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心里突然刺了一下。

不知为何,那一刻的梁水让她觉得很陌生。

就是这一瞬,梁水朝这边看过来,眼神轻飘飘的,和她的视线对在一起。他的目光寡淡,轻浮,羽毛一般掠过,仿佛她是个陌生人。

苏起心里那根刺又往里头推深了一厘米。

到他了。

他把烟塞进嘴里,两片唇瓣含着,拎着球杆懒懒走到桌边,俯下身,一手支杆一手推杆,眯起细长的眼睛,瞄准了球。

“砰”一声清脆。

撞球入洞。

他唇角一勾,直起身,胸膛鼓起,将嘴里的烟拿下来,又吐了一口雾。

苏起朝他走过去。

“水砸~~~”几个男生拉尖了语调,嬉笑着学苏起。

有人笑:“梁水,你的小媳妇又来了。”

梁水恍若未闻,拿粉盒摩擦着球杆顶端。他垂着眼,灯光打在长长的眼睫毛上,遮住了情绪。

刚打进一个球,接下来还是归他。

他弯下腰,再次瞄准,但这次打偏了。

轮到别人打了。

梁水撑着球杆站在一旁,点了下烟灰。

苏起走到他身边了,他不看她。

苏起说:“水砸,你饿不饿?吃个梅花糕吧?”

梁水看也不看,抬手一打,梅花糕掉在地上。

苏起说:“没关系,我买了两个。喏。”

梁水垂眸,看着那雪白的梅花糕,忽然抬手把烟蒂摁在糕上,用力摁了几下。

这下男生们全看过来了。

“哦——”他们看热闹似的瞎起哄。

苏起脸红了点儿,她有些生气的,气他浪费食物。

她抬头,说:“两个梅花糕,两块钱。你赔给我。”

梁水于是在裤兜里掏了掏,找出一个五块的,塞到她手里,说:“不用找了。你可以走了吗?”

苏起咧嘴一笑,说:“水砸,你球打得真好,我在这里看你打,给你加油!”

梁水:“……”

他吸了一口气,愣是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脏话憋了回去,再不理她了。

苏起也不介意,搬了个高脚凳坐在那儿笑眯眯地观赛。

陈莎琳也在,过来问苏起:“你喜欢梁水?”

苏起摇头:“不喜欢。”她说,“我现在其实很想打他。”

但她打不赢了。她忽然有些难过——如果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了,梁水惹了她,她就可以把他推倒在地,打成一团。打完就好了。

可现在别说打他了,她连推他都推不倒。

陈莎琳说:“那你为什么总是找他?”

“我是他的朋友。我要保护他,不让他变成坏人。”

“什么是坏人?”陈莎琳有些轻蔑,“上网吧,打桌球,就是坏人?”

“不是。这不是坏人。”苏起扭头看她,说,“你这种欺负别人威胁别人打别人的人,才是坏人。如果水砸变成你们这样,我会打死他的。不过,哼,他才不会变成你们这样。虽然他跟你们一起玩,但他跟你们不是一伙的。”

苏起很确定:“他跟我才是一伙的。”

陈莎琳脸色变了,说:“你真欠打,迟早你会挨一顿打的。”

苏起说:“关你屁事!”

梁水站在半米外的桌子旁,拿粉笔磨着杆头,磨了又磨。

这伙人的头头黄原捅他:“诶,到你了。想什么呢?”

……

那天梁水玩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苏起像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

她跟着他回学校,在空荡荡的车棚里取了自行车,又跟着他骑车绕过山路,冲下斜坡,骑过十字路口,冲上陡坡,骑行在深冬狂风呼啸的大堤上。

梁水骑得飞快,苏起死命地追。

黑夜,冷风,万家灯火与他们无关,长堤上一片黑暗,只有他们迎风的呼吸声和自行车滚动的声响。

苏起不知道,梁水的心是否像此刻的冬夜一般荒芜,但她决定她要做黑夜里窗口的那一抹昏黄的光,拉着他,绝对不让他被黑暗吞没。

他们骑到江堤上,冲下斜坡,冲进巷子。

梁水捏着刹车,停了车,把车锁在门口,头也不回进了自家大门。

苏起看一眼他的背影,锁上车,也回了家。

梁水骑车太快,她追了一路,筋疲力尽,一进门就瘫在椅子上直喘气。

程英英说:“回这么晚,你干什么去了?”

苏起有气无力道:“拯救失足少年。”

chapter 9-2

chapter 9-2 拯救失足少年(2)

又是一个下午, 放学铃响了,苏起条件反射地扭头找梁水。

她们班学生要多上一节特长课, 但这段时间梁水经常旷课。

她匆忙收好练功服和舞鞋,正要上去和他说几句话, 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喊了声:“梁水, 你过来一下。”

梁水出了教室,跟着班主任站在走廊上。

苏起假装去接水, 躲在饮水机旁偷听。

“梁水啊, 我跟你妈妈谈过家里的事情老师不好讲, 大人和孩子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但你最近状态很差, 文化课不上,专业课也甩手。哎,你刚从哈尔滨回来没多久,学校、市里都对你抱有很大期望。你自己也很有天赋, 不要浪费啊。跟谁赌气, 都不要拿自己撒气。不划算的。”

梁水一声不吭,不表态。

苏起关上饮水机龙头,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快到上课时间了, 她收好东西去练功房。林声的画室和她顺路, 两人一道走。转过天桥拐角时, 她看见梁水从楼下经过, 往校外去了。

苏起说:“他又跑出去玩了。”

林声难过道:“我不想水子跟他们混在一起。”

可最近路子灏要参加数学竞赛,李枫然又有钢琴比赛, 都忙得焦头烂额。

林声说:“你下课要去抓他吗?”

“今天有阶段考试。我学号排在后头。”苏起忧愁道,“要很晚才放学。”

“是天宇网吧吗?”林声说,“我放学了去找他。”

“那太好了。他只会对我凶,你去的话,他说不定会听话呢。”苏起说,“要是不在网吧,就在桌球厅,没错的。”

“好。”

苏起回练功房换上衣服鞋子,压腿。练基本功,练跳舞。上完大半节课后,开始阶段小测。大家按学号一个接一个在老师面前展示基本功和舞蹈。

苏起的学号靠后,留在墙边压腿。

陈莎琳走过来,说:“你跟梁水很熟吗?”

苏起不太想理她,“嗯”了一声。

“你们家住在一起?”

“嗯。”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关你什么事?”苏起说。

陈莎琳瞪了她一眼,说:“我喜欢他,我要追他。”

苏起不可思议:“你上上个月还喜欢初三那个呢?”

“我移情别恋了。那个男的一点都不好,我觉得梁水比较酷,而且还很帅。”

“水性杨花。”苏起脱口而出。

要不是老师在,陈莎琳怕是要打苏起一巴掌了。

苏起凶巴巴的:“他才不会喜欢你。”

陈莎琳正要发作,听了这话,竟急切了:“为什么?”

“你虽然有点儿漂亮,但不是最漂亮。你也不温柔,像个老巫婆。他喜欢温柔的,才不喜欢白雪公主的恶毒后妈。”苏起说。

陈莎琳脸都绿了,半晌,自我安慰地说:“我可以追,女追男,隔层纱。”

“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追不到。他是练短道速滑的,跑起来飞快。”

“……”陈莎琳觉得她神经有点儿短路,说,“你这个人不讲道理。”

“呵呵,你还跟我讲道理?”

还要争执,老师叫陈莎琳的名字,该她考试了。

苏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陈莎琳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但学习不认真,基本功样样不行,舞感也一般。不知怎么被录取的,可能只是因为长得好看。

这种人真奇怪,一会儿喜欢这个,一会儿喜欢那个,“喜欢”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事情吗?

苏起最后一个考试,其他同学早就放学了。测验完,范老师说她跳得不错,基本功有很大进步,居然会劈叉了。要她继续努力,还问她以后想不想考北京舞蹈学院。

苏起说不知道。

不知为何,小时候她每天都幻想自己当歌手,成舞蹈家,做明星,对未来有成千上万种幻想。现在她虽然也想些虚头巴脑的事,但她会醒。

她会意识到现实——她的舞蹈功力只比普通人好些而已,而“专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没关系,她还能继续努力。而且,现在她觉得语文文言文很有趣,物理很神奇,英语也很好玩。

她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未来是什么样子,一切都说不定呢。

但梁水的未来,是一定可以得冠军的。

她换好衣服收好书包,跑去网吧找梁水和林声,没找到,其他地方也没有。她又跑回学校自行车棚,发现梁水和林声的自行车都不在了。

显然是回家了。

她开心地骑了车,踏板踩得飞快。

骑出城区,冲上堤坝的时候,她追上了他们。

“水砸!声声!”

梁水没搭理他,但林声停下来等她。她骑到林声身边时,梁水已到老远开外。

“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早?”

林声也很懵:“不知道啊。我一下课就去找他。他一见我,没过几分钟,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啊?”苏起羡慕道,“果然还是你灵验。”

“不过我觉得他很烦我诶,都不跟我讲话。”林声说。

“他在装酷。”苏起说,但还是很羡慕林声,看着柔柔软软的,谁都不忍心欺负她。

“声声,我们队里要排练,水砸先交给你了,等演出完我再来抓他。哎,还是你好,我一去他就跟我犟,一点儿都不给我面子。”苏起抱怨说。

“好吧。”林声说,“那以后我去揪他。”

范老师要在市里表演节目,组织了半支舞蹈队排练。苏起每天都很忙,便放心把这事交给了林声。

林声接了她的班,每天一放学就去堵梁水,说:“水子,你今天去训练呗?”

梁水说:“苏七七给了你多少好处?”

林声就按苏起交代的说:“她给了我一个条件作交换。”

梁水:“你别烦我,我也给你个条件。”

林声:“好呀,我的条件是你好好上课,不跟那些人混了。”

梁水:“……”

活脱脱一个苏起附身。

他连白眼都懒得翻,走了。

然后林声画完画了又去堵他。

林声和苏起不一样。苏起看着可爱,但眼神很逞强,一副你要是打我我咬掉你耳朵的样子,没人会去惹她。但林声长得太好看了,看着又软,在那种环境下很容易招来一些眼光。

梁水不愿给林声添麻烦,往往就会提前离开,带着一脸的烦躁。

可林声终究还是给自己招来了麻烦。她又开始频繁收到情书,不少来自那些混混学生。她并不在意,像以往一样不予理会。

但陈莎琳再次出现在她的课间,走廊里,楼道上,她总是被那帮人“不小心”撞倒。有次她穿着毛线裙,被她们掀下楼梯,腿都露出来了,路过的男生们全在起哄。

紧接着,她开始收到一些字条,污言秽语,言语威胁和攻击。那些话让人羞于启齿,林声没脸跟路子灏讲。而苏起去演出了,几天不在学校,林声不知该去告诉谁。

她整日精神恍惚,突然称病不肯上学了。

沈卉兰一听她病了,着急忙慌去找李医生。林声害怕被拆穿,死活不肯去医院。

这一闹,沈卉兰发现了她在装病。关切转变成愤怒,沈卉兰失望不已,将她狠狠训斥一道——

家里出了那么多钱供她画画,跟烧钱一样地买画具买颜料,可这个不知感恩的女儿却只想着懈怠逃课。

“我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结果呢!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沈卉兰痛斥,“你跟你爸爸一样不争气没出息,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连你都不听话,我活着一点儿指望都没了!”

争吵引来了巷子里的人。

梁水、苏起、路子灏惹妈妈生气训骂是常事儿,但林声从小到大都很乖,大人们都意外极了。

程英英过去劝,说孩子年纪小,偶尔想逃课是正常的,好好说就行了。

沈卉兰气不过:“她画画多烧钱啊,啊?可她想画,我是不是就想方设法随她的意?家里那么供着她,她倒好,学了一堆坏习惯,还撒谎,跟混子一样。我的心血全打水漂了!”

林声不会吵架,说不过沈卉兰,哭着冲出了家门。

其他孩子都在上学,李枫然比赛完,满身疲倦地回家,走到巷子口就碰上这场景,正发愣之际,追上来的陈燕叫他:“枫然啊,声声被妈妈骂了,你去劝劝。”

李枫然点点头,揉了下困倦的脸,收下耳机线转身往堤坝上走。最近都是怎么了,水子在叛逆,连最乖的林声也有叛逆期?难道真像七七说的,拯救叛逆少女?

他上了大堤,四处望,见林声往江边去了。他一愣,飞跑过去。

秋冬季江水退潮,防洪坡和滩涂都显露出来。李枫然跑到江边,林声只是坐在石头上,埋头抱着自己。

他落了一口气,这一跑,他更累了,轻声:“我以为你要跳江。”

“我想跳!没有胆子。”林声呜咽道。

李枫然觉得这个想法很严重,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等。

林声哭了不知多久,很伤心的感觉。

李枫然不劝她,等她哭声渐渐停了,才说:“谁没跟爸妈吵过架?跳江不至于……”

林声说:“我太讨厌我妈妈了,很讨厌。”

“沈阿姨其实很好——”

“她一点儿都不好!”林声失控道,“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我从小就觉得家里穷,很穷很穷。我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都是因为她!”

李枫然沉默半刻,说:“除了康提阿姨,大家都不是有钱人。”

“不一样。”林声哭道。发泄过后,她声音又小了下去,仿佛那是最难于启齿的羞耻,“枫然……七七家也穷,但七七从来不觉得。英英妈妈把一切她想要的都给她了。可我妈妈只会跟爸爸抱怨。我不敢去别的同学家玩,也不敢带同学来我家玩,好怕她一开口又说钱钱钱。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再度呜呜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