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宴会圆桌上围坐着十多号人,白餐巾,玻璃杯,青瓷碗,黑玉箸,灯光璀璨,觥筹交错。服务员进进出出,转盘上色香味俱全。

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菜快上齐了,还没人动筷。康提身边空着一个位置。

梁水看了一圈,有些奇怪:“还有谁没来?”

苏起心里一个咯噔,下一秒,门被推开,胡骏拎着大包小包,笑容满面地进来了。

他礼貌地跟在座的夫妇们打招呼,苏家夫妇李家夫妇都熟络地笑脸相迎。

孩子们集体默不吭声。

梁水还不明白状况,不感兴趣地看着那个陌生人。直到那个人在康提旁边的空位上坐下,还冲梁水笑了一下,梁水的表情这才疑惑起来。

胡骏对康提说:“那是你儿子?长得很帅。”

梁水仍一副“你是谁”的冷漠表情。

康提笑:“他刚从哈尔滨回来,累着了,脸色不太好。水子,这位是胡骏叔叔。”

梁水没表情地看着他们俩,并没打招呼。

要是以往,康提会训他没礼貌。但这次,她只是笑了笑,并没有为难梁水,转而跟胡骏和程英英聊天。

梁水心里已有模糊的预感。

苏起紧张地看他一眼,他脸色很差,但他并没有说多余的话,比苏起预想的要平静很多。

几个伙伴交换眼神,也都无话可说。

这时,胡骏起身给几个孩子分发礼物,意图给少年们留下好印象。

沈卉兰道:“你也太客气了。”

陈燕说:“是啊,干嘛给小孩子买这么多东西?”

胡骏笑道:“第一次正式见面,见面礼嘛。”

康提笑容灿烂,看着胡骏拎着礼物忙碌的身影,对朋友们说:“别拦了,是他的一份心意。”

胡骏拿了个变形金刚递给路子灏,说:“你叫子灏对吧,这是送给你的。”

路子灏从没见过那么高级的变形金刚,眼睛亮得跟灯泡一样,兴奋说:“谢谢叔叔!”

胡骏摸摸他的头。

路子灏高兴地把盒子抱过来,这才后知后觉想到什么,立刻拘谨地看了眼梁水。梁水夹着面前的一盘玉米粒,仿佛没看见这边的情况。

胡骏送给李枫然一套钢琴模型,林声一套玩偶,苏落一辆遥控汽车,苏起一套精美的房子花园拼装模型。

苏起也被礼物的精美程度吸引了,一边低声说谢谢,一边负疚地看向身边的梁水。

梁水无动于衷。

胡骏最后走到梁水跟前,表情竟有些紧张,拿出最大的一个盒子,是一架巨大的遥控飞机。

孩子们羡慕地瞪大了眼睛,齐刷刷盯着那架大飞机。

胡骏微笑道:“梁水,这是送给你的。”

梁水没反应,跟聋了似的。他不搭理他,却抬眸看了眼圆桌对面的康提,眼神淡到几乎没有。

他在表明他的态度。

四周忽然安静了。

康提没有斥责他,却对苏起说:“七七,你帮水子收一下。”

苏起尴尬地放下筷子,见梁水的侧脸已是极度难看,可再看胡骏,又觉得他尴尬地捧着礼物站在那里很可怜,于是伸手去接。

这一伸手,梁水忽然朝苏起吼了一句:“关你屁事啊!”

苏起吓了一大跳,手一松,盒子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偌大的餐厅里骤然没了声音。

仿佛连人的呼吸声都没了。

康提脸色一变,像是忍了梁水很久了,正要开口,胡骏忙说:“没事没事,我放这儿了。”

他把盒子扶起来,放在梁水的椅子旁边,重新走回自己位置上。

康提和梁水对视着,两人都冷了脸,一句话不说,在较劲。但当胡骏坐下来时,康提率先移开了眼神。不知是心虚还是招架不住。

她彻底无视梁水,转而和朋友们谈笑风生。

大人们都没把孩子的情绪当真,或者在他们眼里,孩子忘性快,很好哄,闹一下情绪很快就好了。

林家民和胡骏聊起了足球,陈燕问起了股票,苏勉勤聊起共同认识的某个人。苏落开心地吃着菜。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祥和。

直到气氛越来越好,康提笑着拍了下胡骏的肩膀——

“他是谁?”梁水突然开口。

饭桌再度冷寂下去。

胡骏看了康提一眼,正斟酌用词,康提冲梁水笑了一下,有一丝讨好的语气,但更多是坚定:“他是妈妈的男朋友。”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梁水手中的筷子砸向桌面,打得餐盘乒乓响,砸得汤汁飞溅。筷子力度极大地在几个盘子里跳跃,最终落在玻璃台上。

苏起惊得屏住呼吸,大人们全都不笑了。

胡骏脸色尤其尴尬,康提呵斥一声:“梁水!”

又是“哐当”的一声,椅子倒在地上。

梁水起了身,抓起外套,踢开凳子,头也不回冲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家长夜话(8)】

程英英:听康提说,水子好像明天回来。哎,七七说,胡骏那事,水子绝对不会同意。

苏勉勤:这不废话吗?哪个孩子会同意?对了,他们认识多久了?

程英英:一年了。一直没敢让水子知道。康提去年试探着提过一回,说找后爸。

苏勉勤:水子怎么说?

程英英:他说,你要带到我面前来,别怪我动手。

苏勉勤:哎……

程英英:她这回带胡骏来给我们认识,可能也是想大家帮忙说说好话。可这帮孩子,都站在水子那边。七七连他买的东西都不吃。

苏勉勤:孩子和大人的想法不一样,苦了孩子了。还好,我们家七七跟落落算是过得幸福的。我没什么别的大本事,养他们,爱他们,倒是做到了。

程英英:哼,你不提还好。照你这么下去,很快也养不起爱不起了。

苏勉勤:诶?怎么又扯到我了?

程英英:我问你,你是不是又把三中那个工地交给你弟弟施工了?他又爱偷懒又爱偷材料,把你的工地搞得乱七八糟天天返工,这不是烧你的钱呀?

苏勉勤:我爸妈死得早,那时弟弟小,没学到本事,我不管他谁还管他啊。

程英英:那你在这行还要不要名声了?啊?这么搞下去,以后谁还把项目交给你?家里得喝西北风了!

苏勉勤:哎呀,我今天累死了,我们先睡觉。

程英英:你给我起来!我话还没讲完呢,你说,你是不是又背着我给你那个赌鬼哥哥借钱了?嗯?我就说上次那笔收账不对,少了五千块。

苏勉勤:……

程英英: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赌账是填不满的。你天天让他吸血,这家里人还过不过了?

苏勉勤:最后一次——

程英英:次次都是最后一次!

苏勉勤:真的最后一次,我困得不行了,先睡觉明天再说行不行?

程英英:我不行。

苏勉勤:行行行,快睡快睡。

程英英:再有下一次,你就给我睡地上去!

chapter 9-1

chapter 9-1 拯救失足少年(1)

苏起记得很清楚,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梁水变坏了。

他不再跟他们一起上下学, 他有了一群新朋友——初二初三的都有,全是苏起眼中不入流的坏学生。

他们课后混在一起, 去网吧上网,去乌烟瘴气的桌球厅里打桌球, 听说偶尔还有“帮派斗争”。

梁水脾气变得更差了,他对路子灏李枫然, 对苏起林声都很不客气。他不再跟他们一起玩, 也避免和他们有交集。

苏起去找他, 他会很不耐烦地凶她。

康提依然和胡骏在一起, 没有分手。康提很清楚,儿子是在向她示威。但她任他由他,以为他发泄一阵就好了。可有天梁水回家看见胡骏在,终于爆发了。他把胡骏买的东西——柚子、苹果、草莓、坚果——全扔出门, 砸在巷子的水泥地上:“滚!”

康提试图跟梁水沟通, 但沟通失败,变成争吵,最后动了手。梁水不知说了什么伤脑筋的话, 气得康提抓了根棍子打他。

梁水已经长得比康提高很多了, 却还跟小时候那样不还手也不跑, 就那么犟在原地给她打。

他这死犟的样子叫康提更是怒极攻心, 打得更狠,声音招来了邻居。

众人纷纷劝架。陈燕叫道:“你是要把人打死呀?就这么一个崽, 刚有点儿出息,打出问题了我看你后不后悔?”

康提本就心疼,陈燕一拦,就只做做样子了,可梁水骨头硬得很,冷道:“打死了更好,我今天死了明天那个男的搬进来,你就开心了!”

陈燕:“你这孩子,何苦招打呀你!”

康提气得要命,一棍子砸在梁水肩膀上闷声响,梁水疼得面色惨白。

康提还要打,陈燕死命拦着:“打不得了,再打真要出事了!童言无忌狗子放屁,他一个破小孩说的话你跟他计较什么呀?自己儿子,你干嘛跟他过不去啊?”

“我跟他过不去?是他跟我过不去!”康提忽然停住,冲着陈燕,满心酸楚无处讲,“我上辈子是欠了他们梁家的?我是挖他们梁家祖坟了!老子老子不成器,儿子儿子不安生。我是不是卖给你们梁家了?啊?”康提指着梁水,红着眼道,“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是不是不能有我的生活了?我是不是把命卖给你了?”

“我爸爸还会回来的!”梁水突然冲她吼道。

少年眼圈红了,嘴唇直抖,他愤怒而绝望地盯着她,一如当初那个在这房子里哭着叫着要去找爸爸的小孩。

康提怔了一道,半刻后,下了狠心一字一句说:“我早就跟他离婚了,他不会回来了。不管他在电话里跟你承诺过什么,我不会跟他复婚!你没有爸爸了!早就没爸爸了!”

梁水呼吸急促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泪珠在眼眶里滚了又滚,但他死死忍着不肯掉眼泪,像是最后一个士兵坚守着他的阵地,倔强道:“我不管,反正那个男的不准进我家。”

康提几乎崩溃,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只想要你爸爸回来,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他回来?”

“那你当初生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梁水忽问。

康提一愣。

梁水张了张口,两行清泪滑下来,他轻声说:“你们生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活?”

在场的大人们全吓得脸色变了。

程英英上前一把将梁水拉到怀里搂住,赶紧拍他的肩膀安抚:“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话呀!”

梁水脑袋一低,压在她肩头,眼泪疯狂涌出。

康提被吓得不轻,手一松,棍子掉在地上。她后退几步瘫坐在沙发上,忽然拿双手捂住了眼。

自那之后,胡骏再也没出现在南江巷。

康提也再没跟梁水提过胡骏。但她一天不跟梁水说他们分手了,梁水一天不跟她讲话。

康提曾联系梁霄,让他跟梁水做疏通工作,但梁霄不肯管这件事,也拒绝了梁水想去投奔他的请求。

康提不敢把梁水管太严,怕他生气怕他不高兴,可她不知道她的放纵在梁水眼里是放弃——她不管他了,懒得管他了。

梁水仿佛被父母同时抛弃,越来越频繁和那些混混们搅在一起。

康提担心得不行,只好找苏起,让她在学校里盯着点儿:“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他要是跟人玩玩闹闹就算了,总得发泄是不是?我也不管着他。但千万不能打群架,这个年纪的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我怕他出事。”

苏起表示会盯着梁水的,又问:“提提阿姨,你真的那么喜欢胡叔叔吗?”

康提苦涩地笑了一下。

“比喜欢水砸还喜欢?”

“七七,那是不一样的喜欢。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不一样吗?”苏起不明白,问,“如果只能选一个,那选谁呢?”

康提愣了愣,说:“这不是选择的问题。”

“也对。如果让我妈妈在我和落落之间选一个,我妈妈肯定也不好选。我小时候可讨厌我姑妈了,她总问我妈妈,假如离婚了是选落落还是选我。真讨厌。还好我妈妈不搭理她。”

康提刚要说什么,苏起又自言自语:“但是,要是妈妈选落落不选我,我就跳江。”

康提怔住。

……

苏起上完舞蹈课,学校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各个班级做值日的学生都回家去了。

画室和琴房还没下课,苏起去操场找梁水。

体育生们在做体能训练,没有梁水的身影。他又跟他的“哥们儿”出去混了。

苏起轻车熟路,先去网吧找一圈。

她挺害怕进网吧的,里头总有奇怪的闷闷的臭味。或许因为老师说上网吧的都是差学生,她不由也觉得里面的男生都不怀好意。

这次,她没找到梁水。

以前他总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跟他的哥们儿一起打魔兽。

她不管那些男生怎么看她,就挤过去坐在他身边,说:“水砸,我们回去吧。”

梁水烦她烦得要死,起先会叫她滚。周围的男生就投来嬉笑的目光。

苏起也不脸红,很厚脸皮的样子,眨巴眼睛,不生气,当然也不滚。她执着地说:“那打完这一盘就回去吧。”

梁水当然不听她的。打完一盘,还有第二盘。

苏起就说:“好吧,让你多玩一盘。打完这盘,就真的回去好不好呀?”

梁水把她当空气。

她是一团碎碎念的空气。

这团空气对于梁水来说,没有任何约束力。

但她是一团执着的空气,每天都来盯着梁水。

梁水起先被她弄得很烦,说:“你能不能滚?”

苏起就说:“我又不是轮胎,怎么滚得动?”

从小一起长大,梁水很清楚她那软磨硬泡的牛皮糖一样的功力,知道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她。

后来,他连赶她都懒得赶了。

苏起仍执着地粘着他,她也愿意。看到梁水只是放纵玩闹,而不是跟人去打架什么的,她觉得挺安心的。

他没有真的变坏,她要盯着他,不能让他真的变成坏人。

今天他不在网吧,她也知道去哪儿找他。

出了网吧,穿过一条小巷,就是桌球厅。

巷子里隔几步便是卖零食的小推车。已经放学一段时间,推车前没什么人了,只有些还不愿太早回家的学生在逗留。

苏起路过卖梅花糕的摊子,买了两个梅花糕。那是梅花形状的烤糯米团子,里边夹着红豆沙。梁水可喜欢吃了。

她走到桌球厅门口,推门进去。光线昏暗,乌烟瘴气。

每张球桌上都悬着一盏灯,像黑夜中一个个孤岛。每个孤岛四周都围着一群叛逆的灵魂。

苏起捧着桂花糕在昏暗和灯光的交界中搜寻一圈,忽然看到了梁水。

他穿着一件长袖白t恤,校服系在腰间,拿着一根长长的球杆斜倚在台球桌边,另一手夹着一根烟。他看着球桌,脸上似笑非笑,忽然嘴唇一动,吐出一团青白色的烟雾。雾气后边,少年的脸清冷峻峭。

他头发里挑染了一抹紫色,衬得那张脸更带了丝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