联系你的家人。”

我顿了顿,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没有家人。”

她也愣了下,又说:“那你要不要联系律师?”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暂时不了,谢谢。”

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就领着我就去了监仓。从办公室到监仓,要走过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里寂静悄然,只有几个人错落的脚步声在空空地回荡。手腕被冰凉的镣铐铐住,束缚在身前,我抬起头,发现这里的窗很高,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记得有一句话说,人的恐惧总是来源于未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这一刻我虽然也有些害怕,但除此之外,心底更多的竟然是难以理喻的平静甚至释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已然绝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然而,当我走到监仓前,警员给我解开手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监仓里的味道有些奇怪,有一股反胃的感觉从胸腔里猛地涌上来,我连忙冲到墙边,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警员赶到我身旁,抓住我后面的衣服往上提:“你怎么回事?!”

我用手擦了擦嘴角,抬起头喘了几口气:“对不起,我会打扫干净…请问哪里有工具?”

她有些怀疑地道:“你生病了吗?生病了就提出来,帮你申请就医。”

我想了想,勉强地动了动唇角:“不用了,我没生病…可能是因为有点紧张。”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突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人,匆匆跑到我们跟前,伏在我面前那个警员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警员便又皱起眉,转过脸来问我:“你怀孕了吗?”

我愣了愣,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有些不耐烦地说:“有律师来帮你申请取保候审,你怀孕了你怎么不早说?跟我过来吧!”

整个办手续的期间,我一直感到十分的茫然。怀孕这个事情,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甚至在去看医生的时候,我用的都是化名,按理来说,应该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心里期盼,期盼着是任静知道我出了事,所以弄了点假资料来救我。

然而,当我出了门,看见站在看守所大门前等我的人的时候,心里的幻想还是一瞬间破灭了。

我慢慢一步步走过去,祁肖站在车前,如同之前见到我的时候一样,他微微地鞠了个躬:“叶…方小姐,请您上车。”

我没有动,视线平移,看着后车厢封闭的车窗,沉默地呆立了很久。祁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补充道:“方小姐,顾先生不在车上,他在家里等您。”

静了几秒,我回头看他:“家里?谁家?”

“…他家。”他有些迟疑,我却笑了起来:“那我为什么要去?是因为他帮我交了那么巨额的保证金,所以觉得我欠他人情吗?那好办,我现在就回看守所里。”

祁肖抿了抿唇,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方小姐,你这是何必?那里面条件很恶劣,先生自己呆过,所以他知道。他是不舍得你受那个苦,所以才让我赶快带律师过来把你保出来。”

我冷笑着说:“看来你跟他的关系还不够亲密啊,他居然还要在你面前演这种猫哭耗子的戏。”

他轻叹口气:“方小姐,多说无益,您还是上车吧。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打不着车,莫非您要走着回去吗?您还有身孕,还是身体和孩子重要。”

我顿了顿,“你给律师的资料,难道不是假的么?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真的怀孕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

祁肖沉默着,再没说话。他退了半步,帮我把车门打开,我想他的意思我明白,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只有顾林昔才能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_+实在太忙了…只有一点点,都不敢爬上来更新…周末的时候一定补多点!

第六十章

回到顾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沉。

祁肖帮我开车门,站在门外低头顿首,我从车上下来,迟疑了几秒,我对他说:“你们花大价钱保我出来,到底有什么阴谋?祁肖,你不会想跟顾林昔一样做些犯法的事情而被送进牢里,对吧?”

他失笑着道:“您想多了,顾先生现在还是取保候审阶段,难道他想罪加一等?”

我沉默着,他又敛了敛下巴,低声地说:“门应该没有锁,您进去吧。”

我静默了几秒,然后转过脸,放眼看去,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昨日所见一般熟悉,花园的小木屋旁,隐约还有一个趴在地上的身影。头顶上忽然有一道光亮了起来,我抬起头,橘黄的路灯有几分晃眼,我闭了闭眼睛,又连忙把头垂下。

该来的总是要来,踌躇了片刻,我终于踩着自己的影子,不急不徐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过去。门果然没有锁,手搭在门把上,轻轻一按门就开了。即便已经暗暗地深吸了几口气,但在房门敞开的那一刹那,心口的某个地方还是仿佛被猛地吊了起来。然而在这有些昏暗的屋子里,我却没有第一眼看到什么,反倒是有一股淡而熟悉的茶香,随着夜风四处飘散。

嗅着这股香气往里走,我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路过玄关,来到厅堂,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水流声。我又停住步子,顺着声音定睛寻觅,几秒之后,总算看见了单人沙发上的那个背影。

听到脚步声,顾林昔也没有回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打破这一室的沉默。

他说:“之前你是怎么给我泡的茶?明明都是一样的茶叶,怎么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他的声音既不轻也不重,既不冷也不热,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这一切与我所想都太不相同,一时间似乎有几分恍惚,我静默地站在原地很久,他又慢慢地侧过脸来,看着我,微微抿了抿唇角:“站那干什么?过来坐。”

我撇开与他对视的双眼,思忖了几秒,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他斟满了一杯茶,然后把茶壶放下,轻轻淡淡地笑了声:“我试验了一下午了,怎么都泡不出你那种回甘的味道,苦得不行,都不大好意思给你喝。”

我盯着桌面没说话,沉寂片刻,他又伸长了手臂,把那杯茶推到我面前:“不过,还是尝尝吧,不行的话,你教我一次。”

我动也不动,抬起头来,他双目微阖,面色沉静。我笑了声说:“不用了,没那兴致,再说我怎么敢喝,我又不知道你有没有在茶里下毒。”

他眯了眯眼睛,没有接话,我抱起手来:“顾林昔,顾先生,大家既然都已经扯破脸到这份上了,你也不用再这么假意惺惺的了吧?你有话就说,没话说,我走。”

他压了压唇角,还是没有说话。我等了一阵,终于有些不耐烦,放下手刚想起身,却又看见他抬手将那杯茶拿了回去,放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他放下杯子,再抬起头时,目光变得有些寒凉,他往沙发椅背靠去,终于凉凉地开口:“没兴致?那什么你才有兴致,在家里和办公室偷我的东西才有兴致?设计陷害我才有兴致?”

我愣了下,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眼前的面孔似乎变得很是陌生,他这副凌冽的表情,我从来都没见过。片刻之后,我冷笑着说:“怎么,终于要步入正题了,你装不下去了么?”

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无力:“对,装不下去了。你说得没错,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份上,干嘛还要粉饰太平?没必要,也不值得,再说都已经装了这么久了,我也累了。”

我顿住了几秒:“这么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你是说知道你的身份,还是说知道你跟于有霖串通?”他眯起眼睛,脸上似有几分无奈的表情,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都很早,早到你想不到的时候。”

我闭紧嘴巴,或许是看我的表情犹疑,他继续有些好笑地说:“没错,阿沅,你的确是变了很多,但不是只换了张脸,就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你骨子里的卑下还是没能改掉,你的很多动作习惯,也跟原来没什么两样。你总不会以为,我是直到被你送进牢里了才恍然大悟,你不是什么叶琰吧?”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诚然,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明白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很少叫我阿琰,因为他不习惯,甚至有时他也会叫我阿沅,但我会自欺欺人地忽略,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那时想,只要我能留在他身边,只要计划没有被打乱,那不管顾林昔认为我是谁,都没关系。然而此时,心口的地方还是有一点抽搐,我强忍着咬牙道:“那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戳穿我…为什么?”

他看着我,平淡的声音里,似乎还有半分嘲讽,他说:“我为什么要戳穿你?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再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一开始冒着生命危险来撞我的车,后来又这么没有羞耻地穷追不舍,我还以为你真的有多爱我,又怎么好意思那么不近人情?不过,后来萧邵帮我查到你跟于有霖的事情,我才知道,不是我不近人情,而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张了张嘴,他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还没等我开口,他又已经说道:“知道你的真实目的以后,就更不能拆穿你了,谁知道如果你这一计不成,又会搞出什么其他的花招来?只是你也太不小心了,家里的书房和我办公室,都是有监控的。”

我看着他,晌久才道:“所以…从那以后,你就一直在诈我?让我拿到的资料是假的,跟我说的话也都是假的?”

他沉默地看着我,应该是默认了。鼻尖有一点发酸,眼前也开始有轻微的水雾,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竟会有这种想哭的情绪,我强抑着说:“顾林昔,我真是小看你了,看来这次于有霖被调查,也是你的手笔了?”

他说:“没办法,你道高一尺,我只能魔高一丈,总没有只许你们陷害我,而我不能反击的道理…只是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你真的这么恨我?”

我哈哈地笑起来:“你在开玩笑吗?要是谁杀了你爸妈,你不恨他?”

他沉默了很久:“你爸妈,难道是我杀的么?”

我冷笑说:“就算不是你杀的,也是因为你,就算不是因为你,也是因为你的家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再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屋子里也越来越暗,我几乎已经连他的表情都快要看不清。又无声地过了半分钟,我说:“说完了吗,满足你的求知欲了?你就费这么大的力气把我保出来,就为了这个?”

他又安静了一阵,低低地说:“…不是,你怀孕了。”他微微弯下腰,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叠资料来,“医生跟我说,你想过打掉…既然没有情义了,那我们就做个买卖吧…阿沅,我有办法让你没事,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你不要他,我要。”

我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你要?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你的?你都知道我跟于有霖狼狈为奸,怎么没想过我可能跟他暗度陈仓?”说着自己已经快要恶心地想吐,可是我看见顾林昔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紧紧地握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方沅,你别太过分!”

我继续冷笑着道:“什么过分?为了报复你我都能跟你上床,他帮了我那么多,我就不能报答一下他?我什么都没有,脸也是假的,就这身子还可以,你不是也应该深有体会么?要不是这样,你才不会舍不得我吧?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紧张,打胎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是怎么三不五时尽心尽力地伺候你舅舅的。这次我没有那么果断地打掉,只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你知道嘛,孕妇是不用坐牢的。”

他的身影气得发抖,我原以为自己心里会有一股快感涌上来,可是却也没有。屋子里已经全暗了,既然两看不见,我想我也不用再忍,脸上被泪水爬过的地方痒而疼。静了很久,顾林昔似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我听见他说:“你不用故意激我,我也没有那么蠢,到时候你生下来我就带他去验DNA,是我的我就养,不是我的拉倒,反正愿意给我生孩子的人多的是,也不在乎你这一个。你说你是为自己留后路,那你不会不知道,如果你定了罪,就算这两年不用坐牢,后面终归也逃不掉。你还不如跟我做这个交易,反正不管是谁的孩子,你都无所谓。用一个不在乎的东西换来自由,难道不是很划算?如果你想要钱,我也可以答应你。”

我僵僵地,脑海和胸腔里似乎全空了。过了很久,我听见自己毫无意识的声音:“一百万。”

他静了有半分钟:“好,成交。”

话音落下之后,再没有人说话,我想,今天大概就到这里了吧。我站起身,抬手拨了拨头发,顺便不着痕迹地把脸上的水滴擦掉。我往门口的方向走,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顾林昔说:“司机应该还在外面,让他送你。”

我本想说,不用了,可是想了想,又转过脸讪笑了声:“好啊,那就多谢老板了。”

他不说话,也没有动。我回过头,晕晕沉沉地继续抬步,终于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的时候,眼睛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幻影重重,好像这十年来我做的那个最黑暗的梦。就在这样的幻境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空虚而缥缈,不知是不是也是我的幻觉。

那个声音说:“阿沅…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_+卡死人了,先更一章,晚上应该还有一章吧,我尽量!

第六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祁肖到我家里来,昨天顾林昔跟我达成的约定,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份书面协议。我瞄了几眼那上面的内容,哭笑不得地说:“这里面的条款,算不算人口贩卖?如果本身就是违法的事情,这份合同还会受法律保护吗,就算我签了又有什么意义?”

祁肖沉默了几秒,不知为什么,今天从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他似乎和平时有些不一样,面色消沉而难看,他低着头说:“方小姐,这你不用担心,合同是律师起草的。这也说不上人口贩卖,因为孩子本来就是顾先生的,这个合同的意义是,希望您不要主动去打掉这个孩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静了两秒,我笑了笑:“你的老板那么本事通天,还要用这种方法来束缚我啊?”捻起那几张纸又扫了几眼,我好笑地随口道:“行啊,我签,但是祁肖你也知道,我这么一穷二白的,要不你回去跟顾林昔说一下,他要想让我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就应该提前付我一半的钱,也算是他诚意的体现。”

祁肖抬起头来看我,沉默一阵,他点点头:“顾先生说了,只要您同意,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您签了字以后,我马上让人给你打钱,或者如果您不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让律师改条款,再重新打一份合同送过来。”

我靠着沙发,没有说话,遇上祁肖这种专业的人,就算再怎么挑刺好像也没办法。再说事已至此,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他见我没有动静,果然掏出了手机,我连忙摆手说道:“算了,几十万对你们来说,分分钟的事。我只求我签了以后,你们别再来打扰我就是了。”

说着,我从茶几下面找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甲乙双方签字的地方都还是一片空白,我在一式两份的甲方处都利索地签了方沅两个字,然后抬起头说:“要按手印吧?你有没有带印泥?”

他摇头道:“不用了,签字也有足够的法律效力…等顾先生也签完,我会再送一份合同来给您。”

我说:“哦,不用特地过来送了,寄给我就行,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我把合同递给他,他接过以后,却没有径直离开,而是眼睛眨也不眨的,定定地看着我。我也莫名地看了他几秒,看见他的唇角动了动,我疑惑地说:“干什么?我都已经签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迟疑了一下,说:“方小姐…我知道,您和顾先生的事情,我一个下属没资格多话。但我敢肯定,只要您愿意去低头跟他道个歉,顾先生一定会原谅你。”

沉默片刻,我平静地说:“道歉?我错在哪里?”

他却答非所问地道:“方小姐,我父亲原来为顾先生的父亲工作,很多年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就听我父亲说他一直在找一个人,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直到后来我开始为他工作的时候他才终于放弃。他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些年里,他也从来都是一个人,一直都过得很孤独,说实话,一年前他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很诧异,但是到前不久我才明白了,他那时候找的人就是你。”

我听完他的故事,轻蔑地笑了声:“是吗,他找我干嘛?是要来向我诚心忏悔,自杀谢罪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们…”他茫然地摇头,我抬手打断他:“行了祁肖,你还是走吧…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事到如今,他也一定会觉得,我还不如当年真的死了。”

他再无话好说,顿在原地两秒,终于转身离开了。门关上以后,我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渐渐觉得有些困顿,歪着身子躺下来,睁大眼睛,想让眼泪风干在眼眶里。把手心慢慢地从虚空的心口移到小腹上,我心想,这里面的生命,他其实真的不应该被带到这世上,都是我当时自私的一念之差,所以才把他留下。我那时想着,我已经孤独了那么久,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有一个长久的陪伴,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是妄想。

之后的一段时间,日子变得琐碎而平常,不知是不是因为顾林昔那边已经开始打点,警察再没有来找我问过话,萧邵的人似乎也没有再继续跟着我,周围的一切都平静得几乎让人产生幻觉,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些年,自己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着的时候。

直到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于有霖,他说:“小方,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本来前天我一从看守所出来,就想着怎么捞你,但我没想到你居然已经早我不知道多少天就出来了,是我那好外甥干的吧?看来真是你对他依依不舍,他也对你不离不弃啊。”

我沉默着不作声,他又说道:“你给我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我外甥手里的那些关于我的证据却他妈都是实打实的,要不是局子里我还有几个熟人,这回他妈的连能不能取保还两说。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下这是什么情况?”

我顿了顿:“对不起叔叔,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假的…我也是被顾林昔给骗了,但是他手上那些关于你的证据,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哼地轻笑了声:“其实我也大概猜到了,我这个外甥你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是个狠角色,最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了。这些年你活得那么不容易,我也是一直看着的,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是挺恨他的。再说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也不像忘恩负义的人,出卖我的事情,你应该还做不出来。”

我说:“您明白就好,希望最后您也能没事。”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有事?你放心,我要是有事,也得拉着他一起陪葬才行!”

我愣了一下,心口的地方像是忽然被人往上一扯,刚想说些什么,那边狂妄的笑声却又停住了,我听到于有霖说:“今晚或者明天,我们找个时间见一下面吧,还在老地方。”

我迟疑了几秒:“叔叔,我不想去了,去了也没意义…你知道,顾林昔那边我现在已经没办法了,我手里也没有任何他的把柄,我斗不过他,也帮不了你了。”

他笑着说:“你担心什么?你没有他的把柄,可我手上却还有王牌。本来我念着甥舅一场的情谊,还不想那么狠厉地对他。但既然如今他都让我陷到了这种境地,那我也不用再对他手下留情了。他敢送他舅舅去坐牢,就别怪自己命活到了头!”

我又愣住,傻了有一阵,努力压制住有些发颤的嗓音:“是什么?是什么王牌…能致命?”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他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对了,还有一些你爸妈当年的事情,我一直那么沉重地揣在心里没舍得告诉你,你来了我也一并说给你听,这样你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握着电话没有说话,当年的往事,其实我不想再去回忆感知。我爸爸和我妈妈,还有顾林昔的父母,中间有着什么样的恩怨情仇,孰是孰非,都已经不再重要,毕竟都已经过去十年,它们应该被时间掩埋和忘记。可是心里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焦躁,简直把人的理智都吞没,静了几秒,我又突然急切地道:“好,那我等一下就过去找你…两个小时后,大概五点,行吗?”

于有霖说:“行,你不用着急,咱们怎么说也有十年的交情了吧,胜利的果实我怎么可能自己独吞?我一定会让你亲眼看着他死!”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摁断,然后独自在空阔的走廊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又漠然地走回到医院妇科的等候区里,在椅子上坐下来。没过多久,身旁一个大肚子的姑娘突然指着我手里的病历跟我搭话,她说:“哇,你挂上了徐医生的号啊?听到她经验丰富脾气又特别好,我老公跟我婆婆那时候天没亮就来排队了结果都没挂上,你是几点过来排的队啊?”

我回过头,傻了几秒,摇摇头道:“哦…没有,不是我排的,应该是…是我孩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