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杨老的妻子杨嫂。杨嫂比丈夫小一轮多,穿了一身金底紫花的旗袍,身段玲珑窈窕,稍显富态。四旬的女人,肤色白皙,眉毛描得细细嘴唇涂得红红,中等的姿色也多了几分风韵,惹得店里的男客纷纷注目。

陆铎在面馆吃过几顿,早就听说了,杨嫂原来是风尘女子,生了一场大病被赶出来,大冬天的晕倒在杨老的面馆前。中年丧妻的杨老救下可怜的女人,女人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从此男人煮面女人端盘,恩恩爱爱地过到了今日,唯一的遗憾,是二人膝下没有子女。

“看什么看?都走都走!”杨嫂右手叉腰站在门口,左手指着门外,母老虎般撵客。

清溪听了,心中惴惴,看向小兰。

小兰也没主意,就在此时,杨老急慌慌跑出厨房,一边让准备离开的客人重新坐好,一边苦着脸求老婆:“最后一次,你再让我做最后一次,明天开始,我保证再也不进厨房半步!”

杨嫂狠狠呸了一口:“医生怎么说的?就你那破腰,今晚真让你做生意,明天你想进厨房也白想,直接进棺材去吧!”

此话一出,杨老讪讪,面馆里的客人却都笑了,清溪也没忍住,轻轻弯了唇角。杨嫂语气凶巴巴的,但话里话外都是对丈夫的关心呢。

杨老心里门清,瞅瞅满桌的客人们,他哀求地退了一步:“这样,客人都进门了,没有往外赶的道理,你把门关上,咱们不接新的单子,好歹让我把里头的都招待了行不行?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夫妻俩争吵,旁观者有帮杨老说话的,也有心疼杨老的表示愿意离开,可杨老一个都不准走。

老头子固执,杨嫂没办法,关上面馆门,禁止新的客人入内,然后陪丈夫去厨房忙活了,帮忙切切葱蒜、递递油盐,尽量减轻杨老的负担。

“杨嫂对杨老真好。”小兰轻声对清溪道。

清溪怔怔地看着,杏眼里浮上一层薄雾。

满身油烟的厨子,眉眼精致的女人,男人舍不得叫女人干粗活,女人笑着替男人擦汗……

如果父亲还活着,等父亲老了,母亲肯定也会像杨嫂那样关心父亲。

视线模糊,清溪假装看向窗外,左手理了理耳边碎发,顺势抹去眼角的水儿。

陆铎刚要搭讪,瞧见清溪的动作,已经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顾世钦父子一起陪清溪祖孙俩去了秀城,他有派人盯梢,秀城徐家发生的一切,他与舅舅了如指掌,包括清溪在徐庆堂前发的誓。普通十四岁的丫头遇到这种事都值得同情,更何况清溪还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现在小美人偷偷哭了,陆铎有点不是滋味儿。

奈何陆铎空有怜香惜玉的心,却无哄女孩子的经验,摸摸脑袋,只能干瞪眼。

“两位小姐,三鲜面是你们的吧?要香菜吗?”杨嫂往碗里盛面了,就近问清溪、小兰。

清溪急着收拾心情,小兰记得清溪的口味,摇摇头:“都不放。”

杨嫂笑,很快就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面出来。虾仁、墨鱼、海参乃三海鲜,青菜、胡萝卜丝、竹笋便是陆上三鲜了,老汤浓郁香醇,面条莹润清透,配上海、陆三鲜,小小的一碗面,居然也让人觉得无比丰盛。

美景、美食都有安抚悲伤的力量,面香扑鼻,清溪好受了很多。筷笼在她这边放着,清溪取出两双,一双递给小兰,顺手将筷笼往对面挪了挪,方便顾怀修、陆铎二人取用。

“看起来不错啊,早知道我跟你们要一样的了。”小美人多云转晴,陆铎见缝插针地套近乎。

清溪客气地笑了笑,夹了一颗虾仁,刚要往嘴里递,想起什么,她朝陆铎看去,陆铎果然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目光相对,陆铎咧嘴笑笑,识趣地扭头,清溪暗暗松了口气,重新夹起虾仁,结果手才动,对面那人突然抬起右手。

清溪下意识看了过去。

顾怀修摘下墨镜,察觉小姑娘的视线,淡淡瞥了清溪一眼。

视线在空中相遇,男人眼如寒潭不带任何温度,清溪心一紧,忙低下头。

墨镜会让一切事物变得暗淡,现在取下来,直视小姑娘雪白娇嫩的肌肤,顾怀修再次想到了北方老家院子里栽种的白色丁香。从北方到杭城,从杭城到海外,短短二十几年,顾怀修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唯有记忆深处的母亲与眼前这个丫头,会让他联想到丁香花。

短暂的打量,顾怀修看向清溪的碗,三鲜面,果然色香味俱全。

欣赏完美食,顾怀修重新戴上墨镜。

陆铎默默旁观,忍不住腹诽。舅舅天天装得跟瞎子似的,国外金发碧眼的不喜欢,国内千娇百媚的女人也没兴趣,好不容易遇到个娇嫩水灵的江南绝色,他还以为舅舅终于开窍了,没想到摘墨镜居然只是为了看美人的面?

陆铎都快吐血了,他这辈子还能找到舅妈吗?表舅也是舅,他真心希望冰山舅舅早点找个伴啊。

客人们吃饱喝足,相继离开。

顾怀修、陆铎是面馆招待的最后两位客人,清溪的面都快吃完了,两人要的牛腩面才出锅。杨老亲自端出来,弯着腰笑:“两位久等了,老头我七岁当学徒,至今做了五十多年的面,这是最后两碗,就当老头请的,不收钱。”

还剩的几个客人齐齐鼓掌喝彩。

顾怀修取下墨镜,起身朝杨老拱手:“小辈走南闯北,下过面馆无数,老先生手艺可排前三。”

桀骜不驯的顾三爷,有时面对权贵都我行我素,似此时礼遇一个平凡百姓的情况,也是常有。

陆铎见怪不怪,清溪眼睫动了动,偷偷瞄向对面的男人。除了顾老太太过寿当天顾怀修冷冷喊过一声母亲,今日是清溪第一次听他用正常的语气与人交谈,他高高站着,清溪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声音平和清润,竟很好听。

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清溪绝不相信冷漠无情的顾三爷,会如此敬重一位面馆师傅。

杨老被顾怀修挑起了兴趣,好奇道:“敢问另外两家面馆名号?”

顾怀修却未回答:“个人口味不同,评定结果也有差别,不好妄提馆名。”

杨老闻言,看顾怀修时多了几分赞许与惋惜:“这位先生很有趣,可惜老头要回家养老了,若早遇几年,咱们肯定有的聊。”

陆铎插嘴道:“这个简单,我舅舅就住花莲路,老伯住哪儿?得空咱们互相串门。”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杨老。

清溪无意看见,发现陆铎的名片换成了白色,上次坐火车,陆铎给她的名片是金色的。

杨老眯着眼睛瞅瞅,点点头,然后报了自家住址,与清溪现住的宅子只隔了一条小巷。

“三爷慢用。”谈话结束,杨嫂扶杨老去一张空桌坐着休息,她系好围裙重回厨房,三两下炒了两个家常小菜,端来陪杨老吃。

清溪本想过去谈租铺子的事,见夫妻俩吃晚饭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吃面。不可否认,杨老煮的三鲜面很美味,与父亲的手艺平分秋色,但清溪没那么大的胃口啊,杨老放的分量太足,大半碗下来,清溪早撑了。

“清溪小姐有心事?”陆铎吃完一大口面,疑惑问。若非看出清溪对他们舅甥俩没兴趣,就凭清溪慢吞吞的速度,换个人,陆铎肯定怀疑对方是故意拖延的,为的是多看他与舅舅几眼。

清溪摇摇头,一边勉强吃面,一边悄悄望着杨老夫妻。

陆铎实在奇怪,也往后看了眼。

顾怀修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美食,因为知道明天面馆将不再开业,今晚这顿便更为珍贵。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杨嫂以为是客人,刚要重复“打烊”的话,却见来人一身黑色西服,正是隔壁西餐厅的周经理,三十多岁的男人,留着小平头,脑顶也不知抹了什么东西,油光锃亮的,看一次就叫她倒一次胃口。

杨嫂撇撇嘴,拿着筷子问:“你来做什么?”

老板娘满眼嫌弃,周经理也不想踏足这件小破面馆,可谁让面馆位置好,值得做生意呢?

瞥眼窗边容貌出众的小美人,周经理笑容满面地朝杨老打招呼:“您身体可康复了?”

杨老烦他,不耐烦地道:“不做面不卖房,除了这两样,你还有啥事?”

清溪一听,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周经理涎皮赖脸地坐到杨老夫妻旁边的一桌,故交般真诚地劝道:“杨老,您说您倔个什么劲儿呢?反正您不开面馆了,那这铺子租谁卖谁不一样?您跟陈家有过节,不卖他们大家都理解,可咱们两家一直和和气气的,您想想,餐厅开了三年我也当了三年经理,朝您说过一句重话吗?”

杨老不听他胡扯,端着大碗道:“这街是咱们杭城人的,千百年来铺子再变,卖的都是中国人的东西,你们东家弄个西餐厅过来,那跟往锅里拉屎有啥区别?哼,别人卖我管不了,我们老杨家的铺子,就是不准卖洋货。”

想到西餐厅用的刀子叉子,听说左右手拿还有讲究,杨老瞅瞅自己的筷子,还是觉得筷子顺眼。

老爷子固执,周经理讲不通道理,只好祭出杀手锏:“您这面馆出租,每月租金也就五十块,我们东家愿意出双倍价。”

清溪眼皮一跳,慢慢放下筷子,心沉到了谷底。租金五十,她还敢冒险,如果加到一百……

“一千我也不租,赶紧回去忙你的生意,别在这儿倒我胃口。”面对金钱诱惑,杨老毫不动摇,杨嫂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的饭,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不搀和。

周经理算看出来了,食指对着老爷子点了点,败兴而去。西餐厅的生意越来越火爆,东家早就想扩张了,哪想到两家街坊都不肯卖铺或出租?一群老古董。

人走了,杨老继续吃饭。

清溪瞅瞅门口,不敢再等了,用帕子点点嘴唇,她离开席位,走到杨老桌子旁边,紧张地问:“杨老,我也想租您的面馆,您看行吗?”

轻轻柔柔尚且带着一丝稚嫩的女孩儿声音,才一出口,就让面馆安静了下来。

所剩不多的客人们都瞧着清溪,陆铎放下刚挑起的面震惊转身,就连顾怀修,筷子都停了一瞬。

杨老抬头,盯着清溪漂亮的脸蛋看了会儿,试探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清溪声音有点抖,杏眼却勇敢地与老者对视。

杨老觉得有趣,指着旁边的板凳叫清溪坐,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聊家常般慈爱地问清溪:“五十块的租金,这钱你家人肯让你出吗?你租了面馆想做什么生意?”

清溪的旧衣都毁在了那场大火中,现有的几身,要么是去顾家祝寿祖母特意给她买的光鲜衣裳,要么是为父亲办丧事时顾世钦叫人临时添置的衣物,也都是一等一的料子,任谁看了,都会猜测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会怀疑她租铺子的能力,故杨老直接询问清溪的打算。

杨老和蔼可亲,清溪渐渐镇定下来,一五一十地道:“我是家中长女,父亲过世,现由我管家。不瞒您老,如果能租到您的铺子,我想换个招牌经营自己的面馆,靠此赚钱养家。”

杨嫂讶异地看着清溪。

清溪诚恳地望着杨老。

杨老没想到貌似娇生惯养的小姐居然说出这样一席话来,沉默片刻,问:“你懂怎么打理面馆吗?可雇了擅做面的师傅?我跟你说,来这条街下馆子的客人大多嘴挑,你请的师傅若没点本事,做的面难吃了,那是要赔钱的。”

清溪都明白。别看她想了一套计划,别看她手里有徐家祖传的菜谱抄本,脑袋里也记得父亲做菜的刀法与程序,但她真像祖母说得那样,全是纸上谈兵,想了那么多,至今一碗面、一道菜都没亲手做过。

但清溪有信心能学会面食、烹饪,更知机会难得,错过这家,她短时间未必能找到合适的铺面。

“面我自己做,铺子经营我也会学,杨老,我知道我还小,但我真心想做面馆,您就把铺子租给我吧?”根据杨老与周经理的对话,清溪看出来了,杨老找租客很挑剔,现在老人家问了她这么多,清溪很怕杨老拒绝自己,到底年少不经事,脸皮又薄,求着求着杏眼就湿了。

美人有三等。

排末的三等美人,会轻易吸引男人的视线,但未必能触动男人的心。

中间的二等美人,只需一眼,就能同时抓住男人的眼睛与心,或生倾慕或是怜惜。

顶尖的一等美人,除了拥有二等美人的本事,还能叫善妒的女人都心神失守,哪怕只是一会儿。

这是曾经的老鸨告诉杨嫂的,现在杨嫂就觉得,清溪便是那顶尖的一等美人。

小姑娘楚楚可怜,杨嫂看了都心疼,随口帮了一把,叫丈夫答应人家。

“是啊,杨老答应吧,早点租出去,你也能安心休养了。“客人跟着劝。

陆铎攥攥手,有点为难,想帮清溪,又怕开面馆不是个好主意。

他谨慎地保持沉默,顾怀修看看已经没了面条的碗,悠哉地舀了一勺汤,垂眸细品。

杨老终于开口,却是给清溪出了一道题:“租你可以,但丫头需先做一碗面,我得确定你能撑起面馆,不然就是害你。”

清溪一怔,现在就叫她做?

她没做过面啊,原打算先租了铺子,再回去抓紧时间练习几样面食……

杨老看眼清溪白嫩嫩的小手,耐心地等着。

耳边传来客人们的窃窃私语,清溪目光恢复清明,低头想想,继而平静问:“您想吃什么面?”

慌而不乱,杨老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了,笑道:“捡你拿手的做,好吃就行。”

清溪颔首,随即起身,朝厨房走去。

陆铎心痒痒,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站在门口围观。

顾怀修侧目,看到的就是亲外甥的背影,与其他客人一起,将里面的情形挡得严严实实。

第16章 016

清溪前脚跨进厨房,后脚就发现光线一暗,却是杨老夫妻、小兰陆铎与留下来看热闹的客人,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众目睽睽,清溪强撑的勇气泄了大半,然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得上。

尽量忽视众人,清溪先观察杨老的厨房。

厨房不大,约莫只有六平,北墙上有两扇通风的窗户,墙根下是长长的灶台,分成三口锅,其中一口是蒸笼灶,另有两口寻常大锅。大锅东边连着宽大的揉面台,贴着东墙摆有一排橱架,分门别类摆着各种各样的配菜食材。

狭长的厨房,东、北两面都占满了,南边一排,进门右手边是切菜板,与揉面台相对。左手边是调料台,煮好的面放到这边调制再端给客人。西墙根下还搭了一个铁桶灶,上面架着一锅鲜汤,还热着。

先前面馆停业多日,今天杨老偷溜出来的,故准备的新鲜食材不多,刚刚招待客人用了一大半,剩了点零零散散的。清溪沿着厨房逛了一圈,看看厨架上的蔬菜、水槽里的河鲜、海鲜,终于想好要做什么了。

窗外天色已暗,清溪回头,叫小兰先回家知会母亲一声。

小兰不太放心地走了。

清溪朝杨老点点头,然后系上围裙,套好护袖。净手后,清溪拿起菜刀,轻轻地切了葱段、姜片备用。菜刀锋利,清溪又是第一次切菜,白白净净美玉似的小手举刀小心翼翼,看热闹的男客们被她的美貌与纤纤玉手吸引,杨老却慢慢皱起眉头。

自己在家做饭,多慢都可以,但经营饭馆,那么多客人排队等着,动作必须快才行。

真正忙起来,清溪无需刻意就忘了其他,抓把干贝放到碗里,接连加入料酒、葱段、姜片,再舀一勺鲜汤加进去。碗放进蒸笼,清溪蹲在灶台前,捡几根干枝条放进灶膛,再学父亲那样往枝条下方塞些易燃的引柴,这才紧张地划了一根火柴。

这些清溪全都是第一次尝试,眼看引柴成功着了,灶膛里燃起了金红的火苗,清溪悄悄松了口气。那么多人看着,要是柴火都点不着,太丢人。

干贝在蒸笼里慢慢去腥,清溪重新洗手,舀了一瓢面放揉面台上,取水的时候,她顿了顿。

小美人呆在水缸前,陆铎忍不住替她着急。到底会不会做啊,忙会儿停会儿,好像没什么章法。

杨老已经断定这是清溪第一次下厨了,连揉面加多少水都没把握。

清溪是没把握,而且真动起手来,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先前认定的那么清晰,如果在家里,她可以轻松地多尝试几次,但现在杨老就在身边,与烧火一样,她必须要做到一次成功。

清溪舀了一大碗水,然后背对众人站在揉面台前,看似从容地先倒了一点,揉面的过程中发现水不够,再继续加。这下连客人都看出清溪是外行了,好在清溪只露背影,勉勉强强地完成了揉面这个步骤。

“小姑娘,你准备做什么面?”有人好奇问。

清溪正将面团往细了搓,小声道:“猫耳朵。”

猫耳朵是江南名小吃,杭城人尤其喜欢,客人们纷纷来了兴趣。

猫耳朵揉面是个技术活,手艺高低决定了面食的形状美感,杨老终于跨进厨房,走到清溪身边近距离看,杨嫂胳膊一抬,将跃跃欲试的陆铎等人拦在了外面。

面团揉的好不好,根据颜色就能分辨,杨老背着手,扫眼清溪的面团,未予置评。

老人家滴水不漏,清溪心中惴惴,不过,她对揉面团没有把握,轮到捏猫耳朵,清溪信心十足。父亲不许她干力气活,包饺子、捏汤包这种有趣轻巧的事却不阻拦,清溪连乾隆汤包都能捏出三十三道褶,小小的猫耳朵更是手到擒来。

将面团揉成一根食指粗细的长条,依次切成大小均匀的细丁,撒点补粉,清溪终于在杨老面前露了一手,大拇指一抬一摁,揉面台上的面团丁便相继变成了一只只白扑扑的圆耳朵,女孩的动作,又快又漂亮。

“好样的!”陆铎啪啪鼓掌喝彩。

众人跟着起哄,厨房安静到略显枯闷的气氛,总算活跃了几分。

临窗的桌子旁,顾怀修再次看向厨房,呵,一个个大男人,堵得更严实了。

清溪记得,猫耳朵下锅时要用大火猛汆,汆一会儿就得起锅,问题是这个“一会儿”很难把握。

在杨老沉默的注视下,清溪凭感觉将一锅猫耳朵罩了出来。

接下来是配菜,香菇、鸡肉、火腿都切成指甲盖大小,虾仁洗净,准备好了,清溪弯腰添柴。锅里猪油烧热,虾仁放进去滑一遍,再将猫耳朵、干贝、鸡肉火腿等配菜都放进锅加水烧开。汤面很快起了一层浮沫,清溪细心地用勺子撇走。

最主要的程序都忙完了,锅中面汤咕嘟咕嘟冒泡,清溪站在灶台前,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白皙脸蛋被热气熏得红彤彤,那颜色比最昂贵的胭脂还好看,稀疏的薄刘海儿被汗水打湿粘在光洁的额头,汗淋淋的,不由叫人联想到某些绮丽情形。

陈旧昏暗的厨房,她就像一朵娇花,妩媚盛开。

陆铎看直了眼睛,旁边一个秃头汉子更夸张,使劲儿咽口水,咕咚一声,大家都听见了。

清溪回头,对上男人们不加掩饰的视线,她脸更红了,尴尬地转回去,抬起手背擦汗。

陆铎喜欢往漂亮干净的小美人身边凑,但他对清溪是单纯的欣赏,如赏花赏景,不带邪念,现在一帮老爷们明显在占清溪便宜,陆铎就看不过去了,撵鸭子似的将众人往外推:“行了行了,想看热闹都去座位上等着,堵门口算什么,没看人家都热出汗了。”

客人们不情不愿地回了各自座位。

陆铎轰完人,瞧见静坐一旁的舅舅,笑着递给舅舅一个“佩服”的眼神。任你有什么热闹,我都岿然不动,这才是大人物的范儿。

顾怀修却觉得外甥面目可憎,随手将墨镜戴上了。镜片宽大,旁人瞧不出他目光所在,顾怀修第三次看向厨房,就见名义上的准侄媳妇背对他站着,白色小衫搭配浅蓝长裙,身量纤细,像根刚抽芽的嫩柳。

清溪心无旁骛,面快好了,她放入提前洗好的青菜、鸡油缓缓推匀,吸口面香,起锅。

“给我来一碗!”陆铎不客气地吆喝。

后面几个男客也嚷嚷着要尝。

清溪看向杨老夫妻。

杨老点点头,清溪就先盛一碗给杨老,再陆续盛出六碗,人多面少,每碗只得可怜的几颗。

杨嫂端着托盘,一人分了一碗,因为顾怀修没开口索要、亦没表现出对猫耳朵的兴趣,墨镜都戴上了,杨嫂就只往陆铎面前放了一碗。

刚出锅的面热乎乎的,汤水清透猫耳朵小巧可爱,大概是对清溪印象太好,陆铎只觉得这碗面也非常有水平,没比杨老的手艺差多少。观完卖相,陆铎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起一颗猫耳朵使劲儿吹吹气,一筷子送进口中。

清溪紧张地盯着他。

陆铎嚼了两口,刚要凭本能说点什么,瞥见清溪期待的小模样,陆铎及时改口,高声夸赞清溪:“不错不错,你要是开面馆,我肯定来。”

清溪信以为真,继续观察别的客人。

那几个男人平均三十多岁了,喜欢清溪的美貌没错,却不像陆铎那么明显地想讨好清溪,互相瞅瞅,心照不宣地笑笑,除了两个留下来继续等待清溪租铺子的结果,其他人都走了,回家的回家,溜达的溜达。

清溪的心凉了半截。

杨老拿了一双筷子,让她自己尝尝。

清溪不安地夹了一颗猫耳朵,第一感觉是咸了,然后就是面有点死。

说句好听的,她这锅猫耳朵,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