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林昔安静了几秒:“不说了,我儿子还在睡觉。”

他把电话挂掉,刚想深吸一口气,又堪堪停住,直到现在,他大力呼吸或咳嗽的时候,肺部还是有一点隐隐的微痛。那时医生同他说,他的肺部被刺穿了四厘米,属于严重受创,后续的手术,大约也只有五六成的成功率,即便治愈,未来也可能引发肺部萎缩和气胸一类的后遗症。他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原本也没有太多的恐惧,可他记得那时在睡梦里好像听到有人对他说:“你不要就这样睡过去,如果你睡过去,我就去找你。”

那句话光是想起来顾林昔就一身冷汗,他提笔写那两行字的时候,萧邵嘲笑他:“她要是真的决心陪你死,你跟她分手又有什么用?”

他说:“我不会留在这里做手术,到时候如果真的…你不要告诉她,能拖一天是一天。阿沅那么坚强,时间长了,她会没事的。”

萧邵说:“那万一你手术又成功了怎么办,你现在跟她决裂,以后未必找得回来。你如果告诉她,说不定她心里一个愧疚,以后就愿意踏踏实实地留在你身边。”

他静了几秒,有些怅然地苦笑:“但我不想要她愧疚,我只想她爱我。”

番外(下)

萧邵挂了电话,旁人的侍从示意他抬一抬下巴,要为他系上领结。都折腾了一两个小时还没好,他便有三分不耐地道:“怎么这么麻烦,随便弄弄就行了。”侍从赔笑着说:“就快好了…萧先生,一会儿宴会上那么多人,您可是主角,再说订婚这么大的事情,一辈子应该也就这么一次,怎么能马虎随便呢。”又抬起头打趣着道:“还是您着急想去看看秦小姐了?您放心,我已经吩咐过了,她一弄好,会有人过来通知的。”。

萧邵哑了哑,沉默了几秒,轻轻地苦笑了声。侍从却只当他是心情好,喜笑颜开地又在说着什么。他连忙闭上眼睛假意休息,才终于落得耳根的清净。过了一阵,他又拿出手机,编辑了一些信息发送了出去。

今晚的订婚仪式不过是场闹剧,但如果能成人之美,也总算有些安慰。萧邵想起差不多一年之前,他到影视城项目现场去视察的时候曾经遇到过方沅。那时正是秋天,空气凉薄,恰好还下了点小雨,他看见方沅独自撑着一把伞从山上走下来,身体单薄得如同一张纸片,面色却平静而淡然。那让他想起在更早之前,方沅生产完三天的时候,他同祁肖一起去了医院。她把孩子抱给他们的时候远没有现在这般释然,像是有一些万念俱灰的绝望。祁肖和她说等孩子满月了再抱走也无妨,她却咬紧了牙轻轻摇头,说既然早晚都要分别,早一天便少一天的感情。后来不到一周她便自行出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产后没有调理好的缘故,她才会这样憔悴和瘦弱。

在她路过的时候,萧邵下车叫住她,坏笑着调侃说:“你下雨天到这儿来干什么?睹物思人吗?可是顾家的房子都已经被我给拆了。”

方沅淡淡地笑了下,摇了摇头解释说:“今天是顾林昔妹妹的祭日,他回不来,我就来帮他上柱香。”

他又调侃道:“你怎知道他回不来?你只是借口来上香,其实还是盼着他会回来,然后跟他来个设计好的偶遇吧?”

方沅愣了愣,片刻之后,她还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不会这么快就原谅我。”

萧邵静了几秒,试探着问说:“你这又是何必?你还年轻,顾林昔给你的补偿费也够多了,你换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不也挺好?你在这傻等,搞不好他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那也只好认了。”方沅答得很快,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坦然地笑笑:“这大半年我也去别的一些地方呆过一段时间,可总是走不远也走不长,因为后来我老是记起来他跟我说,要是我再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就真的再也不原谅我了,所以我不敢。”她低头去看湿漉漉的地面,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放低了声音:“如果他以后真的一直都不回来,那说明他在外面过得更好…而且如果他找到别的真心照顾他的人的话,那我也能安心了…”。

萧邵沉默一阵没有说话,他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甚至在那么一秒之间,他有一点想把实情全盘托出的冲动,可是他既然已经答应了顾林昔,就要信守承诺。方沅又对他说:“对了,那时候你救了我们,我都还没好好跟你道过谢,还有你那个被判了持械罪的兄弟,如果我能补偿些什么,请你告诉我。”

他漫不经心地说:“我那个小兄弟你不用担心,将功折罪以后不过就是缓刑,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只要不是死刑,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件事情,我早就已经得到相应的报酬了,你身后的这一片就是,所以你不必道谢,也不必再提。”

方沅点了点头,然后又再闲言了几句。萧邵告诉方沅她的孩子很好,才半岁大,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叫人了,她终于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临别的时候,他在坐进车里之前问她说:“你现在这样执着地等他,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你对他还有感情?”。

她一时有些怔愣,他说道:“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到那时候,我再决定帮不帮你。”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来花店取花的客人又陆续多了起来,潇晚微笑着送走一个客人,回头看见方沅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双目放空不知在发什么呆。潇晚走过去刚要说话,方沅便已经回过神来,抬起头问她道:“还剩多少单没有取?”

“不多了,四五单吧。”潇晚看了眼旁边的账本,方沅便点点头:“那等这四五单的客人来取完就关门回去吧,我一会还有事,你也不要再忙了。”

潇晚笑嘻嘻的,刚想问说老板你到底跟谁去约会啊,跟着你打了一个月的工都还没见过你男朋友长什么样,话没出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两声汽车鸣笛的声音,她顺着方沅的目光也回头望,结果看见一辆无比炫酷的跑车停在门外。车窗被摇下来,里面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戴着墨镜也不说话,而是对着店里吹了声口哨。

这是什么情况?画面也太像拍偶像剧了吧!潇晚还没回过神,方沅就从她身边站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我先走了,你走的时候关好门,别太晚回家,一个人回去的话要注意安全。”

潇晚“啊?”了一声,看见方沅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一点小小的紧张,她问她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潇晚还是觉得莫名,面前的人抬手轻轻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犹豫着说:“会不会看起来很没精神…很憔悴?”方沅忧心地想,听说女人一生完孩子就会老得很快,而她昨晚又几乎辗转一夜都没睡好,刚才照镜子,自己脸色似乎不太好,眼角也开始有细纹了。

潇晚这才了然,无奈地大声叹气:“美人,大美人!你素颜都是女神你简直堪比电影明星了还想怎么样啊,快点去约会吧!”说着便用力把她往前一推,方沅这才挑起唇角轻轻笑了声,然后转过身,往门外车子的方向走了。

她打开副驾的车门,坐上车后,车子便倒车掉头,又开回到大路上,在柏油马路上安静地行驶。

过了五分钟,驾驶座上戴着墨镜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他扭头看了方沅一眼,有些崩溃地说:“喂,你什么意思啊,真把我当免费司机了是吧,话都不跟我说一句?”

方沅在想事情,抬头的时候有一点愣:“啊?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啊?今天是情人节,你好歹可以跟我说句情人节快乐吧?!”

“噢…”方沅回过神,想了想,抿着嘴角调侃起来:“情人节不是有情人的人才过的节吗,跟你说这个不合适吧?你放心,等过几个月过光棍节的时候我一定会记得打电话给你问候。”旁边的人就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还重重地嗤了一声。方沅又笑了两声,紧张的心绪顿时也轻松些了。虽然已有将近三年未见,但她觉得同陆恒的距离好像没有什么疏远,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朝气而敞亮,她在他面前也永远都可以轻松肆意地玩笑。

她侧着脸静静地打量了他几秒,陆恒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回过脸来,接触到她的目光时顿了顿,然后就扯着脸皮嬉笑起来:“干嘛?是不是觉得我经过时光的洗礼变得更帅了,突然又想投入我的怀抱啦?”

方沅挑眉,默着声没说话,陆恒又叽叽喳喳地道:“嗯,说话啊?是不是终于想通了?琰琰,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赶紧点个头,我们马上回去刚才路过的那个旋转餐厅里吃情人节大餐,就不用在这儿堵了。”他一边说一边作势靠近过来,赖皮的模样跟之前半分没差。然而方沅也没躲,还是半阖眼睛看着他,最后果然是他先破了功,轻哼一声坐了回去,像碰了灰一样碰碰鼻子:“算了,我还是不去祸害别人家庭了,再说你都已经是当妈的人了,少爷我一般都管当妈的人叫阿姨…”

“是啊我知道,我都这么人老珠黄了,你肯顺路送我一程就跟肯扶老奶奶过马路一样。”方沅抬手作揖:“谢谢你啊陆大侠,你这么古道热肠一定会好人好报的。”

陆恒翻了个白眼,抽抽嘴角没说话了。方沅也回过脸,目视着前方,几秒后平静而安心地笑了起来,原本之前通电话,陆恒在电话那头说着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见面啊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这几年都为了你肝肠寸断寝食难安吗我告诉你少爷我经过岁月的冲刷现在已经摆脱情劫涅槃重生了就算不能做情人也还可以做朋友”的时候,她还有一点犹豫不决。然而方才陆恒靠过来时,她在他的眼神里似乎已经看不太出以往那种玩笑掩饰下的期许和悸动了,或许,他已经真的释然了吧。

节日里城市有些堵车,约莫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城郊的一个度假村。方沅从车上下来,陆恒从车里探着脑袋往出望,她冲他挥挥手:“谢谢,那我进去了,你快点去机场接你朋友吧。”

陆恒又看了她几眼,看了有十来秒,终于点点头开车走了。离开的时候,他在后视镜中久久地看着方沅的背影,他觉得她眉目间的神色似乎比三年前更忧伤了一点,却不知怎么,仿佛也比以前更多了一些温柔坚定的力量。

度假村的某间客房里,顾林昔给孩子喂完牛奶,抱着他在房间里走动,想到一会要去当什么证婚人他就有些犯难,之前在国外照顾随随的保姆没有跟着一起回来,随随又有点认生,万一等会交给助理他哇哇大哭怎么办?。

正这么想着,怀里的孩子突然嗝了一声,顾林昔低下头看,随随睁大眼睛看着他,咧了咧嘴,哇啊哇啊地胡乱叫了声。顾林昔便伸手在随随背上拍了拍,然后看着这小家伙一会儿,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

不是都说男孩子更像妈妈的吗?可怜他给这小家伙取名字的时候还取了个沅的谐音,叫顾随远,可是怎么好像从他脸上也看不出来太多阿沅的影子呢?他也在纠结,都已经回来大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想到什么很好的方式去与她重逢。甚至他在想如果一年多前没有把孩子抱走就好了,这样他就能借着去看孩子的名义去看她了,那些狗血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吗?当然,说到底还是要怪萧邵,当初都是他给出的馊主意。如果不是萧邵对他说:“方沅最渴望的,不过就是一个平和完满的家庭,你把她唯一的孩子都抱走了,还怕套不牢她么?”他大概也不会那么做,更不必说那时祁肖告诉他,方小姐难过得没养几天就出院了,月子都没坐满,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他简直想立马打个飞的回来把萧邵掐死了。

顾林昔在窗前静静地站了不知多久,随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忽然听见房门嘀地响了声,有人推开门进来了。他便把随随放到旁边的床上,小被子盖好,轻声地说:“到时间了吗?刚才我给随随换过尿布了,等会他睡醒了你再帮他看看。还有如果他…”。

他边说边回头,抬起眼帘的时候,动作忽然一下子停住了,三秒之后,他缓缓地把手垂下来,直起身子站定。

方沅有些紧张地站在门边,神色肃穆。她右手紧紧握住一个盒子,左手抓了抓自己的衣角,看见面前不到十米之外的人安静地看着自己。她明明准备好了开场白,可是一时间却像突然忘词了,卡壳了快半分钟都没说出话。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这氛围不像是来求爱,反倒像是她咬牙切齿暗流汹涌地要来拼命。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突然看见顾林昔扬起唇角,嗤地一声笑了。

她听见他说:“如果不是萧邵搞的鬼,那他的安保系统也太差劲了吧?我要是他对头,分分钟就取他小命了。”她看见他迈步走过来,走到书桌前停住,一边坐下一边说:“有事吗,方小姐…叶小姐…还是刘小姐?”。

方沅怔住了几秒,似乎一时不是很清醒,但她感觉到自己的腿仿佛不听她使唤一样地一步步走过去,她在他面前一步的距离站定,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说:“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方沅…顾先生,我很喜欢你。”

她话音落下,看见顾林昔半抬着眼睛,眉目淡然地看着她,半晌,动了动嘴唇,低声地道:“你很喜欢我,所以你想怎么样?”

方沅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这样的对白多么似曾相识,如果几年前她的回答都是真心的话,一切都无需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她又走近了一步,单膝跪下在他的椅边,低下头把手心里的盒子打开,哽咽着把对戒捧到他面前,强制平静地说:“所以我想成为你的妻子,女朋友,或者没有名分也没关系,我只想留在你身边…”眼泪终于掉了出来,眼睛里雾蒙蒙的,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可比这更让人不安的是,许久许久她都没有听到回音。忽然之间,指腹的温度似乎轻轻地触到了她的眼角,方沅连忙把头抬起来,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她看见顾林昔的表情不知是轻蔑还是轻佻,他抿着唇角说:“哭什么?要是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她拼命地摇着头,好像突然变回十多年前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子:“没有,是我不对,我不哭了…顾先生,你就答应我吧,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也一定不会再欺骗你背叛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了…”

喉咙被哽咽的声音堵住,她还有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来之前她就没有哪怕是一分的把握,如今看这情形,更加确定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她还想听他最后的答复,可是身上的力气却像被全部抽空了,她低着头跪坐下去,手也无力地将要跌垂下来。然而就在那一刹那,有一阵风迅速从她手心里扫过,把她手里的盒子顺走了。

方沅又连忙抬起头,看见顾林昔垂着眼睛,眉心微拢,认真地注视着那一双对戒,良久,他唇边下压的弧度似乎再也压制不住,微小地上扬了起来。他斜着眼角瞟了她一眼,然后他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低低的,还带了一点小小的埋怨——“明明给了你一半的身家,怎么就给我买了这样的戒指?”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