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一道明晃晃的车灯从身后朝她打来!

这车灯打的很嚣张,两侧的氙气,正面改装过的led远光,白花花亮着,像是故意的。

这下,霍皙的身影便彻底暴露在黑暗中。

她不怕,也不惊,沉默了几秒,霍皙轻轻回身,眯眼看着车里那人。

沈斯亮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车窗半降,正望着她笑呢!

他笑的痞里痞气,带着孩子似的那么股得意劲儿,像是恶作剧得了逞。

待看清车里的人以后,霍皙慢慢把眼睛睁开,她站的很直,就那么看着他,没恼怒,也没尴尬,静的跟汪水似的。

俩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隔着几米的距离,谁也不先挪地方。

炙眼的灯光晃得霍皙眼仁突突直疼,她也不肯眨眼,很快眼底就聚积起一层水雾。

过了一分钟,沈斯亮终于有丝松动。

他关了大灯,熄了火,利索开门下车。车灯灭掉那一瞬间,四下瞬间重归黑暗,只有远处从茂密高大的杨树中透过来的微弱路灯。

偶尔吹过一阵夜风。

沈斯亮倚靠着车门,低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摇开火机。

霍皙站在台阶上,声音清亮地叫他:“沈斯亮。”

沈斯亮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喜欢叫他沈斯亮,直呼其名,干干脆脆的。

霍皙走下台阶,黑白分明的眼珠儿汪着他:“你的新女朋友可真丑。”

沈斯亮咧嘴笑了一下,不为所动,用手拢着火儿把烟点着了:“我挑女朋友的眼光一直都不怎么样。”

霍皙不依不饶,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俩人互相看了几秒,霍皙一下就委屈了。

她说:“沈斯亮,之前我跟你说我过的好,其实这三年,我过的一点也不好。”

沈斯亮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透过一片淡白色烟雾,霍皙看到了他的眼神,冷漠,厌恶,可是他依然那么笑着。他以前讨厌一个人,碍着面子又懒得发作的时候,就是这个德行。

霍皙才不在乎。

她靠着他车门,非要跟他讲故事:“离开北京的第一年,我跟着组里去拍贵州的天生桥。”

霍皙厚脸皮问他:“你知道什么叫天生桥吗?就是生在两座山之间,拱形的,天然腐蚀形成的,特别坚硬,几百年才会有的,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连信号都没有,天气也不好,下着雨,全都是雾,山里很滑,一脚踩下去,全是泥。”

“老赵说要拍全景高空地貌,需要爬到一个一百多米的顶峰,不走修好的山路,是直接从林子里穿出去,组里人少,需要背着的器材很多,每个人都是力工,没人管你到底是男是女,我背着一个三脚架,一台相机,因为走得慢落在了最后头,往上爬的时候我没看到那块鹅卵石,脚底一滑,就滚了下去。”

沈斯亮叼着烟,不作声。

霍皙一闭眼好像就能想起那副画面,泥泞雨天,她穿着冲锋衣,雨靴,身上背着包,胸前斜挎着三脚架,咕咚一声就下去了,速度快到连救命都来不及喊。

三脚架硌在身上,头磕在树干上,滚了几十米远,她拼命挣扎,企图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浑身肮脏泥水。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运气好我会被摔死,运气不好让瀑布冲走,连个全尸都没有。”

“但是我幸运,一块大山石把我给救了,后背撞在上面,留了好长一道疤。”

说起这些侥幸,霍皙难受的直叹气:“后来我们去一个广西的小村子,那地方语言不通,文化落后,村民很不友善,特别凶恶,哪怕我们无数次说就是想拍点照片,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的存在。”

“组里的负责人费了好大劲联系到当地县政府,同意我们进去,我们借住在农户家里,结果半夜那家农户的男主人趁黑摸到了我房间。““和他爸爸一起。”

一阵让人心悸的沉默。

沈斯亮夹着烟的手没动,他和霍皙对视,等着她下文。

霍皙望了他几秒,然后倏地朝他灿烂一笑。

她笑着,可是声音是嘶哑的,眼睛是红的:“他和他爹一个捂住我嘴,一个扯我衣裳,我挣扎,他们就打我,手特黑,就打脑袋,先是扇耳光,后来用脚踹。”

“当时我就想啊,你说我以前跟你们在一起见过那么多脏事儿,这一遭算不算是报应。”

沈斯亮插在裤兜里的手无声松开,不疾不徐把烟头往车门上碾,一下一下的,他问她:“然后呢?”

他掐烟的动作特别温柔,也很有耐心,很像他这个人,看似寡淡,可往往那股狠劲儿全都在骨子里,等他松了手,你再低头去看,原该在手里的东西,早已面目全非。

霍皙不说话了,她垂眼看着地上那个烟头,长久不动。

“还有吗?”

沈斯亮皱起眉,他愣了几秒,然后转过头:“没了。”

霍皙怒了努嘴:“别那么抠,我刚才看见了,还有好多呢。”

沈斯亮不情不愿从裤兜里摸出烟盒,递到她嘴边。霍皙张开唇含住,他又把火儿给她,霍皙接过来,沈斯亮的打火机是银灰色的dupai,摇开时会发出很沉闷的“铿”的一声。

这烟是他这几年常抽的,部队内供,白盒,没商标,但是呛人,味儿烈。

霍皙狠狠抽了一口,心满意足,仰头又说:

“九月份,晚上阴冷,我睡下的时候穿的多,衣裳一层又一层的,他连我毛衣都还没扒下来,就被我用镐头开了瓢,还有他那个丧心病狂的爹,我下手也狠,打的他们直哎呦,组里的同事听见动静一窝蜂来了,把我带到外面安抚,那一期什么也没拍成,后来县政府为了求我们不刊登这个,给了我五千块钱做补偿。”

“五千块钱呐…想想真讽刺,村子里的人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放在破木桌上,红彤彤一沓,我们走的那天他们全家一起给我跪下,还带着他们四岁的儿子,说是鬼迷了心窍,从来没见过城里的女人,一时起了坏心。”

“钱我没要,老赵劝我,说人也没吃着什么亏,这事儿就算了,稿子也不允许再写了,他说是我们不对,一个地方长久以来习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该坚持去打扰人家的生活,他说霍皙,人要懂得在一件事上反思自己的做事方式,我问他,我这顿打就算白挨?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沈斯亮很配合,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摇头。

霍皙咧开嘴:“他说,人要适当学会恶心自己。”

“除了心口呼之欲出的正义感,还有人情背后诸多的无可奈何。”

“从那以后,我就什么都看开了,去年年底,我们拍极光,东北夜里最冷达到零下四十几度,我蹲在雪地里,点着篝火,看着天上那些星星,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最该死的时候没死,老天爷不让我这么死,这辈子我就得这么苟活着,都是命。”

霍皙双眼通红的看着他:“我就该这么受折磨,就该这么还欠小航的债。”

终于提起了两人之间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她央求他,神情无助又茫然,霍皙说:“沈斯亮,这笔账我从来都没忘,但是你先放过自己,也放过我,行吗?”

她这是怕他,跟他求饶。

能放过吗?那可是自己亲弟弟一条人命啊!!!

沈斯亮任霍皙这么求着,对她通红的眼眶无动于衷,他问她:“我放过你小航能回来吗?这笔账你怎么还?”

霍皙语塞。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还。

她曾经以为,自己和他分开,就是最大的偿还。

沈斯亮上车要走,引擎发动着巨大的响声,霍皙终于戳穿他,用手堵着门不让他走,跟他吼:“你不想原谅我,不爱我,咱俩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你大晚上跑来干什么?沈斯亮,敢做不敢说,你丫就不是个男人!”

“我他妈来换车!”

沈斯亮让她给惹急了,心头火蹭蹭往外拱,他掰霍皙抓在车门上的手,偏偏又不敢用大力气,她那手指头细细白白的,一个不小心能让人给掰折喽。

“你撒开!”

“不撒!”霍皙拧劲儿上来,还伸腿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的结实,沈斯亮大腿都麻了。

他脾气也拱了出来,一脚刹车,霍皙没站稳往前磕绊了一下,撞在门上,沈斯亮从驾驶座上下来,提溜着她衣领子给她塞进车里。

车门大敞,霍皙被反压着按在驾驶座,下巴卡在座椅上。这回换成她嚷嚷了:“你撒开我!”

沈斯亮不紧不慢反折着她一只手,膝盖抵在她屁股上,手一掀,衣裳就往上晾了半截,露出女人细腻白皙的半片后背。

霍皙拼命蹬着腿做无用功,通红着脸:“沈斯亮你王八蛋!!!”

沈斯亮钳着她,十分嚣张:“我就是王八蛋,王八蛋才跟你在一起。”

沈斯亮这人,虽然有原则,但是没下限,这地方人来人往,都知道不能胡来,但是保不齐给他惹急了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霍皙浑身发毛。

她喘着粗气,心脏吓的蹦蹦直跳。

他把衣服一直掀到她脖子,抬手就解了霍皙里头穿的运动背心儿,这下,女人整个背部就呈现在眼底。

沈斯亮用手触着她肩膀后头的肩胛骨,轻轻地摸,那一片肌肤,浑然天成,白皙无暇,一点儿伤痕都没有。

他问她:“丫不是撞石头上了吗,不是留了挺长一道疤吗?疤呢?”

霍皙像戳破了的皮球,泄了气。

她屈辱的被他压在座椅上,身上半裸,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一啜泣,沈斯亮就烦躁,他松开她,给她穿好衣服,把人拎出来。

他就知道,她跟他讲的那些故事,说的那些话,玩儿的都他妈是手段。她是想让他心疼自己,可怜自己。

车子在路边带起一阵风,发着怒气走了,霍皙一个人站在茫茫黑夜里,手里还拿着他的打火机。

他刚才说,霍皙,别那么拿自己当回事儿,小航是小航,你没脸给他偿命,也别把自己跟他扯上,跟我扯上,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他说这话的时候,给她按在车门上,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温柔又耐心。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仿佛在安慰他最心爱的姑娘。

沈斯亮很聪明,聪明到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伎俩。她说的话,同他讲的过去,无非就想讨他一个原谅。

她爱他,她想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用了一句话就划分了彼此的楚河汉界。他说,霍皙,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他终究,还是不肯原谅她。

第十三章

隔天一早,胡仲就来接霍皙去了京山。

原本是说好晚上的,谁知胡仲打来电话说许怀勐思女心切,等的心急,干脆就安排人来了,霍皙跟报社请了半天的假,收拾好以后两人一起往郊区走。

在车上霍皙不说话,胡仲怕车里气氛沉闷,跟她讲一讲这几年北京形式的变化,又闲聊了几句,干休所的大门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门卫识得胡仲的车,也没检查,直接放行。

车子又七拐八拐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幢白色小楼前。胡仲去给霍皙开车门,像个长辈似的嘱咐她:“你进去吧,我就不跟着了,你们爷俩多聊聊,不着急。”

到了地方,霍皙踌躇不前,胡仲看中她心思,伸手推了她一把:“快去,见你自己亲爹有什么可抹不开的。”

好歹,霍皙以前也是敢跟许怀勐甩脸子拍桌子的,几年没见,反倒胆子倒是没以前大了。

许怀勐正在屋后的荷花池里背手看鱼,隔着老远,望见他的身影,霍皙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仲说的没错,这几年,他见老了不少。

以前的许怀勐脊背永远是挺拔的,神情是严厉的,不像现在,微微佝偻着,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看自己时的神情。

其实许怀勐也是一样。

闺女瘦了,单薄了,一想起这些年她在外头吃的那些苦,当爹的把什么架子都给忘了,就想好好看看她。

他背着手问:“来了?”

霍皙没吭声,许怀勐颇有兴致的看着鱼池笑笑,继续道:“这儿不比南边条件好,水凉,鱼游的都不欢。”

霍皙叫他:“爸。”

许怀勐手一抖,为了这一声爸,他等的可真难呐!

转过身来,许怀勐也不看她,用手比了比院里的椅子,跟霍皙说:“坐下,坐下说。”

他刚做完手术,还在恢复期,走路不敢太快,霍皙迟疑了一下,给他拉开椅子。椅子拉开以后她也不坐,就端端正正站在许怀勐面前。

许怀勐摘了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他知道,霍皙这是为自己这三年给他认错呢。

他跟这个闺女相处时间不长,一个当爹的,不比母亲,很多事想问出口都怕不妥,霍皙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许怀勐说话是慎之又慎。

当初小航没了以后她坚持要走,他生气,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后来人真走了,许怀勐心里后悔不迭。

要是她不回来了,父女两个最后在一起的时光,他给她的记忆就是一记耳光,许怀勐得难受死。

好在,人现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许怀勐沉吟半晌,才道:“我听你胡叔说…你回原来那地方去住了?”

“是。”

许怀勐咂咂嘴:“好长时间没住人了,屋里冷不冷?”

“现在天暖了,不冷。”霍皙瞅瞅他爹,二十度的气温,里头穿了一件衬衫,外头还套着毛坎肩呢。

“那…小诚斯亮他们你也见过了?”

“见过了。”

许怀勐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要不我让你胡叔再给你找套房子?那地方都是熟人,人多嘴杂的,怕不清净。”

他是护着她,怕她在院里挨欺负,霍皙脾气倔,又不想让许怀勐再为自己操心,便说:“现在住着挺好的,不用麻烦胡叔。”

爷俩都是个闷葫芦,一个问不出口,一个心里明白,都揣着自己的主意。

许怀勐长长叹气:“其实不搬出去也好,你一个人在外头我反倒不放心。要是真想在外头住,也不租,看中了什么地方告诉胡仲,他给你安排。”

恰逢屋里有勤务员出来叫许怀勐用早餐,许怀勐撑着桌子站起来,问霍皙:“早饭吃了吗?”

霍皙还没开口,他紧接着说:“吃过了就再陪我吃一点。”

他心情不错,笑着站起来,难得有了精神:“厨房熬得小米粥很好,你喝喝看,很养胃。”

许怀勐在京山这儿住了有几个月,一直照顾他的勤务员见他带了人来,以为是客,忙去备餐具。

许怀勐温厚一笑:“不用那么讲究,我亲闺女,给她拿副碗筷就行。”

勤务员哦了两声,赶紧去厨房又添了两个小菜。这许怀勐平时住在这儿来探病的都是工作往来,家里人很少见,他前妻听说早些年没了,就留下一个儿子,爷俩关系还不太和睦,偶尔来过几次都要把人气的够呛,冷不丁冒出来个女儿,大家惊奇,一时都偷偷看了霍皙两眼。

父女两个在桌上吃饭,很少交谈,霍皙低着头,一只手把头发拢在耳后,拿着小勺很认真,喝粥就是喝粥,许怀勐喜欢看她吃饭,身子单薄就该多补补,期间他拿筷子给她夹了两片笋,原打算放到她手边的碟子里,对上霍皙的视线时又停顿了。

“哦,我忘记了。”许怀勐慢慢放下筷子,歉然一笑:“别把病气儿过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