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双双奇怪地看着周彦在训自己的姐夫,虽然每一句话的前缀他都会喊姐夫,但是语气就像是老子在教不成器的儿子人生大道理一般。

“姐夫,我姐傻了,你也跟着傻了?辣椒油能单吃吗?你脑袋被驴踢了?别说我姐非要怎么!她要上天,你是不是就给她造火箭?我姐现在那是特殊情况,你叫她少上网,有辐射。她在家的时候你别拖地板。你不懂就去问伯母啊!别事事由着她,女人就不能惯,尤其是这个时候,你上次当爹都干啥了…”

何双双目瞪口呆。周彦在电话里整整训了自己姐夫二十多分钟,语气那是半点儿不含糊,该吩咐就吩咐,该讥讽就讥讽,该教训就教训,该呵斥就呵斥。从她姐姐晚上几点睡,到出门应该带什么,他就像个老妈子一样,孕妇知识比她这个女人掌握的还多。那些话,听上去都是五十岁以上大妈说的,不该是从周彦的嘴巴里可以组织出来的家庭唠叨。

事实上,真正的周彦本性就是如此唠叨,只要跟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心里跟你亲近的唯一表现形式就是对你进行大量吐槽。他有着各种奇怪的观点,而你,作为周彦认同的朋友,是不能反抗这一项福利的,他很爱面子,又小心眼,你要是恼了,说了一句伤面子的话,他就再也不会跟你说那些话了。这个世界,也只有他姐姐能够打断他的唠叨而周彦是不记恨的。

屋子里响起了开门声,路志青拿着一朵有点蔫的百合花进门。他一进来,先是往后看看,然后关起门,顺手将花丢到周彦的床上。他拿起何双双买的苹果大力地咬了一口,说:“双双,够意思,我这兄弟就拜托你了。”

“你不怕我毒死他,毁尸灭迹啊?”何双双翻个白眼。

“那么多色素水你都没调制出鹤顶红,毒死别人这种工作真的不适合你。所以啊,你就做陪护吧,也算是戴罪立功。”路志青呵呵地笑着,调侃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双双脸色一白。

“唉,你姐夫知道了,全市人民能不知道?”路志青打开外衣,从里面拿出几盒女士香烟递给周彦,“这玩意儿是女人抽的,适合你,这几天就先抽着吧。”

周彦接过烟,抬眼看他,“你送葬呢?哪里掐的花?”

路志青完全不觉得羞耻地说:“门口护士站,看到护士抱着要丢掉,觉得太可惜了。”

何双双有些纳闷地看着路志青从胳膊下的皮包里拿出一堆文件,外加单据给周彦看,这是叫他带病工作?

“我说,他是病人吧?”何双双有点维护周彦了。

“我知道啊,可他不签字,我拿不到钱啊,制度可是他定的。周彦你快点儿,建材市场那边等着呢!”

周彦看完单据,签好字,递给路志青。他吩咐了几件事,路志青也都一一应了。临出门的时候,路志青扭头说医院的账他结了,带着药回家也一样,小区门口也有门诊,还可以上门服务。医院的味太难闻了,护士也没他在电影里看到的漂亮…

路志青一走,屋子里便有一种特别的情绪环绕在何双双与周彦之间。忽然间,刚刚熟悉亲和的劲儿似乎都被路志青给带走了,剩下的气氛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认识一般,尴尬,不自然,就像是有着简单关节的玩偶在做动作。

周彦很想单独待着,最起码他想很舒服地在没人窥视的情况下继续打电话数落一下自己的姐夫。他立刻没良心地撵何双双走,何双双却倒在了一边的陪护床上,赖在这里了。

“你觉得,我妈能叫我回去吗?”何双双十分无奈。

“我这都好了,替我谢谢阿姨的鱼汤。”

“算了,你越谢,我妈就越来劲。”

周彦躺了下来,不再说话。

“周彦。”

“嗯? ”

“我妈那个人是热情了点儿,但是你也不要觉得我妈是图你什么。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稍微过得去的男人,能解决衣食住行的男人,我妈都会觉得很好。所以,你也不用防备着别人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便宜。”

“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打我认识你,你就这样想的吧?”

“你真的误会了。”

何双双躺在陪护床上,有些郁闷地举着手机对着医院墙壁上的宣传画咔嚓咔嚓地无聊乱按。她按了一会儿,把脑袋侧到周彦这边,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芒。

“我说,求你个事呗。”

“什么?”

“用你几个月的时间,我妈这段时间怎么对你,你就应付下,我不想让她伤心。”

周彦又防备了,他没敢答应,也不好意思拒绝。他唾弃自己是个贱骨头,在华梅那边,人家怎么对自己,他都不气,甚至戴了绿帽子都不气。而何双双对自己是很好的,自己怎么就不能帮帮忙呢?但是帮忙,又凭什么啊?他就不服气,干什么他要帮她挡着啊?自己就这么招惹她看不上?什么呀,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自己住院这都赖她,凭什么啊?

“唉,我跟你说啊,最初见面的时候你就不该答应。其实吧,唉,我是说,给我几个月,我想办法找个人来接替你。你放心,其实我家也不是对你百分百满意的,你的年纪、你的条件,其实都不适合我。我妈一直想我找一个比我大的,能让着我一辈子的人。你知道吗?她这是没参照物,但凡出现一个参照物,随便一抓就比你强。其实,你跟我那是完全不合适的啊!”何双双唠叨着。

周彦越听越不是味道,于是打断她,“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何双双冷笑着将手机对着他,不知道她按了哪个键,那一串被编辑过的铃音便响了起来。“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

在医院待了两天后,周彦谁也没提醒一个人出了院。回家这天,周彦收到了一份来自父亲的礼物。早在五年前,周德凡在一家瑞士的表厂给自己的儿子订了一块手表。那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话,说是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块好手表,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好手表。有些表,不是你想买就有现货的,那种对于很多人来说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世界名表是需要订购的。而这个订购时间还很长,有的甚至需要好几年。周德凡当年算过,儿子二十八岁,也该给他添孙子了,于是在瑞士旅游的周德凡大手一挥,给儿子订了一块,给孙子也订了一块。

也许周德凡这一辈子就在那一霎有过自己是爸爸这样的意识。那手表订完,他转眼就忘记了,也没跟周彦提过。可是,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周彦意外地收到了这份礼物。周彦抱着盒子整整哭了一个多小时,哭完,他打电话给自己的姐姐周晨,对她说,自己这段时间不忙,想过去住一段时间。

也许,这算是为了回避什么仓皇出逃吧,周彦给自己找到落跑的理由,匆忙离开。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他就偏偏不如她的意了!

周彦直接去了南方,他走得很狼狈,颇有些仓皇出逃的意思。从北拓到南方的南鞍市有两个半小时的飞机飞行时间,这一路上周彦都在想,要是何双双发现他跑了,会不会真把他的那段录音给发出去啊?她绝对做得出来!可不管她发在哪儿,反正他不承认就是了。再说她认识的人他都不认识,怕什么啊!可是她不能发吧?不能吧?

一段两个多小时的旅程,他满心地嘀咕,不断地在给何双双的道德品质打分。不得不说,周彦骨子里,很有一种虚荣精神,要脸要得很无敌。如果要何双双来总结他这个人,就更简单了,闷骚呗。

何双双找不到周彦当挡箭牌,只好给他发短信:地主大爷,你在哪儿呢?

地主大爷没敢回复。

高卓不安地对着机场能照出人影的一切反光物来观察自己。他出门的时候,真的很用心了,从里到外都换上新的了,他还给自己的头发上了一点儿老婆的啫喱水。这一次小舅子不能唠叨他了吧?

周彦提着大包小包走出闸口,高卓立刻上来大声热情地打招呼:“憨憨, 这里!”

得,整个儿闸口的人都盯着周彦看。周彦内心愤怒,拖着行李箱从他身边快速地走过,假装不认识。高卓反应过来自己做了错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蹭过去,“小鸟叫我来接你。”

周晨的小名叫小鸟。

小时候,周晨是周彦的妈,长大后,周彦是姐姐的爸爸。他们一直就是这样相互依靠的,至于对方是什么角色,要看生活的需要。怀孕的周晨需要老人的慰藉,于是,周彦就义不容辞做爸爸。

就像小时候妈妈跑的第一年,周彦想吃冰棍儿,姐姐说等到下雪了就给他买。后来真下雪了,姐姐就拿碗接了凉水放了白糖,给他冻了一碗冰,拿菜刀剁了冒充冰棍儿。不过,姐姐从不骗他的,第二年就开始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地卖冰棍了。

从机场往市中心走的这段路上,周彦有好几次想张嘴问高卓,我姐姐怎么样了,还孕吐不,你们去了医院没,做了几次产检,医生是怎么说的?但他到底还是没问出来,因为问也是白问。高卓是生存在异度空间的神仙,人类的一切事情,他都不懂。

有关于姐姐跟高卓的爱情,就像某部言情小说作者笔下的创作世界,不真实,但的确存在,有根有据,只是被艺术加工了。

那一年,周彦与周晨的父亲从外地领回了一个小丫头,非要结婚。周彦他们自然是不同意,那个小丫头长得是好看,可年纪比周彦还小了八岁。就凭周德凡那一口四环素牙,这里面能品出什么超越年龄界限的爱?

父亲的大脑已经返老还童了,到了他觉着自己还是个小青年的地步。面对执拗的父亲,周晨愤然地去了南方,周彦回了学校。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破裂,不过周德凡到底还是没结婚,只是不好不坏地跟那个女孩在上海同居了很久,被人家讹了一套一百多万的房子后分手。老头从此再也不相信爱情,开始游戏人间。他总是这样,像个孩子。

周晨会在南鞍开一家小餐吧的原因很简单,那天她去了飞机场,最快离开故乡的那架飞机就是开往南鞍的。她下了飞机,在南鞍百无聊赖地住了半年,半年之后就开了一家叫“憨饺子”的特色餐吧,并居住了下来。

一家小店,四五位店员,七八张桌子。周晨只是找个事儿干,她没什么知识,更做不了什么大买卖,所以她就只能开一家饺子馆来做自己的精神寄托。对于这家饺子馆,周彦一直觉得是她自己在找麻烦,为此他还气闷了很久。等到后来她姐姐嫁了吃饺子的顾客高卓时,他就更加愤恨这家校子店了。

高卓是个奇怪的人,无论是长相,还是他这个人在地球上的生存能力。按道理,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高卓,应该是那种高深的、丰富的、内敛的、叫人崇敬仰望的某种人。他应该是每个月会无数次地出现在各种频道里来代表一个阶级,对广大平民传播科学知识的人。但是高卓不行,他有一肚子的学问,却没有相等的表达能力。他生就一张叫人无法信任的娃娃脸,还有与长相匹配的儿童生活能力,在业内,他是最有希望的物理学天才;在生活中,他就是一个白痴,一个坐公车都能坐错的低能儿。

高卓打小就听话,打懂事起,他妈就对他进行了超越人类界限的精英教育。教育来教育去,教育得这孩子只懂得特别行业的专业知识,对现实那就是两眼一抹黑。他二十三岁那年,他母亲把自己的学生变成了自己的儿媳妇。他三十五岁那年,他的媳妇愤然离婚,给他留下了一个七岁的儿子。这一次,老太太正赶上更年期,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失去妈妈管教的高卓,就如失去了生存的明灯。没人告诉他应该几点起床,没人告诉他各种生活的消耗单据该在哪里付费。他手里有着成堆的课题需要去解决,这一年的高卓就如在孤岛上出生的张无忌,现世的一切都令他惶恐。他发现,实验室不是生活里最重要的,去哪里买电卡才是最重要的。

周晨是在一个冬天认识高卓的,当时是夜里十点半,她在店里看电视剧看上了瘾,打烊晚了。那天,高卓带着自己的儿子高鹏宇进了店,一张嘴就要了三斤饺子。

高卓觉得自己很饿,他懂得一斤饺子有多少质量,但对于饺子的一斤却不知道。平时吃饭他也没称过,他是学量子物理学的,那可跟饺子与肚子容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寻思着自己这样的也能吃二斤饺子,儿子也很饿,那就吃一斤饺子吧。

周晨看着那一对父子进来,一个穿着简单的外套,冻得直流鼻涕。大概是怕儿子冷,他给儿子穿得倒是极其厚,大衣外面还套了—件大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些羽绒服与棉衣套在一起的。由于穿得太厚,七岁的高鹏宇只好架着胳牌走,就像一个活体的十字架。

周晨问高卓:“您是在这里吃还是打包?”

高卓说:“就在这里吃。”

周晨觉得他们吃不了三斤饺子,就给了高卓一些建议。末了她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说:“孩子不能捂这么厚,您也不能穿这么薄。”

高卓立刻就把周晨纳入了好人的这个行列,并且百分之一百地开始信任她。不得不说,他对人的防备智力也许只有三岁,但是直觉确实也超越了人类,周晨的确是个好人。

父子俩狼吞虎咽地吃了八两韭菜馅饺子,周晨看到高鹏宇在换牙,又好心地说了一句:“您这孩子在换牙,最好带他去看看,这前面的都翘出来了,后面这牙再长可就要歪了。这可不好,牙齿是孩子今后的门面。”她这话是说了,可从此高卓父子就如鼻涕虫一般黏上了她。高卓这厮长相很清秀,尤其是那张能引起女性怜悯心的娃娃脸。

什么叫爱情?这还真不好解释。周晨同情高卓,母性大发,同情之后就爱上了他。她也喜欢高鹏宇,因为高鹏宇很像小时候的憨憨。憨憨饿了还知道去 地里掰玉米烤了吃,高鹏宇就是饿死了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肚子问题。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没机会去应付现实社会。

最初的时候,周晨一天三顿叫服务员做好了给他们父子预备着。有时候高 会问一些像我该去哪里给孩子打防疫针啊,我要去哪里缴物业费啊等蠢笨问题,周晨也很有耐心地回答。“憨饺子”附近是大学城,有的是各种有性格的知识分子,当然,类似高卓这等极品,这附近也就他一个。

周晨挺喜欢听高卓讲话的,每当他说起自己在学术上的东西,就会滔滔不绝,就像《美少女战士》里的夜礼服假面上身。他会很认真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解释给周晨听,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可是一旦涉及现实,他就会磕磕巴巴云遮雾罩,大概他自已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高鹏宇很乖,才七岁就抱着一本周晨都看不懂的英汉对照儿童读物看。

转眼,时光过去了一年。高卓觉得自己应该给儿子找个妈,他们父子很认真地坐下讨论,觉得街口饺子店的周阿姨很适合他们家。周阿姨会给高鹏宇打毛衣,会给他做拔丝红薯,有时候爸爸忙,周阿姨还会站在学校门口来接他,而且一眼就能认出他来。高鹏宇完全支持父亲,而且他也不认识除了周晨之外的阿姨。这对父子讨论了很久,做了决定,只是没问周晨是不是愿意。就这样,高卓挑了个日子,买了花,很认真地去饺子店求婚了。

周晨自然是不能轻易地答应高卓的求婚的,说要考虑一下。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高卓的母亲邱珊就带着高鹏宇找上了门,她进了饭店后,态度倒是挺好,只是语气不是那么愉快,“我是高卓的母亲。”

“嗯,您坐。”周晨请她坐下,对待她就像对待一位普通的顾客一般。她是该做买卖就做买卖,该忙活就去忙活。直到中午高峰期过去后,她才坐到邱珊面前,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

“我不是不开明的母亲,可是你和卓卓,我是说高卓,你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他懂的,你永远不可能懂,他的世界你永远也进不去。我是过来人,我也希望儿子能够幸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有十多岁的年龄鸿沟。还有,你们永远不可能有共同语言。你别以为嫁给一个教授能过上多么好的生活,那是在国外。在咱们这里,他也就是工资高点儿。我看你也是年轻漂亮的,你看,你也有自己的产业,我要是你,不如就找个门当户对的。”

倒是没像电影上的那样,一下子给个十几万的支票来打发自己。周晨这次的态度倒是好了,她笑着叫服务员给邱珊倒茶,还问她要不要吃自己饺子店里的招牌蘑菇水校。邱珊拒绝后,周晨也跟她好好地解释了。

“阿姨,你说得没错,我和高卓不合适,所以我没答应他。当然,我不讨厌高卓,他挺好的,只是有些迟钝。你看,你儿子不会疼人,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就像你说的,除了工资高点儿,人善良一点儿,他也真没我喜欢的地方。这女人嫁人跟再一次投胎没什么两样,我也没有做人家后妈的打算…”

一直没说话的高鹏宇拉了一下周晨的衣服,带着—丝撒娇的语调说:“周阿姨,我要吃拔丝红薯。”周晨习惯性地捏住他的下巴,“张开嘴。”高鹏宇张开嘴,周晨上下看了一眼后拒绝,“不行,你换牙呢,过几天等上面的这个牙牙掉下来,阿姨再给你做,好不好?”高鹏宇不愿意,周晨叫后厨给他做了一碗软软的肉松面条。

“这孩子缺钙,换牙换得慢,您回去给他买点儿钙片,我看这附近同龄的孩子都比他长得高,高卓不懂这些。这孩子要是到了学校,是要受气的…”周晨看着高鹏宇吃着面条,顺嘴跟邱珊抱怨着。

邱珊倒是对周晨刮目相看了。儿子的第一段婚姻是她自作主张的,可她的年纪慢慢大了,老头子的血糖也很高,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还要带着学生搞研究。未来,高卓的亲事是个老大难,到底什么才是适合儿子的亲事,邱珊为此很是作难。罢了,不如就找个什么都不如高卓的,好歹能照顾好他们父子。

看着孙子大口地吃着面条,扭头又看了下在一边利落地指挥服务员收拾餐厅的周晨,邱珊突然觉得,即便是找个会照顾人的儿媳妇,即便这个儿媳妇是来自农村的,可是,好歹孙子在她手里挨不了饿啊!这要是万一哪天她蹬腿了,她也能放心不是吗?老太太想好了这些,倒是真心实意地打探起周晨的家庭情况。

邱珊走了之后,高卓依旧来,有时候工作忙了他还会把高鹏宇寄存在周晨这里。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愿意,放下孩子他就走。反正,高鹏宇现在已经会去后厨提自己的各种要求。有一段时间,他做课题,能有十几天不接儿子。周晨很生气,找不到高卓就跟邱珊抱怨。而邱珊的态度很有趣,她东拉西扯的,有时候她还带着周晨去逛街,两个人一起聊个韩剧,一起说说最近哪里打折。每当周晨反应过来,自己该说的事情每次都说不完。

周晨有时候搞不懂高卓的大脑是怎么构成的,他每个礼拜天如果不忙的话 就会来饺子店里求婚,他的求婚基本上没什么浪漫的元素,就是拿着一个白金 戒指,小心地问周晨,可以吗?能成吗?行不行?如果周晨拒绝,他就要上三两韭菜馅的饺子,吃完乐呵呵地回家。

第二年夏天,高卓不小心从楼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周晨照顾了他两个月。高卓出院之后,两个人就去民政局登记了。有人问周晨,你到底喜欢高卓哪里?周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同情吧,她一直觉得是因为同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高卓更加会晒可怜的人了。

周彦放下行李箱,在姐夫家的小楼下喊着自己的姐姐。他喜欢这样喊:“姐!”

没过多久,周晨带着一张布满孕斑的脸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撒娇,“憨憨,你带醋了没?”

两块手表,周彦没说另外一块是周德凡给孙子的,他对周晨说:“这是咱爸给咱俩买的,一块是我的,一块是爸爸给未来女婿的。”周晨拿着手表,哭得差点儿没晕过去,她从未得到过来自父母的任何爱,一点儿都没,因为她是个女孩。

做完这一切的周彦心情莫名地好,他想,假如自己的老子周德凡在天堂能够懂事一点儿,他也会这样做的吧?

周彦的到来令高教授家热闹了很多。周晨为了招待周彦,还专门叫高卓买了不少海鲜回来。可说到底,周晨不能做,高卓不会做,还得是周彦下厨。

一直不怎么爱吃东西的周晨,这天中午吃了整整两碗饭,这令高卓很高兴。 他磕磕巴巴地巴结小舅子,“还…还是憨憨厉害,你就多住一段时间呗。”

周彦显然不喜欢高卓喊自己憨憨,这种故作熟稔的样子令他极其讨厌。于是他皱皱眉,吓得高卓低头猛扒饭,其实他自己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害怕小舅子。

“你别吓唬他,你不知道他胆小啊!”周晨很生气地骂自己的弟弟。

吃完饭,周晨就开始抱怨自己的弟弟欺负人。周彦有些不服气地回嘴,“他连你都敢娶,我就看不出他哪里胆小了。”

正在给老婆按摩腰的高卓挺直了脊背,嘴角向上弯。

“鹏鹏呢?”周彦四下找着姐姐的继子,那小子挺好玩的。他有时候会很认真地问周彦一些玄妙的问题,比如他很喜欢同桌的那个小胖妞,于是问周彦:“小舅舅,这就是爱情吗?”

“他上寄宿学校,星期六才能接他回来。”周晨有些不高兴地解释。

“寄宿学校?他怎么去上寄宿学校啊?”周彦不理解,去看姐姐。姐姐愤怒地扭脸。

自从跟她结婚,高卓的世界开始慢慢地发出光芒。研究的课題有了成绩,去年不但拿了二十万元的奖金,还住进这栋二层小楼。高鹏宇的亲生母亲在外面溜达了一圈,离异,年龄增大,以前靠着婆家的荣耀之光也逐渐消失。她觉着自己再次上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于是,她想回来。

高卓的前妻很聪明,她没直接表达自已的意思,只是每天下午去接鹏鹏放学,跟儿子重新培养感情。周晨自然不能在高鹏宇面前说他亲生母亲的坏话,因为鹏鹏总要长大,但是被骚扰多了,周晨也不是好惹的,她将高鹏宇送进了省内最贵的小学,一个学期三万多块,除了父母的签字外,谁都见不到。

“哦。”周彦点点头。

“憨憨,你都二十八岁了,该找个人了。”周晨端着一碟子松子,一边吃,一边随手喂着边上看书的高卓。

“姐,你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情不用你担心,三十以后再说吧。”周彦应付着,脑袋里却想起了何双双,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呢?大概是气急败坏了。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向上微微地翘着,只是他自己并没发现这一点。

对弟弟的性情了若指掌的周晨笑笑,“我跟你说,我对未来的弟媳妇没啥要求,可有一点,她得本分,不能像你以前认识的那个华梅,活得那么、那 么…高卓,怎么形容?”她推了一把高卓。

高卓一脸茫然地抬头,“什么?”

“姐,我知道了。你别说我了,说说那个辣椒油是怎么回事吧!”周彦转移了话题。高卓收起自己的书,很正经地对他们说:“我回研究室那边,你们聊。”

看着高卓出门,姐弟俩一起从鼻腔里哼了一下。谁敢说老实人没心眼,那就是傻瓜。

“姐,咱家的情况你跟姐夫说过吗? ”周彦问道。

“没说过,你姐夫那个人也不长个心眼。再说了,咱家有什么啊,不就是那点乱七八糟的事儿吗?爹死了,娘跑了,末了还有一堆没完没了的官司。你说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就觉得咱们活该欠了他们的,现在捞不到了,就开始咬了?”

“随便他们怎么想。对了,叔叔跟你联系了没? ”周彦扒拉着一只石榴,掰粒子吃。

“嗯,一直给我打电话呢。我换了卡,就是现在这个,用你姐夫的身份证去登记的卡号。代理律师那边他去闹过几次,说是今年想给咱爸办个周年,叫咱俩回去,你回吗?”

“不去,随便找个有水的地儿就能给咱爸办周年。我说,姐啊。”

“嘿?”

“有时候吧,我觉得咱爸挺聪明的。”

“是啊,是啊,不聪明能想那么多不实际的东西,一辈子好高骛远吗?算了,其实这段日子我也挺想他的,孩子生出来都没个姥爷疼。咱爸那时候也很想你结婚的。”

小餐厅里,姐姐的唠叨声慢慢传来,很有家的味道,这种感觉令周彦很向往。

“…你不知道在这个大院儿里,好多教授的老婆都去生态园那边购物。 高卓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吃青菜。以前是买不起皮鞋,现在呢,是买不到布鞋, 脚肿得,一按一个坑儿…”

周彦很嫉妒,姐姐再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了。她有她的生活,离自己会越来越远。有了宝宝之后,大概会离自己更加远了。算了,看到坚强的姐姐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多愁善感,而以前许多难以忘记的屈辱与艰辛因怀孕而被原谅。她准备去忘却,他就不要再提醒她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高卓煮了七八个鸡蛋,他也只会做这个。周彦剥了一个鸡蛋,蘸着酱油吃。周晨笑着看弟弟吃白水煮蛋,很随意地说:“憨憨,你知道吗?我一直奇怪你怎么吃不腻这个,后来我想起来了,咱爸说过,等嫌了大钱,咱家天天吃煮鸡蛋。对了,最近你没照镜子吗?你长得越来越像咱爸了…”

周彦愣了一下,却再也没有碰过那盘煮鸡蛋。姐姐这一天一直是咱爸长,咱爸短的。她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只因为一块不属于她的手表,就把以前的一切冤屈忘却,原谅。

“高卓,我告诉你啊,这手表可是我爸爸给你买的,很值钱。你可别丢了,丢了我跟你离婚!”

高卓赶忙点头。从昨天到现在,周晨一直在说这个手表的事儿。“姐,你想咱爸了?”周彦插嘴。

周晨摇头,“没有啊,只是看到你才这么说的,你都不知道你现在多像他。”

晚上的时候,周彦对着镜子足足观察了自己半个小时。

星期六,周彦跟姐夫去接鹏鹏。在学校院子里的时候,周彦看到鹏鹏只是抱着杆子,看别的小朋友玩,并没有参与进去。

“鹏鹏。”

鹏鹏跑过来,挺高兴地抓住他的手,“小舅舅,你来接我了。”

“嗯,你爸爸也来了,他在学校门口呢,有些事。你怎么不跟小朋友玩啊?”鹏鹏撇下嘴,“太幼稚了。”

周彦大乐,扭头看下学校门口,在那里,高卓一声不吭地听着一位打扮很时尚的女人数落。那女人一直在哭,围观的群众很同情。

“里面的人质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了人质,缴枪不杀!” 一群月底才有家人接的孩子,在操场上玩着警匪游戏。

鹏鹏很无奈地摊手,“小舅舅,你看到了吧!很幼稚吧?”

周彦抱起他,“是啊,是啊,你最成熟了,像个老头子。”

汽车的雨刷器有节奏地在玻璃上画着半圆,周彦开着姐夫的车子往家走。高卓在车后座一下一下地拍着鹏鹏的后背,待孩子睡熟,他对前面的周彦说:“今天这事别跟你姐姐说,她最近的情绪很不好。”

“你能解决?”周彦的语气很平淡,

“我想解决,可是她是鹏鹏血缘上的妈妈。她说她要跟我打官司,抢鹏鹏的监护权。”高卓那张娃娃脸上露出一丝愤怒的神情。

周彦沉吟了一会儿,问他:“她要多少钱?”

高卓很惊讶,“你怎么知道她要钱?”

“笑话,你脸上有花啊,她要你?就我姐姐傻,当你是个宝。”

“那确实。”高卓挺不要脸地笑着附和。

“她要多少?”周彦又问他。

“三十五万。”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嗯,她说我的研究也有她的功劳,现在的房子原本也是她该有的。研究奖金她要一半,那房子她要四分之一。”

“那你准备怎么办啊?”

“我是绝对不会给她的。”高卓的脸上带着知识分子的那股子倔强,周彦撇嘴。

他安心了,一切能够用钱来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个问题。第二天,周彦瞒着姐姐、姐夫,找了一家律师行联系了高卓的前妻,出了三十五万,买了一纸现金收据跟孩子的监护权放弃书。离开南鞍的那天深夜,周彦将那两张纸悄悄地给了姐夫。

“这事儿就别跟我姐姐说了,她还怀着孩子呢,知道了肯定会闹。”

“你给她钱了?”高卓有些生气。

“我姐还有四个月就生了,你不能叫鹏鹏一直上寄宿小学。我不给她钱,你倒是教我个好办法?”周彦耐心地跟高卓解释,高卓这等书呆子犯起倔来是非常难拽回的。

高卓坐了一会儿,去屋里取了一张卡回来递给周彦,“这里面是我给鹏鹏存的教育基金,有十万块,其他的算我借你的。”

“姐夫!”周彦挺郁闷,“你是不是觉得钱这个东西特俗气?你是不是觉得我浑身都是铜臭味儿?”

“不是,周彦,你误会了,我、我从来没这样…”高卓又结巴了。

“你就是这样想的!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你觉得你拥有的一切高尚品质能够帮你解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问题。姐夫,你知道你最失败的地方是哪里吗?你把这个世界看反了。最可悲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些书里、电视里的东西是虚构的,只有你相信那些东西是真实的。我不怪你天真,你天真只是因为你没挨过饿,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对待我姐姐吧…”

“小鸟挨过饿?”高卓很惊讶地问道。

小鸟怎么没挨过饿,小鸟也是要过冬的。

周彦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可以,他期望别人也永远别想起他们姐俩的那段时日。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被木琴搬空的家里,就连灶上的铁锅她都没有放过。那一晚,周彦饿得哇哇大哭,姐姐跑了出去,他等了那么久,越等越害怕。后来,周彦顺着村里的小道去找姐姐,在供销社那边,他看到姐姐被村口小卖铺的张瘸子按在墙上乱摸。那天,月亮一直在跟乌云捉迷藏。天空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暗的时候他能听到姐姐的哭声,明的时候,他能看到姐姐那张沾满泪水的小脸。

人这一辈子会有许多后悔的事儿,周彦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自已那一年的懦弱。那时他跌趺撞撞地跑回家,躲在墙角里。快到天亮的时候,姐姐抱着几包方便面跑了回来.脸上洗干净了,还对他笑着说:“憨憨,饿了吧。咱家没锅,你就干着吃,干着吃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