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编见情况不好,赶紧打圆场:“老杜,虽说是赵老推荐来的人,能力肯定不错,但是小霍毕竟是个新人,学历啊经验啊也是个考虑因素,恐怕很难让人心服口服啊。”

“这年头…还真是靠脸吃饭啊。”

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一帮人低低笑起来。

霍皙尴尬站在会议室尽头,那感觉,就像是一下被人剥光了衣服羞辱。

老杜不接话,反而笑眯眯的问霍皙:“小霍,赵老说你会三门外语,是真的吗?”

霍皙点头,很坦诚:“不精,但是能日常交流。”

副主编迅速问道:“有什么学位或者考试证明吗?”

霍皙犹豫了下,摇头:“英语考过雅思,其他的…没有。”

“这就行了嘛!”老杜不拍手,依旧笑眯眯的。“国际会议国际会议,要的就是多语言复合型人才,在座的你们最高也就是个英语六级水平吧?”

在场的倒是没人说话了。

老杜打定主意要让霍皙去,起身离开,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头严靳你好好给小霍说说注意事项,毕竟是你们组的人,出去了,你们也跟着有光。”

一群人稀稀拉拉的站起来走了,路过门边的霍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憧擦过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感慨,有嘲讽,有不屑。

人们从她身边走过,霍皙始终昂着头,挺直脊背,不发一言,看上去骄傲又坦荡。

等人都走差不多了,门咣当一声合上,霍皙才重重叹了口气,皱起小脸儿。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在职场上游刃有余,太会平衡人际关系的人。向来,她都是沉默的,妥协的,虽不反驳,可也有自己的做事原则。

什么劳什子会议,她压根就不想去。去,自己算是彻底得罪了同事,可是不去,又等于驳了主编的面子。

霍皙发愁,摸摸裤兜,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决定洗心革面,把烟扔在家里了,觉出场合不对,她呸了自己一声,又蔫蔫拉门出去了。

回到自己座位上,格子间自然又是一番风起云涌,屁股还没坐热,严靳从办公室出来,一脸严肃的敲了敲她桌子。

“跟我进来。”

第七章

严靳一脸严肃的敲了敲她的桌子,说:“跟我进来”

霍皙起身拿了本子沉默跟进去。

两人在办公室诡异对视,霍皙以为他要像那些同事一样对她讥讽一番,没想到他却问她。

“老杜说的是真的吗?”

霍皙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下,十分茫然地望着他:“什么是真的?”

严靳有点不耐烦:“三门外语!”

霍皙连着哦了两声,实诚的点点头:“是真的。”

“哪三门?”

“英语,法语,俄语”

严靳将信将疑的眯起眼:“你上过语言学校?还是在大学修的二外?”

“我看过你档案,在传大你可是连大四都没念完就辍学了。”

其言之意就是,我知道你老底儿,你可别蒙我。

霍皙抿了抿唇:“英语是从记事儿起就学的,考过雅思,不过有几年不接触了,法语和俄语是六七岁的时候学的,学了十年,没上过什么正经学校,也没参加过考试,勉强能跟人交流。”

严靳很快抓住了问题中心:“谁教你的?”

霍皙沉默几秒,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妈妈。”

“外语老师?”

“不是。”霍皙停顿了一下:“她是一名翻译,很出色的外文翻译。”

严靳点点头,目光不断审视着霍皙:“你母亲很棒。”

霍皙毫不犹豫:“当然。”

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霍皙记得那时候自己刚上小学,霍梦狄在一个晚上拿出两本外文书,温声问她喜不喜欢,霍皙翻了两页,里面有很多卡通图画,但是文字却看不懂,妈妈柔声给她念了一小段,那是一种很绕舌,听起来很温和的语言,她问自己想不想学,霍皙懵懂点头,妈妈眼里很欣慰,摸着她的头说,那以后每周妈妈教你学这个好吗?等你长大,你就能像妈妈一样了。

霍皙问妈妈,能像妈妈一样做什么?霍梦狄很温柔的看着她,眼神坚定。

她说能像妈妈一样长大做一个有用的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人。

霍皙问,那能让小朋友们再也不叫我野孩子吗?霍梦狄鼻子一酸,含泪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霍皙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自食其力,什么叫贡献,她只是觉得答应妈妈学这个,能在她脸上看到她很久很久不曾露出的开心笑脸。

她想让妈妈开心。

得到答案,严靳不再多问,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霍皙坐下,很公事公办。

“后天就要开会了,我不知道老杜为什么选你,你怎么来的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背景也跟我没关系,但你是我的人,从这走出去,代表的就是咱们组的形象。”

严靳说“你是我的人”时面无表情,很严肃,很有男人味儿。

霍皙翘起唇角,嗯了一声,眼中促狭。

严靳摸了摸后脑勺,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咳嗽了一声:“到了会场以后少说话,跟在毕桐身边,不要离开她半步,对任何人都要有礼貌,咱们报社的胸卡一刻也不允许取下来。”

说完这几句,严靳在办公室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在台账上飞快写着什么:“你要带一个电脑包,不要搂在怀里,这样既不正式也不安全,回头摔在地上,我可不想你出洋相。”

霍皙点头。

严靳诧异:“你不拿笔记下来?随身的记事本呢?”

霍皙淡然,似乎没放在心上:“你说吧,我能记住。”

严靳皱起眉,盯了她一会儿,继而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前入场,带着邀请函,那天大会堂门前一定戒备森严,你们通常会在外面先排队进行安检,安检非常严格,你不要带任何尖锐物品或者打火机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会从东门进去,东门是正门,也是…”

“也是所有人进去的入口,这次开会会在三楼大厅,走一楼上去左转,在记者入口处等待,然后按照顺序站好,我一定要在毕桐组长的后面,站姿端正,不乱放东西,不要给前后左右的同行带来什么麻烦,会议全程保持安静。”

霍皙盯着严靳,干巴巴的把这些一口气说完:“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组长。”

严靳一时哑口无言。

他掐灭烟,瞪了霍皙一会儿,忽然笑了。

“好像是有点啰嗦了。”

“没什么事儿了,你出去吧。”

到了开会那天,报社一大早就有车来接,严靳前天晚上就给霍皙发过短信,要她衣着正式,于是今天一起出行的三个人都穿了西装。

上了车,负责摄像的小王坐在前面,霍皙和毕桐在后排,三个人各怀心事,路上话很少。而且毕桐本身也有点偏心,对霍皙这个后来的没什么感情,也很冷淡,只是和气交代她跟着自己,别乱走。

到了会场,提前三个小时就需要排队。摄像需要和毕桐先期拍摄一些素材,霍皙穿着高跟鞋,提着毕桐的外套和电脑,傻乎乎的跟在他们身后,一折腾,等入场的时候,霍皙感觉自己脚都要折了。

他们站在会场被分成两侧站在一楼大厅,忽然远处传来鸣笛声,距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地方有摩托闪着警笛开道,那是参会人员陆续抵达了会场。

场面十分壮观。

现场快门闪光灯不绝于耳。

数不清的轿车,依维柯中巴,大巴,乌泱泱的往一个方向涌,他们繁杂而有序的停在属于自己的车位上,然后有人维持秩序,警戒现场,等待各位入场。

霍皙跟着一堆记者挤在前面,脑后拍照的镜头快要戳到她的脸,可她一动不动。

隔着人来人往,和众多面孔,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开着很公式化的黑色轿车,从驾驶座下来,穿着正规的衬衫,似乎车里很热,他衬衫的领口是开着的,他从椅背上捞起一件黑色西装,穿好,又绕到车子另一侧打开车门,去接后排坐着的人。

后从车上下来的这个男人大约五十出头,穿军装,军衔很高,他从那人手里接过公文包,无声跟在身后。

然后两人上台阶,快步进入会场。

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都是脊背挺拔的,安静的,不容易被任何事情所撼动的,他跟在后面,前面走着的人偶尔稍停一下脚步回头像他询问什么,他听到以后,会迅速走上前去,低声回答。

那一副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的神态!

霍皙一直怔怔盯着,直到身后被毕桐推了一把,不满斥她:“看什么呢!走了!”

霍皙这才回神,拎着电脑悻悻跟了进去。

上午九点,大会准时开始,主会场大门也被关闭,记者席被安排在最后面的位置,紧挨着摄像和录音,不少新闻媒体都在进行网络直播,毕桐也在迅速的记着内容准备问题,霍皙坐在倒数第二排,她认真听会,紧紧盯着台上的而发言人,听着听着,眼珠儿忽地一转,就开始望着前排的某个位置发了呆。

她目光贪婪,像极了老师严肃课堂上无意走神儿望着窗外的小孩。

那人依旧笔直的坐着,在霍皙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后脑勺,头发长短还和多年前一样,黑漆漆的,整齐干净的新头茬儿,再往下,是西装里隐藏的一圈白色领边,大概是坐累了,偶尔他会交叠双腿,低一会儿头。

他低头的时候应该是在记东西,或者掩人耳目的用手机打游戏。

霍皙觉得自己很羞耻,像个偷窥人家的变态,她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会场的麦克通过环绕音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她拍拍脸,开始专心记录会议纪要。

一转眼,就到了中午午休的时候。

离场时,刘卫江跟几个同样穿军装的人一边下楼一边交谈,都是些老战友,身处其位各谋其职,平常见面的机会甚少,如今碰上,自然聊上几句,下了楼,刘卫江回头看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和蔼问道。

“跟了一上午,累坏了吧。”

沈斯亮微微一笑:“还行。”

刘卫江笑骂:“你打小儿就是猴性子,坐不住,带你来就是为了磨磨你这个脾气,回头可得把会议记录整理出来交给我,别敷衍了事。”

沈斯亮略一点头:“明白。”

身后有不认识沈斯亮的人问刘卫江:“换秘书了?”

“老沈的儿子,来局里好几年了,以前一直跟在三部那边,不常露面儿。”

三部这个单位密保级别很高,大家心里明显有数,他们恍然哦了一声,再看向沈斯亮的眼神里都带着点赞赏考量。

一行人从大厅步出会场,外面嘈杂一片。

沈斯亮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的往下扫了扫。

每到这个时候,会场外面的停车场,遮阳地,树荫下,石墩旁,就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里头不允许外来人员休息,所以这些上午参会的媒体就需要趁着这个时间整理稿子,吃饭,午休,传文件,抓紧一切能利用的时间。

有时间来不及的,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就歇了。

看上去,倒是挺不容易。

刘卫江问:“中午我和你秦叔他们一起吃个便饭,不喝酒,都是老战友,一起去?”

沈斯亮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一眼会场外面嘈杂的景象,笑的乖张,蛮谦逊:“不了,吃完我去接您,中午还有点别的事儿。”

刘卫江很了解他,见他这么笑,就知道有事儿:“你小子又给我憋着什么坏呢?”

沈斯亮摸了摸后脑勺。

他不说,刘卫江就不问了,反正也对,今天来的人这么多,负责警戒的,同一个单位参会的,以前的同学,战友,难免有他认识的,他们这些孩子爱闹,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儿。

刘卫江关上车门,批了他的假:“不爱去就不去吧,下午可别迟到。”

第八章

中午有经验的人都自备午餐,包里背着饭盒,像霍皙他们这样没经验的,只能大眼瞪小眼,会场三公里以外都戒严了,连个买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摄像老王是个聪明人,从包里拿出仨面包。

他憨厚挠头:“本来想着下午饿了的时候填补填补,得,中午咱分了得了。”

毕桐没意见,一个人拿了去后座吃。

霍皙瞅瞅膀大腰圆的老王,一脸憨厚相,有点不忍心,她特能理解饿肚子的感觉。

她偷偷把鸡蛋放回老王的摄像包里。

老王发现,朝霍皙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该减肥了,该减肥了。”

毕桐为了下午能精力充沛做采访中午得睡午觉,老王也得趁着午休修片,霍皙是个闲人,不想影响他们工作,便自己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啃面包。

她是个在吃上面特别马虎的人,什么都行,就是填个肚子,不计较那些,早上六点从家出发,一直到现在,她是真有点饿了。

她大口大口咬着面包,身边放了瓶矿泉水,高跟鞋被她脱了搁在一边,吃的狼吞虎咽没心没肺。

她眼神放空的盯住路边某个点,样子有点蠢,连有人盯着她都没发现。

中午太阳大,这几天气温骤升,温度很高。

沈斯亮把外套扔在车后座,摘了会场的胸牌,胳膊懒洋洋搭在街边的防护栏上,手里夹了根烟。

他盯着对面矮台阶上那个身影,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

得,三年没见,吃相还是那个吃相。甭管什么好东西给她,搁到嘴里就往下咽,饿死鬼托生似的。

但是说她吃的凶,偏偏那个模样又很好看,很干净,她一只手拿着面包,一只手垫在下巴上,不大张旗鼓的嚼,没掉一点渣儿,吃完了,把包装纸和垃圾叠好了放在手里,也不乱扔。那面包不大,没两分钟的功夫她就吃干净了,喝了两口水,可能是灌风了,她又轻轻揉了揉肚子。

沈斯亮知道,那是吃急了,胃难受呢。

他记着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俩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这副模样。

城里新街口有个三儿,是个老北京,因为心智有点问题,没什么收入来源,一直靠卖报纸为生,三儿人很善良,总是对过往行人时不时吆喝一句,别掉东西提防小偷,周边商铺也很照顾他,时不时给他送点吃的,但是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老头儿也常常过着饥一段饱一顿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和她在一起,俩人开着车从新街口过,总停一停去路边买点吃的给三儿,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大晚上。

她嘴馋,每次给三儿买了以后也给自己买一份,俩人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就在副驾驶狼吞虎咽的咬煎饼。

有时候吃急了,吃不动了,她就把剩下的给他,捂着肚子可怜巴巴看着他。

中午起风了,霍皙胃里有点硌得慌,又仰头喝了两口水,然后慢慢把头埋在膝盖里,打了个呵欠。

那道身影小小的,瘦瘦的,靠在石柱子的后头,几乎没人注意。

一根烟抽的差不多了,沈斯亮不轻不重按灭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皙迷迷瞪瞪的打着盹儿,忽然感觉有人踢了她一下,力气不大,她以为做梦呢,恍惚中又听见有人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