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不见,沈元杰仿佛脱胎换骨。菁菁在机场见到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认。他的头发剪短了,为显出隆重,特地穿一身西服,是精英人士。张锦珍揭元杰的底:“那也不过是看上去。”元杰不满意母亲这样说,一双眼看着菁菁笑。

元杰接过菁菁手里的行李,一边说:“比从前更漂亮了。”菁菁的头发长了,及腰,脸上略施粉黛,显得比从前有女人味。她已经不再是十八岁了。菁菁敲元杰的头,严厉地问:“你是说我从前很丑哦?”元杰嘻嘻地笑。

菁菁这一回来,打算长祝晚间吃过饭,元杰驱车到自己的公寓楼下,带着菁菁参观了新公寓,菁菁揶揄元杰说:“喂,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本事的。”母亲对菁菁说起元杰的事情。“这几年跟着人学做生意,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菁菁躺在元杰宽大的床上,菁菁说:“我决定了。”元杰路过房间门,探头问:“什吗?”菁菁说:“这里离美术馆挺近的,我要住在这里。”元杰巴不得菁菁住在这里,小时候说过要买大房子给母亲和菁菁祝

母亲这时候才问:“菁菁,今天和你一起下飞机的那个人是谁?”元杰亦问:“对啊,是未来姐夫吧?”

“哦,是西贤。在法国的朋友。”菁菁没有辩解,元杰心里一笑。张锦珍心想,果然是喝过洋墨水的人,看上去斯文得体。菁菁从床上坐起来,坐了一日飞机,太累了。一趴下就不想起来,菁菁拢了拢头发,对元杰说:“我想出去买点东西,你载我去。”

元杰去开车,菁菁坐在副座上,车厢里仿佛有一种极熟悉的气息。这样熟悉,让她忆起棕禹。车子停在红绿灯前,菁菁从车窗外看过去,车子经过从前与棕禹同住的公寓,菁菁的心里一紧。

菁菁在车厢里叹了一口气。

菁菁去24小时的超市买了许多日用品,元杰载菁菁回来时,他刚下车,手机突然响了。是棕禹打来的。棕禹说:“你明天早上不用来接我了,车子直接开到公司去,我有点事,下午再过去。”元杰说:“好。”

菁菁按了电梯见元杰迟迟未到。菁菁在电梯边喊:“沈元杰,你快点埃”

棕禹突然在电话里听到,棕禹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用力一悸,棕禹问:“谁在跟你说话?”元杰说:“没啦,我在家呢。我先挂了。”棕禹也觉得自己太敏感了,棕禹放下电话,心情却更坏了。

棕禹请了私家侦探调查菁菁的下落。可是二个星期过去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子欣的话时时来敲打他的心。

“她不久要回国——菁菁已经有男朋友了——你死心吧。”

从前他还拥有邵氏集团光环的时候,他与她一同生活过五年,她亦没有见得对他动过心。找到她又能怎样呢,棕禹问自己,你想干什吗?又能干什么呢?棕禹说服自己,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菁菁说服母亲住进元杰的公遇,这日上午菁菁陪母亲回旧巷取物。巷口那间旧杂货店依旧放着很大的电视声,照例是新闻,这一次出尽风头是画面由沈元杰担纲。女主播在播报本年度本市最大一宗海外贸易。

“夭寿。”老板娘开始了她的口头禅,真是风水轮流转。她转头清理货架上的商品,见有人从巷口过去。老板娘追出来喊道:“张妈妈。”张锦珍停下来,老板娘看到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表情十分恬静。

张锦珍为她介绍:“我女儿,菁菁。”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一下菁菁,上前仿佛非常热络地拉着张锦珍的手说:“张妈妈,昨天有人来找你。”张锦珍的生活范围十分狭窄,亲戚大都不在本市。张锦珍说:“哦,那可能是我以前帮工的人家。”老板娘想了想那人的长相,心里说,不像。是一个国字脸的家伙,阴天也戴一幅墨黑色的镜片,看上去仿佛不是好人。他又拿出照片来东问西问,老板娘起初疑心是元杰从前结交的不良人士。

那照片里是一个很清沌的少女,背景仿佛是在家中,笑得十分灿烂。而身后是白色的窗与蓝色的天。她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那人问他:“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叫张锦珍的女士,她有一个女儿。”那人指了指照片上的人说:“你见过她吗?”老板娘摇头。

如今打量起张锦珍的女儿,老板娘心想,还真有几份像。

老板娘看着菁菁叫司机把东西提到后备箱里,老板娘说:“哎呦,现在你们元杰可出息了。要搬走?”张锦珍与菁菁对视地笑了笑。张锦珍说:“是啊。”老板娘说:“那如果还有人来找你,我怎么说?”家里和从前不一样了,自从元杰开公司以后,这几年,张锦珍很少在外帮佣了。但她的人缘总是极好,张锦珍道出元杰在汇宝路的公寓地址。

老板娘说:“哎呦,这房子只怕不便宜。”张锦珍邀她有空去玩。

菁菁座在车上给元杰打电话。

元杰正开完会,手机在会议室圆桌上震动,元杰起身将文件套入文件夹内,将手机遗忘在会议室。棕禹与阿佐最后身起,看到元杰的电话,阿佐叫了一声:“元杰。”没有人回应。棕禹离得近,拿起手机,见上面写着“家姐”,棕禹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酷似菁菁的声音。棕禹正在出神,阿佐靠近,极暧昧地说:“看看谁的电话。”他昨天可是听到邓心悦给他打电话。棕禹的手被阿佐一碰,碰到了“接听”。棕禹只得接起来说:“喂。”

菁菁听到电话接通,正要说话,只是那一声“喂”让她呆了半秒,低沉的如棕禹似的开场白。母亲在车内说:“刚才到超市时忘了买葱,你让元杰买些回来。”菁菁回过神来,正要说话,电话里面元杰说:“姐?”

他这时已走回了会议室。

菁菁说:“下周三国际俱乐部有一场艺术展,你能我找一份宣传册吗?”小CASE,元杰说:“没问题。”元杰心想,棕禹经常参加艺术展,找他要一定会有。

阿佐见元杰挂了电话,表情十分复杂。阿佐问:“怎么了?”元杰说:“我妈让我去买葱。”阿佐随即笑着说:“得了吧,你开你那拉风的跑车,去买葱。”想想那画面,他后来越来越笑得不可抑制,元杰一本正经地说:“我也觉得有点煞风景,不如你代我去买?”阿佐说:“你请我去你家吃饭吗?对了,也好,随便认识一下你姐姐。”

元杰用文件夹作势要打他,一边说:“得了吧,我姐从法国带了个男朋友回来。”虽然玩笑是玩笑,阿佐还是说:“真的,那要不要封红包?”元杰说:“你啊,封红包也要封个大的。虽然没有正式见面,不过八九不离十,我妈笑得嘴都合不上。”阿佐说:“啊,那你更应该请我们去你家庆祝一下才对。”

元杰扬眉,身有同感。元杰见棕禹整理好文件要出去,叫住棕禹问:“对了,下周三国际俱乐部有一场艺术展,有宣传册吗?”棕禹的办公桌上有一份。“借我看一下。”元杰一边说,一边随棕禹向他办公室走去。阿佐在后面问:“你要陶冶情操?”

“我姐想去。”元杰念头一转说,“不如大家一起去吧,晚上聚餐,我请客。”

棕禹每年都不会错过大大小小的艺术展,这仿佛是他的一个习惯。其实也不为欣赏艺术品,即使棕禹的日程很满,但他还是一定会来。那年,棕禹带菁菁拍下孟占国的《日光》,国际俱乐部一层正有一场展览,菁菁原计划拍卖会结速之后,与棕禹一起看展览。可是后来被记者追着,棕禹只得匆匆带着菁菁离开。“那算你欠我一场艺术展哦。”菁菁曾调皮地对他说。

棕禹希望,若是有心,他们能再见。

可偏偏阴差阳错,棕禹与菁菁在国际俱乐也错过了。

元杰与棕禹定好的时候是在周三的下午。棕禹的车二点四十五停在俱乐部的地下停车场。他正要下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棕禹一看,竟然是他雇佣的调查公司。

“邵先生,”调查公司的人说,“根据你给我们的提供的线过,我们查到一月前,有一个叫沈菁菁的女子从法国入境。”棕禹的心立刻紧张起来,棕禹急迫地进入主题,棕禹问:“你们找到了?”

调查公司的人说:“我们有几张她的照片,邵先生方便的话,能过来确认一下吗?”棕禹说:“我现在就过去。”

开车过去的棕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总觉得仿佛就快要见到菁菁。调查公司既然有她的照片,那么一定知道她的住址。他仿佛认定了还未看的照片上的人就是菁菁。可期望越高同来的失望既然也那么大。玻璃窗外投下阳光,照在手上一照片的一角,照片上的女子根本不是菁菁。

见棕禹沉下来的脸色,调查公司知道一定是找错了,便说:“还有一个沈菁菁,但是她的家址已搬,正在找人调查。”调查公司要给棕禹看照片。棕禹说:“算了,你们找到再给我电话吧。”这样一种失望,竟不知该怎么说。仿佛窗外阳光明媚,而他这一角,被黑色的雾气裹起来,只是这一角,下着雨。

还是下午三点,棕禹有一种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可是心里总想做点什么才好。元杰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怎么还不来,棕禹没有心情去看画展。

菁菁与元杰在俱乐部等着阿佐来,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迟到了十五分钟。菁菁已经进了展厅,见元杰与一个年轻人一起过来。元杰说:“阿佐。”又对阿佐说:“我姐姐。”菁菁伸出手出说:“你好。”阿佐笑着也伸出手来,跟着元杰叫一声:“姐。”菁菁呵呵地笑。

菁菁知道,元杰和阿佐都不是能静得下来看画展的人,在厅里呆了十分钟,两个人相约到旁边的咖啡厅。菁菁一个人去看画展,一幅一幅油画的地看过去,突见得一个工作人员与人攀谈,十分面熟。

“韩经理。”菁菁试着叫住他。几年前,菁菁在拍卖会上见过他。韩经理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叫住他的女子,显然已经不记得了她了,但是职业本能,他还是对她点头致意。菁菁快步走上去说:“韩经理。”在这里见到他真是太好了,菁菁想。

“韩经理,还在拍卖行工作吗?”菁菁问。韩经理礼貌地说:“是的。”他现在已经升职了。

菁菁眼里闪出一些亮光,菁菁说:“我有一些油画作品,想卖掉,能拜托处理吗?”韩经理上下打量着菁菁,礼貌地说:“请问你是?”从他恭维的目光来看,菁菁知道他会错了意,忙摆了摆手说:“并不是名家作品。”韩经理就有些明白了,韩经理见她举止有礼,自然流露一种艺术气质,便问:“你是画家吧?”菁菁点头。在这行混得很久,韩经理知道有些画家为了生计不得不典卖自己的作品,韩经理抽了一张名片给菁菁:“可以拿到这上面的地址。”

其实菁菁衣食无优,但菁菁需要很大一笔钱。

菁菁开始日以继夜地画画,张锦珍晚间为她送来宵夜,总见菁菁埋头在画稿中。西贤有时打来电话,菁菁匆匆挂断。张锦珍不懂得什么艺术,有一日听电话,听到菁菁要把油画卖掉,在电话里与人谈论。张锦珍赫然。

有日晚间,为菁菁送宵夜,张锦珍试探地问:“菁菁,你前几天画的那幅菏塘月色呢,怎么不见了?”菁菁说:“你喜欢吗?改天再画一幅,那一幅我卖掉了。”张锦珍问:“菁菁卖那么多画干什么?”菁菁笑着从画稿里抬头说:“画出来的画不应当给更多人看吗,放在家里有什么用。”张锦珍小声说:“可是你画得太多了,也卖得太多了。”

菁菁听到她的抱怨,菁菁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臂。菁菁向阳台走过去,张锦珍跟了上去。于夜色里,整个城市开始安静起来。灯火三三两两地熄灭了,菁菁第一次来就发现,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从前她与棕禹住过的公寓。

菁菁倚在阳台上片刻,轻声对张锦珍说:“妈妈,我想买下从前和棕禹住过的公寓。”

那样轻的一声,也不知为什么心痛,张锦珍只是觉得心里仿佛震了一震。

菁菁打听过了,大厦的管理员说,公寓前几年公开拍买过,可是没有人买,本来这样的高级住宅花费靡金,又讨不了什么好彩——因前任房主破产。这几年银行没有拍买过,一直空着。

其实公寓早就被人买走了。

棕禹偶尔会去公寓,但决不留宿。他私下从银行买过来的时候,房间内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沙发搭着遮尘的白色布罩,他揭起来,几年的尘埃跌落。棕禹有一次坐在沙发上,看到一根头发,长长的,棕禹竟然非常心酸,心酸得将头发放回去。

后来有一个周末,棕禹到公寓去找旧时的一本资料,书架上的一个文件夹掉下来,竟是沈世陨的照片。棕禹拾起来,黄色的文件夹,这是他初遇菁菁时,张锦珍来找过他之后,他让人调查的关于菁菁的身世。多年之后再打开,棕禹不由得一阵唏嘘,可是心里竟然还有一份暖意。

棕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从前也翻过,可是没有今天这样看得认真与仔细。

“…尚有一弟,名叫沈元杰,就读于…”

棕禹的目光滑过去,又快速滑回来。

沈元杰!

棕禹整个人都呆住了,拿着文件站在书架前。

尚有一弟,名叫沈元杰…沈元杰…

我姐姐从法国回来——

她是画家——的

好半天,棕禹回过神。他快速地拿起丢在桌上的车钥匙,驱车到元杰的公寓。

元杰的公寓很近,棕禹的车刚停在花台边,远远地见看到元杰的车停在前面。手机偏在这个不合时机的时候响起来,是私人调查公司的电话。电话一接通,电话那边的人说:“沈先生,我们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她一个月前从法国入境,有一个弟弟叫沈元杰,目前的住址是——”

棕禹听不到耳赛里的声音了,前面那辆车上走下来一个女子,装着灰黑的格子绒裙,黑色的V字型毛衣,她的头发很长,比她离开的时候长太多了,头发卷起来,仿佛卷出一些他并不知道的年年月月。

棕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轻轻颤抖,他找了许久的人,如今就在他眼前,棕禹反而犹豫了。他下楼时冲得太快,这时从车内后视镜内打量起自己,他疑心自己脸色肯定不好。

棕禹正要下车时,突然见元杰的车里又下来一个年轻人,棕禹握在门锁上的手又缩了回来,也许现在下去太冒失了。他看到了王西贤。棕禹突然想起,元杰曾对阿佐说,我姐从法国带了个男朋友回来。

三个人仿佛刚从超市回来,西贤从菁菁手里接过装满物品的袋子,举首投足间自有一种亲密。后来,元杰从车里下来,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大厦。才到电梯边,菁菁突然说:“啊,后备箱里还有二箱酸奶。”元杰按了电梯,说:“那你们先上去,我去拿。”元杰从后备箱里拿出酸奶,后备箱的门放下来,玻璃的反光中,他看到后面不远处停了一辆车。

元杰一转头,快步走了上去。

“来找我?”元杰看到车里的棕禹。棕禹说:“路过。”这样蹩脚的解释,棕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说话十分的简介,害怕泄露自己的情绪。元杰仿佛看出些端倪,追问着:“找我有事?”棕禹说:“没事。”元杰微微一笑,又不多问了,对棕禹说:“你来得正好,今天吃火锅,东西都买好了,一起上来。”

棕禹心里有一丝犹豫,可是理性感情占了上风,棕禹说:“不了,改天吧。”棕禹启动了引擎,一阵低沉的呜咽,仿佛哭泣似的。

棕禹驱车去私人调查公司。

桌子上摊开的是菁菁的照片,从各个角度,她进入餐厅,或是从画廊里出来的俏影。有些隔着咖啡厅的玻璃不是十分清楚,有些又隔得十分近,仿佛特写。照片上的菁菁大多时候身边有一个男子。

棕禹刚才已经见过了他,王西贤。

可是调查公司的人仿佛嫌不够似的,告诉棕禹:“…她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出门时都和这个男子一起,去喝下午茶或是电影院。他叫王西贤,和沈菁菁坐同班飞机回国,在法国学习建筑,二年前毕业。”

调查公司的人将一叠照片搁在棕禹的面前。“我们还发现,沈菁菁频繁地出入画廊,她应当是以画画为生,总是将她的画交给国际俱乐部的拍卖行。”照片上与她闲谈的人是国际俱乐部的韩总经画,棕禹认得他。

那一张一张的照片下面,有一张深深地吸引了棕禹,背景是在一个画廊里,菁菁倾身回头,表情说不出来的恬静,而她身后是一排油画,半张梵高的《向日葵》。

后来这张照片,被棕禹收起来,放在皮夹里面。有时候掏钱,无意间看一次,想到那半张《向日葵》,棕禹的心情会一下子变坏,他不得不深深呼吸。可是除此之外,他能做什么呢。他应该从皮夹里面拿掉照片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棕禹不能。这样一种隐痛,仿佛吸食毒品,会上瘾。

而他也像是一个吸食毒品的人,见不得光,只能在远处暗暗地凝望她

棕禹虽然知道了菁菁的下落,但并没有与她相认。

元杰常常在公司里与阿佐说起菁菁的事情。棕禹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从前不知道她在哪里,如今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但他心里存着一份皈依似的,仿佛总能看到希望。他毕竟亦是常人,再博大无私的爱,棕禹内心深处子欣有一份希望,他希望菁菁某一次转头能看到他。他希望她来找他,而不是他找到她。

棕禹知道这样的希望近于渺茫,是奢望。可他还是等着她来。

后来有一天,阿佐问元杰要包多大的红包。棕禹问:“什么红包?”阿佐献宝似地对棕禹说,他昨天去元杰家里,无意间听到元杰的母亲催促菁菁,让她与西贤订婚。棕禹突然觉得胃酸侵到喉咙里,压着声音说:“那真是不错。”

他当晚在PUB里喝了一些酒,沉着脸。有人来找他搭讪,是邓心悦。棕禹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的五官十分精致,棕禹对娱乐圈的事情不清楚,也不看八卦杂志。听元杰说,邓心悦接了一部大戏,如今正火速窜红。棕禹快速地喝完手中的酒,又倒了一杯。邓心悦问:“怎么今天不见元杰?”棕禹没有回答,邓心悦又问:“你心情不好?”棕禹抬起头,看到她眼里反射着PUB内闪烁的光线。棕禹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他爱上的人不是她,不是除开菁菁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

棕禹的注视让邓心悦心里一阵狂跳,仿佛那份眸光内刚硬中夹着一种暧昧的柔情,迫使她避开他的目光。

棕禹这晚喝多了一点,只睡了三小时,头痛,翻来覆去地失眠。

六时天还未亮,棕禹起身。今天是母亲的祭日,他要去墓园。

母亲的墓碑仿佛还是新埋下去的,算一算竟过了许多年,棕禹站在墓碑前面,心里仿佛千疮百孔,他在墓碑前站了良久,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他想起在仰山道上的玻璃花房,花房的玻璃墙上照出菁菁的影子。

棕禹离开墓园是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从东侧下了石阶,看到有人从西侧上来,棕禹脚步一收,心里一阵喜悦,竟然是菁菁。

这时已是初冬,她带了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大衣,手上拿着一束黄色小雏菊,身子仿佛十分单薄,一阶一阶地向上走去。棕禹看到菁菁停在母亲的墓碑前。

棕禹停在一排松柏的后面,菁菁并没有看到他。棕禹想在菁菁离开之后再离开,可发现菁菁并没有打算要马上离开。她反而坐在墓碑前,仿佛要等人来。棕禹起初觉得纳闷,后来猛然一个想法,她在等他来吗?是这样吗?!

菁菁搓了搓冰凉的手背,墓园在高地上,又迎着风,风吹过去,耳边呼呼地响。她昨晚画画晚了一些,今天竟然睡迟了,菁菁心想,不知道棕禹来过了没有。她一直找不到他,但今天是阿姨的祭日,棕禹一定会来墓园。她等他来。

她一定认得他的,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出来她来。菁菁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她比从前改变了不少,她希望他会喜欢自己的改变。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些异国情怀,她这些年有许多有趣的事情,要告诉棕禹。

墓园里极为安静,菁菁等了很久,等到天色已暗。一定等不到了,菁菁心想。菁菁坐在旁边,偏着头望着墓碑上邵秦明佳的照片。她病得极重时,曾经以她说:“不要害怕离别,只要心中有爱,天涯也是咫尺。”这些年,菁菁总对自己说,不要害怕离别。可是棕禹为什么不来呢?

墓园的工作人员上来对她说:“要关门了。”他递给她一件衣服:“冷吧,穿上。”菁菁迟疑,是一件男式休闲外套,裹在身上有层烟味。菁菁问:“老爷你,你今天有没有见一个个子高高的人来这里?”老人笑着说:“每天都有个子高高的人来这里。”菁菁也笑,坐得太久站起来一阵眩晕。冷风一吹,菁菁又打了一个喷嚏。

老人送她出来,好心地提醒她:“这个时候很难有车,你打电话叫你的朋友过来接你吧。”菁菁在铁门边徘徊了一阵。她一定是跟他错过了,他一定是早上就来过了。菁菁对自己说。

 

元杰的车子到墓园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菁菁心想,棕禹肯定是不会来了。元杰的车还没有停稳,对菁菁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菁菁座上车,元杰见她身上一件男式外套,问道:“谁的衣服?”菁菁抬头示意墓园的传达室:“老人家给的衣服,我说还给他,他说不用。”元杰瞥了一眼——亚曼尼。

菁菁回去的当天就病到了。

吹了一天的风,怎么不病到,晚上发烧直烧到三十九度。菁菁裹在被子里,母亲给她倒水吃药。她一早就出去了,张锦珍没有想到她是去墓园。张锦珍问:“你怎么去了墓园?”菁菁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是邵阿姨的祭日。”的

“我本来想试试在墓园等着棕禹的。”菁菁说。

张锦珍没有说话。菁菁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摇了摇她的手臂,问:“妈,你怎么了?”张锦珍这才说:“菁菁,你一定很恨我吧?”菁菁翻身:“说什么呢。”张锦珍说:“是我没有当好母亲。”她为从前的事情忏悔。张锦珍说:“邵先生真是好人。”

“我怎么会恨你呢,真的,一点也不恨。只是,有时候,”菁菁顿了顿说,“妈妈,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没有棕禹,这些年我不知道会过得怎么样?”也许她会跟曹老师学画画,可是一定不是现在的她。菁菁常常这样想。

一开始她觉得她是他的负担,后来邵秦明佳过世,他在仰山道的那个黑暗的晚上,就是那个晚上,她突然意识到,她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他的眼神和拥抱告诉她了。菁菁还记得他送她去机场的那天,他对她说:“菁菁,抱我一下。”

菁菁浑浑噩噩睡了一晚,一直梦到从前。他来接她放学、开家长会、或是在他书房写功课…

元杰早起,见母亲在熬粥。元杰问:“菁菁好些了没有?”张锦珍说:“褪烧了。”元杰上楼去看菁菁,她缩在床上。元杰问:“你去墓园干什吗?”折腾了半夜,菁菁这时睡着了。母亲端了一碗清粥进来,接过来说:“说是去等棕禹。”元杰一怔,愣愣地问:“等棕禹?”

菁菁知道棕禹的消息,是源自母亲。母亲也非常诧异,这么多年来,元杰竟然一直跟着棕禹。张锦珍现在想起来,元杰曾经提过一次邵先生,她当时没有往心里去,更没有想到邵先生是指的棕禹。

菁菁去见棕禹是在午后,费劲了心机等他,没有等到,却等到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事实。

菁菁想过许多次,她与棕禹的相见,要抱着他大笑,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菁菁上了电梯,穿过走廊,当她推开棕禹办公室的大门,“砰”地一声,棕禹从办公桌后抬起头,一样的冷峻表情,一样的铁灰色西装,仿佛他送她去机场的那个清晨。棕禹也怔了一怔,只是望着她,见她的泪水凝聚在眼角,跌落。

棕禹走上前,轻轻地问:“哭什吗?”从前,他总问她:“哭什吗?”她回答说:“不知道。”菁菁掂起脚,一抬手,圈住棕禹的颈。她抱住他,又突然笑起来,不哭不笑的。棕禹反射动作回抱她,在心里喊着,菁菁,菁菁。

阿佐和元杰是随着菁菁一起进来的,元杰没有想到菁菁和棕禹的感情这样好,他有几次想提到菁菁,反而被棕禹打断了。如今见菁菁抱着他,棕禹轻拍她的背,仿佛在哄她。

棕禹给她拿面纸,又从办公室的冰箱里给她一杯饮料。菁菁这时笑起来,盯着棕禹,双手拉住他的手。菁菁开心地笑着说:“真的是你,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整个人都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棕禹想去揉她的头,却不愿意放开她拉着自己手,看着菁菁说:“是我。”

棕禹心里莫名非常满足。她就站在他面前,不是照片中的光影。细看之下,让棕禹觉得十分唏嘘,仿佛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陌生是她的举手投足,好像不是从前的菁菁。他错过好几年。

这时还是办公时间,秘书处的人来通知元杰开会。元杰倚在门对菁菁说:“不是还在发烧,出门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元杰催菁菁快点回家。

办公室的房才关上,元杰突然问棕禹:“她昨天在墓园等你,你知道吗?”元杰对于菁菁的事情,总是格外敏感。总觉得因为小时候,母亲是因为自己的关系将菁菁送走,心里怀有一份内疚。棕禹沉默了良久,点头承认:“我知道。”他陪着她一直等到他来。元杰不解地问:“你明明在哪里,为什么还要她等你?”

棕禹眼里流露一抹惊讶,坦然说:“元杰,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是有一点,我和你一样不会想要伤害她。”他说话的时候,是无比的真诚,让元杰无法不信。秘书处的人再次进来催促元杰。相信他一次。

元杰换了公事的话题,说:“朱遵洗来谈酒店的事情,你要一起来吗?”棕禹摇头说:“你去就好,我不便出面。”

棕禹现在的心情不适合谈公事,理智的他非常清楚。窗外的天空阴雨绵绵,仿佛快要下雨。而办公室这一角,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之下,心情却澎湃起来,这雨天,来一场暴风雨才称他波涛澎湃心情。

棕禹的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2号线。棕禹接起来,不是日常听习的秘书的声音。

菁菁说:“是我啦。我还没走,在前台接待处。”

棕禹没有说话,却非常紧张。菁菁说:“你在听吗?”棕禹说:“在。”菁菁用手划着前台接待处那桧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问棕禹:“你晚上有时间吗,我晚上想跟你一起吃饭。”这口吻是多年前的菁菁的口吻,棕禹冷峻的嘴角漂亮地上扬。棕禹说:“好。”他的对话都如此简短,菁菁皱着眉头,说:“好了,不打绕你工作。”

棕禹说:“等一下。”菁菁问:“还有事?”她松了一口气,听上去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棕禹问:“在哪里?”什么在哪里?

“啊,”菁菁笑着说:“在闵沧路上有一家很不错的火锅,你开车来,我在小广场等你。那我挂了?”

“等一下,”棕禹沉默了一会,这才说:“晚上你多带件外套。”那样温柔的语气,即使隔着电话,也莫名让菁菁脸红。其实这句话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菁菁不知道自己脸红什么,也许是棕禹之前的那一点停顿,仿佛是犹豫。而他要说的话,尽在停顿里。的棕禹这一天下午都很愉快,想到即将要到来晚餐,简直有些按捺不住,他频频地看表,希望时间能快一点。

夜色来临的时候,棕禹开车绕到闵沧路上,车子右拐,他见到菁菁的背影。有一种揪心的感觉紧紧抓住了他。

菁菁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离开公司之后,眼看着天色阴层层的,快要下雨。元杰给西贤打了电话,让西贤来接菁菁。

西贤跟着菁菁一起来的。

初冬的天气骤然寒冷,菁菁的手很凉。西贤出门时,元杰说菁菁昨晚高烧。菁菁买了热饮暖手。西贤的外套很大,很也暖和。菁菁将手放进去取暖,发烧的原因,她觉得有点冷。

西贤眼尖,先认出了棕禹。他对棕禹的印象不多,但是他一种走过来,目光一直落在他与菁菁之间,这一种感觉让西贤笃定是他。菁菁在三楼定了位置,棕禹不知道还有第三个人,春风满面的笑容隐去了,仿佛自己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他显得有些局促,不怎么开口说话。

直到坐下来,棕禹才打量起西贤。他跟菁菁差不多大,元杰说他是学建筑的,打交道的人多,年轻的脸上偶尔也有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这对同龄女孩来说,算得上是一种吸引力。

是西贤首先打破这尴尬气氛。菁菁在点菜,西贤说:“不要太辣。”菁菁埋头在菜单里,“嗯”了一声。

棕禹记得菁菁喜欢吃辣,棕禹问:“你不是喜欢吃辣吗?”西贤替菁菁说:“她把嗓子吃坏了,慢性咽喉炎,医生要她忌辣。” 菁菁抬头对着他笑。菁菁抗议地说:“我有吃药的啊。”西贤说:“我还不了解你,等到吐得不行的时候,才想起要吃药。”西贤揭她的底。

棕禹沉默不语,胃里一阵烧痛。棕禹心想,也许是中午没有好好吃饭,是胃酸的烧痛,并不是心痛。他与她隔了好几年的时间,事是旧的,情也是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