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一半,棕禹问菁菁:“要不要下去吃个宵夜?”为了掩饰紧张,棕禹握着方向盘,并不看她。菁菁咕哝了一声:“不要了。”下午去母亲那里端汤,被逼着喝了好大一碗汤。

棕禹再问:“要不要去吃?”仿佛要问到她答应为止。而菁菁一脸赖皮说:“我减肥。”棕禹停车,却严肃地说:“那你陪我吧。”

这时已是晚上九点,这家意式餐厅客人已经了了。窗外一片漆黑,衬得里面灯火通明,一抬头,是仿古的玻璃灯组,仿佛一座水晶宫。

菁菁虽不吃主食,但点了一个双球冰激凌,棕禹抬头问:“不是要减肥么?”菁菁眉头一扬,对他撅了撅嘴。菁菁问:“怎么最近不见靳涛?”棕禹说:“早回英国去了。”菁菁眉头一皱,追问:“什么时候回去的?”棕禹不耐烦地说:“不太清楚,你找他有事?”菁菁说:“我找他能有什么事,深深啦。”

深深?哦,对了,教靳涛中方的那个小家教。

棕禹抿了抿嘴角,欲言又止,他按了召换铃,侍者前来。棕禹说:“一瓶威士忌。”菁菁嘴里卷着香草味的冰激凌,问:“干嘛要喝酒?”

棕禹啜了一口,把自己的杯子递给菁菁:“要偿一点吗?”

菁菁接过,那杯子有他的唇印。菁菁抵还回去,突然又说:“算了,不要喝。”棕禹一口抿尽。

菁菁后知后觉,没有注意那气氛十分微妙,只是低头一勺勺吃着冰激凌。菁菁问:“那靳涛什么时候回来?”棕禹不悦,简结地回答:“不太清楚。”棕禹杯中已空,菁菁伸手去拿威士忌,棕禹也伸手,覆盖在菁菁的手上。

菁菁问:“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没有任何不妥。棕禹却猛然抽回了手。

棕禹的手机不识实务地响起来,是约见他的张律师。

棕禹轻轻地听着,目光从酒杯落到菁菁的脸上。他严肃表情,沉声地说:“我知道了。”

所有的事情突然一下子拥到棕禹的面前。

起初,一家有着良好声誉的短期投资机构老板在公众场合对邵氏集团的股价产生了怀疑。邵氏集团的业务看起来很辉煌,业务渗透从房地产业到酒店的各个行业,但实际上因为大的经济环境不好,又是淡季,加上新闻中披露“太平洋沿线罕见风浪”使邵氏集团投资失利,根本不可能产生如账务报表上的盈利。

有人质疑,邵氏集团财务有“黑洞”,高层有做假帐的嫌疑。

人们只是质疑,但真实的账目文件已经放在棕禹的办公桌上。朱尊洗弯着身子站在棕禹面前,棕禹把报表摔在他的黑色西服上。棕禹说:“这些财务报表你看过吗?”朱尊洗只得实言以告:“没有。”棕禹严厉地问:“你没有看过。为什么签了字,还把它公诸于众。”所有上市公司每季的财报表都是必须公开的。

朱尊洗只得说:“是宋先生的意思,有邵主席的印章。”宋乔生从财务部给他这份报表的时候,朱尊洗就觉得有疑,这不是宋乔生的工作范畴,但宋乔生一直很重邵家母子重视,再加上宋乔生说因为邵秦明佳病例了,直接影响到了集团公司的股价,这只是权宜之计。朱尊洗不疑有他。

棕禹说:“OK,就算是宋乔生的意思,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涉及到违法。”朱尊洗吓得脸色一白,仿佛要洗脱嫌疑,朱尊洗说:“这上面是有邵主席的印章,我不过是听命办事而以。”

事已如此,棕禹知道多说无益。只是棕禹更加好奇,为什么是乔生,这么多年来,棕禹自问对乔生百般信任,母亲对他视如己出,怎么会是乔生?

乔生去看邵母的那个午后,棕禹与乔生在天桥上不期而遇。棕禹说:“我没想到会是你。”乔生意会,如此精明的邵棕禹,他怎么可能妄想会瞒过他。既然棕禹知道了,乔生倒也无所谓。邵氏集团的股价已经闻风惨跌,乔生在等,等邵氏集团就要宣破产的那一天。

棕禹说:“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乔生非常诧异。乔生问:“什吗?”棕禹说:“我妈还在重症病房里面,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一切。”邵氏集团是邵秦明佳一手打造起来的神话,棕禹不想让母亲看到今天这局面。

邵秦明佳也算待他不薄,乔生同意,乔生说:“我听说调查科的人在调查邵氏集团?”棕禹淡淡一笑,反问道:“宋乔生,你副修法律,应该不会不知道,经济案件重大时,会启用刑事调查。”

棕禹其实那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后来,母亲于睡梦中离世。

棕禹料理后事,入土那日下起了蒙蒙细雨,邵家没有什么亲戚,到来的人都是母亲生前的好友,或是曾与母亲共事过的邵氏集团高层。棕禹一身黑衣。菁菁为他撑伞。

车子从墓园出来,棕禹的车与乔生的错行。乔生看到座在后座的棕禹,凌厉的眼神,却看不出什么情绪。隔着车窗,棕禹说:“宋乔生,如果有一日我翻盘重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大势随着邵秦明佳的离世而去。

棕禹在出殡前一天,见过了集团的法律顾问,再次约见了张律师。“要保住整个大的邵氏集团不破产,要重建集团形象,涉嫌做假帐的事就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别外,为上市公司做假帐,司法部门也不会善罢甘休。”母亲已逝,所有的辩解都是徒劳,法律只讲证据。乔生是否拿过母亲的印章,只有乔生自己知道,而财报表上的所有文件,均由母亲签字。董事会为了保住集团,他必须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棕禹深思了许久,即便邵氏集团不再是邵家的天下,只要保住整个邵氏集团,他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张律师提醒他说:“邵先生,这是刑事案件。不是一般的经济赔偿案件。”

棕禹知道,这意味着,如果他承认做假帐,他有可能判刑入狱。

棕禹开车驶出墓园,他沉默无语,菁菁什么也不知道。

母亲给菁菁打电话,说元杰出事了。菁菁说:“我马上过来。”菁菁望了一眼棕禹,棕禹也不问她去做什么,棕禹说:“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菁菁不放心他一个呆着,便说:“我打电话给子欣。让她过来陪你。”她拿出了手机要拨号,棕禹阻止了她。棕禹说:“不必,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

母亲催得急,菁菁只得下了车。

元杰因为打架被抓,菁菁与母亲去保释他。回来的路上,张锦珍不停要数落元杰,元杰不听劝,张锦珍发了狠话:“你这样早晚会进去。”元杰知道母亲忌讳,是说他早晚会入狱。

一个下午过去,已是傍晚时分,菁菁暗中看了看时间,心里挂念着棕禹,菁菁把母亲和元杰送到巷口,给棕禹打电话。可是棕禹的电话总是没有人接听,菁菁打车回仰山道,一下车,见房子黑漆漆的,根本没有人的样子。菁菁没有上楼,回公寓,公寓里也是空无一人。菁菁拨电话无人接听,菁菁又回了仰山道,也许他们错过了,棕禹现在也许回到仰山道也不一定。可是菁菁回去一看还是没有人。半山腰上的房子,四周一片漆黑,连星光都隐去。

菁菁拨棕禹的手机,突然听到铃声从仰山道别墅的二楼传来。菁菁心里一惊,快步进去,打开客厅的灯。棕禹大约知道她来了,菁菁上了二楼棕禹的房间,正要开灯时,棕禹在黑暗中说:“别开灯。”他不想让菁菁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菁菁迟疑了片刻,这才走过去,借着天光,见棕禹坐在沙发上。菁菁心里没由来一痛,哭出来。

菁菁见不得棕禹难过,仿佛他的难过比自己难过还要难过。菁菁上前抱着棕禹说:“阿姨走了,你别不开心,我发誓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菁菁从棕禹怀里抬起头,黑暗中见棕禹静静地望着自己,眼神却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落寞,菁菁说:“我不去法国了。”棕禹抚着她的长发,棕禹说:“傻丫头,你要去法国,一定要去。”菁菁突然想起从前邵秦明佳说:“人生总有些生离与死别。”

菁菁突然有些懂了,死别是墓园里的哀歌,而生离是她与他。

 菁菁说:“我不去法国了。”她左右不了死别,却可以控制与他的即将要到来的别离。

可是棕禹不这样以为。

棕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找上沈世陨,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宋景真与沈世陨结婚的当天,棕禹受邀请出席,棕禹就认出他来。五年前,棕禹替张锦珍还了债,也查调过菁菁的身世,他见过菁菁生父的照片,也知道他叫沈世陨。

沈世陨依约前来,沈世陨说:“我听说邵氏集团财务出了问题。”棕禹老练地说:“如果你依然对《日光》有兴趣,我可以转送给你。”沈世陨吃了一惊,觉得棕禹简直是在拿他戏耍。棕禹说:“我是说真的。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有另一件事情。”

沈世陨侧目。

“菁菁,”棕禹说:“是你的亲生女儿。”

这无疑是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坐在对面的男子,怀疑地望着他。棕禹说:“沈先生不必吃惊,也不必知道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菁菁的确是你的亲生女儿。”菁菁的身世报告递到他的面前。

棕禹说:“菁菁要随宋女士去法国学习画画,我希望沈先生你能照顾她。”

也许还来不及消化他所说的事实。沈世陨一言不发。棕禹继续说:“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再请人调查,或者做亲子鉴定。”

沈世陨第一次见到菁菁,便觉得她十分眼熟,还告诉她,他也有个叫“菁菁”的女儿,也许冥冥之中,有种血缘亲近的感觉。

沈世陨说:“我听乔生说,你不太赞成菁菁去法国的事情。”棕禹说:“我忘了,宋乔生也算是你的内侄,我想你应该清楚我目前的处境。”沈世陨听过说一些,最近邵氏集团做假账的事情一直闹得沸沸扬扬。

“司法程序一经介入,我可能被判入狱。”如今听当事人自己这么一说,沈世陨非常吃惊,而棕禹竟然说得那么从容镇静。棕禹说:“所以,我希望菁菁去法国,由沈生先照顾她。她从小跟着我,这几年来没有吃过什么苦,有些事情,我怕她应付不来。”

沈世陨听乔生说过,菁菁是十三岁那一年被邵秦明佳收养的。沈世陨说:“你很照顾菁菁。”棕禹避重就轻地说:“我跟她很投缘。”沈世陨说:“坦白说,我很不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棕禹没想过要让他欣赏自己,棕禹只是垂下眼,看着杯中的咖啡泡沫。若是从前,他定然要起身离开的,只是为了菁菁,他必须要忍耐。

沈世陨说:“菁菁跟着我去法国也好,很感激你这些年对菁菁的照顾。”潜台词仿佛是——以后,你们各不相干了。

棕禹送菁菁去机场的那天早上,棕禹从公寓楼上把菁菁的行李提到车上,机场下车,棕禹远远看到沈世陨与宋景真等在机场大厅。棕禹突然叫住菁菁。

棕禹低沉着声音说:“菁菁,抱我一下。”

菁菁心里一震,转身给了棕禹一个拥抱,菁菁并不知道这是一场离别。棕禹对菁菁说:“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菁菁嘟起嘴问他:“你以后每个季度来看我一次吧。”棕禹不敢回应,因为深知自己做不到。千言万语,棕禹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棕禹说:“法国冷,天凉记得加衣。”因为即将要到来的离别,菁菁心里非常难过。菁菁说:“我不想去法国。”棕禹说:“别任性。”

棕禹将菁菁带到沈世陨面前。

这样的一场离别,连棕禹也始料不及,菁菁像断了线的风筝,从他的天空中越飞越远,在以后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他每每想起菁菁,只是一阵心痛,她飞得太远,他找不到了。

棕禹入狱是在这一年的年尾。

法庭上一翻唇枪舌站之后,法庭宣布,棕禹因涉嫌为上市公司做假账,宣判入狱一年零六个月,即日执行。银行没收了邵家于仰山道的别墅和各处房产。

如果说棕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高兴,就是母亲并不知道这一切。

菁菁得知这件事情,是在第二年年初,因为总是没有棕禹的消息,菁菁致电给母亲张锦珍。母亲开始含糊不清,后来有一日说漏嘴,说到棕禹所菁菁从前在公寓的油画,全数快递到母亲手中。菁菁追求。母亲不得不在电话里简短地说了邵家开庭的事情,菁菁简直不敢相信。

菁菁放下电话,就开始收抬行李,她要回去,有个声音在心里对菁菁说,必须要回去,必须要见棕禹。

菁菁拖着行李出门,沈世陨和宋景真从画廊回来。沈世陨厉声问:“你这是干什么?”菁菁说:“棕禹出事了。”沈世陨和宋景真都异常的平静,原来只有她被蒙在鼓里。菁菁问:“你们一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也许棕禹早就料到了,所以将她送出国。宋景真拉过菁菁手中行李,轻声说:“其实不让你知道,也是为你好。”

菁菁觉得呼吸接不上来,喘着气说:“我必须要回去!”沈世陨说:“你敢踏出这门试试。”宋景真劝解她说:“菁菁,你别任性,你现在回去能做什么了,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这正是菁菁最心痛的地方,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

菁菁哭闹,她想起沈世陨曾经向棕禹索要孟占国的《日光》,菁菁口无遮拦:“一定是你,一定是你陷害他。”菁菁出国前,有一晚见沈世陨的车停在仰山道,她记得那车牌,第一次就记下来了,菁菁说:“一定是你报复他。”沈世陨一个巴掌扇过去,菁菁跌坐在沙发里,泪流不止。

仿佛回到从前的孤儿院中,菁菁默默流泪。

沈世陨软禁了菁菁,只有在法国的西贤偶尔来看她。

时间一长,菁菁也冷静了下来,她后来也回国了好几次,可是邵棕禹,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点消息。仰山道的别墅还在,如今也只是人去楼空,据说银行拍卖过好几次,可是都无人问津。

菁菁进不去了,只能在铁门边站一会,风一吹,头晕晕沉沉,仿佛生出幻觉,只听到里面有人叫她,仿佛是邵秦明佳,还有另一个男子的笑声,可不是棕禹么。菁菁一转头,夕阳下,铁门镀出一层温和的霞光。她突然想起邵秦明佳说——

人生总有些生离与死别。

不觉潸然泪下。

第十二章

棕禹站在母亲邵秦明佳的墓碑前,这已是母亲死后的第五年。

有一年,棕禹到墓园去祭拜母亲,见上面搁着一束小雏菊。黄色的小花在风中瑟瑟而动。棕禹想起,母亲出殡那日,菁菁也是拿了一束小雏菊,抛在母亲的棺盖之上,棕禹见它一寸一寸被泥土掩盖。那天墓碑旁的花犹新鲜,棕禹追出墓园,见一辆私家车驶出墓园。棕禹喊道:“菁菁!”却眼睁睁见车子却绝尘而去。

会是菁菁吗?棕禹出了一会神,有人打电话给他,棕禹接起电话:“元杰…我马上就回去…”

棕禹认识元杰是在入狱一年之后。沈元杰因与人斗殴被拘留六个月,大约是因为年轻,对于被拘留这件事,元杰只觉得好笑。他对棕禹说:“我妈早晚都说我会进来,果然进来了。”他嘻嘻哈哈地笑。棕禹没有说话,这一年以来,他更沉默了。

元杰认识棕禹,电视里见过他,也听妈妈和菁菁说起过。

“我叫沈元杰。”他先自我介绍。棕禹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元杰虽是第一次见到棕禹,但是早有一种亲切感。

母亲总说邵先生是沈家的恩人。元杰记得。元杰说:“我认识你,你就是…”元杰本来想说,棕禹是收养菁菁的恩人。棕禹却突然打断了他,他不想有人再提起从前的事情,仿佛从前那个邵棕禹已随母亲的离世和菁菁的离去而消失了。

从这个男人深遂而坚定的目光内,元杰突然看到一种他与过去的绝决,元杰仿佛能明白他的心情,元杰从此之后,总是避免提到从前的事情。

棕禹与元杰是同一天出狱的。

铁门哐铛地在身后关上。元杰问:“你要去哪里?”棕禹不知道。仰山道的别墅是回不去了,母亲不在,菁菁亦不在。元杰很义气地说:“我朋友那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如果你不嫌弃,我带你去。”

去之前,棕禹先去了一次宋景真的画廊,黑色大理石围住的二层小楼,神秘感犹在,可是已改换了门楣,早已不再是画廊了。元杰很奇怪棕禹怎么到父亲的画廊来,可是元杰没有问。棕禹坐在出租车上,没有下车,沉声地说:“走吧。”

希望在一瞬间破灭了。

元杰朋友的居所很狭小,元杰还在楼下,他的朋友叫阿佐的年轻人蹦蹦跳跳从楼下一路滚一来似的,高兴地叫着:“兄弟。”元杰十分得意地看着棕禹。阿佐在小冰箱里找饮料,元杰问棕禹:“你有什么打算?”

棕禹是一个极有计划的人。棕禹说:“我要赢回邵氏集团。”元杰和这个叫阿佐的年轻人都听得瞠目结舌,邵氏集团在当年棕禹入狱之后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投资公司融资,宋乔生出任了首席执行官。其实棕禹早就猜到了,“太平洋沿线罕见风浪”也许是只宋乔生的障眼法,这笔钱不见得沉入了太平洋。

阿佐结结巴巴地说:“但是——邵氏——”但是邵氏集团如此庞大。

元杰一摔手中的可乐,仿佛壮举似的独孤一掷。元杰说:“好,我帮你!”

棕禹每每想到当天画面,总不由得微微一笑。三年时间,有些人也许都没有改变,可是三年时光却成就了今时今日的邵棕禹。从前的他也许偶尔还有些玩世不恭,他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他要赢回邵氏集团,只是时间问题。

棕禹驱车停在元杰公司楼下,直接从B1层到元杰的办公室。他在走廊上遇到了阿佐,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蹦蹦跳跳一路滚下楼梯的少年,如今已是沉着稳着的穿梭于高档写字楼里的精英青年。棕禹淡淡地笑了。

棕禹叫住了阿佐,阿佐一见棕禹,笑着说:“元杰说,晚上要庆祝一下。”棕禹心领神会:“这么说,朱尊洗那边有消息了。”

棕禹了解邵氏集团的所有内部流程。六个月前,元杰在商务会谈上认识了朱尊洗,棕禹让元杰游说朱尊洗说服邵氏并购效益并不太好的荣业股份。元杰和阿佐都十分吃惊:“这不是要让邵氏做大。”棕禹自有打算,荣业股份非常之庞大,利益虽然诱人,可是单凭邵氏集团一家是吃不下去的。等到邵氏资金周转出现财务危及。棕禹让元杰说服朱尊洗割让出目前邵氏最不景气的酒店业。

阿佐说要庆祝,棕禹知道事情一定是快成了。

阿佐晚间带了一杯好上的芝华士去元杰位于市区的公寓,棕禹站在窗前,这里离从前他与菁菁的公寓很近,远远望过去,一片街灯璀璨。于万千灯火中,从前的公寓却一片漆黑。棕禹的心里沉沉的。

元杰上前问他:“看什吗?”

棕禹说:“没什么。”元杰发现棕禹虽然在公事上总是对他知不无言,但是其他事情,棕禹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

阿佐才坐了一会,一个娇滴滴的女生打电话给他。阿佐问:“邓心悦说要来。”邓心悦是阿佐才认识的,是娱乐圈的新人。

元杰笑他走桃花运,元杰说:“你去接她来好了。”阿佐的女人缘越来越好。

元杰突然想起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钱。他听人说,最快赚钱的方法贩卖海洛因。元杰想帮棕禹筹钱,他想从蛇头手里买一批海洛因。那天晚上,正要交货的时候,棕禹突然出现了,棕禹重重地在元杰脸上挥了一拳,打得极重,牙龈出血。元杰到今天还记得棕禹说过的话:“我不想再坐第二次牢,你也不行!”

可是要去哪里筹集那么多钱呢。棕禹给从前的邵氏贷款的银行的客户部郑经理打了一个电话,想借代出二百万,银行要求棕禹承诺三个月之后付清全部款项。棕禹允诺。

商业法则之一,在没有钱的时候,一定要做投机。这是棕禹交给元杰的第一个法则。而做投机生意,以目前的环境来看,棕禹将目光锁在了拍卖行。

棕禹让元杰在拍卖行低价买进了画家孟占国十几件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品。这年冬季拍卖时,棕禹对元杰说,让他分别以五十万拍下他另两幅作品,元杰怔了一怔,棕禹说,一定要把价钱抬高。你只管去拍,我不接受低价。

元杰无疑成了那年冬季拍卖会的焦点,众人纷纷评说,褒贬不一。从前棕禹以几百万买下孟占国的《日光》已是天价,如今孟占国又成了拍卖行的话题。拍卖会落幕之后,孟占国的作品纷纷上涨,艺术本来无法说清楚。

这样,棕禹在三个月之内,投机赚回了第一笔资金。

新公司成立之后,转作外贸。棕禹打电话给英国的靳涛,需要做一笔外货生意。靳涛抱怨说:“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你现在在哪里?你都快人间蒸发了,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找我。”棕禹说:“我需要做一笔生意…”棕禹还没有说完,靳涛说:“我马上汇一笔钱给你。”棕禹笑道:“不用了,我知道你和伦敦港口外贸处有交情,我需要你说服他们与我签单。”

“新公司?”靳涛仿佛有点沮丧地说:“你动作还真快。”

棕禹心里清楚,其实有些事情,再快也都晚了。

阿佐带着邓心悦到元杰的公寓。公寓很开阔。邓心悦问:“你一个人住?”元杰说:“我本来想接我妈一起过来住的。不过我妈死活不过来,说是要等到我姐回国。哎,搞不懂她想什么,住在我这里不一样等她回来。”

阿佐听元杰说过,他姐姐去法国留学。阿佐问:“怎么,你姐要回来了?”元杰看了一眼棕禹,说:“嗯。”

棕禹倚在阳台上,仿佛是在看街景。元杰走过去,犹豫了一下问道:“怎么没见你交女朋友?”棕禹淡淡一笑,问:“关心起我的私生活?”棕禹这样的笑,元杰看得多了,仿佛总是应景,不是真心地笑。

元杰见棕禹一直目视着远处的大厦。元杰问:“你有心事?”棕禹没有回应。元杰便说:“和女人有关。”棕禹又淡淡地笑了,元杰以为他不会回答,棕禹突然说:“可惜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

元杰听说菁菁与母亲说起过,棕禹以前订过婚,可是元杰与棕禹在一起三年多,从来没有见他那个未婚妻来找棕禹。元杰心想,大约棕禹入狱之后,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女人,一定以为他再也翻不了身。她现在若再见到棕禹一定会十分反悔。

有一天傍晚,元杰的车抛锚,他与棕禹一道离开公司,元杰开车,行到市区一家百货公司外。棕禹突然说:“停车!”元杰刹车还没有踩到底,却见棕禹推门下车。元杰从不见棕禹这样激动,一时呆在车里。

元杰见棕禹穿过马路,停在一个女子面前。背后是高大的广告电子屏,下面站着两人显得十分渺小。

棕禹没想到这样突然会见到她——裴子欣。子欣见到棕禹仿佛也很吃惊,隔着几年的光景,有些物是人非。子欣呆呆地说不出话,棕禹问:“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有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从旁边跑过来拉子欣的手,一边叫着:“妈妈,妈妈。”子欣看了一眼棕禹,弯下身子对小女孩说:“叫叔叔。”小女孩不怕生,来拉棕禹的手,一双眼瞧着棕禹,稚气地说:“叔叔。”

棕禹惊讶问:“你结婚了?”子欣点了点头。五年前,子欣发现自己怀孕了,是宋乔生的孩子。子欣恨不下心打掉孩子,而宋乔生正好出任了邵氏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家人都劝子欣,乔生如今是风生水起,前途不可限量。

 棕禹说:“恭喜你。”子欣没有说话,上下打量了棕禹,棕禹身着亚曼尼西服,看上去非常风雅,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让人心动。子欣说:“你呢,看样子还不错,说说你,你怎么样?”这些年都没有他的消息。棕禹简短地说:“还好。”小女孩摇着子欣的手,说:“妈妈,走了,走了。”

子欣不动,只是看着棕禹。也许是夜色让人迷惑,子欣突然仿佛跳跃时空,回到多年前,在海滨的时候。子欣难免觉得心酸。棕禹却说:“有件事想问你。”子欣诧异。

“我想知道菁菁在哪里。”棕禹顿了顿,看着子欣的眼睛,神情非常诚恳,“你知道吗?”

子欣跟乔生结婚之后,与宋景真一直有过来往,子欣虽然不清楚他们在法国的居所,但听宋景真说,菁菁不日要回国,因为西贤也要回国了。有一年宋家聚会,子欣见过西贤,他与菁菁站在一处聊天,子欣问宋景真:“他是谁啊?”宋景真说:“一个很有才华的建筑师,应该是菁菁的男朋友。”宋景真特意加了一句。

子欣听到棕禹的问话,突然笑了笑,撇开头笑了。菁菁,竟然还是菁菁。从前输给她,再见面竟然也要输给她。子欣说:“很抱歉,我想我没有义务回答你。”子欣转身要走,棕禹心想,子欣一定知道菁菁的下落。棕禹挡住她说:“我只是想知道菁菁的消息。”算一算,他五年没有再见过她了。“你想知道吗?”子欣扬起头说,着重字句地说,“好,我告诉你,菁菁和她的男朋友不久就要回国了。”

 

棕禹怔了一怔,这答案仿佛完全没有想过。棕禹下意识紧紧握着起拳头。棕禹还想问什么。子欣却说:“你死心吧。”棕禹震惊的表情,让她有一种痛快的报复。她拉着小女儿转身离去。

棕禹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元杰上前来叫他。元杰望着子欣远去的背影,问:“谁啊?”棕禹说:“走吧。”

棕禹坐上了车,心里却反复地想起子欣说过的话。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早间,菁菁在餐桌上问他:“那我上大学可以交男朋友吗?”菁菁有男朋友了,经过了五年,她怎么不能有男朋友?!

元杰一边开车,一边说:“这种趾高气扬的女人,看着就恶心。”

棕禹垂下眼,一言不发。

菁菁到底在哪里呢?

菁菁回国的头一天晚上,棕禹正在办公室加班。元杰接到母亲的电话。元杰说:“明天?怎么提前了。哦,好的,我明天去机场接她。”元杰挂了电话,阿佐问:“怎么,你姐回来了?”元杰说:“是啊,我明天去机场接她。”元杰突然懊恼一声,元杰说:“糟糕,我的车坏了。”元杰最近都是坐棕禹的车出入,车子还在修理厂呢。

棕禹说:“你开我的车去吧。”棕禹将车钥匙丢给元杰,元杰提到菁菁总有许多自豪。元杰说:“我姐可是画家哦。”棕禹突然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阿佐嘻笑着说:“说真的,我见过你姐一次,就是上次在弄堂里,长得还挺漂亮的。改天正式介绍给我们认识。”元杰用手肘恨恨地伤了阿佐,元杰说:“你去死埃”

棕禹正色问:“收购酒店的事情怎么样?”元杰说:“放心吧,快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