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邺城,也有专门的兰陵王府。这可不是建在晋阳的,那种暂居之所。

马车经过兰陵王府时,并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朝皇宫驶去。

不一会,众少年的嘻笑声渐渐止息,转而代之的,是安静沉闷的马蹄声。

进入宫门了。

当马车停下时,兰陵王跳下马背,朝着马车中的张绮伸出手,“下来吧。”

张绮低应了一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走了下来。

众少年少女,连同郑瑜在内,都目光贼亮地看着这个方向。待见到张绮,他们同时感觉到了失望。

——特意面见君王,她居然还戴着帷帽。

到得这里,众少年少女已不能同行了,挥别过后,兰陵王牵着张绮,在太监地带领下,来到陛下的书房外。

刚刚站定,陛下儒雅清亮的声音传来,“长恭来了,进来。”

“是。”

兰陵王应声入内,而张绮,也摘下纱帽,亦步亦趋地跨入了书房中。

两人一进去,连头也没有头便同时行礼,便没有注意到,书案后,年轻的陛下正抬着头,他的目光掠过了兰陵王,正在认真地打量着张绮。

端详一阵后,高演的唇角弯了弯,温和地笑道:“不必多礼,长恭,过来坐。”

“谢陛下。”

兰陵王坐好后,做为他的姬妾,张绮便跪坐在他的身后侧。

刚刚坐好,张绮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又盯向自己。

……才刚进来,他就盯了好几眼了还盯得这么认真。襦裙下,张绮双手交叉,不安地扭动起来。

第118章 张绮放宣言了

皇帝转向兰陵王,慈和地笑道:“长恭,这四个月辛苦你了,连元正也在宜阳度过,定然孤单吧?”

兰陵王温厚地笑道:“臣不孤单。”他转向张绮,在对上她的面容时,眼神变得十分柔软,“臣有此妇,臣不孤单”

臣有此妇,臣不孤单

这句话一出,书房中小小的安静了一下。

陛下微不可见的蹙起了眉:自己才开口,长恭便用这句话相堵,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此次令他入宫的用意了?

安静了一会后,陛下叹了一口气,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长恭,你年纪不小了,又不曾生有子嗣。这与妇人玩乐之事,你虽然喜欢,可也不能耽误了娶妻生子的大事”

陛下说得缓慢,声音有点沉。这哪里是劝说?分明已是他早有决定在他眼中,兰陵王对张绮再好,那也只是与妇人玩乐的小事。他的正事,应该是娶了郑瑜,并与郑瑜生下子嗣张绮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刻,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却感觉到心口绞得疼痛也是奇怪,在难受得让她无法呼吸的时刻,她的心脑却少有的清醒得很。一时之间,关于兰陵王的,关于陛下的判断,都闪电般地浮现于她的脑海中。

吸了一口气,张绮从进这个房间后,第一次抬起头来。

她抬着头,眼睛湿漉漉地转向兰陵王。恰好这时,听出了陛下意思的兰陵王,也转头看向她。

四目一对,兰陵王怔住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这样直接,这么明显地感觉到张绮的心意她双唇紧紧抿着,眼眶中泪水滚动,用一种痴苦又绝望的眸光,在看着他。仿佛他下面所说的话,会成为刺入她心口的毒剑,会令得她再无容身之地不知不觉中,兰陵王给震得迟疑了。

而坐在主塌上的高演,把她的眼神收入眼底的高演,这时慢慢蹙起了眉头。

——这小妇人明明是个识大体,恭谨温驯守本份的。怎么这一去宜阳四个月,便变得这么心高了?也是,长恭从不曾有妇人,得他这么专宠,难免容易让人变得骄狂。

高演幼怀大志,喜读史书。他一直知道妇人的勃勃野心,能毁了一个男人,而一个绝色美人的勃勃野心,更能毁掉一个国家他想到这里,看向张绮的眼神中,便渐渐有了些许思量。

痴苦地望着兰陵王一阵,张绮终于垂下双眸。只是脆弱地扇动的睫毛底,一抹说不出的脆弱和凄然,慢慢地流溢而出。

美人便是美人,明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令得书房中的气氛变得死寂。

不一会,高演轻咳一声,他向后一倚,盯着兰陵王沉声说道:“长恭,你能走到今日,有多么不易,这个不需要九叔来跟你说明。”他瞟了一眼张绮,又转向兰陵王,声音微沉,不怒而威地喝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有自己的思量”

这话很重,只差没有直接说出,兰陵王不能被美色给迷惑了兰陵王似是清醒过来。他抬起头,恳切地说道:“陛下,臣说过半年内不议亲。这时间不是还没有到吗,臣现在不想谈这件事。”

说到这里,他朝张绮说道:“你出去一下。”

“是。”

张绮福了福,慢慢地退了出去。

来到院落里的一株白杨树下,张绮望着不远处的姹紫嫣红,渐渐的,唇抿了起来。

……这半年的相处,让她知道,高长恭对她很好很好,而且,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喜欢上了他。既然如此,那就博一博,大不了失败,大不了到头还是一个离开一直以来,张绮从来不缺乏的是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现在,她知道自己可以适当的骄狂了她在这里打定了主意,书房中,君臣正是相谈甚欢。

本来,高演准备了很多说辞。哪里知道他才开口试探,眼前这个聪明的侄儿,便给截了去,便直接说出“臣有此妇,臣不孤单”,生生把他后面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婚事和对张绮的安排不好说了,君臣两人谈的都是政事军务。

直聊了小半个时辰,兰陵王才告退离开。

他一出房门,便看到了站在白杨树下,仰望着蓝天出神的张绮。

他大步走近,唤道:“阿绮。”

突然听到他的叫唤,张绮一惊,她急急转身,水意荡漾的眸子温柔深情地痴望了他一阵后,突然间,她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纵身一扑,双臂一搂,便吊在了兰陵王的颈上。

紧紧地搂着他,缠着他,张绮颤声道:“长恭……别让你和我之间,还有他人。求你了……”

“别让你和我之间,还有他人。”是近年来流行于齐国上层的一句情话。出身高贵,不可一世的胡女们,经常会在新婚之时,便对丈夫说出这句话,深情而又坚决地向良人表达自己的立场因此,张绮的话,倒是说得不唐突,唐突的只是,她的身份,以及她说这话的地点书房中,年轻俊朗的陛下负着双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眉峰慢慢蹙起,直至眉心成结。

……这妇人虽美,可这性情,也未免太侍宠而骄了兰陵王自是不知道陛下的失望,他被张绮的告白实实吓了一跳。

直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声音干涩地说道:“先下来。”

“恩。”张绮不再任性,乖巧地从他的身上滑下。

目送着牵手离去的兰陵王,一个太监走到高演身后,小心地说道:“陛下,兰陵王对此妇,太过痴迷了”

语气似是不满,悄悄看向皇帝的眼光中,却透着几分清明。

高演自是听出了内侍是在点醒自己,他淡淡说道:“知道了……长恭他还是年少了,再等等吧。”

坐上马车,兰陵王蓦地把张绮转过来。令得她面对着自己后,他抬起她的下巴,专注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张绮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她抬着头,水漾双眸迎上了他的。

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是如此凝重,张绮伸出双手。

她捧着他的脸,她凝视着他深邃的眼,她含着泪水,却笑容灿烂如花。

“长恭。”

张绮抬起下颌,那绝美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任性,一种脆弱的骄傲。明明是很骄狂很自以为了不起的动作,在她做来,却生生透着一种绝望。她话还没有说出,泪水已顺着脸颊流下,“长恭。”

她缩了缩鼻子,笑容灿烂地说道:“我欢喜你”

我欢喜你——————————

她的泪水,流得很欢,那笑容却越发的灿烂,下颌更是抬得高高的,说话的语气,像个宣布自己领土的女王,可那发白紧咬的唇瓣,却流泄着无边的紧张。

咬着唇,张绮继续灿烂地宣布道:“我欢喜你,痴迷于你……每日睡在你的身畔,我的心一直是满满的,一时没有见你归来,我便害怕着。你对我好时,我担忧过你有一天会把这份好,转给另一个比我更美更动人的女人。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娶妻,我会在无数个午夜醒来,一直睁眼到天明。可再多的害怕,再多的担忧,也无法掩去我对你的欢喜。长恭,我想与你在一起,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如果你战死了,我会自刎在你身侧,如果你功高震主,被无法容忍的陛下赐了毒酒,我会用一丈白绫与你同归。”

她捧着他的脸,睫毛扑闪如冬日的蝴蝶,仿佛华美灿烂,也不过是在这一个晴日里,待得明朝风霜来临时,便会折翅身殒,死无葬身之地。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痴苦的,低低地求道:“长恭,请允许在你的陵寝之侧,给我留下一个位置请别让我生无所依,死无所归”

她说得缓慢而认真。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她那捧着他的脸的颤抖的手,仿佛在等着他下一刻的直接拒绝,或把她断然推开。

——她准备好了被他断绝拒绝,却依然坚持,任性而骄傲地说出这席话在她的目光中,兰陵王有点艰难地转过了头。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好一会才哑声说道:“这话以后再说吧。”

没有断然拒绝,也没有不屑而笑。

张绮见好就收,她软软地应了一声,“好。”应过后,她缩在他的怀中,伸手搂着他的腰,呢喃道:“长恭,阿绮唱一首曲给你听,可好?”

也不等他应承,她软而靡荡的歌声,便顺着春风吹出,回荡在桃红柳绿中。

“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宛丘之上,流传着你的倾城之舞。我爱你恋你,却不敢抱以希望……”

张绮的歌声,是用陈地建康口音,标准的吴侬软语哼唱而出。其音绵绵,其曲荡漾,其情缠绵,其渴慕痴得让人绝望。

看到兰陵王的马车驶出,从一侧巷道中,连忙驶出了一辆华贵的马车。两车相距只有十来步时,那马车的车帘掀开,郑瑜带着惊喜又带着娇俏的脸露了出来,她娇俏俏地脆声唤道:“长恭,好巧哦……”

话还没有说完,余音便哑在了她的咽喉中。郑瑜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那擦肩而过的马车,以及从马车中飘荡而出的,华美缠绵的女子歌声,不由转向马车中问道:“她唱的是什么?”

马车中的两婢摇了摇头。一年长一点的妇人恭敬地说道:“她是用陈地语言唱的,奴奴不懂。”

不过这歌声真是又怪又好听,绵绵水水的,便如兰陵王所得的那个宠姬一样。与这齐地邺城的歌曲也罢,女郎也罢,是完全不同。

第119章摊牌

邺城的兰陵王府,足上四个院落,七八十个房间,整体布局显得恢宏大气。

马车一驶入府中,兰陵王便搂着张绮跳下马车,看着恭恭敬敬侯立两侧的婢仆管事,他板着脸吩咐道:“这是张姬,是你们的女主人。”

介绍到这里,他扯着张绮,大步朝自己的寝房走去。

他的院落,里面种满了桃花,大大小小的花骨儿开满了枝头,陡一看去,那亭台楼阁,隐在花海中很不起眼。

这院落里,只有一栋两层的木楼,寝房在楼下,书房在楼上,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偏殿。

兰陵王一进入院落,便挥退婢仆,转过头看向张绮。

他的表情很古怪,极严肃,简直是严肃得沉重,又透着一点古怪,仿佛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低低说道:“去收拾一下,把你的东西放在左侧偏殿。”

张绮应了一声,提步离去。

他望着她的身影,久久没有动弹。

这个晚上,第一次,兰陵王没有抱着她入眠,而是各睡各的房间。

张绮知道,隔壁的正殿中,不时传来他舞剑的声音,她也知道,他时不时地在殿中走动着,有好几次都走到了她房间的外面,却又收回了脚步。

张绮静静地跪坐在床塌上,与兰陵王不同,她是一动不动。

静静地看着黑暗的虚空中,张绮毫无睡意。

今天皇帝的态度让她害怕,让她如芒刺在背。幸好,她反应够快,想来现在在陛下眼中,自己是个有点不知分寸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没有好好调教过,收用后是不能省心的。

还有,今天阿瑜的态度,还有萧莫说的那番话,再加上陛下说的话。他的婚事,只差正式下旨了吧?

咬了咬唇,张绮转头看向隔壁房门处透过来的光亮。

这四个月,是她平生过得最安稳,不忧衣食,无人讥讽打骂,没有明枪暗箭,更没有生命危险,还被男人全心全意宠爱呵护照顾着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很温暖很美好,很让人留恋。看着视野中那唯一的一缕光亮,张绮绝望地想着。

她不想留恋,不想痴迷的。便似她从来不想依赖任何男人,却不得不依赖一样。

一晚过去了,这一晚,正殿的烛光一直燃到了天明。

*光烂漫中,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向街道。

马车中,郑瑜茫然地看着外面喧闹的人群,低声问道:“阿秋,你听到了吗?”

秋公主知道她是问什么,当下讥笑道:“自是听到了……真可笑,我今天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看不清自己位置的贱民”

说到这里,她看向郑瑜,“噫,阿瑜你怎么啦?难道你还以为她那种不守本份的贱婢,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郑瑜依然表情茫然,在秋公主的一再追问中,她不安地说道:“我母亲刚才说了:有个这么不安份的姬妾呆在后苑里,不是做主母的福气。她说,如果非要与长恭结亲,首要一条便是,驱了这个妇人”

她看向秋公主,咬牙说道:“我母亲的意思是,便是给那个妇人一些钱财也好,反正她是不能留在长恭身边的。”

秋公主理所当然地应道:“这是自然,这种女人,当然不能留下只要她愿意走,给点钱财算什么?”

郑瑜苦笑道:“阿秋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担心长恭那里他对那个女人这般痴迷,真要逼着他放弃她,他会受不了的现在我母亲的语气很硬,府中的那些长者都与你一样,支持我母亲的做法,可我知道长恭,他必定不愿的……我怕这婚事又会不顺”

她以前想过,先顺着高长恭,一切等嫁过去了再慢慢收拾。可昨天那贱婢这么一说,还是在皇宫中,当着陛下的面这么一说,结果一天不到,整个邺城都传遍了。

明明一切都计划好的,可现在,不管是自己还是长恭,都给逼住了。她相信母亲的那个要求一出,这桩婚事又会起波澜。可问题是,母亲如果不提这个要求,整个郑氏一族在权贵圈里,都抬不起头啊秋公主听到这里,也担忧起来,“那怎么办?阿瑜,我们现在还去兰陵王府吗?”

郑瑜点了点头,她垂眸道:“我要与她谈谈。”

“恩,谈谈也好。”

马车很快便驶到了兰陵王府,与管事略略说了几句话后,在仆从地带领下,张绮出现在小花园中。

这花园里桃红柳绿,景色秀美绝伦。秋公主和郑瑜坐在亭台上,直直地看向曼步走来的张绮。

此时的张绮,完全看不出昨日的痴情,更看不出往昔的做低伏小,娇弱可怜。她绝美的脸上笑容淡淡,抽高的,如嫩柳般的身段随风摆动着。

不过四个月不见,她越发地美了,不但美,小小年纪,还艳得很,随着她走动,那胸乳还一晃一晃的与秋公主一脸的厌恶不同,郑瑜的脸色更加添了几分凝重:这贱妾美成这样,她要是兰陵王,也舍不得放手。不行,等了这么久了,她不能再等个半年一年的如果她不识相,那就怪不得自己下手了张绮在离两女只有五步处时,停下了脚步。她伸出丰腴白嫩的小手,一边漫不经心地折起一根柳枝,一边睨向两女,含笑问道:“两位女郎找我,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