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陆祈点头,然后追问,“什么时候?”
“兄弟在身边倒下的时候。”他怕倒下的人,再也站不起来。
“也怕有一天,自己倒下。”
“小木头,懂得害怕,是好事。”
陆祈当时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可是细想过后,她终于恍然大悟。
只有聪明而理智的人,才会害怕。
因为恐惧,有时候会成为人求生时的警世钟。
唯有对死亡恐惧,才会对生存有渴望。
陆祈,那个告诉她,从她第一天叫那句师父开始,她和他的关系,永远都不会变的男人;那个告诉勇敢的时候,也无须因为害怕而羞愧的男人。
不会是他。
不会是陆祈…
脑子里一片混沌,南慕再看向秦靳北的时候,眼里隐隐有了泪意。
秦靳北,从进来之后,一直站在原地,几乎没有任何的存在感。
他没有再向前走过一步,也没有说话,甚至连任何细微的小动作都没有。
他就好像,只是站在这里,可是他的意识、他的理智,在看见韩远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韩远看着站在原地的秦靳北,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他眉间的褶皱。
他似乎,对这样的秦靳北,有些不满。
他已经开始厌倦长时间的自言自语。
这是一场重头戏,如果变成独角戏,未免太乏味。
乏味而枯燥。
“一个小时。”韩远对于秦靳北这样的反应,仿佛失去了耐心。
秦靳北的困惑和挫败,他已经欣赏够了,现在,他需要秦靳北的回应。
“一个小时之后,炸弹会爆炸。”韩远说着,慢条斯理地抬手,摸了一下领口上的第一粒扣子,“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叙旧。”
秦靳北的眼睛,死死盯着韩远摸扣子的左手。
那个动作,熟悉得令人刺眼。
空旷的房间,忽然,陷入寂静。
像死亡一般的,悄无声息。
秦靳北站在那里,眼里交织着不知名的复杂情绪,相互碰撞着。
最后,他眼底的惊涛骇浪,全部,归于平静。
秦靳北的眉眼生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双幽暗深邃的眸子,褪去平日里的几分轻慢之后,就像是酣睡中的凶虎被惊醒。
平静,却透着一股子即将展开猎杀的凶狠。
半晌过后,秦靳北看着韩远,“你喜欢魔术么?”
韩远有些诧异,去摸扣子的手,原本要放下,却因为秦靳北突如其来的问题,停在了半空中。
然而停顿了一两秒,他的脸色恢复如常,缓缓放下了手。
“有人说过,魔术一般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以虚代实。”
“第二步,偷天换日。”
“第三步,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秦靳北顿了顿,看了南慕一眼,然后再度将注意力转回韩远身上,“让已经消失的,再度出现。”
“四年前,你掩饰擅长用右手的习惯,四年后,你掩饰擅长用左手的习惯。”
“我说的对么?”
秦靳北的目光,直直落在韩远刚刚放下的左手上。
“周轶。”
Chapter 4 亡者归来(10)
“四年前,因为林佳佳的案子,我和你一起去了湘平,”秦靳北看着对面的男人,不急不缓地说道。
湘平离南江市并不远,当地话的口音和南江话差不多,当时秦靳北、邢厉两人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家大半辈子都住在湘平,没有出去过,口音似乎格外重,话语里不时夹杂着一些当地的方言词汇。
秦靳北大约只能听懂八成,周轶和老人的交流,倒是没什么障碍。
事后,周轶解释说,“我母亲老家是湘平的。”
那个情形,就像是四年后,童笙在酒店遇害,事后审讯室,南慕问他,他只是大学教师,为什么会对福尔马林的味道那么熟悉。
“我母亲曾经是法医。”
这是秦靳北当时的回答。
和周轶四年前的,如出一辙。
只不过,他对福尔马林的味道之所以很熟悉,和他母亲无关。
“你对湘平方言很熟悉。”秦靳北看着韩远说。
当年,凶手和湘平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而周轶,也是。
这是,第一块拼图。
“四年前的7月23号,专案组抓捕行动失败,案发现场塔罗牌上的那句话,不只是讽刺,更是要让所有人确信,死的人是你,还有梁秋和。”
秦靳北微微眯起眼睛,继续说道。
当初,周轶、梁秋和车祸现场,有一张塔罗牌,上面写着四个字,“诱饵不错”。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他和专案组的嘲讽;更是让所有人深信不疑,当初凶手看破了他设的局,杀害了梁秋和、周轶两人,留下这句话讽刺他。
“那天出现在专案组的人,已经不是你。”
四年前的案发现场,因为车祸当场身亡的两个人,一个是梁秋和,另一个,是“周轶”。
至少,那个人,有着一张和周轶一模一样的脸。
可是,死掉的人并不是周轶,而是他的孪生兄弟。
这一步,就像是所有魔术的第一个步骤,以虚代实。
周轶的死亡,看起来那么真实,让人深信不疑,可是实际上,是他的孪生兄弟代替了他的身份。
这是,第二块拼图。
“还有一点,起初我没有想通,第三个连环案,你肢解了三具尸体,拼凑成一具之后,处理掉了其他的部分,用意是什么。”
秦靳北平静的视线落在对面男人的脸上,那双眼睛,像是觅食前的凶兽,透着暗沉沉的光。
看似波澜不惊,却凌厉又透着危险。
“后来我想到,科学怪人的举动,本身就像是一个实验。”
在《弗兰肯斯坦》这本里,科学怪人频繁出没于藏尸间,试图用尸体的不同部分,拼凑成一具完整而巨大的人体,这种行为,在当时看来,无异于是一种渎神的行为。
这就像是一个大胆、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尝试和实验。
“四年前,对连环杀手的侧写中提到,凶手很可能是一名医生,或者精通医学知识,但是,四年前的凶手,和现在的不再是同一个人,凶手可能缺乏医学知识,甚至在被肢解的第一具尸体上,可能看出凶手下手还有犹豫。”
“你处理掉剩余的部分尸体,是因为你把肢解甚至解剖尸体当做一种实验,而尸体上的痕迹,会暴露这些问题,”秦靳北说着,忽然顿了顿,眼神也冷了下来。
停顿了半晌,他才继续开口,嗓音却有些发哑,“你改头换面变成韩远,模仿他的习惯、声音,可是你要真正成为韩远,还需要他的专业技能,你能学到的书面知识,远远不够,所以,你需要尸体来练习。”
所以,第三个连环案中,凶手在石永年、孙开和老郭死后,对三具尸体进行肢解,将不同尸块再次拼凑起来,可是最终只留下了一具尸体,是因为尸体的其余部分,会暴露他更多的信息。
有时候,凶手不想让他们看见的部分,可能隐藏着更多、更有用的信息。
这是,第三块拼图。
当一块块零散的拼图被打乱位置,随意摆放的时候,其实看不出什么线索,可是,当每一块拼图被放对了位置,完整的图案,就出现了。
破败废弃的厂房里,安静地令人心悸。
秦靳北说完之后,过了片刻,稀稀拉拉的掌声再度响起。
“精彩。”
周轶双手对击,从一开始零零散散的掌声,到后来,似乎成了某种发自内心的欣赏。
不绝于耳的掌声,仿佛生命的倒计时。
“滴答、滴答”。
好似掌声的尽头,就是死亡。
过了很久,空荡荡的房间再度归于平静。
对于秦靳北的反应,还有他的分析,周轶似乎很满意、也很赞赏。
“第二步,不如我来说吧。”
如果把这一切比作一个魔术,四年前,孪生弟弟周宇代替他死亡,完成了第一步,以虚代实,那么第二步,偷天换日,指的就是后来,他杀死韩远,顶替了韩远的身份。
“四年前死去的人,是我弟弟周宇。”周轶说话时,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轻轻摩挲着什么。
那里鼓起一小块,像是,炸弹引爆器。
他提起周宇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似温情的表情。
四年前,从南师大.法学院的案子之后,一直到7月23号的抓捕行动之前,周宇正处于作案以来最长的一段冷静期。
并不是因为他主动停止了作案,而是南师大的案子之后,周宇发生了一场小型车祸,他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意外发现得了脊神经根炎。
没过多久,情况恶化得很厉害。
周宇最终找到了周轶。
时隔十九年,失散的兄弟,再度团聚。
周宇了解自己的状况,以他现在的情况,发展到瘫痪,只是早晚的问题。
“我弟弟是一个计划很周详的人,在做一件事之前,他会事先设想每一种可能性,评估风险,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他死后,留下了一笔钱,你知道,这笔钱是为谁准备的?”周轶一手摩挲着口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再度搭在了南慕的肩头。
这一次,他的问题,不是向着秦靳北,而是留给了南慕。
周轶垂下头看着南慕,眉眼间神态温和,就像是正在上课的老师,忽然停下来提问。
南慕背脊僵直,却还一直维持着那个仰着头的姿势。
“韩远,四年前专案组散了之后没多久,他母亲尿毒症需要换肾。”
周轶唇边浮出一丝笑容,伸手拍了拍南慕的肩膀,“记性不错。”
南慕逐字逐句重复了那天晚上,重聚吃饭时,他所说的话。
Chapter 4 亡者归来(11)
“韩远是孤儿,我见过他养母,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周轶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觉得用词不够准确,一时之间,却又没有想到更合适的词。
他皱了一下眉头,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周宇留下的那笔钱,不多不少,刚刚好够韩远的养母换肾,还有换肾之后的费用。”
“其实韩远不是这个计划里,必需的一部分,但是周宇喜欢万无一失,所以,把韩远算了进去,这样也好,既可以考验韩远,又能给他养母提供一笔钱换肾。”
南慕面容一僵,“周宇给韩远那笔钱,是想让他做假的尸检报告?可是,什么叫既可以考验韩远,又能给他养母一笔钱做手术?”
“韩远拿了那笔钱。”原本一言不发的秦靳北,突然开了口。
周轶和秦靳北对视一眼,然后再低头去看南慕,仿佛一个耐心的老师,在给南慕解答,“你看,我弟弟给了韩远一个他不可能通过的考验,所以我说,周宇既考验了韩远,又给了韩远养母一笔钱做手术。”
周轶的态度和语气,分明很和善,却让南慕头皮一麻。
连她脸上的血色,也顿时褪尽。
“韩远是孤儿,以他对养母的感情,还有他养母当时的状况,明明知道那笔钱的出处,还是不会拒绝,四年前,韩远就已经下决心,用自己的命,去换养母的,对么?”
南慕恍然间明白了周轶的话。
周轶点点头,对于南慕的反应很满意,下一秒,他的眼里又露出几分惋惜,“可惜,他养母换肾失败了,没撑太久,还是去世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和他眼里的惋惜,全然不相符。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周轶眼底的惋惜,转瞬即逝,“我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变成韩远,然后杀了他,切断和过去的联系。”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杀死韩远的过程,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和并不相熟的人打招呼一般。
“要变成另一个人,其实不是很难,”他说着,又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的秦靳北,“难的是,之后的三年,我一直要做韩远,直到,回到专案组。”
“幸好,还有第三个连环案,留下的那具尸体,躯干是石永年的,剩下的两个人,我解剖了;不过,你知道么,做韩远对我来说最难的地方在于,我有洁癖。”
周轶说到这里,再次微微皱眉,似乎真的很厌恶。
“那之后的三年呢,你在做什么?”
南慕问道。
她直直看着周轶的眼睛,他的眼睛,很黑、很深。
像是被黑压压的乌云卷过的夜空,看得久了,仿佛整个人都会被吞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