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公行事,恕我无能。”

范无救可不像勾魂小鬼那么好对付了,黑色锁链扔出去套住策儿的脖子,策儿的生魂硬是被他直接拽出了一半。床上的弟弟立刻吐了一口血,白色的小脸,藤黄色的床单都被鲜血染红。

宛儿急得大哭起来:“东方哥哥!你不可以走啊!你不是不相信你姐姐死了吗,你要真走了,她再回来怎么办!!”

我立刻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范无救的手臂!

范无救闷哼一声,差点松了拿铁链的手。我趁势更加用力咬下去,猩红的血液像是夜里的雾,不甚明显地在他的黑色袖子上蔓延。我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用力到浑身发抖,痛到连自己的牙根都快松动。

范无救整张脸都痛得扭了起来,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往后拖锁链。

他身后的谢必安竟然只是错愕地看着我们,似乎是进退两难。

策儿沉睡的魂已经出去了大半。

一旦生魂睁开眼,就说明人已死。到时候就是黑白无常把魂往他身上推,也再没有用。

我终于别无选择,在赭石浓雾中现了身,顺带把黑无常也拽了出来。宛儿、奶娘和一屋子的丫鬟们都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们,吓得一动不动。

“嫂子,你——”范无救的手松了一些,却还是没有放开。

我趁着这个机会推开他的手,一头往他的胸前撞去!

黑无常打自当差以来,大概未曾料到自己千斤不倒纵横阴间,有朝一日却在阳间倒在了母夜叉的一记头撞之下。

眼见鬼卒们纷纷赶来扶住范无救,我擦去獠牙上的血,像是发怒的野兽一样瞪着谢必安:“来啊,你也来啊。”

谢必安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望着我长叹一声:“娘子,这回问题不小。你先别急着下去,我很快就过来。”

他和一群鬼卒把重伤的范无救送回了阴间。

我站在原地,不敢回头去看床边看见我鬼身的活人们。倘或策儿看见这样一只狰狞的夜叉鬼,就是侥幸逃过这一劫,也会被我吓死。

正想隐身离去,却听见身后小男孩脆脆的声音:“姐……?”

我浑身骤然僵硬。

“姐姐……是你吗?”他又一次唤道。

我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策儿躺在床头,胸前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显然精神比刚才好了很多。他的相貌随我和母亲,瓜子脸大眼睛,这一病了看上去更加瘦削——不再是当年那个肉肉的小团子。策儿再过一些年,也该长大了……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周围的丫鬟奶妈们都吓得连连后退,唯独宛儿还坐在旁边,睁大眼睛看着我。

待我走到他面前时,已经变回了原本人身的模样。

“策儿,姐姐……”我顿了顿,原想说什么,一颗眼泪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姐姐很想你。”

他忽然也哭了出来,手不知所措地抓着我的长发,却只是一直哭,没能说出一个字。

“姐姐。”

叫我的人不是策儿,是一边的宛儿:“你是东方哥哥的姐姐吗?”

“是的。”

“你……是仙人,还是鬼呢?”

我含泪而笑:“你说呢?”

“你现在像是仙人,可是刚才……”她停住了,没敢说下去。

“这不重要。”我摸了摸策儿的头,“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陪东方哥哥。所以,宛儿你要替我照顾好他,他以后也会保护好你,好不好?”

宛儿用力点点头:“好!”

“不要!”策儿大哭着抓住我的手,“姐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策儿一个人活着很孤独,要和姐姐在一起……姐,求求你了,别走……”

我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慢慢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小声说:“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吗?”

*** *** ***

近日地府还算太平,孽障台上干干净净没几缕幽魂。

月满南楼,苔痕裹石,莹莹寒光摇动水池。我最后一缕幽魂在阴祭池上方飘来荡去,奄奄一息地飘了二十九天,才总算允许亲属探望。

远远走来一个白色人影。

波光倒映在谢必安白净的脸上,看那装束应该是刚当差回来。他看了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上次在丞相府,你真是吓破了我范兄的胆。我也从来没见过女人这么凶狠的模样,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夜叉。”

我料想自己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便只在空中对他笑笑,没说话。谢必安抬头看着我,道:“阎王爷派人洗了他们的记忆,那天看见你和范兄的活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

“嗯。”

“托福你还有个能耐的爹,可以不必去无间地狱打一趟了,但你还要在这里待二十天,才能回幽都。”

“嗯。”

“至于你弟弟,你不用再担心。花公子直接去和丰都大帝谈了这事,保了他的命。而且,花公子还让个仙人老友去给皇上托梦,让他好好照应东方策,现在你弟弟已被接到皇宫。”

我用力点点头:“嗯。”

“不过,十年内你也不能去阳间看你弟弟。”

“……十年?”

“十年内你不能投胎,也不能再在官府当差,这是最轻的惩罚。”

“……嗯。”

谢必安盯着我半晌,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过一会儿小王爷和颜姬就来看你,我二十天后再来接你。”

扔下这句话他便离去。

其实我还想问点其他事,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叫住他。

七七四十九天期满,我总算回了停云阁。

少卿是过来探望我最多的人,但我回去以后,他依然是最激动的一个。我还没来得及和老爹说话,他已扑过来赏了我个热情的拥抱,并把感动的泪水擦在我的脸上:“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所幸你算是提前回来了,为父还能赶得上投胎追你娘亲。”老爹直接把少卿拖走,拍拍我的肩,“生死有命,你何苦强求。你啊,就是太宠策儿。差点害死自己。”

“爹您真是策儿的亲爹么?”我一脸鄙夷。

老爹一下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颜姬却在一旁玩弄着银色的发梢:“娘子真是吞了枯炭黑了良心,岳父这么说,不正是因为更向着你么。”

老爹板着脸:“我是不乐意这臭丫头欠别人太多人情,别扯臊!”

颜姬毫不畏惧地扭扭脖子:“她还能欠谁的人情啊?”

“自然是花公子,这回得多亏花公子帮忙,不然啊,你现在已经被煎锅炸成干油了!”爹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墙角的花子箫,“还不赶紧去道谢!”

从进房门那一刻起我都没少偷瞄花子箫。他从一开始就在默背一口冻石鼎上的诗,然后把诗摘抄到一叠松花笺上,那么专注的模样仿佛房间里就他一个人。直到爹这样提点了,他才应声抬起头来,冲我们彬彬有礼一笑:“夫妻本是一寸同心缕,这点事再计较,未免太见外。”

“也罢,有什么私房话留给你们小俩口自己谈,为父便不再插手。”老爹拍拍我的背,那两下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带劲。

花子箫倒还真是个把体面的人,从我们和他说话后,他便不再捣腾花笺,哪怕我们同其他人说话,他也只是含笑看着我们。直到老爹神神叨叨地把另外三个夫君一一叮嘱,最后却把他们都带去打麻将后,他才收拾好手里的东西:

“娘子,等你没事了来我房里一下,我有东西想给你。”

我赶紧去厨房泡了一壶茶,用的是旧年望乡台积存的雨水。然后回房研碎了紫茉莉花胭脂香料,在面上扑了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才下楼去敲了敲花子箫的门。

“请进。”

闻声后推门而入,花子箫刚放下案上的兔毫笔。

“没事,你忙,不必管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他旁边。

茶香四溢,花子箫重新拿起笔,轻吸一口气:“这六安瓜片泡得很有讲究。”

果然和必安说的一样,千年老鬼不好对付,这么淡的味道都能闻出来。他扶着右手袖子,在花笺上题完整句诗,然后将它放在一边。

“花笺是你自己做的?”

“是。”花子箫立即谦恭地站到一旁,“娘子要不要也来题字玩玩?”

我看了看案上的花笺,颜色有葱绿、胭脂、广花、桃红,花样有寒梅、百叶红、金玲、栗玉,都做得相当新异。

满院冷烟,梨花落案,风软了撒花石青帘。脑中几乎立刻就有了作诗灵感,但看了一眼花子箫,我提了笔,写下的却是李商隐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花子箫在我身侧垂头读出诗句,又道:“娘子好字。”

“和花公子比,怕是蒹葭倚玉树。”

听见我如此称呼他,花子箫好像也没太大反应。我为他的淡漠懊恼,但转眼又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期盼他有所反应,真是连自己都有些厌烦。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先帮花公子倒杯茶罢。”

我转身为他沏茶的时候,他也从窗边端来一个大荷叶式的翠玉盘,里面装满了折枝桃花。

“娘子,这是我想送你的东西。昨天我看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想你今天便会回来,折了一些给你。”他把花枝取下来,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别上?”

“……嗯。”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难受。

他取下我的金钗放在砚台上,替我轻轻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发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雾中如梦似幻。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张花笺,在上面写下刚才想到的诗。这过程中我的头发滑了下来,花子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发拨到背后,然后顺着我的动作一字一句念道:“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娘子这诗不错,我也献个丑。”

而后持笔,也抽花笺在上面题了诗:谁道寒雪太无情,一年一归最痴心。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他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意思!!

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箫搁了笔居然说的又是另一码事:“娘子,这一回我已尽了力,但丰都大帝说你若不现身还好,现了身,十年阴狱如何都不能免。”

“是么。”完全无力回答他。

“阴间十年。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没想好。我提督的差事也丢了,接下来恐怕得想办法,挣钱混满这十年。”

“十年如此漫长,岂是说混就混的。”花子箫轻轻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处理妥当了么。”

“少卿想必是会提前投胎的,颜姬过些日子可能也会回他的狐狸窝。可能十年内只跟必安处得久些,毕竟他在地府里当差。”我盯着花笺,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花公子的事,还是请自己定夺。”

花子箫应了一声,竟也跟着我一起看向花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子的诗。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真不错。”

此时他这样赤裸裸地把诗念出来,就像是一颗心都被剖开了摆在面前。我鼻尖有些发酸,却转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无奈春华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华。”

“春华随流水……”花子箫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复着,“一随十年么。”

我深深埋下了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开。可是再次抬头时,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疯了一样狂吻着我,不时还像是在发泄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几下,然后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你……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

“我不管了。”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媚媚,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细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顺势往下落……

后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溅满了石青的软帘、落地的裙衫。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汗水染湿了彼此的胸膛,在花笺上、大片的生宣上晕开。

其中一张花笺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箫之前题写的八个字:

一寸芳心,十年醉梦。

第十二章 碧烟

春夜短,幽梦断。

环顾四周,窗外丁香吐艳,水灯如雾,房仍是那间房,床仍是那张床,窑茶杯仍留着六安瓜片的茶垢,可身边却早已空无一人。桌上的炉瓶三事楚楚有致。唯一不同的,是顺着窗花落下的满桌花瓣。

身体仍有不适,但我还是穿好衣服起来,一个人去了侧厅,准备用早膳。刚一跨入门,却看见谢必安和汤少卿坐在餐桌旁用餐,往餐盘里两个碗里舀粥的,是早已穿戴好的花子箫。

一见我进来了,花子箫微微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碗里的粥,对我欲言又止,又对另外两人道:“那我先回房。”

“好。”少卿大口喝着粥,随口答道。

谢必安看了我一眼,又笑着用汤勺拨了拨粥:“花公子,你这么做可不对。娘子刚一来你就叫走,会不会太失礼了?而且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吃两碗,但她刚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先给她一碗?”

花子箫这才把碗放下,坐在桌旁。我在他旁边坐下,满脑子都是昨夜春宵一度的回忆,饭也吃得很是走神。花子箫也一直埋头吃饭,并不多言。他虽然性情温润如玉,却很少如此拘谨。谢必安那双细长眼朝我们扫来扫去,弄得我有点紧张。整个用膳过程是悄无声息,唯一的声音,便是少卿对食物的点评——倘若目光也能变成刀子,那还有谢必安眼刀唰唰唰的飞射声。

饭后,少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上蹭了一下才离开。

谢必安站起来,也准备去当差。

“掩耳盗铃不妥。”他用哭丧棒敲了敲手心,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不妥。”

本想只有我和花子箫,气氛会变得更僵。但他指了指我的空碗,温言道:“娘子,我再给你盛一碗?”

“哦,好。”我把碗递给他。

他去盛了汤,又重新回到我身边坐下:“待你吃完,我也出去有事。”

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上一次被他丢在家里等一天的事。但还是没多话,只笑着点点头,飞快喝完碗里的粥,然后起身打算送他出门。

“我房门没锁,若是无聊,可以到我房间里看书、作画或抚琴。”他也跟着站起来,“媚媚,不用送我出去了,我会尽早回来。”

“好。”

心情稍微好些了,但他走了以后,心里还是有一阵难言的空落。

招呼下人打点了一下家中琐事,我到他房里去,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把他的筝放在桌上,将双手放上去。

窗外一片桃红锦绣,繁花落满弦头。我单手弹起了那首梦中熟悉的曲子,因为不够熟悉,还是有几个错音,弹得也很小声。停了一会儿,刚继续了又一个音,忽然,另一只年轻男子的手也放在了琴上。

我吓了一跳,抬头却正巧对上花子箫的目光。

“怎么……你这才出去多久?”

“因为很想念媚媚,所以早些回来。”他对我,依旧很是相敬如宾。但每一个字都让我心如乱麻。

“把这首曲子弹完吧。”

我点点头,顺着他指尖优雅的动作,缓缓拨动琴弦。

琴声切切,万顷如水。昵昵情意,碧落天高。他另一只手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直至一曲终了,他弹琴的手也覆住了我的手,收回了胳膊,拦腰抱住我,把我整个人都禁锢在他的怀中。

红窗像是方形的画框,把满园桃李春色图裱了起来。我低声道:“子箫。”

“嗯。”也不知是否拥抱太过用力,他似乎不想多言。

而我也说不出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落花无尽凄凉,更不愿意再多喜欢他一分。

因为直至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无间地狱那些血腥恶心的场景,也不再那么骇人。而这种想法本身,却最令人害怕。

晚上,路过谢必安的卧房。知道他一向睡得早,我特意放轻了脚步。但还没从门前走过,已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大喊。

我赶紧推开门,进去看发生了什么状况。谁知前脚刚一迈进门,必安已飞速坐起来,在床铺周围摸索,一把捞过床头的哭丧棒,抱在怀里,仿佛抱孩子般谨慎,微弓着背,背脊颤抖。他情绪不稳,居然一直没留意到我进房。直到我走过去,轻拍了他的肩,他才抬起头,惶然地看着我。

“必安……你,你还好吧?”我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