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换了个姿势,维持了一个姿势太久,他看起来也有些累,调整姿势过后,他继续说道,“我遇到了宋楠。”

“宋楠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也很有创造力,美杜莎?这一点,之前连我也没有想到过。”

周轶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由衷的赞赏。

“对了,还有一个故事,你一定很感兴趣。”周轶说完,又突然停下,刻意卖关子的架势。

南慕紧绷的肩颈此刻拉扯得更加僵硬。

她已经想到,周轶要说什么。

“阮邵凌。”周轶认真地看着她,仔仔细细欣赏她眼里的所有情绪。

渐渐的,透过南慕眼里的悲痛和无力,周轶的思绪,仿佛也被带回了那个晚上。

阮邵凌死去的那个晚上。

韩远和阮邵凌在医学院的时候,是师兄弟,脾气相投,走得很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工作了之后,来往反而少了。

阮邵凌熟知韩远曾经上学时的事情,虽然那些事,周轶也可以通过调查得知,可是,阮邵凌始终是个隐患。

阮邵凌会认出他,只是时间的问题,然而他,不想浪费时间。

所以,杀掉阮邵凌,势在必行。

那天晚上,他以韩远的身份出现,故友重聚,阮邵凌有些意外,可是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两人聊了没有多久,周轶接了个电话,起身准备离开。

阮邵凌似乎有几分失落,正要给周轶开门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韩哥,你等等,我这儿有朋友送的茶…”

阮邵凌转过身的那个瞬间,也是死亡逼近的一刻。

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

从阮邵凌转身到倒下,不过是瞬息之间。

周轶看着墙上喷溅的血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微微皱眉。

阮邵凌的弥留之际,没有亲人、朋友相伴,只有杀害他的周轶,顶着韩远的脸孔,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周轶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周轶。”

他下意识做了个握手的动作,然而手还没完全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出于对你的尊重,也出于我不想浪费时间,我不会在你面前继续假装韩远,我会坦白告诉你,我不是他,让你死得清楚明白。”

“对了,韩远也是我杀的。”周轶看着阮邵凌痛苦、绝望而恐惧的目光,做了个双手下压的动作,“放松一点。”

“四年前的连环案,你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当年的一切,出自我弟弟周宇的手笔。”周轶仿佛能切身体会到阮邵凌的痛苦,他的语气很柔和,语速却比刚才要快。

阮邵凌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当年死去的人,也是我弟弟,还有梁秋和,我弟弟顶替了我的身份,你知道么,我弟弟是一个计划周详的人,他做事很有原则,但是跟他比起来,我更喜欢临场发挥。”

“我弟弟临死前,已经计划好了之后的事情,他给韩远留了一笔钱,给韩远的养母治病,如果韩远拿了这笔钱,也就是说,韩远没有通过测试,他就成为了一个有罪的人。”

周轶似乎知道阮邵凌想问什么,“韩远是孤儿,他养父好几年前就去世了,他养母辛苦把他养大,这几年因为尿毒症身体越来越差,所以你看,韩远不可能会拒绝这笔钱。”

“我弟弟给了韩远一个他不可能通过的测试,之后,韩远顺理成章成了我的第一个目标,你看我弟弟的计划,没有漏洞,但是,总还少了一点什么,所以,我改进了这个计划。”周轶说着,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杀死韩远之后,顶替他的身份,这就是我临场发挥想到的,是不是比我弟弟的计划,更有意思?”

长时间的自言自语,让周轶已经忽略了阮邵凌的反应,当他再度低下头去看阮邵凌的时候,眼前的年轻男人,已经断了气。

Chapter 4 亡者归来(12)

周轶静静说着那个故事,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南慕的身体,因为愤怒、悲痛而颤抖,呼吸声,也变得更加沉重。

然而周轶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他的思绪,仿佛因为刚才的故事,被拉得更远了。

废弃的厂房里,风透过残破的窗户灌进来,把临时挂在那里遮挡的窗帘吹得呼呼作响。

窗外的风声,突然惊扰了沉思中的周轶。

“周宇小时候,很喜欢放风筝,每次他看到风筝断了线,被吹得越来越远的情形,都很高兴。”

周轶一扭头,看着被大风吹得上下翻飞的窗帘,在那个地方,窗帘已经被吹得微微移了位置。

窗口处,露出了一条细缝。

“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南慕极力让自己镇定平静下来,说话间,用余光看了一眼秦靳北。

他太沉默了。

她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但是她知道,秦靳北善于倾听。

把话题引到周宇的身上,让周轶聊起自己幼时的经历,能够获得更多的信息,或许,还能找到突破口。

周轶听了南慕的问题,唇角勾了勾,好似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致。

“我母亲是一个很虔诚的基督教徒,可惜的是,我父亲不是。”

他说着,摇摇头,语速比刚才放缓了一些,语调更沉,“我父亲是个赌鬼,还是那种,小指头被人砍了,也不愿意从赌桌上下来的烂赌鬼。”

“所以你看,一个人的欲望,会成为他的弱点。”

周轶忽的重复了一遍,刚才提到陆祈时所说的话。

“赢的时候,赌鬼的欲望,是大杀四方;输的时候,赌鬼的欲望,是利用最后一搏回本,”周轶唇角的弧度仍然停留在那里,“如果都没有满足,这个烂赌鬼回到家,就会开始打他的妻子和孩子。”

“你知道,人被啤酒瓶砸在头上,过多久会晕么?你知道,一开始就被砸晕的好处是什么?”

好处是,之后就没那么疼了。

“我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总是在祷告,可惜的是,上帝就像我那个烂赌鬼父亲一样,听不见她说的话。”周轶顿了顿,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父亲,又不像上帝那么宽容,他听不见我母亲的祷告,却嫌我母亲太吵,”说到这里,周轶又停顿了两秒,“我母亲的祷告,最终成功了一半,至少,她解脱了。”

他和周宇十二岁那年,母亲被父亲活活打死。

那天傍晚,两兄弟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母亲浑身是血躺在那里。

周轶忽然垂眸,看见南慕愣住的样子,他再次抬手,拍拍她,“最精彩的部分来了。”

“四天后的晚上,我父亲浑身酒气地回来,结果,在半路上发生了车祸,货车从他身上轧过去了。”

南慕抬起头,看着周轶。

他唇角的那个弧度,又出现了。

此刻看起来,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仿佛他下一刻要揭开的真相,会印证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猜想。

“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我弟弟,把我父亲推出马路。”

那个漆黑的夜晚,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就像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尽管有微弱的光亮,却只能被黑暗吞噬。

胳膊上还带着淤青和烟头烫伤的周宇,因为营养不良,和长期受到虐.待,身形瘦弱,可是那样瘦小的孩子,却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力气,狠狠一推,将那个东倒西歪的醉鬼,推出了马路。

不远处的周轶,看见了车祸的全过程。

他看着货车呼啸而过,听见车轮碾压过父亲身体的声音。

即使隔得很远,他恍惚间,还是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动静。

“那个晚上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周宇。”周轶说着,眼里似乎有哀伤,一闪而逝,从南慕醒来到现在,很少能看见他有情绪波动,尤其是那种,真实的情绪波动,这回,应该是仅有的几次之一。

“他大概是太害怕,所以跑了,之后,我舅舅领养了我,他们没再找过周宇,少养活一个人,可以少一笔开销。”

“后来呢?”南慕看着周轶,追问。

周轶顿了顿,像是在回想,“我舅舅和舅母一直没有孩子,结婚第四年两个人去检查才发现,是我舅舅不能生育,我舅母是一个性格很古怪的人,从那之后,她的脾气就更怪了,舅舅把我带回去之后,她很不高兴。”

读出了南慕眼里的疑问,周轶继续说道,“至少,比我父亲下手要轻一些。”

舅母的脾气性子很古怪,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打他,但是从来不会打脸,而且至少,下手没有他父亲那样重。

他的舅舅是个性子软弱的男人,又因为不能生育,觉得亏欠了舅母,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我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周轶这一次,终于把注意力转向了长时间沉默的秦靳北,“我是左撇子,周宇不是。”

“我一个人的时候,喜欢自己和自己下棋,左手代表自己,右手代替周宇。”

没有棋和棋盘,他会自己在纸上、或者地上画。

“我没有想过,十九年后,会再见到周宇。”

南慕仰着头,目光直直看向周轶的脸。

他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情绪波动,平静得就像是在诉说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又或者,那些故事,只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

唯有提到两个地方时,他的表情和语气,才出现了波动。

一次,是周轶提起他母亲的时候;另外一次,是他提起弟弟周宇时。

只是,南慕现在不能确定,这两次周轶的异常反应,究竟是因为内心受到触动;还是,他刻意为之。

平时,南慕的确可以通过交谈中对方的反应,来判断对方是否撒谎,这一点,她向来得心应手。

可是现在,她无法设定基线。

或者说,她眼下建立的基线,很可能也只是基于周轶的刻意伪装。

正如周轶自己所说,周宇是个计划周详缜密的人,可是他更喜欢临场发挥,这样的人,更有创造力,更加不可控,也更加…危险。

Chapter 4 亡者归来(13)

提起十九年后的重逢,周轶忽然又陷入静默,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上次稍微长了几秒。

“十九年前,周宇和我失散之后,被一对夫妻收养了,之后移民国外,直到大约五年前,周宇才回国。”

“你很好奇,周宇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杀人?”周轶注意到南慕的视线,插在口袋里的手,从那个状似引爆器的东西上,轻轻滑过,“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神色愉悦,可是那个眼神,却像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冰凉而又滑腻,在她脊背上游走着。

眼前的周轶,好像戴上了一张面具,面具上时时刻刻都是一张笑脸。

可是面具下的究竟是什么,她却看不见。

“他杀了他的养父母。”南慕和周轶对视着,视线并不退缩。

周轶摇了摇头,示意她的猜想,并不完全正确,“我父亲忌日那天,周宇杀死了他的养父,他养父生意失利急需一大笔钱,跟妻子感情早有隔阂,就和情人合谋杀死妻子,想要骗保。”

他一句话,就将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层层剥开,展示于人。

而他的脸上,仍然维持着温和的笑容。

“周宇告诉我,当年是他把父亲推出马路,后来他不敢回家,就和我失散了。”周轶此时缓缓转过头,看向另外一个方向,“他提起那件事情的时候,还像个孩子。”

“他好像,很害怕我责怪他。”

“后来我跟他说,对不起,这件事,不应该由他来承担,他只是替我做了一件我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事情。”

南慕看着眼神有些近乎凝滞状态的周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疯狂就像地心引力,有时候,只需要轻轻一推。

理智、克制如周轶,也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走向了对立面。

“你知道,周宇的病情虽然恶化得很快,但是还不至于那么快。”周轶眼里那层仿佛迷雾一般的东西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那种情绪在他眼底生长,就像爬山虎一样,迅速爬满墙壁。

时隔十九年后再遇,他和周宇,原本有更多的时间相聚。

但是秦靳北当时,已经很接近周宇了。

周宇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于是,有了最后的一搏。

四年前7月23号的抓捕行动,“他”、梁秋和车祸身亡,秦靳北一蹶不振,专案组就此散了。

周宇赢了,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可是周轶输了,代价是他失散十九年的孪生弟弟。

南慕坐在那里,早已经僵直的肩膀,忽然,开始微微颤动。

几秒之后,余光看过去,她才分辨出来,肩头的颤动,是从周轶手上的动作传来的。

他恨秦靳北。

可是,他的动机,比单纯的恨意,更加复杂。

周轶想要彻底摧毁秦靳北。

“好在不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你都没让我失望过,”周轶按在南慕肩头的手稍稍用力,刚刚的颤抖,终于渐渐平复,“秦队。”

“梁秋和年轻好学,他想成为你,他信任你,所以你看,他死了。”

“韩远也一样,他们相信你的判断,”周轶看向秦靳北,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可惜,你让他们失望了。”

“不过至少,你没让我和周宇失望。”周轶说着,眉心微蹙,停了片刻,“可惜,梁秋和死得太快了,否则在他临死前,一定还有话想对你说。”

他的语气很轻,甚至带着惋惜的味道,听起来,情真意切。

“或许,他也有话对你说,南慕。”

南慕僵直着身体,接着,仰着头去看秦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