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江风如狼嚎,似鬼哭,肆卷着他们的衣衫。

李枫然的脸被江风刮得有些森白,他又默了会儿,说:“声声,每家都有每家的难处。你觉得,哪家是完美的?”

林声埋着头不做声,只有长发被狂风扯得胡乱飞舞。

“康提阿姨对水子,一没耐心就打他;我爸爸只管医院,妈妈只管学校。就连七七妈妈,也跟七七爸爸吵。我想,不能拿自己爸爸妈妈的缺点去比别人的优点,是不是?”

林声抽泣着,不吭声。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林叔叔。”李枫然望着江面,任风吹乱头发,“林叔叔是所有爸爸里最耐心最贴心的,他从小就陪你玩,天天都陪你。你妈妈也是,给你做很多好吃的,做很多衣服。”

林声缓缓抬头,她那些比商店里还好看的衣服,全是妈妈一针一线做的。而李枫然呢,有次冯老师给他买鞋尺码大了,结果送给了路子灏。

想到这儿,她拿手背擦了下哭红的眼。

李枫然仍是望着江水,眼神很淡:“沈阿姨嘴巴喜欢数落人,但该做的都做了。你别听她嘴上说什么,看她做了什么。”

林声早已止了哭。

是啊,妈妈爱抱怨,可画画这么耗钱的事儿。她嘴上说几句,却还是全力支持她。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两人就那样并肩坐着,望着江面。

过了许久,李枫然猜测她已想通,终于开口:“你还要坐多久?”

“啊?”

“能回家吗?”他声音很低,嘴唇都白了,“我快冻死了。而且我很困,昨晚两点才睡。”

……

两人刚走上防洪坡,就见陈燕站在斜坡上张望。

走近了,陈燕赶上前来,神情焦急,说:“声声,你赶紧去学校。你妈妈冲到学校里去了。”

林声没反应过来:“她去学校干什么?”

“她看见你书包里那堆字条了。”陈燕心疼道,“你这傻孩子,受了那么些委屈,怎么都不跟家里讲的呀!你妈妈都气哭了,七七妈妈陪她去了,你赶紧追上!”

林声一愣,跑回家搬了自行车就朝学校赶去。

天气寒冷。教室里都关了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苏起歪头看着书本,昏昏欲睡。她刚结束演出回来,累死了,老师居然也不给她们放假。

这个下午太无聊了。林声不在,生病请假了;梁水不在,被教导处叫走了;李枫然不在,参加比赛去了。

她回头看了眼路子灏,那家伙埋头在做竞赛题。

“苏起,把这段课文朗读一下。”英语老师说。

苏起站起身,抱起课本,教室门突然被推开,狂风骤然涌进来,卷得书本稿纸哗啦啦响,打瞌睡的学生们一个激灵全醒了。

是沈卉兰跟程英英。

苏起愣住,沈卉兰看了眼讲台上的老师,语气很克制,说:“老师你好,我找苏起有点儿事。”

老师说:“行。苏起你出来一下——”

话音没落,沈卉兰径自走进来,到她跟前,问:“七七啊,学校里有哪个人欺负过声声?”

英语老师察觉到了不对:“这位家长——”

苏起懵懵的,一扭头看向陈莎琳的方向。

路子灏突然从竞赛题里抬头,人还没回神呢,条件反射般直接道:“陈莎琳!”

陈莎琳正偷看小说,抬起头来,沈卉兰已走到她跟前,伸手,问:“这些纸条是你写的吗?”

陈莎琳奚落一笑:“是又怎么样?她那个软蛋,自己没用就回去找妈——”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整个教室都吓了一大跳。

陈莎琳脸上血红五个手指印,她目瞪口呆。

英语老师冲下讲台:“这位家长,你怎么能打人呢——”

沈卉兰“啪”一拍桌子,将一堆纸条拍在桌上,问:“您是老师,我请您好好看看。如果您的女儿收到这种字条,你会怎么办?老师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老师低头一看,

“林声你是个贱.婊.子。”

“回家路上小心点,我会找人轮.奸你的。”

“下次划烂你的脸,你个狗X”

老师瞠目结舌,怒斥:“陈莎琳这是你写的?!”

陈莎琳捂着脸,指着沈卉兰,叫道:“我爸爸不会放过你——”

“叫你爸爸来!!”沈卉兰对吼道,“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了你这下三滥!你现在就叫他来!别说叫你爸爸,你把警察把市长把省长都叫来,我也要跟他们讲这个理!”

陈莎琳被她吓到了,瑟瑟发抖。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老师也吓得缓了缓,说:“林声妈妈,有什么事好好说。学生没教好是家长和学校共同的责任,您可以好好反应情况,大家都是讲道理的是不是?我们会管的,但毕竟是孩子,您动手就不太……”

“你们怎么教这个学生我不管。”沈卉兰说,“她是孩子,我家林声就不是孩子了?嗯?我家孩子什么样,我心里清楚。从小温和,心地善良。但如果这学校里面有谁觉得她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她有个天底下最蛮不讲理最粗暴又打人又骂人的妈妈!谁要是欺负林声,我就跟她拼命!我不管她是大人还是小孩!”

苏起坐在位置上直发抖,一回头,看见林声站在教室门口,望着沈卉兰,两行眼泪挂在脸上。

chapter 9-3

chapter 9-3 拯救失足少年(3)

初二(1)的教室乱成了一锅粥。班主任赶来了, 他通知了林家民以及陈莎琳的父母,让他们赶快到校长办公室, 又在教室里呵斥一声让大家自习,随即带着英语老师、沈卉兰、林声、陈莎琳去了校长办公室。

老师一走, 教室跟丢了炸弹一样轰然作响,同学们议论纷纷。程英英留在后边, 冲苏起招了下手。

苏起跑出教室:“妈妈?”

程英英忧心忡忡的,说:“七七, 声声是你的好朋友, 你要保护她知道吗?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我保护了呀。可这次我不知道, 我这几天演出, 没上课呢。”

“你以后记住就好。”她转身要走。

“妈妈你去哪儿?”

“声声爸爸还没来,我去帮着声声妈妈。”程英英说着,快步下楼了。

苏起回到教室,同学们还在议论, 付茜凑过来说:“声声妈妈好厉害!我跟我妈妈说有人欺负我, 我妈就说,是不是你先招惹人家了?一点都不护着我,哼。”

苏起不说话, 趴在桌子想, 如果她被欺负了, 程英英肯定也会冲上来保护她。

那节英语课在纷纷的议论声中下课了。

课间苏起跑去校长办公室一看究竟, 几个老师站在走廊上讲话,她不好靠近, 只得返回教室。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陈莎琳的父母来了,但双方并没有吵起来,因为主要还是陈莎琳的错。她的爸爸不太服气,但她妈妈知道理亏。

上课铃又响了,文艺委员发了一首歌:“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溶化,预备起——”

苏起跟着全班同学一起唱歌,一边翻开数学课本,抬头就见梁水进了教室。他没看任何人,径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趴着睡觉了。

苏起想跟他讲林声的事,但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放学铃还没响完,他就“哗”地起身出了教室。

苏起心一横,对付茜说:“我不上舞蹈课了,你跟范老师请假,就说声声的事,我被我妈叫走了。”她拎上书包,冲出教室,但梁水早没影儿了。

她趁机去校长办公室转了一圈,没人。看来林声的事已经解决,家长都回去了。

她放了一半的心,又跑去桌球室逮梁水。他照例跟一帮狐朋狗友在打球,她来得太早,还没开球呢。

那个叫黄原的大哥见苏起来了,笑道:“哟?今天来这么早?逃课了?”

梁水抬了下眼皮,但没看苏起,他靠在桌前磨球杆,磨完了放下粉笔,伏在桌上瞄准白球,用力一击。白球飞速而出,堆在桌子另一侧的十个桌球烟花般炸开。

开球了。

黄原过来打球。

另外一群兄弟有的在隔壁桌打,有的靠在一旁围观,还有几个女生,画着熊猫眼,披散着蓬蓬头,跟她们的男朋友们靠在一起。

她们看向苏起的眼神奚落而讽刺。或许在她们眼里,苏起和林声都是厚着脸皮轮番来追求梁水却得不到的人。

苏起不管他们,走到梁水跟前,说:“水砸,我有话跟你讲。”

梁水看了她一眼,半刻后:“说。”

“你跟我出去一下。”她拉他的手。

他挥开她的手:“不说你就走。”

旁边,黄原的女朋友笑起来:“苏起,有什么话你还怕我们听到吗?”

苏起不搭理她。

她又道:“人家不愿理你你就别来了,一天天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苏起还是不讲话。

该梁水打了。黄原退到一边,梁水沿着桌沿走去对面找最佳位置,经过黄原身边时,盯着他那位女朋友看了一眼,眼神无声,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那女生愣了一下,笑容凝固,闭了嘴。

梁水弯下腰击球,苏起尾巴一样跟上去,说:“今天声声请假没有来上课,声声妈妈来学校找陈莎琳了。”

几个男生当即笑起来:“回去找妈妈告状?你们还是小学生吗?哈哈哈哈哈。”

他们无情地嘲笑着,苏起的脸一度度变红,她握着拳站在原地,很羞耻,很懊悔,她不该在这里提声声,害声声被嘲笑。她很想反抗,骂回去。但此刻她孤零零站在这昏暗的烟雾缭绕的地方,她很害怕。

她怂了。

她一声也不吭,闭紧嘴巴,任他们嘲笑着。

黄原过来打球,嫌她挡着位置了,拿球杆把她拨去一边。她退后几步,静静地看梁水。

梁水走到球桌对面去了,他站在桌前观察着桌上的球,研究着如何打球入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灯光灰朦,仿佛拢着一层烟雾,罩在他头顶上。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轻他的神色。他的脸是那么冷漠。

苏起就那么看着他,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像站在冰窖里。

她从未像那一刻那样觉得他那么陌生。

林声不是他的朋友吗?她不是他的朋友吗?

他怎么会对朋友遭遇的欺辱嘲笑无动于衷呢?

他……真的变了吗?

她像一个无人理睬的背景板一样杵在原地,只有几个男生还偶尔看笑话地瞟她一眼。

苏起握紧的拳头忽然慢慢松开,她想,等打完这一盘球,我就走了。

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水砸,打完这一盘球,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管你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酸极了,鼻子眼睛都一道酸了。她用力眨眼,拼命不让泪雾弥漫上来。

她抽了下鼻子,用力揉了揉,好不容易缓和了泪意。

再抬头时,“砰”的一声,最后一颗球入洞。梁水站起身,他赢了。

苏起忽然全身都放松了。她要走了。

梁水走到球袋边,低头弯腰,把袋子里的球掏出来扔桌上,就听身后轻轻一声:“水砸,我走了。”

梁水的手在袋子里抓了两下空气,才想起球早就被拿出来了。

他立即回头看她,隔壁桌却起了小风波。

“你他妈没长眼睛啊,球杆往哪儿捅呢?”黄原看了眼自己的腰,冲隔壁桌的两个男生嚷道。

那两个男生似乎是下课了来打球放松的,桌子间隙太窄,拉球杆时不小心撞到了黄原。

撞人的男生还没反应过来,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他朋友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位置太窄了,他不小心的。”

黄原得理不饶人,声音更大:“道歉有用吗?啊?不小心就没事了?你当我什么人,啊?”

撞人的男生也气了,说:“又不是故意的,你是留疤了还是淤青了?发这么大火你有病啊?”

“你他妈再说一句?”黄原上前一步,手一推,那男生连连后退。

一见这架势,旁边几桌打球的弟兄,围观的弟兄全围上来了。对方两个男生一见这么多人,知道碰上混子了。一时间变了脸色。

那朋友求饶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帮他道歉——”

“轮得到你开口?”黄原嚣张地叫道,手朝那人一指,“你给我跪下道个歉,这事就算完。不然——老子抽死你。”

那男生顿时面颊血红,恐惧、羞辱、憋屈、愤怒全写在脸上。毕竟年纪小,愤懑最终转为恐慌,他求助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他朋友还在挣扎:“都是一个学校的,何必——”

“你他妈闭嘴!”黄原又是一吼,指向那人,“我数一二三。一、二——”

那男生咬着牙,眼睛血红,是绝对不肯跪的,他握紧了拳头,等着下一秒将遭受的毒打。

可——

“你有什么可拽的啊?”忽然传来一道满含厌恶的女声。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突然被划破一道口子,气势泻了个干净。

黄原不可思议地看过来,苏起站在灯光背后,苍白的脸上写满鄙夷。

她说:“仗着人多,欺负同学,你还觉得很威风吗?你丢不丢人啊?抽根烟打个架,逃个课染个头发就很酷了?放屁!有人每天坚持练琴练指法练五六年这叫酷,有人把一个石膏画一千遍这叫酷,有人每天跑步跑几十圈这叫酷,有人花几个晚上解一道奥数题这叫酷。换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坚持不下来吧?抽根烟点个火就三秒种的事,染个头发一小时,说脏话一秒钟都不要,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拽的啊?很酷吗?我觉得又蠢,又丢人——”

话音未落,黄原脸色骤然冰封,一大步朝苏起逼近。

梁水站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预料到什么,立刻扔下球杆冲过来,但来不及了。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扇在苏起脸上。

力度之大,苏起没站稳,撞到桌角摔下地面,她瞬间眼冒金星,鼻血直涌。

黄原恼羞至极,还要上来踹她,梁水冲到跟前,一脚踢上黄原的腿,将他撂撞到桌上。

苏起眼前全是星星,双手胡乱在抓,梁水抓着她手一把将她捞起来,她脸颊被打得血红,肿得老高,鼻子上嘴巴上全是鼻血。

他捏着她的手腕,眼睛里寒光直闪,猛地又是一脚踹在黄原腹上。这一脚使了大力气,黄原被踹开一两米远,痛得脸色惨白,骂道:“狗日的,你打自己人?”

“谁他妈是你自己人?!”梁水面色冷峻,满腔怒火在胸口里烧,他抄起旁边一张高脚凳就要砸,苏起慌忙抱住他的腿,几乎要哭出来,“水砸你别打架!别打架!”

她不懂什么黑白,她的世界很简单,欺负人的,打人的都是坏人。

他不能当坏人。

她绝对不能让他当坏人。

“水砸,你别打架呀。提提阿姨说了,不能打架的。”她呜咽,紧紧抱着他的腿。

梁水甩不开她,又怕把她弄疼,站在那儿拳头攥得森白,胸膛剧烈起伏。

这时,桌球场老板吼了一句:“一群男的打女生?你们要不要脸啊!啊?!都给我滚出去!”

黄原捂着肚子站在原地还不甘心,指着梁水道:“妈的,老子今天要废了你!”

梁水手里还攥着那把凳子,他眼露寒光,居然冷笑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来。”

黄原眼神示意自己的弟兄们,可不想谁都没有打架的心思——一来他们和梁水玩了这段时间,都挺喜欢他的,毕竟他话不多出手大方做事利落;二来黄原打女生实在不光彩,传出去太丢人。

黄原一个人哪里打得过?

几个弟兄都拉他,说着给台阶下的话,推搡几下,也就散了。

黄原走前撂了句狠话,但也就是虚张声势。

梁水扔了凳子,看一眼苏起,脸色更差了。他找老板买了水面巾纸和冰可乐,把冰可乐递给苏起,说:“贴脸上。”

苏起乖乖接过来,挨在发热发痛的脸颊上。

梁水拧开瓶盖,倒了点儿水在手上,说:“低头。”

苏起把脑袋低下去,梁水用水在她脖子后颈上拍了拍,问:“还流鼻血吗?”

“流。”

梁水又拍了几下,说:“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