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墨远宁都沉默不语,只有付远偶尔通过后视镜看他时,看到他微蹙着眉头。

到了医院后,墨远宁将付远单独留在停车场,自己进了住院部的大楼。

苏康是这家医院的股东之一,墨远宁又是经常来检查身体的病患,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已经记住他了,所以当他提出要约见新来的Lua Greco医生时,他们也没什么意外,很快帮他打了电话。

今天被杨医生引荐给苏季,自称中文名字叫“晨露”的新医生,的确就是Lua。

她来到中国后没有立刻联络他,而是来到他就诊的医院就职…墨远宁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唯有当面和她确认一下。

Lua很快就下楼了,她甚至已经换掉了白大褂,只穿着便装。

几年不见,她其实已经完全褪去了当年那个千金大小姐的外壳,现在的她将一头金色的长发利落地梳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衣着也是典型的干练风格。

看到墨远宁她就笑了下:“冉,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宁冉”,这是他当年接近Lua时所用的化名,她后来就亲昵地叫他“冉”。

墨远宁对她笑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可以谈一谈吗?”

Lua优雅地点头:“当然可以。”

她脱离当年的环境多年,但从小到大的教养是忘不了的,不得不说,她的毒枭父亲对她颇多宠爱,也是真的把她向着标准的贵族千金去培养的。

他们离开病房大楼,就走向了大楼后的花园。

这个花园并不小,里面的植物也景观也经过了一番精心设计,虽然是秋季,但仍旧有常青的树木和火红的枫叶。

墨远宁沉默了一阵,就先开口,他还是像当年一样,对她微笑着:“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Lua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羞涩,只是微勾了唇角:“还算不错。”她又顿了下,才继续说,“也算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墨远宁愣了下,想起来当年她告诉过自己,她向往自由的生活,也希望有一天可以尽自己所能地帮助别人。

这几年来她在无国界医生组织,还有各国的医院里,一定已经帮助过不少人,而她也终于能摆脱家族的影响,享受自己的人生,的确是过上了她当初曾经憧憬过的生活。

他想到这里,就笑了下:“那么祝贺你。”

Lua侧头看着他,却突然说:“你呢?冉,你找到你的幸福了吗?”

墨远宁点头对她微笑:“我也算是过上我曾经向往的生活。”

Lua神色有些不解,继续追问:“于是你向往的生活,并不是艺术的殿堂吧,而是这样平庸的?”

所谓登上更高的艺术殿堂,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那是墨远宁当年化身“宁冉”时,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和同情,编造出来的谎言。

墨远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的谎话,他带些歉意地笑笑:“对不起,那时候骗了你…”

Lua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几年前的她完全不会做的事情:“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她既然这样说,墨远宁只能又笑笑:“对不起。”

他们走到了一处凉亭,Lua就停下来转身看着他:“杨医生说,一年多前,你做了切除恶性肿瘤的手术,术后的治疗也很成功,目前看来没有复发的迹象。”

墨远宁笑着点头:“的确是的,谢谢你的关心。”

Lua摇头自嘲般笑笑:“我并不是关心你,事实上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曾经希望过你还没有被治愈。”

墨远宁对她来说,不但是曾经欺骗过她感情的骗子,还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她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墨远宁只能继续微笑:“没关系。”

Lua微侧头看了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像你杀害的其他人的家属一样痛恨你,希望你能够得到惩罚,甚至希望你可以下地狱?”

她既然这么说,墨远宁也只能笑了下,据实相告:“我从来没有为我的所做作为后悔过,如果有人怨恨我,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Lua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她其实只见过墨远宁伪装出来的“宁冉”,并没有见过他真正的样子,但她却并不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是完全陌生的。

他依然有着她记忆中“宁冉”的笑容和语气,连说话时坦诚的态度都很像,她曾经为“宁冉”所吸引,不单单是因为她觉得爱怜这个不得志的穷困小提琴手。

女人的直觉都是准确的,她承认在“宁冉”吸引她的特质里,就有一些当时的她无法琢磨透的特殊气质和神秘感。

现在她再看着面前的墨远宁,这个褪去了伪装,也业已离开了黑暗世界的前杀手,她仍然还为他的一举一动和风采心动。

笑容里也带了些自嘲,Lua开口说:“冉,我希望你还没有痊愈,并不是因为我恨你…假如可以恨你,那么这些年来,我一定会轻松很多。

“我之所以那样想,是因为我是一个医生,我希望能亲手治疗你…哪怕只是在你身边,给你支持也好。我希望你的生命中有更多我留下的印记。”

她说完,对着他又笑了一下:“冉,你自己没有察觉吗?你现在的妻子,她很像当年的我。”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到这里的姑娘们,再次感谢一下。

从这一章节开始,进入最后阶段的剧情了,我会尽量做好最后的收尾,么么大家!

第111章

第40章

当Lua说出那句话时,墨远宁略微失神了一下。

他知道苏季很像他曾经认识过的那个Lua,那个有着金色长发,眼睛蔚蓝的纯洁女孩。

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充满赤诚,即使偶尔有探究,也都是善意,她不是像其他人一样,看着他,揣测他的动机、挖掘他的身世。

她的探究,纯然只是想要了解他的内心,想要靠近他,甚至进而温暖他。

她甚至比他认识时的苏季,给他了更多的温情和信任。

可他又为什么没能爱上Lua?是因为他原本就是抱着某种目的接近了她?还是他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但当他接近苏季时,不也同样在隐瞒身份,也带着刻意的亲近?

在他短暂失神的时候,Lua已经靠近了他,她极快地贴近了他的身体,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如蝴蝶振翅般的吻。

她还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说:“冉,我对你仍有感觉,我希望你能回到我的怀抱。”

他们的接触也只有这短暂的几秒钟了,墨远宁很快就推开了她的身体,他退后开一步,对她笑了笑,而后就从自己的风衣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窃听器。

他笑着将那个窃听器交回到Lua手中,语声还是不变的温柔:“露,这样的技巧对我没用。”

Lua的中文名字“晨露”,就是他给她取的,他会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叫她“露”,语气温柔宠爱,仿佛视她如珍宝。

小动作被识破,Lua也没有太多意外,她只是轻叹了声:“果然我还是完不成这个任务。”

墨远宁笑着摇头,他承认:“我受过太多训练。”

Lua轻摊了下手,她刚才有些做戏,所以面部表情不免有些不自然,现在完全放松下来,神色就恢复了冷漠——这才是现在的她常有的表情:“那么我如果带着手枪呢?是不是有机会对准你?”

墨远宁只能再次歉意地摇头:“你不会有掏出来的机会。”

Lua不在意地笑了下:“果然,所以他们不肯让我带武器是对的。”

墨远宁笑着,他停顿了下,接着又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Lua对他呵呵一笑:“我不再是当年单纯的女孩子了,不会告诉你的。”

墨远宁原本也没打算问出,他想着,就轻叹了声:“可不可以不牵涉到其他人?”

Lua轻挑了下眉:“你是指你的小妻子?”

墨远宁对她笑了笑:“你也说了,她很像你。”

Lua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才勾起了唇:“冉,你在向我示弱,这证明你很在乎她。”

墨远宁知道,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不可以有致命的软肋,这个软肋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要受制于人。

而受制于人对于他们,就意味着结束,还有死亡。

然而此时此刻,他仍旧不能放弃说服Lua,他还是对她微笑:“露,我生命中重要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不要再让我失去了…这里面包括你。”

这句话他没有作伪,Lua显然也听出来了,她轻微地愣了下,随后就又绽开了笑容。

她没有完成任务,已经准备离开了,她再次往前走了一步,将头靠近他耳边:“冉,你只想到了你的小妻子吗?我们的目标一直都只是你啊。”

她轻盈地转身离开,就像几年前,她还是刚满二十岁的少女,他也只是一个外表青涩的年轻人。

她邀请他来到自己的舞会,然后在舞池中旋转,裙边带起微风,一切宛若梦幻。

墨远宁注视着她远去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花木中,他才抬起头,目光准确地穿过秋日树木的枝桠,看向了医院围墙外的一处建筑。

白色的建筑掩映在层叠的树木中,只能看出隐约的轮廓。

Lua刚才的那些话,她说他期待他回到她的怀抱,说她并不希望他死去,也许不完全是做戏。

起码她带他来到的这个地方,树木太茂密,无法被狙击手锁定。

当付远把墨远宁送回苏宅时,还不到晚饭的时间。

苏季正在客厅里坐着看书,她最近两年在自修MBA的课程,虽然有墨远宁在,但她总是心疼他太劳累,希望能分担一些他的重担。

只不过她的兴趣和专业都不在这上面,又没有时间去接受系统的课程,学起来略微有些费力。

看到墨远宁回来,她就马上丢掉了厚厚的经济学专著,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笑着问他:“远宁,公司的事情有很麻烦吗?”

墨远宁对她笑了下:“没什么,后来方宏说解决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他和Lua很简短,出去的时间其实很短,这样解释也正好不用引起怀疑。

苏季果然没有疑心,只是庆幸他很快就回来了,还感慨:“幸好方宏还算能干,不然我又想扣他工资了。”

可怜方宏在苏康兢兢业业做了几年,到现在也算是手里有少量股份,实际上也名副其实的总裁了,还要隔三差五被苏季威胁扣工资…虽然苏季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没哪次动真格。

墨远宁听着不由就笑了:“这么看来苏小姐对我还算满意的,虽然开除过我,也降过我的职,但还真没有说过要扣我工资。”

他提起之前那些事,苏季总有些心虚,还混杂着愧疚和心疼,连忙就抬手抱住他的腰:“远宁这么好,我哪里有不满意的?”

她都这么服软讨好了,墨远宁也不过是随口打趣,怎么会跟她较真,就笑着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子。

之后照例是晚饭和晚饭后两个人沉默却融洽的读书时间,苏季是惦记着白天墨远宁答应下来的“活动”的,可到了晚一点的时候,墨远宁却突然开始胃疼。

他在手术完毕,治疗也告一段落后,其实已经很少会胃疼,最多也就是有时候没吃好东西,有些胀气和不适。

今天他的症状却有点明显,苏季还是在看到他脸色太过苍白后去拉他的手,才发现他手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抱紧他,之前那些可能会失去他的记忆太刻骨铭心,让她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无法继续。

墨远宁轻吸了口气,而后勾起唇角笑了笑,对她轻声说:“没关系,只是有些不舒服。”

苏季咬了下自己的唇,才把突如其来的惊悸勉强压下去,她有用力抱了抱他,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心跳才慢慢平复。

双手绕过他的身体,找到胃部的位置,她用手掌轻捂上去,没有感觉到冰凉,也没有胃痉挛的症状,才确信他没有很疼。

感受着她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墨远宁也再次对她微笑:“真的不是很难受,可能是晚上吃多了些。”

苏季不放心,拉他去床上躺下休息,她还是抬手去摸他的脸颊:“需要吃药吗?”

墨远宁对她摇头,他顿了下,却又对她说起了另外的事情:“小月,如果那时被你父亲带到你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你会跟他结婚吗?”

虽然苏伟学在世时,墨远宁也会叫他一声“爸爸”,但这几年过去,他提到苏伟学,也只是会说“你父亲”。

苏季知道在他心里,亲情始终是种很淡薄的东西,更何况自己父亲对他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岳父,更妄论“爸爸”。

她想了下,还是不愿在这种问题上欺骗墨远宁,就点了点头:“也许会,也许不会…我早就做好会被拿来联姻的心理准备了,所以就算是其他人,只要不算让我太讨厌,我应该也是会答应的。”

那样的人生又是怎样的呢?她回想起和墨远宁的头四年婚姻,觉得大概也能勾勒出雏形了:没有交心,不算完全信任,只要对方没有很张狂的出轨,表面上肯定也算过得去,只不过大难临头肯定会各自打算。

原来的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婚姻有什么不好,现在的她却只要想一下,就会遍体生寒。

假如只有利益和捆绑,没有爱,也没有足以让人撕心裂肺却又甘之如饴的情感,那这一生,该有多苍白黯淡。

她庆幸她能够遇到墨远宁,也庆幸能陪他走过这么多的事,即使那些痛苦的回忆也让她不想去回想,可只要她还能够拥抱着他,一切都会变得弥足珍贵。

即使预料到了这种答案,在她说出口的瞬间,墨远宁握着她手的手掌还是又收紧了一点,脸色也又苍白了一分。

苏季当然不会察觉不到,她说完就忙用空着的手去摸他的脸颊,还又在他的唇上轻吻了下,忍不住埋怨:“你干什么,怎么越难受的时候越要问这种问题?”

墨远宁因为忍痛轻蹙了眉,他对她轻笑了下,还有心情打趣:“你也不会说点好听的安慰我。”

苏季看他的神情就觉得自己也在疼,眉心都跟着皱起来:“你明知道我骗不过你的。”

墨远宁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就笑:“也是,你要骗我说那时候就非我不可,我也不会信的。”

他说完就将身体又向后靠了靠,整个人也似乎有些脱力。

苏季又被他吓了一跳,忙跟着俯身想要将他抱起,结果他手腕上轻轻用力,却轻易地将她拉了下来,正落在他怀里。

苏季跌下来的有点急,难免是要撞到他身体的,于是他正在疼的胃部又雪上加霜,唇边也溢出一声闷哼。

第112章

苏季今晚是彻底服了他自己折腾自己的劲头了,一面努力平稳身体不要压着他,一面还急得去看他脸色:“远宁?”

墨远宁又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他声音有些轻,却带着刻意的沙哑,听上去十足蛊惑:“小月,别说话…让我自我催眠一下,你是对我一见钟情。”

他今晚这么反常,苏季怕自己乱动乱说,又触到他什么神经,也就真的沉默了一阵。

她许久都没听到他再开口,她躺在他怀里,也能听到他和平时比有些粗重的呼吸。

她忍了很久,最后还是低声说:“没有一见钟情,没有一开始就非你不可又怎么样?我现在不还是这么爱你…爱到哪怕用所有东西去换你都可以。”

她以为墨远宁不会回答的,没想到他很快就又低声问:“真的是所有东西吗?”

苏季咬着唇点头:“我可以拿出来的所有东西!”

他轻笑了下,声线里有刻意加上的低沉,犹如魔鬼的诱惑:“哪怕生命?”

苏季才没有走进他的圈套:“唯有这个不可以!”她说完还有赌气似的加上一句,“我哪里像某些人,觉得什么都能一死了之,我才不会舍得把我爱的人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受苦。”

墨远宁这才真正笑了起来,他用力将她拥抱在怀里,还鼓励一般吻了下她的额头:“这才是我的小月,很乖。”

被他弄得七上八下担惊受怕,苏季才没有他那么开心,她抬头堵住他的唇。

吻了他一阵,她才离开,她把头埋到他的颈中,又隔了一会儿,才能把憋在胸中的那句话说出:“远宁,我真的好爱你。”

墨远宁没再回答,他轻笑了下,就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这句话说出的同时,他觉得自己心中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放下了,连胃部的疼痛,似乎也在这一刻被缓解下来。

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爱一开始并不对等,或许直到变故接踵而来之前,都无法计算谁更爱谁多一点。

可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