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世惟轻声唤她。

十日相处,世惟已与她十分亲厚。总是娘亲长娘亲短的粘着她,完全不像是昔日那个小大人一般的世惟。

南碧笙蹲下身子,揉了揉世惟稚嫩的发顶,温馨的孩童气息一直渗透到她的心底:“世惟别担心,娘亲无事。”

自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响彻在这恢弘的行宫之中。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径直入内,脚步匆忙连门都未扣一声。

“何人?”南碧笙小心翼翼地将世惟抱在怀中,凛声道。

“属下孙驰,叩见公主。”孙驰恭敬跪地。

“孙将军,你…为何会在此地?”她的眼底,有难掩的震惊。孙驰,不应当还在北国的大牢之中吗?为何会身在此地?

孙驰看出了南碧笙眼中的疑惑,解释道:“当日公主被俘后,孙驰侥幸逃生,未能来得及救出公主,实乃孙驰之过。”

侥幸?怎可能是侥幸?北国大牢天罗地网,侥幸逃生根本是天方夜谭。

“孙将军,可是你将我落于萧承轩的手中的消息,告知我皇兄的?”

“是。”回答一丝不苟。

南碧笙的心中,陡然漾起了惊雷。萧承轩利用孙驰,引南景尧自乱阵脚。

一切仿佛是一张蛛网,密密麻麻地将人网罗住,动弹不得。

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不禁让南碧笙猛然一震,天旋地转。

她的安然回归,必定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简单。细想那日秦逸之的表现,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她顿时惊醒:“孙将军,快让陛下将苍穹山上的兵马撤下来!固守后方!”她声线交迫。

孙驰未有动作,只是低低地摇了摇头,道:“公主,来不及了…”

身子有些疲软,南碧笙不禁倒退了几步。她有些难以抑制的颤抖,极力握紧了身后的桌角,强迫自己支撑住。

世惟显然看出了南碧笙的惊惶,轻轻地扯住了她的衣角,喃喃道:“娘亲…”

南碧笙蹲下了身子,紧紧地抱住软糯的小人。澄澈的曈眸中,满是悲戚。

是她自作聪明,害了所有人。

一声急促的话语,打破了母子二人的温馨亲情。孙驰道:“公主,雁回战事告急,玄军快打到城门口了。陛下命臣前来,将您与皇子送回国都。”

“好。”南碧笙抱起世惟,径直向殿外走去。她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幼子,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

为今之计,她南碧笙,只能选择坚强。

殿外马车早已备好,马车朝着东方。着眼便知,南景尧打算让南碧笙从东郊的城门,逃出雁回,直奔皇城。

趁着孙驰不备之际,南碧笙径直撩起裙裾,翻身上了马车右侧的骏马,连带她的幼子一同。

她一手执起缰绳,一手怀抱幼子。眉目之间已不是旧日的温婉绝色,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情感的凛厉。

“陛下现在何处?”她冷声道。

“恳请公主恕罪,属下不能告知。”孙驰单膝跪地,仰着深邃的轮廓看着南碧笙:“陛下吩咐了,若公主执意留下,那就让属下将您绑回去。”

“公主,恕罪了。”语毕,孙驰朝后摆了摆手。几名士兵蜂拥而上,妄图将南碧笙制住。

“混账。”

电光火石之间,南碧笙蓦然扬起了马鞭。轰地一声,铁蹄翻滚,激起黄沙一片。

两军交战,主帅必定守于城门。如今,她只能抱着这样的愿念,但愿她的阿哥无事。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南碧笙已策马直抵城门。

彼时,雁回城门口兵戎遍布,清一色的银灰铠甲,肃穆庄严的备战姿态,整装待发。手持战戟,神色激昂,誓死守卫国土的英姿,不禁让人动容。

南碧笙无心顾及这一切,她尽力地拨开军前的人山人海,直直朝城楼之上奔去。

“娘亲,这是要去哪里?”怀中的稚儿轻声询问。

她朝着世惟浅浅地笑了笑:“舅父身处险境,娘亲带世惟去救舅父,可好?”

稚龄的小儿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愣愣地朝着母亲笑:“好。”

母子二人,竟是连笑起来,亦是如出一辙。

百年城墙,染了诸多斑白的痕迹。城楼上的阶梯,盘转斗折,像是绵延不断似得。南碧笙怀抱着世惟,走得愈发吃力。白皙的额角,已有了些细密的汗珠。

待到看见城上的南景尧,她方才安心地送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阿哥!”她高声喊他。

南景尧清绝的面容中,有难以掩饰的震惊。却又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瞬间转化为平静。

南碧笙迈着不快的步子,缓缓走近他。南景尧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为她撩去了濡湿在额头上的发丝,叹道:“你终究是固执。”

“阿哥,我并非固执。只是我…只剩下你与世惟两个亲人了。”她弯了弯唇角,像是微笑,但眼眶中却有波澜涌动。

“罢了,那碧笙,便陪着我罢。”

怀中的小人儿对这战场的一切颇为新奇,挣扎着跳出南碧笙怀里。她神色无奈,但眼底皆是母性的光辉。

“世惟,小心些。”她低声嘱咐。

“嗯,娘亲。”世惟自是不懂战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反倒是玩的欢乐。

待世惟走的有些远了,南碧笙方才回头朝南景尧道:“阿哥,这战况如何了?”

南景尧深邃的眉宇,不禁皱成一团,答非所问:“你我,皆是中了萧承轩的计。”

虽是早有预料,但自南景尧口中说出,南碧笙依旧有些许触恸。然而更多的,确实愧疚。

血脉相连,南景尧自然看出了南碧笙眼中的愧疚,忍不住宽慰道:“碧笙,无需自责。他早已算计好了一切,无论你逃或不逃,他终究是有对策的。”顿了顿,南景尧补充道:“而今他虽是计谋得逞,但也无妨,毕竟放你回来了,回来便好…”

“阿哥,雁回乃是我宁国军事重地,因我一人覆灭,值得吗?”南碧笙抬首,直直地望住他,清冽的泪珠,夺眶而出。

“自然是值得的。”

一座城池换他的碧笙平安归来,他南景尧觉得值,委实值得。

“我军,可还剩多少兵力?”南碧笙小心翼翼地问他。

“三十万。”

三十万宁军,抵挡五十万玄军雄狮,难,实在是难。

南碧笙人不知问道:“为何会这般?”雁回城乃是宁国兵力聚集之地,莫说三十万,连五十万也应当有得。

“我宁国本是有五十万精兵,无奈何…当日我派了二十万精兵,把守苍穹山,却中了萧承轩的诡计。”南景尧的眉头,皱的愈发的紧:“他早就料到,你会将布阵图之事告知于我。至于苍穹山上,亦早已全是他的守兵。我二十万宁兵,无一人生还。”

脑中轰鸣震恸,南碧笙难以置信。二十万宁兵,皆是她宁国的子民,却因她一人,全军覆没。

如若她当日未有告知南景尧,那么萧承轩便会按照布阵图,一步一步地吞噬雁回。如若她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那么宁军便会全军覆没,不堪一击。

显然,她中了最后一招。

“萧承轩的这一步,走得可真是无懈可击。”唇角微勾,南碧笙满眼的讽刺,旋紧了手掌:“他,当真心狠。”

“战场有如棋局,一招损,满盘输。怪不得他心狠手辣,只是两军对战,并无人情可言。”

话音刚落,自北方便有号角声鸣,轰天而来。北方天际飘出一抹褐色狼烟,在鱼肚白的映衬下,波澜壮阔。踏着雷霆战鼓,玄军飞沙而来。

军旗昂扬,赫然是一个北字,笔力刚劲挥洒自如。漫天的黄沙飘起,随着战旗,一同舞动。

军前的那人,有着南碧笙最为熟悉的容貌。绝世的轮廓,轻抿的薄唇,深邃的眼神,昔日是爱,如今尽是恨。

宁军号角亦是在同时吹响,两种浩荡而低沉的声线,交杂在雁回城前。

三十万对五十万,强弱早已分明。如今,不过是负隅顽抗。

南碧笙眼睁睁地看着三十万宁军,被玄军消磨损伤。年轻的士兵,一个个躺倒在雁回城的脚下,鲜血淋漓。

斑驳的古城下,如同一条忘川河,河中尽是泛滥成灾的鲜血。

陡然间,南碧笙的裙角,被一阵细微的力气所牵引。她含着泪低下头,朝她的世惟莞尔一笑,而后一滴泪珠垂落,掉落无声。

她轻轻抱起幼子,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温柔。南碧笙静静地看着怀中的世惟,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吻世惟柔软的发心,软糯糯的,好不真实。

怀抱世惟,她一步步地朝着南景尧走去:“阿哥,我宁国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我南碧笙的手上。”

南景尧不禁怔楞,他未有听懂她话中的意思。只是不知觉间,胸中的哪一颗心,已是疯狂颤抖。

她强作浅笑,笑靥如同曼珠沙华般的荼靡。片刻后,她方才将目光沉锁在怀中的世惟身上,自言自语道:“若他尚且惦念旧情,以及…幼子的份上,应当是愿意休战的吧…”

话音细微,宛若梦呓,却不疏不落地抵达了南景尧的耳中。

他缓缓伸手,想去触及她,口中命令道:“不可。”

无奈何,南碧笙却像是越飘越远。眨眼间,她已站在了城墙最显眼之地,怀抱着她的世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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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雁回一役(十一)

“击鼓。”

南碧笙朝后方的士兵吩咐道。

身后响起了雷鸣一般的战鼓声,陡然吸引住了城下君王的注意。

其实,早在南碧笙出现在雁回城上的那一刻起,萧承轩便注意到了她。素白的纤纱裙,靡颜腻理的容貌,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模样。

彼时,玄军已有大捷的趋势。领先的一行骑兵,已率先攻入了雁回城内,势不可挡。如此形势之下,无人可解雁回的燃煤之急。

然而,要让南碧笙看着雁回城被夺取,显然不可能。

萧承轩看着她,一步步迈上城墙边缘,跨脚抬脚的动作一气呵成。此时的萧承轩,正对着南碧笙的脚下,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南碧笙摇摇欲坠的身子,几乎要坠落下来。

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妄图伸手去接。

只是陡然间,他却冷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可笑,为南碧笙这般蛇蝎之人心疼,不值。

“萧承轩,住手!”

他听见城楼上的女子高喊着,臂弯里像是怀抱着什么贵重的物什,神色中满是谨慎。

待他辨别出南碧笙怀中,乃是一个稚龄之童时,他的心里猛然地钝痛。他鬼使神差地朝后摆了摆手,霎时间,士气高昂的玄军陡然停顿。

玄军众人皆是不解,为何大胜将至,君王却要全军停下脚步。与君王靠近的几位将领,正想询问君王是何回事,却在看见君王慌张的神色时,猛然闭上了嘴。

他们的君王,一直是沉敛淡漠的。如今的慌张,必定是事出有因。

萧承轩执着缰绳的手,忍不住冒出冷汗。他昂首望着城上的女子,以及她怀中的孩童,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

待到看清那名稚童的面容时,萧承轩几乎有些颤抖。与南碧笙相似的眼眸,与他七分想象的样貌,以及身侧垂挂着的那枚玉笛。

无声地兆示着,这是他的孩子,那个四年前,被南碧笙当做棋子的孩子。

他将缰绳攥的极紧,指甲几乎要戳进掌心里。他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却又是受制于人的难堪。

许久之后,他听见城墙之上,飘来女子柔荏的声线,倔强而又决绝:“萧承轩!今日,你若敢踏平雁回,那你北国的储君,定会成为这城下第一缕亡魂!”

萧承轩冷笑了一声,他的孩子,又一次被当做了棋子。

手掌中的骨节咯吱作响,他早已是怒火冲天。他真想问问她,到底要怎样的心肠,才能一次次以亲子为诱饵,罔顾亲情,骗他上当。

“南碧笙,你想怎样!”他忍不住暴怒出声。

城墙上的女子莞尔一笑,笑靥之中没有一丝温暖,尽是轻蔑讽刺:“你想要他活,其实也不然…”

顿了顿,南碧笙将怀中的幼子推离怀中,径直将他悬在空中。他的脚下,是万丈的深渊,以及宁军将士遍布的尸体。

“即刻退兵!将虞丰与永延两城,归还我宁国,永世不犯!”

“休想!”

萧承轩的怒火几欲噬人。

就在此刻,他听见了那个被当做棋子的小人,说了第一声话。软糯糯的,萧承轩听不真切,但隐约能够听清孩子的叫唤:“娘亲…”

他与孩子本是隔得极远,却不知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亲情,亦或是他心底的臆想。他竟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孩子的担忧:“娘亲,你不要世惟了吗?”

世惟,原来他的孩子,名叫世惟。

萧承轩顿时失去了一切争夺的力气,他只想抱抱他的孩子,安慰他手上的心灵。宽阔的臂膀举过头顶,摆了摆手,朝身后的千军万马,高声道:“退兵!”

“陛下!”秦逸之等一众将领,试图唤回君王的野心。无奈,未果。

有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将,忍不住朝君王恳切道:“陛下!这公主被俘不过数月,怎么可能突然生出了这般大的皇子!陛下,休要听她胡言!”

“滚。”

君王冷声,那名小将,不敢再发一言。

萧承轩扬起马鞭,执着缰绳瞬间一个回转,径直策马远离雁回。身后的千军万马,亦是随着君王的脚步,轰然离去。

秦逸之回头看了那名幼童一眼,待到看清幼童身上的玉笛,却又瞬间惊心。

他记得,那枚玉笛,是由穆羽保管的。为何如今,会在南碧笙的孩子身上?

一切像是一个谜,难解难分。

南碧笙极目远眺,她看着萧承轩引领着百万玄军,愈行愈远。直至斜阳西下,人影疏落。

她的计谋奏效了,只是之后呢,她的世惟势必要离开他。跟着那人,过一世权极的人生。

她小心谨慎地,将世惟重新拢入怀中。

方才,世惟的那一声轻唤已经疼碎了她的心。自母子重逢之时,世惟一直懂事的出奇,只是方才的那一句话,却像是受伤的小兽,呢喃无力。

“世惟…”南碧笙轻声唤他,生怕自己方才的举动,触痛了世惟尚未长成的心绪。

“娘亲…”世惟仰着小脑袋,朝她笑了笑,像是一切从未发生过的模样。

但南碧笙隐隐能感觉出,世惟身上的颤抖,那是惧怕的痕迹。“世惟…”她将世惟安放在地上,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他,紧紧地。她无能为力,不知该用如何方法,释解幼子心中的恐惧。

埋首在幼子馨香的温暖中,南碧笙禁不住泪水潸然,像是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垂落。

“是娘亲不好…是娘亲不好…”她呢喃着同一句话,话音哀伤,如同恳求。她的唇瓣微微泛白,几乎就要无力地倒下。

世惟懂事地拍了拍南碧笙的脊背,像是在为她顺气:“娘亲…别不要世惟,好不好?”

孩童的话语,又一次触动了南碧笙的心弦,疼到不能自已。她握紧了双拳,却绵软的如同一盘散沙。

她含着泪花,与世惟四目相对:“娘亲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拉钩好不好?”世惟佯装平静地笑了笑,举起肉圆圆的小手,等待南碧笙的回应。

“嗯。”南碧笙伸手,与柔软的小手交叠在一起,翻转圈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不变。”

南景尧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母子情深。只是这般的亲情,又能维持多久?

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一切,都取决于萧承轩。

南碧笙以世惟相挟,自然便早已料到。萧承轩是不会放任世惟,再留在她身边的。

自此往后,宁国永世太平。只是这一切,都是用世惟换来的,用他们母子的再一次生分换来的。

南碧笙不会后悔,因为这是她造下的孽,总是该还的。世惟留在他的身边,或许,更好。

她这把破身子骨,怕是撑不到世惟长大,成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