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陪着邵秦明佳去医院,医生建议做手术,拿掉胃部有癌细胞的部分,然后做放射性化疗。菁菁听人说过癌症,却从来不知道化疗是什么。“什么是做化疗呢?”菁菁问医生。医生说:“简单来说,就是一次扫描杀死所有新生细胞,也包括非癌细胞。所以做一次化疗对人体的伤害极大,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抑制癌细胞的生长。”

医生私下对菁菁说:“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邵女士坚持不开刀,但是这样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你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最好近期及早开刀。她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但是现在开刀活的时间会长一点儿。”菁菁点了点头。

医生没有说成功的几率,只是说活的时间会长一些。菁菁知道邵秦明佳的时候不多了。菁菁从来没有经历过死别,从前母亲离开,她难过伤心,可是心里总有一份期待,终有一日可以再见的。而人死了之后,却不知会到哪里去。

 

她这晚回公寓很晚,整个人极累,客厅里亮着灯。棕禹的书房也亮着灯。棕禹听到开门的声音,从书房走出来说:“怎么玩到这么晚?”棕禹原本想责备她几句的,他推掉了子欣的晚餐回来陪她,却不见人影,心里已经有点儿不快了。借着灯光,棕禹见菁菁脸色不好,便问:“怎么啦?”语气也变得关怀起来。

菁菁摇头说,没事。

“你的画册呢?”棕禹见她两手空空地回来。

菁菁说:“啊,肯定是忘在医院了。”因为说得太快,菁菁忙捂住了嘴,惊恐地看着棕禹。棕禹问:“你去医院了?身体不舒服?”菁菁说:“没有。”对上棕禹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只得说:“有点儿感冒。”棕禹责备她说:“那你还这么晚回来?药呢?吃了去睡觉。”

棕禹去厨房为她倒水,菁菁清了清嗓子叫住他。“棕禹,你搬回仰山道去住吧。”她说。

棕禹眉头一皱,转过身问:“为什么?”棕禹高大的身子挡住灯光,让菁菁有种陌生的压迫感。她想了想说:“没有为什么啊,要是我去法国学画画,你一个人住在公寓,不寂寞吗?”棕禹认真地问:“你打算去法国?”菁菁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邵秦明佳病了,菁菁希望棕禹多陪陪她。

棕禹说:“这是重点!”他沉着脸,突然有些孩子气地说:“你不能去。”菁菁“咦”了一声,棕禹心中一乱,说:“改天再说。”他进了书房,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棕禹没有想到菁菁有一天会对他说,让他搬回仰山道。其实他和子欣订婚之后,棕禹想过不久之后也许他会搬出去。他向来处事果断,如今却因为菁菁而瞻前顾后,仿佛将自己逼上悬崖。

棕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棕禹没有理会。

来电显示是——“裴子欣”。

他没有接她的电话,子欣一点儿也不奇怪。子欣独自在餐厅吃饭,她好不容易给自己打气,要找棕禹说清楚,他却不接她的电话。子欣叫了服务生过来,仿佛发泄般地说:“我要最贵的粉红红酒。”她独自喝到一半,再拨棕禹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听。她这次是真的醉了,不停地拨棕禹的电话。

菁菁洗完澡,听到书房里的手机响个不停,书房的灯已经关了,她以为棕禹睡了,蹑手蹑脚走过去,才拿起手机,却发现棕禹在书房的阳台上。菁菁吓了一跳,扭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棕禹走过来,接过手机,问:“你在哪儿?”

菁菁闻到浓重的烟味,听到棕禹说:“我马上过去。”

棕禹转身出了书房,仿佛菁菁不存在一样。菁菁追出来问:“这么晚,你去哪儿啊?”棕禹并不理她,菁菁不知道棕禹为什么会生她的气。菁菁从衣架上给他拿衣服。棕禹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却从衣架上取走另一件衣服,转身出了门。

棕禹开车到淮南路的餐厅时,餐厅已经快要打烊了,客人都走光了,子欣的粉红红酒也都喝完了。子欣脸上红晕一片,说:“你终于来了。”她透过酒杯看到他进来的身影。棕禹要送她回家,子欣不走。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子欣口齿不清地说:“我要和你说清楚。”棕禹一脸冷漠,问:“说什么?”子欣说:“你根本不爱我!”她借着酒劲说,“你真伟大,你还陪我吃饭,你装作若无其事。”

棕禹看了看腕表,给乔生打了一个电话,简短地说:“子欣醉了,你能过来一趟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从来子欣临时有事,他总是叫乔生处理。

棕禹挂了电话。子欣还在说:“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跟我订婚?你不爱我,干吗跟我订婚?”她借着酒疯笑起来,“邵棕禹,因为你爱的人根本不爱你,所以你跟我订婚。”棕禹怔了一怔,说:“你喝醉了。”子欣说:“我没有醉,我清醒得很,我比你还要清醒!因为菁菁根本不爱你,所以你才跟我订婚!”

棕禹呆站在原地,高脚酒杯被子欣扫到地上,摔得粉碎。棕禹没有说话。子欣说:“邵棕禹,你说你没时间陪我,你却陪她去拍卖会。棕邵禹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吗!订婚宴的晚上,你吻的人不是我,是邵菁菁——哈——哈哈——邵菁菁,邵菁菁。”

仿佛一道闷雷在心上一闪,棕禹全身都紧绷起来,他拉起子欣问:“你说什么?”子欣酒气涌上来,不舒服地蹙眉,说:“我说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难道你不爱菁菁吗,还是你不敢承认?”

订婚宴的晚上,他吻了菁菁?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一个真实到仿佛触手可及的梦。棕禹心想,不,不可能。菁菁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不可能。

“要是我去法国学画画,你一个人住在公寓,不寂寞吗?”

“棕禹,你搬回仰山道去住吧。”

菁菁说过的话,回响在棕禹耳边。

棕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冻住了,血液凝结起细小的冰凌,密密地刺在心上,让他不能呼吸,却也不能喊痛。

乔生来得很快,他接走了子欣。

棕禹呆坐在餐厅里,直到打烊。这晚他将车子停在公寓楼下,他一直坐在车子里,没有上楼。后半夜里,天空澄清,棕禹从车顶的天窗里看到星子慢慢露了出来。棕禹想起五年前,他初初遇到菁菁的那些日子,张锦珍来找他的凌晨,或是在圣诞夜放烟花的夜晚,仿佛放电影似的细细回想了一遍。

棕禹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她的。她有什么好呢,棕禹问自己。

清晨的时候,棕禹看到菁菁的房里亮起灯。

棕禹的钥匙转开公寓的门,菁菁从楼上下来,他说:“我搬回仰山道。今天就搬。”

第十章

乔生那晚接走子欣时,她还有些迷糊,车窗开着,夜风一吹,她仿佛清醒了一些。子欣转头看着流逝的街景,喃喃地说:“他跟我说没空,可是那天他陪菁菁去拍卖会,还出尽风头,他说没空。”

乔生偏头看了她一眼,其实这样的事情,乔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从前闹得最凶的时候,是林家渝,那个过气的明星。

乔生说:“其实他没有什么好的。不够专情,专伤女人的心。”乔生劝解子欣。子欣没有说话,她明明知道了,可是为什么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他那晚吻菁菁的画面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折磨着她,可她却要装作不在乎。

子欣这晚全身都是酒气,眼睛又哭得十分的红肿,若是回家,她害怕父亲盘问。子欣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是朋友临时有事,不用等门了。

乔生载她到四季酒店,扶着她上了电梯。子欣的胃里十分难受,在走廊上吐了乔生一身。乔生抱起她打开了房间的门。看到子欣抱歉的眼神,乔生说:“晚上睡个好觉,明天醒来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洗手间的水哗哗地响,乔生等了很久,终于敲门:“子欣,你睡着了吗?”里面没有人说话。乔生又敲了二下:“子欣。”乔生转了一下门锁,并没有锁,乔生说:“子欣,我进来咯。”里面还是没有人说话。乔生担心,用力推开了门,雾气中,乔生见子欣埋头坐在浴缸边。她洗完澡,身上只裹着一张粉红浴巾。乔生走过,白雾里见她双眸凝着水气,灿如星光。乔生心下一动。

子欣却说:“棕禹肯定不会再理我。”她抬起头,楚楚可怜。

乔生心里狠狠一抽,乔生说:“快去睡吧。”

乔生脏了的外套被丢在进门的穿衣镜前,他临走时,隔着卧房的门,见子欣睡得极是不安,翻来覆去,一只手搁在外面。乔生想为她盖被,触到丝绸一般的手臂内侧,竟惹得他心猿意马。

乔生刚想转身,子欣却拉住了他。子欣半眯着眼睛,说:“今天晚上真是谢谢你。”乔生抚着她的头发,突然半卧在床边。乔生贴近子欣说:“你想怎么谢我?”他的气息拂到她的脸上,酒气的作用让她的脸更红了,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娇媚。子欣没有说话,乔生却吻了她的唇。子欣挣扎,可显然是徒劳的。

乔生凭着冲动行事,一开始也许只是想简单地吻她一下。子欣推开他,他拉近她。身体的接触让乔生觉得子欣的身体仿佛柔若无骨,子欣的衣物滑下去,乔生抚到她光洁的背,更是不可能放手了…

子欣第二天醒来,一动也不敢动。放在她腰间的手一收,子欣听到乔生在她耳边说:“早。”子欣起身,换衣,打理头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她扭开酒店的房门时,子欣转过了头。乔生倚在卧室门边望着她。子欣轻声说:“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吧。”

她转身离去,没有见到乔生铁青的脸。乔生咬牙,按下想拉住她的冲动。

乔生驱车到仰山道,邵秦明佳要见他。

是菁菁为乔生开门,菁菁一脸光彩,对他说早安。邵秦明佳这日也很高兴。乔生问:“怎么有喜事?”早上棕禹说要搬回仰山道,菁菁是专门过来给邵秦明佳报告喜讯。邵秦明佳问:“你吃过早餐了吗?”乔生说:“吃过了,上次你说要撤出邵家在集团公司现金的事情,我处理好了,这是转账单。”

邵秦明佳去书房找到眼镜,很满意地看着转账单。乔生说:“可是现在集团公司运作得很好,为什么要突然撤资?”邵秦明佳取了眼镜说:“这些投资都是以我的名义签字的,我想转到棕禹的名下。还有,我想把我在集团内的股份全数转到棕禹名下。乔生,你帮我办理一下。”

邵秦明佳去找自己的印章,乔生在书房内等她。书房的桌子上放了一些零散的文件,一张纸横斜出来,写着——诊断结果。乔生移动文件,后面赫然写着——胃癌。邵秦明佳进来,乔生忙站起来。她在几份文件上盖章,然后递给乔生。

乔生说:“伯母,现在汽车业投资很热门,既然资金又撤出集团,不如做些小投资。

邵秦明佳婉言拒绝,笑着说:“我恐怕没时间。”

邵秦明佳的病后来终于没能瞒住,棕禹搬回仰山道的第五天上午,他接到菁菁自医院打来的电话,棕禹赶到医院,邵秦明佳已已经在重症病房内睡着了。菁菁隔着玻璃静静地望着他。棕禹问:“怎么回事?”菁菁脸色犯白,棕禹搬出公寓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菁菁绞着指甲,决定不再瞒着他。菁菁说:“医生说是胃癌。”棕禹不敢相信。

“已经是晚期了。”菁菁觉得这样说来实在很残忍。可是人生总有必须要面对的生离与死别,这是邵秦明佳对菁菁说过的话。菁菁当时虽然难过,可是对这句话并没有太多深刻的体会,直到多年以年,她常常想起这句话来,生离与死别。当然,那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

后来有一日,邵秦明佳清醒过来,菁菁推着邵秦明佳去花园散步。仿佛聚会似的,一群人跟着,有棕禹、子欣还有乔生。邵秦明佳拉着子欣的手说:“我本来想瞒着你们,免得你们难过,人总会有这一步,或早或晚。如今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子欣,以后你跟棕禹结婚,就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你答应我,你们彼此要相互扶持,相伴一生。”

子欣抬起头看了一眼棕禹,棕禹没有说话。子欣说:“我答应你。”棕禹说:“妈,你说这些做什么!”菁菁说:“阿姨,你要健康起来,参加他们的婚礼。”邵秦明佳说:“可不是,我要健康起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太阳被云层遮住,起风之后,菁菁和棕禹推着邵秦明佳回病房。子欣走得慢,乔生从后面猛然拉住了她。子欣脸上一僵,见棕禹与菁菁已经走远。子欣低声问:“你干什么,放开我。”乔生问:“你是真心的吗?”他们在医院楼下的花园边拉拉扯扯,子欣心里很紧张,仿佛害怕有人看到。子欣说:“当然是真心的。”乔生按下心痛,不死心地问:“那我们呢?”

子欣偏头不看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乔生冷笑了一声,其实那天早上她扭开酒店的房门,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打算了。乔生说:“你爱他什么?”明知道他不爱她,她又爱他什么呢?子欣整了整衣服,很端庄地说:“那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乔生又冷冷一笑,替她说道:“钱、地位、声誉?”没错,这些邵棕禹都有。

这样一说仿佛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子欣觉得自己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似的。子欣愤怒地说:“是啊,没错!我是爱他的钱、地位、声誉,你满意了,我就是这样爱慕虚荣的女子!”子欣转身离去,乔生呆站在原地,有一股无名的怒气在胸中跌宕,可是除了咬牙,乔生不知道该怎么办。

棕禹当然不知道子欣与乔生之间的暗潮汹涌,开口让乔生送子欣回家。他从病房出来,见菁菁在走廊上。

从楼上望下去,底下一片绿地,有阳光和穿白衣的护士,即使坐在轮椅上的病人,都看起来那么慈祥。棕禹突然有一种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如果母亲离世,那么,他至少还有菁菁。棕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想得明白透彻,菁菁于他的生命之中,竟然如此重要。

从前父亲离世时,他不过十几岁,青春期与家人不和,对父亲的感情仿佛也很淡。那时的他并没有这样多的感慨,也许他现在的感觉与母亲当时有些大同小异,他是母亲的依托与希望,可是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懂得。如今明白了,只能在这医院的走廊上轻轻一声叹息。

菁菁用手肘碰碰他,问:“叹什么气?”她认识的邵棕禹可不是会叹气的人。棕禹问:“你什么知道的?”他是问邵秦明佳的病情。菁菁目光闪闪烁烁,不得不说:“比你早一点。不是我不告诉你,是阿姨不让我说。”菁菁替自己辩解。

邵秦明佳说,其实这件事,早晚也会被棕禹知道,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少一日知道少一日难过。

菁菁说:“阿姨很希望你能回仰山道陪着她。”棕禹心里一怔,问道:“所以,那天晚上你让我回仰山道。你让我回仰山道是因为这个?”棕禹焦急的眼神,等着她的答案。菁菁说:“对啊,因为又不能跟你明说,所以只能找一些借口,说我要去法…”菁菁还没有说完,棕禹突然紧紧拥住了她,原来是自己想错了,一直以为是她讨厌自己,才要他搬回仰山道。

菁菁愕然,隔着玻璃窗看到病房内邵秦明佳静静地卧在床上,菁菁对棕禹说:“放心吧,阿姨会好起来的。”

不过自欺欺人的谎言。可是心灵总在最脆弱的时候,需要这样的慰藉。菁菁从医院出来,临时决定去看望母亲。她和元杰见面之后,因为邵秦明佳的病一直没空去见母亲。

菁菁其实对母亲有一些埋怨,说不上来的埋怨。可是见到躺在病床上的邵秦明佳,菁菁想,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漆黑夜晚的闪电,漂亮也不过一瞬间。露水在凌晨阳光中即使有可耀出七色彩虹,可是阳光一来,便要化掉。而人生那么短,那么苍促,她还有什么好埋怨的,珍惜已经来不及了。

菁菁沿着元杰给她的地址找到这个破旧的巷口,她从弄堂进去,穿过弯弯曲曲的道路,然后看到一个女人在门外洗衣。菁菁站住了,直到那个女人抬起头来看到她。菁菁心里一暖,脸上扬起了笑。菁菁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是却没有,心里酸酸的情绪仿佛在胃里发酵,让她的觉得酸楚,可是她并没有掉泪。

张锦珍抬起头,多年以后再到女儿,时间让她长高了,也变漂亮了。她是母亲,一眼便认出来菁菁。水冰凉地让她的手通红,张锦珍站起来,在围腰上擦干自己湿湿的手。

元杰在屋子里喊她:“妈,你看到老季的车钥匙没有,昨天拿回来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元杰从屋子里冲出来,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到站在小巷中的菁菁。元杰叫了一声:“菁菁!”元杰小的时候,也从来不叫菁菁姐姐的,只叫她的名字,仿佛显得亲近。

菁菁走了上来,刚才站得太远,近看才发现张锦珍的眼里已经凝着水气。菁菁叫了一声:“妈妈。”张锦珍压着声音,只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菁菁上前来抱她。张锦珍突然泪下。泪水滚到菁菁的脖子里,虽然无声,但菁菁知道。

元杰见到菁菁很开心,高兴地说:“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风大,快进屋去。”家里很简陋,张锦珍与菁菁坐在一张木桌子边,菁菁的记忆中是好几年前的母亲,如今母亲站在她面前,菁菁觉得她老了许多。这让菁菁想起了宋景真。菁菁没有对元杰说起过她见过父亲的事情,若是母亲知道了,难免一阵伤心。

张锦珍问她近况,元杰说:“菁菁在学画画。画得可好了。”菁菁笑道:“你都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我画得好?”元杰说:“你以后一定是大画家。”三个人都笑了。张锦珍很欣慰,说:“邵先生真是个好人。”菁菁怔了一怔,母亲怎么知道棕禹?

张锦珍站起来说:“我去买菜。”她还记得菁菁爱吃什么。

母亲煮饭,炒菜,菁菁突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虽不是在旧时家中,可那样的动作声响仿佛都是极熟悉的。那些熟悉的画面中还有父亲的影子。菁菁问道:“妈妈还记得爸爸吗?”张锦珍动作一滞,她不用回答,菁菁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恨他吗?”菁菁追问。

张锦珍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忙着手里的事情。菁菁心想,母亲一定很窘,被子女问这样的事情。好在元杰突然插话问菁菁:“你要去法国学习画画吗?”菁菁问:“你怎么知道?”元杰笑一笑,只问:“你要去吗?”

菁菁说:“我还在考虑呢。”接受父亲的馈赠,母亲会高兴吗?元杰说:“还考虑什么,机会这样难得。”菁菁咬着唇想了想说:“可是如果提供机会的人,我并不太喜欢,也可以接受吗?”元杰说:“机会和人是两回事。”

菁菁转头看向母亲,母亲也说:“如果能去法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一瞬间的决定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张锦珍深有体会。元杰说:“你从法国回来,一定就是大画家了。”菁菁心里一动,弄堂里的房子破旧不堪,菁菁心想,若能赚到钱,可替母亲买更好的房子。她自有她的原则,不能伸手向棕禹要的。

菁菁脸上扬起笑意,说:“好吧。”她决定要去法国。

菁菁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但并不急于走。但是菁菁还是到宋景真的画廊去过一次。菁菁告诉宋景真:“我决定跟阿姨去法国,以后还请多指教。”菁菁一派公事口吻。宋景真心里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那真是太好了。”菁菁说:“不过,我想再多留一阵子,可以吗?”

宋景真不解。菁菁说:“邵阿姨病了,这个时候我不能走。”宋景真恍然大悟说:“我听说了。”因为邵秦明佳是邵氏集团公司的主席,她一病下,有报纸便报道出来,影响了邵家上市股价。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宋景真说:“你想留多久都没有问题。”菁菁觉得宋景真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包容。

菁菁问:“其实我画的画不见得最好,有时候我对自己也没有信心。”宋景真说:“不,你的画很好,菁菁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高超的画技不在颜色或者笔法,而在心里。用心去画的画才是最好的画。凡事用心去做,总是不会错的。”宋景真是个好女人,菁菁不明白,这样一个优雅女子为何抢走了父亲。而母亲与她实在是相差太多,母亲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宋景真送菁菁出来,才出大门,警卫押着一个年轻男子从画廊出来。宋景真停下来问:“怎么回事?”警卫说:“这人来捣乱。”年轻人偏过头去,仿佛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可是菁菁一眼认出他,怎么是元杰!

警卫问宋景真:“要报警吗?”在宋景真打量元杰的时候,菁菁脱口而出说:“算了吧,看他还小,应当不是恶意。”元杰没料到会遇到菁菁,见菁菁为他辩解,知道菁菁认出他来,元杰这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菁菁,没有说话。

菁菁对宋景真说:“宋阿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宋景真让警卫放了元杰,元杰挣脱开来,扫了一眼押他的警卫,眼神非常不屑。宋景真说:“年轻人,不论是什么原因,你的做法都太欠考虑。”

可元杰根本听不进去。

菁菁和元杰坐在老季的出租车内,菁菁问:“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元杰说:“没什么好说的。”菁菁气恼:“沈元杰,你是不是想坐牢啊!”元杰哼笑,因为她的大惊小怪。元杰说:“我还没砸她几幅画,算她运气。”元杰不会无故找上宋景真,菁菁心想,元杰一定见了父亲。菁菁试探地问:“你见过爸爸了?”

元杰说:“没有,他不是我爸。”菁菁瞪了他一眼,元杰视若无睹。菁菁问:“你怎么见到他的?”元杰说:“那天去找你的时候,见到他从楼上下来。”菁菁想起来,她与元杰见面的那一天,沈世陨去找棕禹谈孟占国的《日光》。竟然这样巧合,仿佛天意。

菁菁问:“妈妈知道吗?”元杰摇头。菁菁这才说:“宋景真在法国也有一处画廊,是她说可以让我去法国学习画画。”元杰说:“那就去啊,菁菁,不去才是傻子,这是他们欠你的。”菁菁气恼:“元杰,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元杰说:“我说错了吗,他本来就欠我们!”

元杰的个性太冲动了,菁菁担心他早晚会出事。

菁菁打算抽空与元杰谈一谈,医院里却突然给邵秦明佳下了病危通知书。

第十一章

自从邵秦明佳入院以来,外界有各种猜测,下一任的邵氏集团的主席会由谁来承担。

棕禹这日刚才停车场出来,车子驰上了地面,速度很慢。

“邵先生,你会是下一任邵氏集团的主席吗?董事会是否已通过决意?”隔着车窗,有记者上前问他。

“邵先生,集团股价近日狂涨百分之五十,你知道吗?”

“邵先生,能透露一下原因吗?是新融资计划还是炒作手法?”

“邵先生,外界的传闻是真的吗,请问你是否参与涉嫌违反财务准则做假账?”

“邵先生,请问你母亲邵女士已接到病危通知书是真的吗?”

棕禹默不做声,车子缓缓驰出公寓,棕禹向来低调,对于这些人猜测,总是不多加回应和解释。可在旁人眼里,这些作风,无异于自命不凡的清高与孤傲。

刚才那场面虽然喧哗,可是棕禹还是听到一些敏感词汇,棕禹最近忙着母亲的病情,对于集团的运转全全交由乔生打理。显然记者问到的事情,都不在乔生向他例行的汇报中。

棕禹拨了乔生的手机。棕禹问:“集团股价上涨了百分之五十?”乔生微一沉默,说:“是的。”棕禹心下生疑,对乔生说:“让朱尊洗来见我。”朱尊洗是集团内首席财务执行官。乔生微一迟疑说:“他最近出国了。”棕禹眉头一皱,吩咐乔生说:“他回国之后,让他立刻来见我,还有,我要上一季财务报表。”乔生说:“恐怕有点困难,因为财务部现在正…”

棕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乔生的话。“我不想听原因,我只要结果。”

乔生半晌无话,迫于棕禹的压力,这才说:“好。”

乔生将报表送到医院,棕禹推门出来,留菁菁在病房内与邵秦明佳说话。乔生将报表递给棕禹,乔生说:“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事先跟你说一下。一个消坏息。”棕禹眉头一皱。乔生说:“伯母之前从集团内撤出了大量现金。”乔生从文件夹里拿出邵秦明佳签字的文件和转账单。

“这笔钱受伯母受拖投资在新并购的汽车产业上,从西欧买进了大量的元配件,但是我刚才收到电话,船在中途遇到风浪沉没。人员安全,但是货物已经无法抵港。”乔生补充道,“关于沉船事件,我想新闻媒体会马上报道出来。”

棕禹没有表态。

菁菁从病房里探出头来问:“阿姨问你们偷偷摸摸在说什吗?”棕禹说:“马上进去。”

病房的电视正开着,声音极小,播报新闻。突有一条说到“太平洋沿线遇到六十年来罕见风浪。”邵秦明佳喝着菁菁递过来的鸡汤,一边看着画面说:“真是大风浪。”这鸡汤是菁菁从张锦珍那里学来的,张锦珍知道邵母病了,特别教菁菁做的。

乔生一进来,邵秦明佳想起什么,问道:“乔生,我上次拜托你的事情如何了?”乔生看了一眼棕禹,棕禹说:“都弄好了,你不用操心了。”邵秦明佳听棕禹这样说,便放心地说:“那就好了。”转头问菁菁:“这鸡汤不是保姆做的吧,她炖出来可没这么鲜。”菁菁咯咯一笑,盛了一碗给棕禹,菁菁说:“是我做的哦。”

乔生离开之后,棕禹坐在病房的沙发里翻开账目报表。一言不发,一直看到傍晚。

棕禹问母亲:“从集团撤资的事情,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邵秦明佳说:“你那么忙,这些小事情交给乔生就好了。”棕禹问:“妈,你是不是把你的印章给了乔生?”邵秦明佳想了想说:“哦,上次去银行转账的时候,我忘带印章,后来给乔生让他帮我办的。”棕禹没有再问什么。

这晚他送菁菁回寓,在车上,手机突然响起来。菁菁听他说:“朱尊洗你最好马上回来…我不听解释…”口气十分严厉。他后来又打几个电话,不是给乔生,是他的助理秘书,棕禹说:“我明天要回集团开晨会,你打电话给各个董事,我要出任集团主席,希望得到各方支持。还有,帮我约见张律师,越快越好。”

听他的口气仿佛是出了大事,菁菁问:“怎么了?”棕禹说:“没事。”即使有事,菁菁相信,他的能力也足以解决。自从棕禹搬出公寓,菁菁鲜少有时间与他这样独处,菁菁咬了咬指甲说:“我打算接受宋阿姨的建议,去法国学习画画。”棕禹看着前方的路况,轻轻问:“三年?”菁菁点头说:“嗯。但是邵阿姨病情没有好转之前,我决不离开。”仿佛允诺。

车子一路轻快地滑过街道,车厢里突然沉默起来。

棕禹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他的话——你展翅了,要高飞了…

棕禹的心事不能对任何人讲,可是母亲仿佛有所察觉。这日在医院里,棕禹来看母亲,邵秦明佳问:“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菁菁?”棕禹说:“她说画廊出来的路堵车,要晚一点才来。”邵秦明佳问:“她最近好像经常去画廊。”棕禹说:“她学画画的嘛。”这很正常。邵秦明佳问:“我听子欣说,宋景真要带她要法国学画画?”

棕禹点了点头,默认。

邵秦明佳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菁菁?”棕禹分辨不出来母亲说的喜欢是何种程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邵秦明佳说:“你不要瞒我,你告诉我。”棕禹见母亲脸色严肃,邵秦明佳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棕禹扶着她。邵秦明佳拉住他的手臂说:“棕禹,作为母亲,我想为你铺一条黄金大道,与裴家联亲绝对有利无弊。”

棕禹皱眉,可是不忍出言反击母亲,只得说:“你想太多了,根本不需要。”邵秦明佳笑着说:“我相信我儿子那么出色,什么事都应付得来。可是你能理解为人母的心情吗?可是,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棕禹也许我错了。”

棕禹不解地说:“想这些作什么,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治病。”

“生死由命,我到这个份上倒是看开了,”邵秦明佳语气一转:“只是那天在花园里,我要参加你和子欣的婚礼。你一脸不开心,倒让我觉得十分心痛。”棕禹解释:“可能因为最近公事比较多。”

“我想通了,如果你喜欢菁菁,”她拍了拍儿子的手,“你跟她讲。”

棕禹脑子里“嗡”然一响,棕禹说:“妈,你在说什么?”他跟菁菁,怎么可能?!

他纵然再爱,再喜欢,可是这爱与喜欢如黑暗中的盛放过的荆棘花,徒然开得绚烂,却碰不得,只能隐秘绽放。

邵秦明佳摇头说:“看得出来,菁菁是个听话的孩子,她不会拒绝你。”仿佛母亲在说天方夜谈,棕禹一笑置之:“我不能因为她不会拒接我的无理要求,而对她有所要求,对不对?”这不是他与菁菁的相处模式。

棕禹拉开病房的窗帘,光线从窗外倾泻而下。

棕禹问母亲:“要不要下去走一走?”棕禹希望结束这个话题。邵秦明佳却不甘心,继续说:“你没有问过她,怎么知道她会拒绝?”

你没有问过她,怎么知道她会拒绝?

母亲的话,简直如当头一棒。

虽有一些震惊,但是通往希望的门却突然被打开。棕禹积累多时的烦闷仿佛有一个立足之点,打开这一道门,门后不知会有什么迎接他。好的,或是坏的?可无论好坏都让棕禹跃跃欲试,他想要赌一次。

棕禹这晚从医院接菁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