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困惑地看着令秧:“夫人,你是说——溦姐儿夜里哭闹的时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连翘在她们身后,“扑哧”笑出了声。

“那怎么能是一码事儿呢。”令秧脸红了一下,“溦姐儿还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经长大了啊。你都要开始缠足,紧跟着,就是许人家;再然后,就是备嫁妆,日子过得快着呢,说话就出阁了。”

“我疼。下地走路的时候,只要踩下去,我能听见脚上的骨头响,我害怕。”

“我绝不诓你,不会疼一辈子的,熬过了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来,裙子底下像有两朵花儿,轻轻盈盈的,旁人远远地看见三姑娘走过来了,像是踩着水波纹漂来的,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缠,等过些年个子再长高些,这么标致的一张小脸儿,裙子底下却踩着两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

“会像花儿一样?”三姑娘歪着脑袋,“可是前几日,那个有龅牙的蔡婆子说,过些日子她们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带子里缠在我脚上,我一边走路,就得一边流血。她说流血的时候还在笑,牙都是黄的,我就想着,我先让她流点血算了。”

“那些婆子的话如何信得?她们嘴里哪儿吐得出象牙?”令秧抓着三姑娘的双臂,“来,站起来。”两个人的腿都有些发麻,各自颤颤巍巍还偏偏相互扶着,险些就要脸对脸地栽倒下去,连翘即刻从旁边扶了一把。

“你来看这个。”令秧小心翼翼地将裙裾往上抬了一寸,因着守孝,绣花鞋的颜色也自然不宜鲜艳,藕荷色的鞋面配了雪青色的云头,同时勒着雪青色的边,鞋面上隐隐用银丝线绣出来的暗花,都是她自己的手艺,“这鞋子好不好看?等你缠到‘裹弯’的时候,我绣双更好看的送你,好不好?你自己挑颜色和花样。”

“两双,行不行?”三姑娘此时只要一站起来,双脚上传过来的痛就像绳索一样企图把她拽倒在地面上,她牙缝里吸着气,晃悠悠地伸出两根稚嫩的手指在令秧面前,像只小木偶。

令秧笑了:“三双,一言为定。”

这时候连翘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川少奶奶来了。”

川少奶奶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令秧才看清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丫鬟。她将手里一个小小的漆盒放在桌上,拘谨地行了个礼:“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令秧凝视着这个面若桃李却总是没有笑容的“儿媳妇”,一恍神,一句“你来做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她心里暗笑自己不成体统,嘴上说:“好些,等天气再暖和点儿,就能四处走动了。我也有日子没看见哥儿,他身子可好?”

“他最近整日忙着读书,谢先生前些日子托人带了一包袱的书给他,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看着倒是入迷,又带了书信给回去,说要邀谢先生来咱们家住几日聊学问呢。”其实川少奶奶知道,那几卷哥儿看得如痴如醉的书,不过是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或是《苏小小月夜钱塘梦》之类的元杂剧,川少奶奶是识字的,只不过她没让任何人知道这点,包括她的夫君。

“这么说,谢先生又要来咱们家了。真是缘分,谢先生如今倒真成了哥儿的先生。”令秧其实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的神色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也不知川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池州口音在休宁人的耳朵里,总是显得土气。下人们都常在厨房里偷偷地学舌笑她——自然,哥儿讨厌川少奶奶,否则这些下人们也不敢如此猖狂。

三姑娘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实在受不了大人之间无聊的对白,走路的样子滑稽得令人心疼,小手在川少奶奶的玉佩上扯了一把,委屈地仰着脸。

川少奶奶整个人顿时融化了一样,嘴角还没扬起,眼神就笑了:“嫂子给你带了马蹄糕来,刚刚出锅的。”

“我娘不让我吃。”三姑娘抱住了川少奶奶的腰,脸也埋了进去。

川少奶奶不声不响地,驾轻就熟地把小女孩搂在怀里,甚至轻轻阖上了眼睛。这是令秧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二人变得这么亲厚的。

令秧有些心酸,她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怎么说也还有云巧;如今,川少奶奶却只有个三姑娘。

当天晚上,蕙娘命人将三姑娘阁楼上的闺房挂了锁,还将一楼通上去的楼梯门也关了锁上,又将老夫人房中的婆子抽调了两个来,命她们好生看着,不准任何人送吃的上去。众人见蕙姨娘是真动了气,也只能遵命。令秧想要过去劝解,却被连翘拦住了。连翘柔声道:“夫人是心疼三姑娘没错,可是满院子的人看着,难保有人觉得夫人是在借着管教三姑娘这个由头,想杀杀蕙姨娘的威风,那多没意思呢。”令秧瞪大了眼睛:“你发烧了不成,好端端地说起哪家的胡话来了?”连翘微笑:“夫人别嫌我多嘴,那起好事的人哪个不是无风都要掀起浪的。按理说,眼下府里主母本来就是夫人,老爷房里的儿女无论嫡庶,怎么管教都是夫人说了算的。可偏偏三姑娘是蕙姨娘亲生的,夫人现在过去说话,旁人自然要看蕙姨娘的好戏,蕙姨娘若是不听,他们觉得夫人在府里只是个摆设;蕙姨娘若是这次看了夫人的面子,那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说了——蕙姨娘管着家已经这么多年,什么事情宽了什么事情严了,难免有人记恨。他们会想着老爷去了一年多,夫人终究要动手牵制住蕙姨娘,到时候万一有人跑来在夫人面前邀功,告状……夫人可就不得安生了,还会坏了跟蕙姨娘的情分,夫人说是不是呢?”

令秧愣了半晌,直到她确信已经弄懂了连翘的意思。她看着连翘,像是吃东西被噎着了一样,拍拍胸口:“连翘,你最知道,我心里哪儿装得下这么多?”连翘浇着多宝格上的一瓶杜鹃,没有回头:“夫人若真是心里装得下这么多的人,连翘就该把嘴巴用蜡封上,一句不会多讲。我知道夫人的心思不在这儿,但是该提防的总得提防些。夫人跟蕙姨娘如此亲厚,原本再难得也没有了……”她住了口,突然笑笑,“已经太聒噪了,夫人莫要怪罪。不过夫人放心,蕙姨娘最是舍不得三姑娘了——嘴上说着宁愿三姑娘饿死了省心,川少奶奶送去的那几盒马蹄糕,她可没让人收走。紫藤背地里告诉我了,有那些马蹄糕,三姑娘撑个一两天,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令秧也跟着笑了,她不清楚对于别人,承认自己的丫鬟比自己聪明,是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对她而言,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只是盯着那瓶杜鹃道:“我记得谢先生好像说过,这种‘映山红’不好摆在屋里的。”“那我这就去换。”连翘抱起花瓶往门口走。“算了,开得怪好的,等这瓶谢了,再换别的。”令秧又叫住了连翘,“我也不懂,谢先生跟蕙娘说,杜鹃摆在屋里案几上没有什么不妥,只是除了映山红。”“是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不成?犯了忌讳?”连翘平日里最害怕的事,似乎就是犯了谁的忌讳。“那倒没有——只是说映山红最该种在假山旁边,若是用映山红装点屋子,就俗了。”“不是忌讳就好。”连翘笑道,“横竖咱们府里本来就没有假山,这谢先生真是个怪人,夫人可见过这样的客,住了几天,倒指点起主人家怎么装饰屋子了呢。”“人家是咱们少爷的先生,有什么指点不得的。”令秧叹了口气,“怎么园里放得,屋里就放不得呢,我瞧着不俗啊,是我不懂吧,若是老爷在,能给我讲讲究竟怎么就算是俗的。”她突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垂下眼帘,抚了抚桌巾上的穗子,悄声道,“明儿个记得跟管园子的婆子说一声,往后就别往咱们屋里送映山红了,不用提俗不俗的话,就说我一个寡妇,房里的花儿也不宜太鲜艳。”连翘连声称是:“还是夫人思虑得周全。”

其实,令秧不愿意告诉别人屋里摆映山红太俗,并不是因为怕人背后笑她的狷介或者假充风雅,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非常在意谢先生说过什么。

近几日,府里的人倒是不常提三姑娘被锁起来的事情,因为众人的心思都在十几天后,“立夏”那日唐氏宗族的祭祖上——虽然既非正月,也非立春,可这次祭祖的排场委实了得,要搭起台子连唱三日三夜的目连戏,演足全五本。做东的是十一公府上,十一公的儿子在京城点了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如此大事自然要告慰祖宗。令秧不晓得这个“都水清吏司主事”究竟主些什么事,只是听说,这个主事是正六品,换言之——唐氏一门里终于出了一个比她家老爷官职还高的人。族里所有预备着考功名的男孩以及男人们都像是顷刻间有了底气,各个满面红光,觉得康庄大道好像也并没有多遥远——虽然女人们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蕙娘只是长叹一声,苦笑道:“该打点给十一公家的贺礼了,这笔开销还不知道年下能否补上。”

人逢喜事,十一公不仅精神爽朗,品味也跟着挑剔起来,嫌弃自家养的班子不好,唐璞家的班子更是上不得台面。然后打听到,谢先生素来懂戏,且熟识徽州六县的班子,便硬是把川少爷召去自家府里吃了顿酒,拉着唐璞作陪,席间再三要川少爷帮忙给谢先生带信儿,务必把最好的目连戏班子请来。这对谢舜珲来说倒真的易如反掌——十年来,目连戏红遍了徽州,大大小小的班子演来演去,都循着同一个本子,《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这劝善戏文的作者郑之珍,偏偏是谢舜珲的好友。十一公连声说那就定要亲自写了帖子邀谢舜珲来休宁。川少爷聪明地加了一句,谢先生的朋友里还有一位姓汤的先生,也是懂戏的,还在京城礼部任职。十一公果然喜出望外,说以后还拜托谢先生把他的朋友介绍给自家儿子认识,大家都在京城为官有个照应岂不更美,如此看来谢先生真是咱们唐氏一族的贵客。川少爷便顺水推舟地跟十一公说,去年有谢先生在,他的学问文章的长进都更快些;十一公也顺水推舟道,那自然更该常请谢先生过来指点指点,你父亲不在了,功课对你来说比别人更为要紧——就这样,蕙娘又开始忙着收拾谢舜珲住过的屋子,唐家大宅里的下人们也跟着热火朝天起来——谁能不欢迎谢先生这样的客人呢,又没架子,出手打赏的时候还那么大方。

一般来说,令秧一年里有两次出门的机会——一次是正月十五,另一次便是清明给老爷上坟的时候。例外也是有的,若是像这回一样,遇上祭祖的典礼盛大,再加上天气适宜,她也可以跟着所有女眷一起去听目连戏——反正目连戏是讲孝道劝人向善的,即使是孀妇,出来听听也不算逾礼。戏台通常搭在离祠堂不远的旷野里,方便四邻八乡的人在底下聚集。戏台左右侧各搭起来一串棚屋,是专门给东家,以及东家的贵宾们看戏的地方。最末端那两间棚屋离戏台最远,有二十来丈,棚屋上开着的窗子也最小——那里头便是女眷们,尤其是像令秧这样最需要避讳着外人的女眷。这里视线狭窄也是没办法的事——旷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只要能听清戏台上唱什么,便也知足了。

戏要在第一日日落时分开场,整整一个白天全是“祭台”。听说这一回的祭台好排场,“跳五猖”就翻出来好多的花样——“五猖”本就是五个专门驱鬼的邪神,本以为就照老样子上来跳一套竹马傩舞的招式,戏台上的鬼就算除尽了。可到底是谢先生请来的祁门班子,武生的功夫的确了得——连走索蹿火这些杂耍都糅了进来,一整日,唐家宅院里格外安静——因为人数骤然减少。小厮和婆子还有做粗活的小丫鬟们都跑去看热闹。去不成的人眼巴巴地等着看过的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一次扮天尊神的行头如何气派,戏台上如何竖起来色彩缤纷的纸人儿代表鬼,跳猖的又是如何干净利落地走完悬在台上的绳索,再一个漂亮的腾空筋斗,稳稳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一手拿剑,另一手里骄傲地拎着纸鬼的首级……讲到这里,就有小丫鬟“哎呀”一声惊呼,捂住眼睛,好像斩鬼的血已经飞溅到脸上。管家娘子不得不三番五次地过来呵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青天白日的不干活儿在这里闲扯淡,主子家养着你们这起没脸的就为了舍粥还愿不成……”就像驱散一群又一群的鸟雀。到后来终于一多半人都没了影,管家娘子也只能丢开手随他们去。旷野依然是那个旷野,戏台就像是凭空从地缝里生出来,锣鼓敲着“蓬头”的拍子,戏台是个生来衰老沉默的婴孩,只能让锣鼓代它哭。

三姑娘的哭叫又清亮地从阁楼上刺下来:“我要去看戏,凭什么不让我去看戏?我到老爷坟前跟我爹告状去,我叫老爷接我一块儿走!”——“禁食”的惩罚进行了两日一夜之后,她原本已经安静了许多。但是虽然可以吃饭了,蕙姨娘却一直没允许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顿足,一面长叹:“又是哪个挨千刀的告诉她要搭台子唱戏了……阿弥陀佛,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萨开开眼吧,就当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时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带了丫头上了马车,管家娘子掀开帘子向她们道:“川少奶奶说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车里就我们几个倒也宽敞。”她们的马车“粼粼”地压过了石子路,令秧隐约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旧飞着她童年时候的纸鸢。马车停在她们的棚屋后面,管家娘子从车夫身边跳下来,麻利地招呼着小厮们开道,喝退那些拥上来想要摸摸马鬃的顽童们。棚屋里自然只摆着几条简陋长凳和一张小几。刚刚坐定,还没来得及跟族中另外几家的女眷道万福,十一公家的两个婆子便抬了满满一担染红的鸡蛋前后脚进来——戏台上罗卜出生那刻,戏台下都要“抢红”,她们每人都提前拿了一两个,算是“抢”到了彩头。

其实台上讲什么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为目连戏本就只是为了一个故事存在的。罗卜有个修佛升天的父亲,却还有一个作恶堕入地狱的母亲。罗卜往西天面见佛祖,求佛祖宽恕母亲。释迦牟尼准许他入佛门,又给了他“大目犍连”这个名字。他手执着佛祖赐的锡杖和盂兰经,在地狱历经磨难艰辛,终于将母亲救出。令秧其实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杂声中,未必听得清每句唱词,为何这满屋子的女人,总是能在剧情到了悲伤处,跟着掉下准确的眼泪。为何她们都做得到,刘氏惊恐堕入地狱的时候嬉笑着说“活该”,可是见她化身为狗忍受折磨的时候,又都哀切起来,主子和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对拭泪,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难,谁都可以被原谅。戏台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里,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遗忘在人间的。既然遗忘在人间,便由人间众人随意把玩。这些看戏的人们,所有人都不计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同病相怜,只是,没人会真的跟这出戏相依为命。

夜幕降临。舞龙舞狮的队伍从后台直接到了台底下。台上却还是自顾自地悲情寻亲。令秧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旷野里的灯火是什么时候了。远远地,只觉得那条无数的红灯笼扎起来的大龙看起来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挣扎。她担心,自己不跟着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么事情让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堕入地狱里受酷刑,前来搭救她的人——是老爷。这念头并没有让她眼眶温热,却让她的心变成了一口钟,“当”的一声,余音绕梁,震得耳朵边直响。戏台上,恰恰观音菩萨出来了,不紧不慢地开始念白。念白完了,还须得被抬着下来绕场走一圈。欢呼声响彻夜色,他巡视着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亵的眼神,他经过了一地的果壳一地的狼藉,脸上却宁静无波,托着玉净瓶,浮现在乡野粗糙的灯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严肃地进来,径直走向她和蕙娘。她们立刻心照不宣地拢成一个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边清晰有力地说:“家里来人说,三姑娘砸坏了阁楼的窗子,钻了出来,现在整个人悬在二楼的栏杆上,说若是没人带她看戏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顷刻间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么得了?”令秧尽力压着自己的嗓音——尽管没什么人注意她们。

“夫人莫慌,小厮们已经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蕙姨娘不然跟着我回去看看?我们到了家再让马车回来接夫人……”“你安生坐着看戏。”令秧的手掌盖在了蕙娘的手腕上,“让我回去。她这种性子,你打她骂她都没有用。哥儿媳妇说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个大人在,倒由着小孩子闹出这种过场——你不好责备她,我可以。”蕙娘犹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说得没错。”“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带凄然。

令秧带着连翘急匆匆地跨进中堂,就见到川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如意从后面出来。“听说惊动了夫人,川少奶奶命我出来候着。三姑娘现在已经回房去了,一点儿没伤着。我们少奶奶答应三姑娘,明儿个求夫人和蕙姨娘准她去看戏,原本都说得好好的,谁承想我们少奶奶刚回房去打算歇着,三姑娘就砸了窗子……”令秧甜美地冷笑道:“你倒真是忠心。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别一口一个‘我们少奶奶’,这个家的少奶奶不是只有一个么,我竟不知道谁是‘我们’。”如意满面通红,立刻低头不敢言语了。令秧用力地将披风解下来,其实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只好强令它们做些动作——连翘在一旁暗暗地递了个眼色给她,以示鼓励。

她没想到,三姑娘已经换了睡觉时候的月白袄裤,躺在川少奶奶和哥儿的床上。川少奶奶坐在床头,对三姑娘的奶娘道:“你回去吧,这儿有我看着,我保证她今晚安生睡觉。”奶娘迟疑着离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在屏风旁边看到令秧。令秧将食指放置唇边,示意她噤声。奶娘便如释重负地下去了。川少奶奶揉了揉三姑娘的头发,笃定地说:“我跟你说好了,明儿个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去看戏,但是你不能再作怪。”“到底什么时候,缠脚才算缠完啊?”三姑娘的声音里有种静静的委屈,听起来不像白天里那么可恶。“早得很呢,不过你若是不肯忍,就更难熬。我知道你现在痛得睡不着——我陪着你呢。”“那往后,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能来这儿跟你一起睡么。”“好呀。”“你不会走吧?”“我能去哪儿啊。”川少奶奶笑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认得你啊,你嫁给哥哥以后才认得——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又走了,我可怎么办?”

“就算真有那一天,你早就长大了,你的脚也早就缠好不再疼了。”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就给你讲现在外面演的那出戏,好不好?我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娘还有我姐妹们都说,听我讲戏有时候比真看还有意思。”

令秧很想问问川少奶奶,哥儿眼下是不是经常不回家。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没进去,转身离开了。她想起自己的披风估计是落在了中堂里,不过,连翘此刻应该是在厨房看着老夫人的药,她也不想再着人去麻烦连翘跑这一趟。

夜还不算深,可是足够安静。还有一个人急匆匆地从中堂穿过去,影子被丢进灯火照亮的那一小块地面里——影影绰绰地晃着,好像很快就要融化进去。她惊喜地笑了:“是谢先生。”

第五章

谢舜珲微微颔首,对她唱喏。

转过去吩咐跟着他的小厮先去备马。他手里拎着灯笼,清瘦的身形全都笼在那一条微光里。令秧问:“谢先生这么晚还要出门呀?”也许是因为这中堂寂静得像是马上就要飘出音乐来,并且,灯笼的亮光里只有他们俩——她知道自己还没行礼,但是,也没觉得有多不舒坦。

谢舜珲道:“今儿个你们的十一公兴致好,硬说看夜戏会累人,要川少爷和我过去吃点心——都已经差人来请,不去不好。”令秧笑道:“难为谢先生,也跟着改口叫川少爷。”谢舜珲微微蹙眉:“那是自然的,既是做客,哪有不守府里规矩的道理。夫人可中意今日的祁门班子?”令秧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瞧着那个唱观音的最好,不过我坐得远,可能看不真切。看了一会儿就被叫回来了。”“管家娘子帮我安顿行李的时候提过,可是为着三姑娘?”令秧笑了:“我们家的事情,如今倒是一样也瞒不了谢先生了。正是为着那孩子,一个姑娘家倔强到这个田地,蕙姨娘打也打了,还饿了好几天,只是不顶用。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也不愿让蕙姨娘再动肝火,盘算着明天带着她去看一天戏好了。看完了再回来管教她……”谢舜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句:“夫人持家真是辛苦。”令秧略略地一愣:“谢先生是说笑了。这哪里算得上持家?”

她折回自己房里的路上,撞见了连翘端着一个捧盒急匆匆地走在廊下。连翘苦笑道:“夫人等我,这碗药给老夫人送去了,就回来伺候夫人换衣裳。厨房里的小丫头手脚笨,把老夫人天天用着喝药的那个盖碗打了,老夫人一向就认那碗上的喜鹊,才肯喝药的。我把咱们房里那个画着鱼戏莲叶的盖碗拿来替换了——我这心里头还打鼓呢,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关,老夫人要是因为这碗没了再犯起病来,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我同你一道过去。”令秧淡淡地说,“有我跟着,老夫人房里的那些婆子们便不好怪你。”

那是令秧生产之后,第一次见到老夫人。老爷的意外以后,府里上下都心照不宣地将老夫人更为严格地监禁起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将府里新生的两个婴儿抱到老夫人面前去。只是老爷一去,老夫人的气色越发好了,头发白了大半,不过不觉得萧索,银丝闪着冷光,倒衬得人贵气。每日被梳洗得很整齐,端坐在自己房里,从前那些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遭的骇人症状越来越少,眼神也迷茫,就像是在凝视一场下给她自己一个人看的雪。雪缓慢地落下来,她不介意自己被一寸一寸地覆盖,从里到外,眼神深处,积雪堆成了雪原,老夫人偶尔也有了温柔的神色。

“老夫人,吃药的时辰到了。”连翘熟稔地走上去,将盖碗打开,老夫人接过药碗,眼睛却怔怔地盯着托盘里那个孤单的盖子。连翘柔声道:“我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今儿个,喜鹊飞走了呢,可能是回家了,所以我才给老夫人换上了鲤鱼。鲤鱼也是好彩头,老夫人说是不是呢……”说着,用调羹盛了一点汤药出来,自己尝过:“不烫,刚刚好,老夫人可别等到放凉了。”老夫人纹丝不动,只是将枯瘦的食指伸出来,那手指用得太久了,扭曲的纹路裂开来,像在哭喊着渴,却还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连翘将那碗盖上的荷叶凑到这手指底下:“老夫人摸摸看吧,鱼都在荷叶底下游呢。”

她犹疑地看着连翘的脸,盯了片刻,还是端起药来全喝干净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所有的如释重负都从连翘的笑容里溢出来,一个婆子递上来漱口用得盖盅,连翘将痰盒端着,笑道:“老夫人漱漱口,就该歇着了。”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将水含在腮帮子里,那样子看上去的确像一条衰弱的鱼。紧接着,轻轻地抬了抬下巴,连翘懂了这意思,便赶快把痰盒再凑得近了些,但是老夫人猝不及防地将一口水全都喷到了连翘脸上。几个婆子在刹那间警醒了起来,做出要捆绑她的架势,但是她又静了下来,并没有仔细欣赏连翘那张湿淋淋的脸,却认真地盯着令秧,缓缓地道:“你把我的喜鹊弄到哪里去了?”

“老夫人别急呀。”令秧强压着厌恶,堆起来哄孩子的微笑,“喜鹊真的飞走了……”她知道自己语气生硬,没有连翘那么自然。

“你为何毒死我的喜鹊?”老夫人困惑地盯着令秧,“它怎么碍你的事儿了?你这淫妇。”

连翘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挡在令秧面前,两个婆子上来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个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万莫往心里去,老夫人常常说些疯话……”

“夫人咱们回去了。”连翘揽住她的肩,可是还是没来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令秧就像根芦苇遇着狂风一样,挣扎着倒向老夫人身边去,一个趔趄,跪在了卧榻的边缘,膝盖被撞出好大一声响动,她听见连翘在惊呼,疼痛中,一个清晰的念头涌了上来:先是老爷,现在轮到她了。——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老夫人的声音硬硬地擦着她的脸颊,老夫人说:“淫妇,那野种到底是谁的?”这句话像水银一样,灌进令秧的耳朵里,让她在刹那间,觉得人间万籁俱寂。

婆子们终于成功地把她们分开了,其中一个婆子再折回来同连翘一起搀着她,这婆子献殷勤道:“夫人别恼,待我明日去回明了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药碗的小蹄子重重责罚一顿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过场。”令秧只觉得脑袋里昏昏的,似乎听不懂她说什么,倒是连翘在旁冷静地解了围:“罚不罚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说的也做不得数。今儿个真是受够了,我得赶紧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后头追加了一句:“那我让厨房做点汤水送到上房来,给夫人压惊。”连翘道:“罢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惊动厨房的人,岂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晓得,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里的灯下。连翘蹲在她面前想为她解衣裳,一低头,又有鬓发里残存的水珠滴下来,她伸手去为连翘擦拭,连翘却紧张地躲着:“我自己来就好,别再脏了夫人的帕子。”她轻轻地叹息:“又有什么要紧,帕子脏了还不是你来帮我洗。”她们二人都安静了片刻,令秧终于说出了口:“连翘,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一公家里的大戏唱至第三天,终于引来了贵客,休宁县知县的拜帖到了。唐璞与吴知县之间素来交往深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门出了一个在京城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吴知县,除了唐璞这样一起吃酒听戏的朋友,也是时候该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经也更亲厚的交往了。别看十一公的儿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个主事,可是他不过三十来岁,况且都水清吏司管着大明所有的运河和码头,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补上一个肥缺是极有可能的事。

虽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级高过知县,可是十一公依旧习惯性地感觉,自己家里蓬荜生辉了。设宴自不必说,自己家养的班子闲了多时,今日也正好该派上用场。没想到知县的为人这么谦恭客气,口口声声自称“学生”,时时顾及着十一公这个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顿时觉得通身舒泰了起来,感觉自己的确是德高望重的。为了今天款待县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请族中所有长老,只是好几位都托病不来,尤其是六公——什么身子不适,四五天前还当着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只熏鸡。不过是看着十一公家如今的风光,觉得不忿罢了。想到这里,十一公就不免觉得“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的确没那么好受。越是这样,他便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爷和谢先生的样子来,善待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以及这孩子热心仗义的先生——这难道不是作为长老最该做的事情?既然没人肯做,那他十一公来做——让全族上下,乃至外人们都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积善之家必有余泽。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光耀门楣,还全都靠着运气?

菜式自然要讲究,但又不宜太奢——这点上,十一公心里有数,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怀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偿失了。席间,他偏要把川少爷和谢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县的主桌上,他告诉吴知县:“大人有所不知,这川哥儿的父亲原先也是我们唐氏一门最出息的子弟,中过进士入过翰林院,只是命运不济,没几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辞官回家来。好不容易看着哥儿长大了,正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谁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灯的时候,竟然从自家楼上摔了下来……川哥儿未及弱冠之年,少年丧父最是艰难,何况家里还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头地的女眷,老朽再尽力地关照着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赶考,只是跟着着急罢了,唉,人老了自是无用,若有朝一日这孩子出人头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儿子出息了更觉得宽慰荣耀的……”十一公讲到这里,自己都感动了,于是不免悲从中来,眼眶一阵温热,因为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果然,知县听到这里,已经连连叹息,随即举起了杯子自饮了一盅:“世翁宅心仁厚,体恤族中孤寡,晚生着实佩服。”十一公一面客气着说“不敢”,一面又觉得,若是气氛太悲情了也显得自己不会待客,便又道:“也是天可怜见,这孩子家中主母,也就是他父亲续弦的夫人,原本打算自缢殉夫,以死明志,被救下来的时候还剩得一口气,大夫才查出那夫人已是怀着遗腹子,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再寻死——当年也不过十六岁,这般贞烈,老朽看着也着实动容。”知县跟着附和,说真的了不起。随即又斟了一杯,和川少爷对饮了。不过心里也没当成什么大事,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在徽州这地方,谁还没见过几个贞节烈妇?

谁也没料到,谢舜珲在此时静静地开了口:“谢某在唐府打扰多日,一旁看着,心里也实在钦佩唐家夫人的妇德。时时关心着川少爷的功课不说,家中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前几日到了缠足的时候。小孩子难免顽皮些,不愿意受屈,哭闹不休。哪知道夫人深明大义,把这小姐关起来不准进食。夫人的道理是,缠足乃是妇人熟习妇德的第一步,若在缠足的时候便不知顺从,那即便是缠完了足也不会懂得意义何在,这样的女儿家长大了也会丢了祖宗颜面,不如现在饿死的好。府里自然有人过去劝解,可是夫人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只知道旧时海瑞大人只因为自家女儿吃了家丁递上来的一块饼,便怪她不该接受男子递上来的东西而任她饿死,既然百姓们嘴里的青天老爷是这么做的,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照着行,又有何不妥?”

一席话说出来,举座寂静。谢舜珲对这个效果自然是满意的,他也很得意自己一时灵光乍现,想到了海瑞的“典故”。至于目不识丁的令秧究竟能从什么地方得知海瑞的事情——无所谓了,不会有人追究这个。他看着知县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震撼之色,从容地放下了筷子。川少爷暗暗递过来一个难以置信的注视,随即又转回头去正襟危坐,因为十一公捋着胡须问道:“川哥儿,你家那个小姑娘真的就这样饿死了不成?”川少爷默契地做出恭顺的神情:“没有,十一公不必担忧。全是夫人教导有方,饿了三四天以后,她便懂事了,也不再哭闹,夫人向来赏罚分明,今日将她放了出来,吃饱饭了以后差家人带着她看目连戏去了。”十一公点头,心下暗暗思量道:看不出,当日倒是真小瞧了这唐王氏。吴知县直到此刻才慨然长叹道:“真想不到,如此深明大义的贞烈妇人,何止是世翁你家门荣耀,也是本县的福祉。”此言既出,席间各位也乐得纷纷举杯捧场。酒酣耳热之际,吴知县当即命师爷记下来,免去唐简家年内的所有赋税。此举自然又博得一片赞誉。十一公做梦也没料到,将川少爷和谢先生拉来赴宴,原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当下又有人捧了戏单子来请吴知县点戏,吴知县自然请十一公来点,一团和气地彼此推让之时,谢舜珲推说不胜酒力,起身告了辞。川少爷觉得自己也跟着去了不好,因此留下陪着听戏。谢舜珲没想到,自己出来牵马的时候,一转脸却看到了唐璞。唐璞笑道:“谢先生若是酒意上来了,我便不放心让你独自回去。”他讲话的时候,脸上总有种不容旁人意见的专断神情,谢舜珲便也淡淡一笑,道:“那有劳了。”唐璞也牵了自己的马,问道:“怎么没个小厮跟着先生?”谢舜珲笑道:“家里有,既然出来做客,不想多带一个人,麻烦主人家。”他当然不会告诉唐璞,他的小厮已经被他妻子赶走了。只听见唐璞的马短促地喷着鼻子,唐璞潇洒地拉了一下缰绳,也笑道:“谢先生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

他们一人骑了一匹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还没到黄昏,但是初夏的下午有种很特别的混沌。马蹄踏过了路面上残存的几团柳絮,他们都很安静。闻着树叶的香气。其实,唐璞跟着出来,只是想问问谢舜珲,他刚才讲的那个关于令秧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故事里的女人和他记得的令秧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行至一座小桥的时候,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只是问:“谢先生贵庚?”

谢舜珲道:“三十六。世叔你呢?”

唐璞有些羞涩地笑道:“不敢,谢先生当真是折煞我了,我二十七。”

除却这个,他们再没说过什么。

令秧坐在蕙娘屋里,两个人相对沉默,已经很久了。连翘和紫藤二人没在身边伺候,倒是坐在屋外的“美人靠”上,斜冲着天井聊天。

过了半晌,蕙娘终于说:“夫人也别思虑得太过了,老夫人毕竟疯病在身,胡乱说话是常有的事。退一步讲,即使有哪个挨千刀的在她面前嚼过舌头,也不会有人拿疯子的话当真。”

“我知道。”令秧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可你没见着她看我的眼神儿,瞧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不清,就是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从前她也揪着我叫‘堂子里的’。”蕙娘苦笑,“那件事情,知道的,也只有我、云巧、连翘和管家娘子,我们四人可以拿脑袋担保没人说出去过。若再说还有什么人略略知道点影子,也无非就是谢先生,还有最初那个帮着咱们混过去的大夫了。谢先生是自己人,叫我日夜忧心的,便是罗大夫。”

令秧心内一抖,面色却平静:“你忘了,还有哥儿。”

“绝不可能。”蕙娘果断地挥了挥手,“可是府里毕竟人多,有谁偶尔瞧见点什么,就捕风捉影,也是有的。咱们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查,也只能再将老夫人身边的人盯紧些。有件事我正好想讨夫人的主意——我想以后多请个大夫,罗大夫是自己人,就让他专门诊治咱们老夫人,只负责老夫人的身子,可以按月给他算诊金。府里其余人看病,一律用不着他,使别的大夫,只是这样,府里就要多一笔开销了。”

“我全都听你的。”令秧急匆匆地回答,“还有一样,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看着老夫人的那几个婆子里,有一个身体越来越不行,想找她儿子上来接她家去养老,我们想想办法,把当初在祠堂救我的那个门婆子找来替换行不行?她是咱们的恩人,我也信得过她。”

“按理说自然是再好也没有。”蕙娘蹙眉沉吟道,“只是我得去打听一下,既然是族里雇来看守祠堂的,她的工钱究竟是从公家支取,还是从族中某家支取?这里头有个区别,若是从族中某家支取就麻烦了,她就还在人家的册子上,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去雇别人家的人,说不过去。倒是可以拜托九叔打听一下,那婆子两口子究竟是谁家的……”

说话间,紫藤突然进来了,把她们吓了一跳。蕙娘厉声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大白天也不好好走路,又不是受了惊的野猫——”紫藤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言语间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蕙姨娘,是大事。县衙里来人了,在正堂里坐着呢,管家正差人去寻川少爷回来支应人家……”

“我们有谁惹了衙门里的人不成?”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

“夫人,不是,外面都在说呢,该给夫人和蕙姨娘道喜了,县衙里的师爷是带着媒人来的,知县大人相中咱们三姑娘做儿媳妇呢。”

唐家的老仆人们都还记得,想当初——这当初的意思是指老夫人神智尚且能够主事的时候,老爷和先头的夫人都还在的时候,甚至,蕙姨娘还没来仍旧是早先那位如夫人的时候——端午节在那时的唐家是个仅次于过年的大日子,因为先头夫人的生日刚好是五月初五。对于令秧来说,“唐家的端午”这个说法似乎指的并不是大家平时说的那个“端午”,而是一种只存在于往日的盛景。据说,管家和管家娘子这对掌事的夫妻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指挥着阖府的人做各种的准备。请戏班子置宴席先不用提,单就艾草和菖蒲叶这一项,满满地在厨房后头的小院里堆积成垛,清香绕梁,人站在中堂都闻得见。人手实在不够的时候,管家娘子断不了在旁边村子里散几吊钱,雇来十几个打下手的妇人——不用做别的,一半帮着府里的丫鬟们把艾草和菖蒲编成各种花式,先头的夫人在这件事上分外地讲究;另一半聚在厨娘手底下帮着包粽子——有一年,包满五百个的时候粽叶没了,厨房派人去讨管家娘子的示下,被管家娘子给骂了回来:“糊涂东西,五百哪儿够?咱们府里满破着三十几个人,五百也不过是府里过节这几天的——难道不用给族里各家送一些尽个礼数?家里也少不得来几个客吧?夫人过生日,还得往庙里道观里送上一两百个,也得抬两筐舍一舍旁边村子里的贫苦人家儿——你好好算算,别说五百,一千个都不一定有富余。”一席话说得厨房的小丫头眼前一黑——管家娘子的确忘了,厨房里这几个女人清点数目倒是能够胜任,但是做加法就不一定了。

不过后来,先头的夫人去了,唐家的端午就萧条了一半,没人拿得准是该过节还是过冥诞;去年,老爷走了,就更为马虎——没看见雇来任何一个打短工的妇人,令秧只记得管家娘子坐在蕙娘屋里不停地感慨:“要说呀,这艾叶的味儿都还是跟往年一般的,只是如今闻起来,怎么就没了早先那种热闹的兴头呢。”蕙娘“扑哧”笑了:“可了不得,你倒作起诗来了。”见管家娘子一脸错愕,就又补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的还不跟你一样的意思,你还说不是诗,又是什么呢?”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可是今年的端午,说什么也不能潦草,毕竟,三姑娘说定了一门这么好的姻缘,老爷和先头夫人在九泉之下也是会跟着一道开心的。谢先生说——这亲事对县令家来说,看中一家妇德出众又有根基的人家,传出去好听,唐家目前并没有任何人有官职在身,县令自己背不上结党营私的名声;对唐家来说,在川少爷还未考取功名的时候,家里跟县令攀了亲,川少爷以后的前程自然是多了一层助力。再一层,唐家从此在族中的地位都不一样,随着年纪增长,川少爷在族里说话势必越来越有分量。管家娘子连连点头称是道:“到底是谢先生,说起理来丁是丁卯是卯,就是中听。”至于三姑娘自己,倒依然是那副顽皮懵懂的样子,丝毫感觉不到府里上下人待她已经比往日更为殷勤——缠足的疼痛也许是好了些,她一刻也不肯安生着,最近几日又迷上了厨房院子里那几口用草木灰水浸泡着糯米的大缸——总是要求她的丫鬟陪她绕着那几口缸玩躲猫猫,丫鬟自然每次都得输给她。

这天午后,云巧在房里用五色丝线缠香囊,却见令秧独自拿着一个麻布包袱来了,云巧眼睛一亮,轻轻地挪起身子,口中却压低了声音:“夫人来得不巧,当归和溦姐儿刚刚在里面睡着了,天气热了,两个孩子这几日睡得都不踏实,奶娘们打扇的时候都得慢些,生怕哪一下风大了扑着脸,便惊醒了……”令秧无奈地笑道:“你也太娇惯他们了。若是交给我,才不会这么精细。”“夫人要是打算把溦姐儿抱回去,我可不依。”云巧掩着嘴笑了,回头用一种更夸张的,近似耳语的低声,让蝉鹃去倒茶。令秧在炕桌上打开了包袱,一股淡淡的艾草香便扑面而来,里面是两身做给婴儿的簇新端午服,两顶纱制的虎头帽,两双虎头鞋,两把长命锁,还有一堆彩色丝线打出来的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好精致的活计!”云巧惊喜地把那件朱青色的对襟小袄托在手上,凝神欣赏着袖口密密匝匝用五色绣线滚出来的“如意”边儿。令秧道:“我嫂子上次来看我的时候便说了,溦姐儿的第一个端午节,她说什么也得送一套最有心思的端午服过来。你也知道,我娘家那样的小门小户最怕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招人笑话——小孩子的端午服本来就该是外婆家置办的,我清楚我嫂子会尽心尽力,就怕她弄得太过花俏仔细了反倒折煞了小人儿家。”云巧歪着脑袋,娇柔地笑道:“夫人说这些话可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小门小户我们不敢说,可是谁不知道夫人的娘家在徽州开着多少铺子——夫人别嫌我多嘴,想当初夫人还没进府,先头夫人殁了的那年,府里的周转着实艰难,若不是知道夫人娘家拿得出上千两的嫁妆,只怕老夫人也没那么痛快点头应允夫人一过来就正式填房。”“仔细下拔舌地狱。”令秧没好气地瞪了云巧一眼,心底却暗暗一惊——云巧说的事情,的确是她不知道的,哥哥和嫂子持家一向省俭,她只知道其实家里不穷,却不知她是别人嘴里的那种嫁妆丰厚的女孩儿,不过她平静地说道:“你手上这件是当归的,里面那件水红的袄儿是溦姐儿的,这两种颜色上了身特别好看。等他们醒了,你给他们试试就知道了。”云巧忙不迭地答应着:“真是难为夫人还想着当归。”“这是什么话。”令秧嗔怪地苦笑道,“溦姐儿的外婆家就是当归的外婆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跟我嫂子说多做一套小哥儿的,我嫂子还笑我,说姑娘以为我糊涂到连这个也想不到么。”云巧爱惜地将小袄叠好放回包袱里:“明儿一早就给他们打扮上——穿起这一身,真真是金童玉女呢。”

令秧笑着放下了茶杯:“明儿我放我屋里的丫头出去看人家跳钟馗,我那儿除了连翘就没别人了,你把孩子们交给奶娘,到我那儿去说话儿。”“正是呢,反正咱们哪里都去不得,倒是清静。”云巧随即又斟满了令秧的杯子,“早上三姑娘到我这里来逗小弟弟和小妹妹,也吵着说她想去看跳钟馗,照我的意思,究竟有什么好看,这班孩子们都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令秧道:“我担心的就是她,过些日子她可就该上绣楼了。才八岁的年纪,我上绣楼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三姑娘又是这么贪玩的性子,就这样关到绣楼上去,到出嫁怎么也得七八年工夫,我都替蕙娘头痛。”云巧看起来若有所思:“蕙姨娘如今怕是舍不得管教三姑娘了,夫人没见蕙姨娘这些日子人都懒懒的……”“是预备端午累得吧,天气又闷热。”令秧一愣。“夫人没听说么,说给咱们三姑娘的是吴知县最小的儿子,比三姑娘大了四岁,听起来没什么错儿,可是谁都知道,吴知县家这个小哥儿特别顽劣,七八岁上爬树跌下来,险些送了命,伤好了以后一条腿就是跛的——还有人说,就是因为这条腿,家里人心疼他,宠溺得不像话,到如今任性古怪得谁都管不了,他就是吴知县的一块心病……夫人你说,吴知县要结亲家,咱们哪有不依的道理,可是蕙姨娘到底心疼三姑娘啊。”

令秧糊涂地看着云巧:“怪道呢,可是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怎么从来就没人跟我说这个……”云巧笑了,不知不觉嗓门变成正常的,不再记得会吵醒孩子们:“夫人如今操心的都是光耀门楣的大事情。譬如宣扬女德啦,譬如给咱们府里减免赋税啦,譬如应酬日后的亲家给咱们少爷铺路……小儿女间的鸡毛蒜皮自然是由我们这些吃闲饭的人来嚼舌头。”“呸。”令秧气急败坏地啐道,“你除了拿我取笑再没旁的本领了。”说着轻轻往云巧肩上来了一掌。云巧一面配合着喊“哎呦”,一面笑得捂住了肚子:“冤枉呢,我怎么敢打趣夫人,夫人如今可是本县的福祉呢。”令秧转过脸冲着蝉鹃道:“快来替我撕你主子的嘴,明明是外头男人们酒席上的话儿,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也跟着乱传……”蝉鹃在一旁跟着笑,却纹丝不动,嘴上道:“我可不敢,众人都知道这是吴知县夸赞夫人的话呢,巧姨娘不过是学了一遍反而挨打,我倒觉得有冤没处诉。”令秧刚想说“你们屋里主子奴才乌鸦一般黑”,却听得屋里果然还是传出来两个婴儿一唱一和的哭声。

次日便是端午,原本,谢舜珲几日之前就想告辞,却硬是被蕙娘拦了下来:“急什么,吃过了粽子再走,横竖你们歙县那地方也吃不着我们的灰汁粽。家去的时候装一篮给你带回去,也请你家夫人少爷都尝尝。”到了节日,寡居的女眷们不能见客,也不便出去看戏,只有川少爷一早便骑了马出去各家拜访应酬,至晚间,十一公家又差人来请吃酒,还没忘了连谢先生的帖子都一道送了来,说是十一公特意嘱咐的,听说谢先生快要回去了,说什么也得给族里的恩公饯行。

于是,唐家大宅内便在内院天井里置下了纯粹给女眷们的家宴,令秧领着大家简单地在正房拜祭过了老爷和先头夫人的灵位,上了头炷香。之后便由管家娘子招呼着一干人落了座——菖蒲的香气浓得令人感到微妙的眩晕,这几个女人难得有这样恣意说笑的时候。川少奶奶拜祭完了,就说不舒服没有胃口,跟大家道了歉回房去歇着。等人走远了,云巧轻蔑地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美人儿就是美人儿,比我们自然要金贵些。”令秧淡淡地一笑,转向蕙娘道:“不然明天请大夫来给她瞧瞧?怕不是有了身子了?我瞧她这些天脸色都不好。”蕙娘点头答应着,也蹙起了眉头:“我看着不像——若真是有了身孕,即使她自己不愿说,她房里人也难免多嘴传出来——况且,何苦不早说呢?”云巧娇声道:“夫人可见过她脸色好的时候么?”身边站着伺候的几个丫鬟都抿嘴笑了,蕙娘连忙冲云巧瞪起眼睛:“糯米也粘不住你的嘴。”云巧大约自己也没意思了,斟了满满一盅雄黄酒站起身来:“蕙姨娘,我的嘴让糯米粘住了,谁来头一个敬你呢!趁着今儿家里只有咱们,好好地给你贺贺喜。”云巧敬完,四周原本规矩侍立的丫鬟们也上来敬,嘴上都说是给蕙姨娘道喜,蕙娘忙不迭地喝,虽说是雄黄酒,几杯下肚,眼睛却也水汪汪的了。

令秧只记得,那天晚上,她们都在笑。每个人的脸颊都有隐约的红晕飞起,一点点事情就能逗得这一屋子女人笑到花枝乱颤。她们愉快地回忆着老爷还在的时候,好像那种悲伤只不过是一炷香,烧完了留下一点灰而已,并且这悲伤的味道闻起来还有股香气。她觉得脑袋里似乎闯进来一只鸟——在思绪的间隙不安分地扑闪着翅膀,搅得她的精神也跟着微微颤动了起来。隔着满眼略有涟漪的眼波看过去,澄明的夜空益发地柔情似水。这夜晚成了一个潋滟的湖,她稍不留神,就会跌进去瞬间化成水,从此变作湖的一部分,了无痕迹。她也不明白,为何在她最快乐的时候,最喜欢这人间的时候,她心里会明镜一般地发现,其实生无可恋,死亦何苦。

夜间,她搀了连翘,缓缓地行至房中,她房里只在进门处点起一盏小灯,里面都黑洞洞的。连翘倒吸了一口冷气,嘴里埋怨道:“那个新来咱们房里的小丫头准是野到哪里去吃酒玩骨牌了。今晚咱们热闹,她们逮着缝儿哪儿有不偷懒的道理。”令秧轻轻地笑了,像是遇上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就让她过个节,明儿再骂吧。”连翘叹道:“我还得去厨房端老夫人的药呢,不成,我去叫她回来,叫她伺候夫人洗漱更衣。”“好。”令秧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格外柔顺,“我等着就是,正好喝点茶醒醒酒。”

房里异常地静。令她想起曾经的绣楼。自从嫁到唐家来,似乎就从没有自己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过——这便是大家子的难处。她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来,贪婪地深深呼吸着只有独处才能带来的静谧。

有一条手臂揽住了她的肩,在她刚想惊叫的时候,她闻出了他的气味。

“你好大的胆子。”她满心的惊恐化作了怒气,却只敢用耳语一样的声音。“放心。”川少爷带着酒味的气息吹着她的脖颈,“我从我屋里独自来的,人都去吃酒斗牌了,你屋里也是——除了鬼,没人看见我。”

她不敢挣扎出动静来,只能听凭他解开了自己的裙子,再褪去了裙子底下的中衣。绝望和羞耻让她咬紧了牙关,她的身体却依旧记得他。男人们从来都不会遵守他们答应过的事情么?他又一次地杀了进来,他的渴望像是号角响彻了天空。带着血腥气。她恨不能像厉鬼那样咬断他的脖子,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痕——天总归是要亮的,天亮了,她就必须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他压在她身上的脊背突然凌厉了起来,像匹受了惊的马。她就在这个瞬间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像是拉弓一样,把二人的身子扯得分开来。黑暗中,她对准了床柱,重重地将额头撞了过去。情急之下,他扑了过来,他的身子挡在了她和床柱中间,她一头撞在他怀里,那种不可思议的剧痛让他想都没想,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呆呆地静下来,像是一团影子突然凝结在月色里。

然后她突然弯下身子,像条蛇那样,柔若无骨地俯下去,他惊讶她能如此柔软又如此粗鲁地逼近他的下体,双手硬硬地撑在他的胯部,他的双腿只能听话地分开,她的手伸进他的中衣里面,紧紧地一握,有股寒战立刻从脊背直通他的天灵盖——她的手有点凉意,然后是她的舌头,却是暖和的。他静静地屏息,像是狩猎那样,诱饵却是他自己身体上最宝贝的那部分,她是他的猎物,他任凭她不慌不忙地吃掉自己。她好像能这样吸干他,长老们当初为何就没能成功地把她吊死在祠堂里。她终于坐了起来,手背抹着嘴角,他胆战心惊地回想着她喉咙里那种吞咽的声音。

他说:“你疯了。”

她惨淡地微笑,不过他看不见这个笑容:“我不能再怀孕。”

他安静了片刻,闷闷地说:“自打洞房花烛夜之后,她就不许我碰她。”

她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他指的是谁。她说:“我给你买个人放在你屋里,等三年孝期满了,你就纳了她为妾。”

他冷笑:“你以为我过来,只是为了让你准我纳妾?”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自己瞧着办吧。我死不足惜。只是你若真的逼死我,我也能毁了你这一辈子。你是要我下跪,还是要我给你叩头,都可以,只要你饶过我。”

他离开了没多久,连翘就押着那个贪玩的小丫头回来了。她只来得及把所有散落在床榻上的衣物慌乱地塞到被子底下,然后整个人也埋进被子里。连翘会以为她是不胜酒力,她闭上眼睛,整张床都像风车那样转着,她知道他们其实都是醉了,她,还有哥儿。

天色微明的时候,谢舜珲才悄悄地回来。他打赏了睡眼惺忪的小厮,打发他去睡,然后自己牵着马去往马厩。原本从十一公的席上散了,只是耐不住唐璞的盛情,于是就去他那里坐坐——哪知道他请来的两个歌伎就在那里等着,怀抱着琵琶笑意盈盈地起来欠身。别的客人说,唐璞的别院里向来如此,欢饮达旦,不知朝夕。不过是听了一曲《终身误》,又听了一个《满庭芳》,还有几个曲子没记住,可是天倒先亮了。

他看到令秧脸色惨白地等在马厩里,头发只是挽着最简单的髻,只穿了套月白色的袄裙,额上发际还有一块胎记一样若隐若现的乌青。他心里一惊,睡意便散去了大半。“怎么是夫人。”他耐着性子,“这里可不是夫人该来的地方。”

“我还没谢过先生。”令秧凄然地一笑,嘴唇干得发裂,“家里能跟吴知县攀亲,多亏了谢先生美言。”

“夫人过誉了。”他静静地拴了马,“其实知县大人看上的是唐氏一族有人在京城平步青云,谢某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我不懂这些。”她静静地看住他的眼睛,“只是谢先生能再指点指点我么?究竟有没有别的女人,可以不用等到五十岁,提早有了牌坊的?除了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谢舜珲一怔:“这个……也许有,夫人容我回去查查。”

“谢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断。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令秧以为自己会哭,但是并没有。

“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他一转念,又道,“夫人不必告诉谢某。不过谢某只劝夫人,眼下夫人最该做的,就是熬到三小姐嫁入知县府,到那时候阖府的境遇都不同了,夫人且耐着性子熬过这几年,到那个时候,不怕县衙里没人知道夫人的贞节。夫人且放宽心,记得我的话,府里关上大门发生过什么没那么要紧——所有的节妇,烈妇,不过是让世人都知道了她们的贞烈而已。就像是看戏一样,他们要看你扮出贞烈。夫人冰雪聪明,世人想看什么,夫人就给他们看,切忌认真——夫人懂得谢某的意思么?”

“就算能一直扮下去,也不是真的。”

“夫人若是有了牌坊,那就是真的。”

“我自己知道不是。”令秧此刻执拗的眼神就像她身后的那匹小马。

“谢某只告诉夫人该怎么做。至于怎么自处,是夫人自己的事。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受苦。不受这种,便受那种,若有人真能如夫人所说,全是真的,真到什么都不必去扮,那便也不是人了,夫人说是不是呢?”

第六章

令秧自己也没料到,七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一年,唐家大宅里最大的事情,自然是操办三月间,三姑娘出阁的大事。人仰马翻了足有半年工夫,好不容易把如今已亭亭玉立的三姑娘送去了知县府。按说,如今已不是知县府了——吴知县升了青州府同知,只等婚事办完便只身去山东上任,家眷还都在休宁留着。如此说来,也还不算远嫁,倒是减轻了不少蕙娘的伤感。三姑娘长大了,自然不似小时候那般淘气蛮横,人沉静了很多,可这一沉静却又沉静得过了头,甚至显得阴沉。装嫁妆的箱子堆满了绣楼下面的一间空屋——平顶的官皮箱和盝顶的官皮箱像密密麻麻的蘑菇那样,堆在陪送的屏风和亮格柜的脚底下,箱子顶上再摞着两层小一些的珍宝箱和首饰盒——令秧也不大懂,那些箱子盒子究竟是紫檀木,还是黄花梨。总之,夫家派了十几个人来抬嫁妆,也耗了半日工夫。族中的人都咋舌,说倒是没看出来唐家如今还有这样的底子——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不过区区90石大米而已,娶进来一个这样排场的媳妇儿,自是不能轻慢。

令秧现在的贴身丫鬟——小如——也在给令秧梳头的时候撇过嘴:“外头人都说咱们府里舍得,只是不知道,操办嫁妆的这些花销,蕙姨娘讨过夫人的示下没有?夫人性子宽厚,只是有一层也得留心着,如今三姑娘的嫁妆开销了多少,他日给溦姐儿置办的时候,是要翻倍的。咱们溦姐儿才是嫡出的小姐,不然传出去,人家笑话的是咱们府里的规矩。夫人说……”

她看着令秧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便住了口。令秧依然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她,直看得小如拿梳子的那只手因为悬着空而不自在起来,令秧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牢牢盯紧她的眼睛,缓慢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小如垂下了眼睑,悄声道:“夫人今天想梳个什么发式?”“随便你。”令秧淡淡地说。

小如是前年夏天来令秧房里的,平心而论,小如觉得夫人倒不刻薄,有时候还对小如嘘寒问暖的,只是即使笑容可掬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有种冷冰冰的感觉。总之,别人房里主子奴才有说有笑的事情,小如是不敢想。她默默地把梳子放回梳妆台上,仔细地在令秧的发髻旁边插了几颗小小的白珍珠——那是令秧允许自己的唯一的装饰。

没有人知道,在诸如此刻的时候,令秧最想念连翘。

可是连翘已经走了。

本以为,三姑娘出了阁,府里能清静几天——可是三姑娘带着新姑爷回门之后不久,就又要开始准备老夫人的七十大寿了。不过越是忙碌,蕙娘倒越是看着容光焕发,整个人也似乎看着润泽起来。众人都道是回门的时候,看着新姑爷对三姑娘体贴得很,蕙娘自是宽心,长足了面子,自然益发神清气爽。老夫人的这个生日,操办起来还和往日做寿不同些。这一回,唐家跟族中打了招呼,老夫人的寿诞,要宴请族中,乃至休宁县这几个大族里所有的孀妇赴宴,无论年轻年老;附近普通乃至穷苦人家,被朝廷旌表过,或在邻里间有些名声的孀妇也一并请来,办成一个有声势有阵仗的“百孀宴”。

不用说,这自然是谢舜珲的主意。

这些年,因着十一公的喜欢,谢舜珲更是常到休宁来,一年里至少有三四个月倒是在唐家过的——若是赶上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川少爷的小妾生下的小哥儿的满月酒,只怕还会待得时日更多些。府里早已将谢先生也当成家里一个人,不用谁吩咐,厨房里都已熟记谢先生不爱吃木耳,喝汤喜欢偏咸一点儿。

把老夫人的寿诞办成“百孀宴”本来也不过是灵机一动。由川少爷试探着跟十一公提起来,结果十一公听得喜出望外,击节赞叹,连声道“百孀宴”一来福泽邻里,二来为自己门里的后人积德,三来唐氏可以借着这个时机,把自家看重妇德的名声也远扬出去。于是当下拍板,承揽下大部分“百孀宴”的开销,又叫唐璞负责监督着往来银两。

“千万记着。”谢舜珲告诉令秧,“这‘百孀宴’,说是给老夫人祝寿,其实是给夫人办的。”

那一天,令秧命人打开多年来一直上锁的老爷的书房,独自在里面坐着。谢舜珲进来的时候,她原想回避,后来又作罢了——如今府上应该没什么人会在意她单独跟谢先生多说几句。她笑道:“谢先生可是听我们川少爷提起老爷藏着的什么珍本,想来看个究竟不成?”谢舜珲也笑了,来不及回答,令秧便行了个礼,“我不过是想进来坐坐,看看老爷的旧物——如今三姑娘嫁了,老爷知道了也该高兴。谢先生喜欢什么书就拿去看吧,那么些书总是白白放着也太寂寞。我先回去了。”七年下来,她言语间益发地有种柔软,不再像过去那样,脸上总挂着一副“知道自己一定会说错话”的神情——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确定了,这些没人看的书很寂寞。

谢舜珲也对着她的背影略略欠了欠身子,缓慢道:“千万记着,这‘百孀宴’,说是给老夫人祝寿,其实是给夫人办的。”

她在门槛前面停下了步子,手悄然落在了门把手上。她系着一条孔雀蓝的马面裙,随着她轻轻地挺起脊背,裙摆上的褶子也跟着隐隐悸动了一下。她也不回头:“谢先生这就言过其实了,不过是我们府里牵个头儿,把邻里间这些寡居的妇人都聚过来,也好热闹一下罢了……”

“若真的只是为了让你家老夫人热闹一下,请戏班子岂不方便,何必请来一撮愁眉苦脸的寡妇?”谢舜珲不客气地冷笑道,“夫人且记得,谢某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百孀宴’的主意让府里破费——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到了寿诞日,老夫人的身子撑不得多久,周旋那些孀妇的自然是夫人,夫人沉着些应对着便好——十一公已经允诺过,‘百孀宴’会由唐氏一门年年办下去——夫人就是要让所有这些人都别忘了……”

“都别忘了休宁唐家还有我这个孀妇守着,对不对?”令秧淡淡地挑起嘴角,语气讽刺。

“夫人一定耐住性子沉住气,有朝一日,人们提起休宁乃至徽州这地方的贞节妇人,都会想到夫人你——到了那种时候,夫人不拘想要什么,只怕都不是难事。这世间任何事情,无论大小,不过是大势所趋,谢某要为夫人做的,不过是把这‘大势’造出来。”

“谢先生嘱咐的,我都记得就是了。会照着先生说的做。”她恭顺地打开门,微微侧过身子跨出去,借着侧身的工夫,回头一笑。

小如还在房里等着她,迎上来笑道:“夫人可回来了,叫我一通好找。再过半个时辰裁缝就该来了,老夫人的寿诞,怎么也得给夫人添两件头面衣裳。夫人这回想要什么式样的?”

令秧脸上浮上了倦意:“凭他怎么好的裁缝,我穿来穿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个颜色,做了也是糟蹋银子。”

“夫人这话可就差了。”小如笑道,“鲜艳颜色咱们不想了,可是总有办法在衣裳的小处用点心思。我记得连翘姐姐以前帮夫人绣过一件银线暗花的比甲,还拿银丝线滚了边儿,虽说素净,可是看着就是精致。咱们就让裁缝再照原样做一件……还有这裙子,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料子看着也差很多,我给夫人的裙子上再多打几道好看的络子吧,别的首饰戴不得,老爷当初送夫人的玉佩还戴不得么。络子可以和裙子的颜色略微不同些,裙子若是藕色,络子就用墨绿好了,更衬得玉佩剔透……”

眼看着小如兴奋地自说自话着,完全不在意她有没有在听,令秧不由得暗笑。这孩子就是这点可爱,掐不准什么时候,一个很小的由头就能让她莫名地手舞足蹈起来——很多时候,正是她身上的这点,让令秧无数次地原谅了她的爱嚼舌头。

也罢,小如有小如的好处,总之,连翘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

通常到了夜里,令秧会打发房里的小丫鬟早点去睡,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跟连翘一起度过的。她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让她感觉安慰的是——跟她比起来,连翘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坐在一起,大半的时间都盯着自己手上的针线——溦姐儿和当归这两个小人儿已经满屋子摇摇摆摆地跑了,常常是几个月工夫,才上身的衣服便又觉得小了——这些活计就够令秧和连翘忙的。唐家比不得族中的那几家富户,人家可以专门雇一批人来做针线上的事,她们却不能支出这笔开销。这样也好,做针线本来就让时光变得像灯油一样黏稠和安静,在这种安静里,不管是二人中的哪一个,随便抬起头跟对方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什么话,也能让二人之间刹那间弥漫出泛着光晕的温暖。

令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只不过,在穿针引线的时候突然跟连翘说点什么,又听见了一句同样不紧不慢的回答——她就会觉得,似乎她们已经一起上路很久了。有时候她会陷在这种安静里,盼着自己永远不会困倦,天也永远不要亮。所以,当她抬头发现连翘不知何时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像是猝不及防中听见了打雷。针戳在手指上,顾不得去把渗着血珠的指尖放进嘴里抿,“你想吓死我呀。”她嗔怪道,“好端端的又作什么怪,不过年不过节的,可讨不到赏钱。”

话是这么说,她的心却在往下沉,她知道连翘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能让她这样,不会是小事。这些年来,令秧已经习惯坏事发生,她闻得出空气中的那种气味,不过这反而让她冷静了——横竖不是头一遭遇上。

“夫人。”连翘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连翘闯了大祸,不瞒夫人说,这两日原本打算着一死了之,可是就怕,我死了清净,祸患还在,所以才想着还是告诉夫人,讨个主意。然后任凭夫人打骂……”

她还没说完,就被令秧打断了:“你直说吧,是——是哪个男人?”讲出来,她自己倒先觉得脸上发热。她深深地呼吸,好让自己的话音不要发颤。

连翘咬了咬嘴唇,狠心道:“罗大夫。”

“老天爷。”令秧像是耳语,“我早就该料到。他成日进出咱们家里,药方子直接就交到你手上——连翘你——当初说日后把你配给个大夫原本是玩笑话,你倒自己当了真——这事情有多久了?等一下,你该不会是已经——”

连翘惨然一笑:“我不知道,这个月没有见红潮,可是……可是他说眼下还把不出喜脉来。”

“你倒真是方便了!往后不缺给你把脉的人!”令秧气急败坏,“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么聪明这么稳当的人,有什么道理是你不明白的呢……你。”她重重地把手里的针线掷回炕桌上,可惜太轻了,没有一丝声响,她只好握起拳头,重重往桌上捶了一下,嘴里却泄了气,“你,你还是先起来好了,跪着又能怎么样呢。”

连翘不动,抬起手背来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是前年中秋的时候,夫人还记得那次老夫人突然犯病么?咱们家里连夜把罗大夫找来,那天他正好被人请去吃酒了,多喝了几杯,勉强撑着给老夫人开完方子,偏巧那天,家里的轿子好像是被谁家借去了,两个骑马的小厮又都打发出去寻川少爷——总之没法送罗大夫回去了,蕙姨娘就说,让罗大夫在客房里歇上一宿……那晚我在厨房里熬药,家里人都睡了,我没料到他会偷偷进到厨房来,他说惦念我好久了。”

令秧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其实她没有,她只是不忍再听下去,所以心里疼痛地暗淡了一下,眼中却能清晰地看着连翘的脸。“他还说。”连翘柔声道,“若我不从,他就把事情说出去——他知道夫人的溦姐儿不是老爷的孩子,他说当年是蕙姨娘给他银子他才说了夫人有喜脉,我就没主意了,再怎么也不能任由他出去胡说,夫人那么辛苦撑到如今,咱们府里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不能,不能……有了这一回,隔上几个月他就会想法子再来第二回,后来……”

她把连翘的脑袋搂在了自己胸口。她抱紧她,眼泪流下来:“前年中秋……老天爷,快要两年了,连翘,你好委屈。”

“若不是有了孽种,我也不会说出来麻烦夫人。我只求夫人做主,让我出去,就依着当时的玩笑话,把我配给罗大夫吧。再者说,他整日出入咱们府里看诊,我也能时常进来给老夫人送药——夫人此后在外头有个我,有什么事就传我进来吩咐,也比现在方便。”连翘从令秧的怀里扬起脸,眼睛里竟有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