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都正殿,帮众们恭敬的为来者让出一条路来。

九洲匆忙的步子凌乱了向来的优雅:“云不见了!”

“不是来我这里要人的吧?”安式危挑唇。几日不见,他竟是瘦了,那蔷薇般盛艳的俊朗仿佛经历过一场秋霜,淡了颜色,沉敛了襟怀。

“我来请你帮忙。”九洲着急地登上台阶,双手撑在安式危的椅座两侧:“一句话,帮不帮?”

“何不找苏长衫?天下没有能难倒他的事。”安式危眼下那一抹红线也带着高深莫测的意境。

“苏长衫也失踪了。”九洲如实说。

安式危突然推开她的手臂,站起来俯视她:“青都不是你的私人侦探所。”

九洲的火气也腾的窜上来,眼角余光看到下面,堂主和帮众们不知何时都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诺大的殿内就剩下他们。

牵挂乐正云的处境,九洲忍下了这口气:“怎么每次见你都是剑拔弩张?”

安式危冷笑背过身去:“你对乐正云,却是温柔备至;对苏长衫,也客气得很。”

赫连九州一眼瞅到他狂傲的眉梢上那抹冷痛的冰色,心突然软了。沉默半晌,她说:“我根本没有去找过苏长衫,无论何时,我想到的第一个朋友,都是你。”

安式危的背影微不可见的一动。

“云失忆了,现在又失去踪迹。”九洲沉声道:“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帮忙的朋友,才来找你。”

安式危冷冷拂袖:“我错疑了乐正云,就算欠他一个人情——这次一并还上。”

他一挥手,十来名帮中高手已整肃立于下方。

“二十四小时之内,我要见到乐正云。”

“是!”

黑道之王青都一旦出马,道上的力量人人忌惮。就是下水管道里的老鼠洞,也没有藏匿秘密的地方。

一间五十平米的小公寓。

“哎呀!老鼠——!”中气十足的女声,混合着扫帚拍地的声音:“一定是顺着暖气管爬上来的…!”

小少女满头大汗的将扫帚往地上一撑,仿佛那把破扫帚是举世无双的宝剑,一只手满意的抹了抹脸上的黑灰:“终于被赶走了,今晚不会有老鼠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以手支额,浑然不觉自己抬起眸来的清雅,长睫下掩映的风度和那一丝迷惑有多大的杀伤力。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正在洛南路的梧桐树下等待九洲,突然被几个彪形大汉强塞入一辆车内,送至这间小公寓。

小少女一把将扫帚扔在地上,瞪眼道:“你现在是被绑架的人质,还不听从姑奶奶的指挥?”

乐正云淡淡道:“你我昨日有冤?”

“没有。”

“近日有仇?”

“也没有。”

“是为钱财?”

小少女笑眯眯的凑近他,苹果般光洁的额头上挑起一对充满活力的眉毛:“我不是劫财,是劫色。”

自信的笑容,赫然是当日唯一一个不畏惧九洲眼神的小记者。

“记住姑奶奶的名字——我叫宋笑雅。”她两手叉腰宣布。

屋内的东西堆得一团糟。水壶和书包挤在沙发上,胖乎乎的公仔横七竖八在地板上。最绝的是,一只硕大剔透的金鱼缸摆在沙发脚边,宋笑雅吃着蛋糕,屑末就正好掉进鱼缸里,三四条憨态可掬的红狮子头争相浮上水面啄食——

看得出这懒办法很是管用,省去了垃圾篓,又兼环保。

“再看我,再看我把你一起吃掉!”她瞪圆了细眉下本来就大的一对黑琉璃,将最后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话音未落,人又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里去了。

乐正云苦笑了一下,觉得有些困倦,长长的睫渐渐合上,倚在沙发上进入梦乡。

“起来!”

唤醒他的除了活力十足的声音,还有饭菜的香味。

宋笑雅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一张可折叠的小餐桌上摆着几色小菜,清淡精致引人食欲。

取下大围裙,宋笑雅用叉子敲打着碟子,道:“虽然姑奶奶厨艺盖世,但一年也没有几天有心情做饭,鸡蛋就是我的早饭,蛋糕就是我的午饭,话梅就是我的晚饭,其它的时候我吃盒饭,今天,看在美人这么精致养眼的分上,姑奶奶破例下厨弄点好的饲料喂你。”

“——那红加黑吧。”乐正云看她一眼。

“啥?”

“红色吃了长膘,黑色吃了贪睡。”乐正云拿起汤匙:“今年卖得不错的猪饲料。”

“噗——”宋笑雅滚在沙发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世界上诞生了你这么美又这么瘦的猪,难怪猪肉要涨价呀!”

她将一碗鱼头豆腐汤推到乐正云面前:“快,尝尝姑奶奶准备的饲料如何~”

一阵门铃声响起,宋笑雅前去开门。

乐正云舀了一勺汤,才觉得的确有些饿了,清淡的豆腐与浓郁的鱼香在舌尖很温暖,这时,门口传来争吵声。

“跟我回去!”一个女人气愤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免谈!”

“你这样是和谁赌气?”

“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用不着你们管!”宋笑雅气势汹汹的“砰”一声关上了门。

门铃又持续响了一分多钟,终于安静了。

宋笑雅走回客厅,只见乐正云并未抬头看她,只低头专心吃饭。宽大的白衣使他看上去有种婴儿般的纯美安静,优雅挺直的脊背又有种成熟男人才有的稳重宁和。他那样旁若无人的静静吃饭,仿佛这里本就是他的家一样——

“喂!”宋笑雅跺脚。

乐正云抬眸看了她一眼。

“好不好吃?”

“还可以。”

“你只顾享受,没看到劳苦功高的本大厨师吗?”

“请便。”

“你…”宋笑雅气鼓鼓的瞪着这个反客为主的、失忆了但脑子一点也不笨的家伙。半晌,汤碗里突然响起轻微的咕咚声。

一圈涟漪泛起。

乐正云放下勺子,看着她。那一眼安定又清澈的目光,竟成了催泪弹一般,宋笑雅的眼泪一颗一颗的啪啪砸下,比她的笑容更有活力。

宋笑雅胡乱的擦着泪:“汤…不能喝了。我再去煮。”

一只瓷白修长的手拉住了她。

宋笑雅怔了两秒钟,突然投入那温暖的怀中,气吞山河地哭起来。

小少女的哭声就像暴雨,来得猛烈,去的迅速。甚至没有声音由大到小的哽咽或者抽泣,说停就立刻停了。

乐正云将一张纸巾递给她。

他向来话语不多,动作中却有种兄长般的温暖。宋笑雅的大眼睛眨了眨,甚至是得意的吸了吸鼻子,瞪他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梨花一枝春带雨?”

乐正云拿起汤勺:“那来喝梨花豆腐汤吧。”

“你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饭后,宋笑雅拿来一件睡衣,让乐正云把沾了泪的湿漉漉的T恤换掉。她拖腮痴痴看着灯下人白皙的颈、美好的轮廓。

“不好。”

“好不好由不得你!”她那玻璃弹珠般晶莹黑亮的眼睛又瞪圆了,痞痞的挨着乐正云坐下来:“以后,我叫你云。不,还要叫得肉麻一点——叫你云哥哥。”

乐正云稍稍挪开和她的距离,说:“电话借用一下。”

“干嘛?”

“和九洲联系,她会担心我。”

“不给!”宋笑雅警惕地护住自己的手机:“想和姑奶奶的情敌通电话,门儿都没有。”

乐正云静静看着她,没有责备,也无一丝强迫,就如无奈的兄长看着还未懂事的幼小弟妹。

在那洗月悠远的目光中,宋笑雅很没有骨气的将电话掏了出来,抵死挤出一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给你。”

“你说。”

“叫一句好听的。”

“…笑雅。”那低磁柔倦的声音淡淡说来,却如美酒催眠一般,几乎要让人心神俱醉。

“不好——”宋笑雅心中如有小鼓在敲,心跳的声音连门外都能听到了,她却抵死不承认:“姑奶奶没听到。”

乐正云微微蹙起俊美的眉。

“姑奶奶的小名叫九儿。”宋笑雅将痞子少女的厚脸皮发挥到了极致。

“你家中还有八位兄姐?”乐正云问。

“你当我老妈是母兔子吗?×%#”宋笑雅满不在乎的信手拈来一句粗话。“姑奶奶九月初九重阳节生的,所以小名叫九儿。”一副“傻了吧,你不懂了吧”的表情得意的说完,她竖起耳朵,好整以暇的等那一声好听的。

这时,门铃声再次响起。

宋笑雅脸上调皮的笑容不见了,神气的眸子也黯淡了下来。

过去开门时,凶凶的步子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

“我说你们——”她发火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片刻,传来皮鞋声。几个一脸冷肃的男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用枪抵住宋笑雅的太阳穴,把她推了进来。

“乐正先生,我们来接你。”

领头的男子作出“请”的姿势,手背上青都的蔷薇标志赫然醒目。

“放开她。”乐正云淡淡说。

“我们要带挟持您的人回去向帮主交代。”

“你们擅闯居民住宅,只需对主人交代。”乐正云扫视了他们一眼。

几人都被那清凛柔倦的目光扫得心弦震动,不由得停住了动作。

宋笑雅觉察到他们的迟疑,顿时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虽然脑袋被枪顶偏了,活力十足的粗话却立刻爆出来:“TMD你们这些%#×※,再不放开姑奶奶,我踩扁你祖宗十八代的坟头!” 她一腿蹬在持枪者的膝盖上,却如同砸在石头上一般,痛得自己脚跟直冒冷气,眼里也浮起了一层水雾:“云哥哥,把这些王八蛋赶走!”

乐正云静静上前:“我到朋友家小住,何来挟持?”那抓着宋笑雅的男子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赫连九洲正站在门外。

她的湿发犹自滴水,衣衫也都湿透。就算门外静立的两分钟平缓了剧烈的喘息,也仍然能让人强烈感受到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找寻,马不停蹄的奔波,与衣下疲惫的风尘。

“九洲——”乐正云只觉得心口温暖疼痛。

“云哥哥!”宋笑雅大眼睛一转,突然大力挣扎:“好痛…!快让这些混蛋放开!你不管九儿了吗?”

乐正云一身白睡衣刺痛了九洲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的呼吸突然加快,出口的声音却压抑得淡漠:“既然乐正先生来朋友家小住,我们就不打扰bookbao~ 书~包~网了,放人。”

冷肃的男子闻言,依命将人放开。

乐正云被她疲惫又淡漠的眼神刺伤,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受伤的人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向楼梯口。

“九洲——”乐正云疾步上前搂住九洲的肩膀:“不要生气。”

“乐正先生,你来此处小住,至少该电话通知家人一声,不至于乐正氏和青都出动了一千多人在全城找你。”也不至于,我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她骄傲的自尊让她咽下了最后一句。

“九洲,你不信我么?”乐正云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急促。

这几个字仿佛一鞘寒剑,刺痛了九洲的神智。自己怎么能不信他呢?曾经因为自己的不信任——

她心口剧痛,不敢再想。

宋笑雅跑了出来:“云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九儿再做豆腐汤给你喝。”她刚才还泼辣粗鲁活力四射,现在却说得委屈可怜,眼底满满埋伏着顽皮慧黠、痞痞笑意。

九洲不知怎的就有一种感觉:这个小记者,仿佛天生就是她感情链上的劲敌。

沉默片刻,她突然温柔的挽住乐正云的手臂:“对不起,我找了你七个小时,怕是不仅腿快跑断了,脑子也要短路了,才会冲你发火。不要生我的气好么?”

“是我不好,对不起。”乐正云心疼的揉了揉她湿透的发,知她不再生气,心下一松,腰间却是一紧。自己竟被九洲打横抱起!

“我们回家。”九洲低头凝视着乐正云如玉的面容:“若有小朋友找你的麻烦,就报上李九州的名号——我们二十年前的约定,仍然有效。”

说完这句,她就抱着乐正云大步走下楼梯。

二十三、血火之夜

夜色温柔深邃,月光挽起恋人的眼波,浣洗着无心的误会。这样的时刻,人心最柔软,全身的警惕也放至最低。

赫连九洲步出楼梯口,月下突然闪出一道寒光。

“小心!”身后的黑衣男子喝道。

来不及了,寒芒已至赫连九州的胸口,她撤身后退,迅速一掌格向刀锋——

对方似乎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迅速,更没有料到她会用玉石俱焚的方式徒手拦刀,动作不自觉的慢了半秒。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九洲飞起一脚踢向持刀袭击的影子,一声惨叫,一声闷哼同时响起。

惨叫的是被踢者,他一招不慎失了先机,此刻重创之下恐怕手腕骨已断。

闷哼的却是赫连九州身后的青都高手,他的肩部中了一弹!

对方使用的也是消声手枪,所以,甚至连空气也依然寂静如初,火药与鲜血的味道却迅速弥漫开来。

人影后撤至墙角,再无声息。

赫连九州贴着墙壁,昏暗的光线下,乐正云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血湿的右手。刚才那一刀如果真的砍下,便可直取他的头颅——所以,九洲冒着断手断臂的危险,用最快的反击将攻击格开!

四周传来乒乒乓乓杂物倒塌的声音,间或一两声闷哼。双方使用的都是无声手枪,在寂静的夜里,只有被子弹掀翻的人轰然倒地的声音,才使夜色有一丝真实的沸腾。

一把扯下手边覆盖杂物的竹席,赫连九州不由分说将乐正云结结实实的包好,只见她手边火星一闪,楼道内突然蓬出大朵的火苗!四周顿时亮了。

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帮派间的争斗只在暗处,此刻居民区骤亮,火光映出带血的肩膀和地上倒着的身躯,双方都不由得有了些顾忌。

“失火了——!”赫连九州一声大喊,公寓的窗口顿时一扇扇被点亮。

尖叫声,脚步声,铃声混乱在一起。

外面无声的冷弹还在埋伏,赫连九州身手再好却不谙枪战——难保不会有哪颗冷弹射向乐正云。

火苗舔上九洲的头发,发出滋滋的燃烧声。“九洲——!”乐正云眼中泛起波光,在竹席中挣扎,却被赫连九州一把按住:“敌暗我明,现在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火焰一寸寸爬上了九洲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