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肯定不会是叶御史,那就只能是被迫陪了他家大人一下午的叶府大小姐了。

突然之间,顾墨有些同情叶大小姐,祝她好运吧。

江家又闹出新的事儿了。

即将嫁给江文华的叶秋蓉被发现怀了近三个月的身孕,江文华闻讯后大闹后堂。

紧接着,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传入户部郎中的府第,林家旋即派人前往江家交涉,只因叶秋蓉腹中胎儿乃是林家之后。

江家因此勃然大怒,一碗凉药灌进了叶秋蓉口中,不久便落下一个血团,扔出了江府。

见状,林家人在江府外破口大骂。

无论官场还是市井,都对叶家二小姐引发的这一连串事件津津乐道,广为传播。

八日后江、叶两家的婚礼取消,刚刚小产的叶秋蓉被江家送进了城外的家庙。

不料,三日后便传出叶秋蓉在江家家庙自缢身亡的消息。

叶志天收到消息后当场昏厥,醒来后不禁仰天悲鸣,「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小女儿即使有错在先,如此报应也太过惨烈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傍晚时分,叶招福神色慌张地跑进书房。「老爷、老爷,江氏在府门外哭号不休。」

正在写辞官表章的叶志天一听,直接从椅中跳起。「她来这里闹什么?」

叶招福擦着额头的汗,道:「江氏口口声声在骂大小姐,说大小姐是丧门星,她没来京城之前,叶家一切都好,她一来,就害叶家满门不安,害得二小姐身死,害得…」

「住口!」叶志天一手抚着心口,眼睛泛红。「这毒妇,她是想毁了我的萍儿——跟我走。」

「老爷你慢点,小心身体。」

叶志天来到门口时,就看到大女儿纤细的身影正笔直地站在大门内。

叶秋萍冷冷的看着江氏,声如寒冰,「是我让叶秋蓉与林修私下苟合,还是我请江文华到龙恩寺的?是我让叶秋蓉与江文华淫乱寺院的?是我灌叶秋蓉打胎药,还是我送叶秋蓉到江家家庙的?是我逼她自缢的?如果都不是,江氏,你今日在叶府门外哭号指责,除了想陷我于泥垢,还有什么目的?

「当年你一介官家小姐不知自爱,趁我父酒醉委身于他,恬不知耻以势压人嫁入叶家,逼走我的母亲,这些年你们夫荣妻贵,可曾想过被你们逼走的我和我娘?我娘若如你这般恶毒,岂有你这些年的平安日子?你不思己过,反倒将错处归咎到旁人身上,岂非可笑至极?

「要知道,人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叶秋蓉有你这样不自爱的母亲,落得今日下场是你言传身教的结果,你不必红口白牙攀诬于我。我叶秋萍行得正、坐得直,敢做便敢当,我没做过之事,你也不必枉费心机想诬陷我。

「秋蓉身死,我知你难过,但若再在此纠缠不清,也别怪我到京兆尹报官,咱们一道去公堂之上辩个是非黑

白,如何?」

叶秋萍的话仿佛热天的一股冰水,清清冽冽地淌荡人心,江氏的哭闹声渐渐小了下去。

周遭围观百姓也不由得纷纷嗤笑,闹了半天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亏她好意思来叶府门前闹事。

「萍儿…」叶志天心口涩痛难忍。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和莺娘的女儿已长成这般坚毅冷锐聪慧,却独独少了属于小女儿的娇柔,她站在那里好似一株挺拔的青松,狂风暴雪都压不垮她的脊梁,却让身为父亲的他,成了一滩烂泥。

叶秋萍转过身,看到父亲,面色仍是一片冷凝,道:「打发她走,否则我不介意把她当年做过的下作之事一桩桩宣之于众,她既不想要那张脸,我也无须替他们江家拉着那片遮羞布。哼,这叶府果真脏得很,请恕女儿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说完,她便越过父亲径直往回走,再不想理会门外那些是是非非。

原本她还有些迟疑,但今天的事让她坚定了主意,必须离开了。无论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自己。

先前之事倶是针对叶秋蓉,进而引起江、林两家之争斗,如今却是要借江氏之手来抹黑她了,那么最后,被拖下水的会不会就是父亲了?

所以,她必须离开了。

叶招福赶上前扶住老爷有些摇晃的身躯。

叶志天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台阶之下的江氏,冷冷的道:「若非你存了害人之心,岂会连累女儿落得如此下场?可悲的是,事到如今你都不知悔改,只晓得一味迁怒旁人,岂不知这正是你自己招来的报应。」

「老爷——」江氏泪流不止,面容狼狈不堪。

叶志天摆手,道:「念在你我夫妻一场,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你再不要来登我叶家之门。」

江氏面如死灰,忽然从地上爬起,朝着叶府门前的石狮子用力撞了过去。

围观百姓一片惊呼。

一条青影在间不容发之刻拦下了寻死的江氏,将之甩在地上。

「哎哟,叶大人,府上今儿可真是热闹啊。」一道清亮中带着调侃的男子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往后看去,却见一锦衣俊美男子手摇折扇,缓步而来。

有人认出此人乃是当朝吏部尚书兼御史台中丞御封天官的玉大人,立时腿肚子发颤,赶紧找机会在他没发现自己之前溜走。

这人可是谁都惹不起的啊。

玉子明看都没看跌在地上一时起不来的江氏一眼,道:「顾墨,让这恶妇人死远些,别坏了此地的风水。」

「是,大人。」顾墨当即上前一拎江氏的衣领,将她一抛,直接砸进了江家的马车内。

看到眼前的阵势,跟着自家姑奶奶来闹事的江家奴仆连滚带爬地拉着车跑了。

「玉大人。」叶志天一见此人心中便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

玉子明环顾一周,见原本围在叶府前的人都散了,不禁笑道:「叶大人这里可比本官府上热闹多了,甚是有趣啊。」

这骂人专揭短的混蛋!「不知大人来此何事?」

玉子明摇着扇子,旁若无人地往叶府内走,边走边对跟上来的叶志天道:「哦,无事。只是叶大人身为掌天子耳目的御史,家事再杂乱,这些日子也该整理完了才是。不过,本官今日一看,叶大人尚不如叶小姐的魄力,唉…」

叶志天顿觉被人在面上搧了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疼。「下官有失官体,让大人见笑了。」

「不见笑,男人嘛,谁没个意乱情迷的时候,本官懂得。」

叶志天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但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玉子明紧接着又道:「不过,叶大人的眼光实在欠佳,江氏这等女子真真是不堪入目的。」

叶志天脸皮直抽,让一个被传有着断袖之癖的男人批评自己看女人的眼光,这简单是天大的讽刺,他忍无可忍,语气有些不耐,「玉大人到此,到底有何事?」

反正这官他也不打算再当,懒得再讨好玉子明了。

玉子明云淡风轻地道:「本官方才说了,无事啊。就是下朝经过这儿时碰到江氏闹事,索性便停下来看看,站得久了,决定进来讨杯水喝而已。」

叶志天真想让人把他打出去,打死不论。

他忍着气在前厅跟玉子明分宾主落坐,茶才方上,一个内院嬷嬷便着急慌乱地跑了进来。

「大胆,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叶志天出声斥责。

嬷嬷擦擦脸上的汗,顾不得被责骂,焦急的道:「老爷,大小姐领着她的小丫鬟提着行囊要走,老奴和管家都拦不住,管家让老奴来禀报老爷。」

叶志天腾地起身,撩起袍子下摆就急着离开前厅,生恐慢一步就再见不到女儿了。

玉子明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一边嫌弃地皱眉,一边喝了一口,再次评价,「真的不如咱们府里的好。」

顾墨无语。

玉子明继续喝茶。

他一杯茶都还没喝完,就看到叶志天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也难怪,一个月的时间,家中风波不断,妻离女没,如今唯一的安慰又决然离去,确实是灭顶之灾。

「大人,这是下官的辞官折子,烦请大人转呈皇上,就说下官望阙谢眉了。」

玉子明接过折子,打开随意扫了一眼,便扔到一旁,道:「本官会替你转交,没问题。」

「多谢大人。」

「只是你辞官之后有何打算?」

叶志天茫然地朝厅外看了一眼,自语般地道:「当年下官为了功名利禄丢了妻女,后来却发现功名利禄好似枷锁禁锢人生。如今,我想试着去找回丢掉的东西。」

玉子明很不合时宜地追问了一句,「还找得回来吗?」

叶志天惨然一笑,摇着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试试。」

第五章

夜色如墨,星月无光。

夜风仍带着白日的燥热,无法带给人清凉舒爽之感。

小米见小姐在窗前站了许久,走上前提醒道:「小姐,天色已晚,咱们明天还要出城,早点歇了吧。」

叶秋萍没有回头,只是幽幽的道:「你先睡吧,我再站一会儿。」

小米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小姐,你也别想太多了,那江氏就是只疯狗,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叶秋萍声音带了丝笑意。

小米暗叹口气。「那我先睡了。」

「睡吧。」

叶秋萍轻轻吐出一口气,将头靠在窗棂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满心凄凉。

从她住进叶府开始就风波不断。

先前街上的传言不过是叶秋蓉与林修互生倾慕,加上叶大小姐始终不曾出现履行婚约,林家为了子嗣,这才转订了叶二小姐。

此事虽说多少有些丢颜面,但尚算不得太丧德败行,实际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大家也不过就说一阵,随着时间过去,事情也就平息了。

但此后林、叶两家退婚,江文华与叶秋蓉订下婚约,叶秋蓉与林修之前有首尾之事再次传得沸沸扬扬。

富贵人家的私底之事总会千方百计遮掩过去,怎么就这么轻易被宣扬开来?更何况是这种男女私密之事?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失控,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借着叶家之事搅动时局。

等到叶秋蓉被诊出喜脉,情况丕变,犹如冷水锅中下热油。

林修半夜被人打伤,据传不能再人道,因此林家找上江家讨孩子,江家哪可能便宜林家,当即一碗凉药灌了叶秋蓉…

一出接着一出,一事连着一事,看似顺理成章,实则设计精妙,设局者将每个人都算到了,甚至可以说是算准了。

此等心计,委实令人心惊。

京城是聪明人才能待的地方,笨一点儿的人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秋萍无声地自嘲一笑,她想这么多干什么,无论什么都好,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江氏就算抹黑了她的人品,那又如何?她根本不属于这儿,这里没有她的家,更非故乡,对这个地方而言,她只是个过客,过客很快便会被人遗忘,况且江氏的算计也没有成功。

幸好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危险的京城了,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吁了口长气,微微地笑了。

轻轻掩上窗棂,留下一条缝,好让房里不至于太窒闷,叶秋萍解开了发髻,吹熄蜡烛,掀开床帷上床歇息。

在叶秋萍所住的客栈房间烛火熄灭之后,黑漆的街角转出两人。

一人朝窗扇轻笑了一声,道:「她倒是终于肯去睡了。」她又是因何无法入眠呢?

听那带着邪气和调笑的嗓音,正是玉子明。

另一个沉默不语的就是如同他影子一般的顾墨。

「咱们也回吧。」

顾墨安静跟上。

寂静无人的漆黑街道上,渐渐没了两人的身影,仿佛刚刚他们的出现,不过是一时的幻影。

玉子明回到华丽却始终让他觉得空乏的天官府,脚步不停,径直进了卧房,只觉一室的冷寂,即使是酷暑时节,仍从骨头缝往外渗着冷意。

这样的感觉,如同昔年他稚子之龄,于月光下站在那满是尸体的庭院之中一样的冷入骨髓。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说是悍匪劫财杀人,实际是官匪勾结铲除异己。

他自此流落民间,后被人收养,但心底的仇与恨却一直积压着,无法忘却。

养父母去世后,他继承了万贯家财,早早当门立户,以一己之力将那些觊觎家财的亲戚收拾掉。

此后,他在这世上便只身飘泊,即便在官场上能够呼风唤雨又如何?他总觉得人生好似少了一些东西,一些他想要却始终找不到的东西。

可如今,他好似抓到了什么,虽然感觉还是有些缥渺虚浮。

玉子明想起了叶秋萍那双略显淡漠的眸子,偶尔会闪过了然的嘲讽,明知他早已转醒,却不点破,还会借机让他自讨苦吃,就如同小孩子恶作剧的心态似的。

但照顾人的时候却分外温柔,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记得她的手带着温暧的味道,轻柔又小心。

她曾离他很近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嗅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一路背着那叫小米的丫鬟徒步赶路,她确实也是辛苦得很。

在农家的那一晚,他睡得异常的好,从未有过的好,好到他对延续多年的睡眠状况感到非常不满意。

龙恩寺内,她不知是巧合还是早有预料,偏偏就让江氏设计好的桥段无法如愿上演,加上老天又作美,他也就不介意送叶秋蓉和江文华一点儿小礼物。

效果——他很满意!

玉子明突然低低地笑起来,头倚着床栏,手指勾玩着床帷长长的穗子,在寺院厢房偷看江、叶两人行房之际,她那羞恼到无地自容的窘态,欲怒不得的隐忍,都让他为之好笑。

做是人家在做,他们不过看看,有何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