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不知何为风雅的事,甘十二明了一笑:“果然好法子,只不知哪个愿意要。”

程三娘也是不解其意,小圆抿嘴笑道:“你家官人曾送了个妾给程福,害他挨棒槌,还道赠人于妾是风雅的事。”

翠竹眼中现出慌乱,嘴上却道:“我们少夫人舍不得把我送出去的,她还要靠我装点门面呢,不然屋里没个人,老爷要送妾来都不好推辞的。”

这丫头果真厉害,句句说中程三娘心思,叫她犹豫起来,拉着小圆商量:“嫂嫂,不如等我们老爷回了泉州再作打算。”

甘十二正琢磨把翠竹送把谁呢,突然叫她打了岔,忙道:“娘子,爹那里我去说,不论出甚么事我担着。”

这一摊子事,皆因程三娘想要官人自己开口说不纳妾而起,如今听他这般讲,终于达成了心愿,心中欣喜异常,笑道:“那就送罢,装点门面的事,我再想法子。”说完又问翠绣:“我也不是那狠心的人,你相好的小厮是哪个,我叫少爷把你送他,也不算苛待了你。”

翠竹这才明白过来,卖身契也好,纳妾文书也好,都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只不过一个价贱些,一个价高些罢了,她一时悔恨莫及,生怕答慢了,就给陌生人,忙道:“就是程家守二门婆子的二儿子。原来小圆未进程家门时,程三娘无人照管,时常缺衣少食,只得做些针线活,叫翠绣托二门上的婆子拿出去换钱使,一来二去不知怎地就同她家的儿子搭上了。

小圆犯了愁:“自我当家,守二门的婆子早换人了,这可到哪里寻去?”翠竹见甚么都瞒不过她,垂首落了几点泪,还是去求程三娘,自愿与她作门面,发誓赌咒说自己绝不勾引甘十二。

程三娘有官人的保证在前,哪里肯听她的话,问甘十二道:“官人不是说书贵么,我拿她去与你换几本书回来,可使得?”甘十二连声称妙,连小圆都赞这法子奇妙又风雅,三人一合计,都道城南的一家文籍书店的生意好,唤来甘礼上纳妾文书,带了翠竹去问价。

那个文籍书店就在御街上,没过会子甘礼便捧了两本书回来,笑道:“那个妾不哭不闹,书店老板见了很是欢喜,本来只能换一本书的,倒多给了一本。”

他几人都不解绣为何不哭闹,甘礼笑道:“她不就是想做妾么,哪里不是做,指不定这会儿心内正欢喜呢。”

他们面面相觑倒不知这惩罚了她,还是成全了她,甘十二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我被她诓去的钱还未要回来。”程三娘笑着安慰他道:“彩礼钱还未把她,这两本书也挺厚,咱们没亏多少。”

小圆唤人汤水,笑道:“当是拿钱买个教训罢,你们赶紧吃了汤回去整顿家务去人们的卖身契可得派个稳妥人看管。”

甘十二与程三娘双双起身谢过她帮忙,却不吃汤,你一句官人我一句娘子的相互道起歉赔起不是来,小圆终于明白为何程幕天一见他们两口子就倒牙,忙插话道:“你们屋里没了通房,甘老爷怕是要送妾。”

甘二扭头笑道:“我可不像哥哥怕父翁。”

程幕天自门外冲进来,狠狠瞪了他一,将张酒楼的结账单子摔到他面前,咬牙切齿道:“甘十二,你又欠我十贯零五百。”甘十二为了“兜裹”借钱在因此程幕天用了一个“又”字,但“兜裹”一事程三娘不晓得生怕被她听出了详细,忙悄悄拉了程幕天一把,向程三娘道:“甘十二虽胆子大,可与父翁硬碰硬,到时外头的人不会讲他的不是只会说你太跋扈,吓唬得官人不敢纳妾。”

程三娘细想了想然是这个理,忙问她如何行事才便宜。

小圆拣了本甘礼拿回来的书道:“送几个收几个,待得你公爹回泉州十二又多几本书。”

程三娘低头笑了好一气,直道还是嫂嫂主意多,连甘十二都服气,二人再次谢过嫂子指点,夹着书和酒楼单子夫妻双双把家还。

待他二人出了院门,小圆朝程幕天身上闻了闻,问道:“你身上并无甚么酒气,怎地花了那许多钱?”程幕天把甘老爷出糗,点遍了酒楼菜肴的事讲与她听,又道:“甘老爷真是不同常人,同儿子一起吃花酒也罢了,临走还给他捎带了一个伎女,说要把给儿子作姬妾。”

小圆不信,道:“莫要欺我不懂世道,十贯多只够吃花酒,赎个伎女却是不够。”

程幕天笑道:“以为我跟甘十二一般傻么,我要是替甘老爷出钱,那姬妾就算是我送的,日后他两口子若吵架,岂不是我落埋怨,因此我只说身上钱没带够,抢先一步结了酒钱就溜了。”

小圆吐了口气,给他也冲了杯水果茶,道:“还以为真买下了,原来未成行。”程幕天不爱喝甜的,将水果茶推到一旁,笑道:“怎么没买,留下扶他的程福说,甘老爷身上多的是钱,将了整整四百贯,买了酒楼的头牌伎女。”

小圆抚了抚胸口:“幸亏方才我教了他们法子,不然三娘子又是每日到我这里哭。”说着把甘十二两口子相互试探却被个丫头钻了空子的事讲与他听,又揪了他的耳朵问:“二郎,甚么叫做嘴上抹的是蜜,心底儿里一坛子醋?”

第一百一十五章饯行宴(上)

慕天在娘子面前比甘十二硬气许多,见周围丫头婆子不犹豫地拉下小圆的手,娴熟地瞪了她一眼,自去隔壁教午哥叫爹爹。官人的古板性子居然愈演愈烈,不懂风情也就罢了,现在连玩笑都开不得,小圆虽深知他品性,还是忍不住地生气。没过会子,程慕天却又回转,悄悄与她讲:“莫要学三娘子拿通房丫头试我,小心我请家法。”小圆叫他这句话逗得哭笑不得,一点子闷气烟消云散,不顾他的强烈反对,借他宽大袍袖的遮掩,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同去教小午哥。

甘十二那边使了嫂子教的缓兵之计,收下酒楼头牌作姬妾,安住了甘老爷的心,哄得他在临安开开心心玩了半个多月,吃遍了大酒楼的花酒,逛遍了有名号的勾栏院,直叫一个乐不思蜀。

他本还想再快活半个月,却接到甘夫人的一封家信,上书:“临安行首甚美,不若年后再归?”甘老爷读了此信,哪里还敢久留,忙去向程老爷辞行,程老爷见老友要走,苦留不成,便命人在后园摆上一天的酒,要为他饯别。

程三娘听说娘家要设饯别宴,特特赶来给嫂子打下手,顺便学习此类经验。小圆晓得她来的目的,不待她开口,先笑道:“来的正好,一起瞧瞧菜单子,看看有无你们老爷忌讳的菜色。”她有心考一考程三娘,故意将详细菜单瞒起,只给了个大略菜目与她。

程三娘接过菜单子一看,上头只写着绣高、干果子、缕金香药、雕花蜜煎、脯腊和下酒八盏这几样总类别,便问小圆道:“嫂嫂,这单子不详尽呢,且请厨房管事娘子来说说?”小圆赞许颔首:“三娘子聪敏,将来比我强些。”说完把详细菜单拿出来给她瞧,又招手唤来廊下候着的牛嫂,叫她与程三娘细细解说。牛嫂道:“这几样是依次上席,头盘绣高共备了三样,香圆、真柑和石榴;干果子五样,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大蒸枣;偻金香药五盒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雕花蜜煎六品,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脯腊十味肉条子、皂角铤子、云梦儿、虾腊、肉腊、奶房、旋、金山咸~、酒醋肉、肉瓜;最后边儿是正菜下酒八盏,每盏两道菜,共十六道,第一盏奶房签、三脆羹;第二盏羊舌签、萌芽肚;第三盏鲜虾蹄子、南炒鳝;第四盏洗手蟹、鱼假蛤;第五盏子水晶、猪肚假江;第六盏润鸡、润兔;第七盏>e~签、姜醋生螺;第八盏灸炊饼、不灸炊饼。”

小圆向程三娘笑道:“你看看,这四司六局是正经操办宴席出身,就是脱不了虚华的框子。”言罢指着菜单子吩咐牛嫂道:“咱们是家宴,没得那么些规绣高是仅供把玩的果子不能吃,不如搁到凉亭栏杆,阁子窗沿上去,莫要当做头盘端上。”

牛嫂点,用心记下,小圆接着道:“园子里花儿正开得艳呢须偻金香药来熏香,熏人一个头晕脑胀。”

牛嫂道:“少夫人,去了两样,怕是不好看。”圆想了想,道:“那就在下酒八盏后头再加几味珑缠果子后上几盘子时新果子。迎客的茶备两样,花茶和水果茶;两位老爷年纪都大了,送客的汤就备姜桔皮汤再做一个香苏汤。”

牛嫂应了一,又道:“珑缠果子备五味胡桃、珑缠桃条、缠松子、荔枝花、缠枣圈;时新果子上三盘,番葡萄、陈公梨、切香瓜。少夫人意下如何?”

小圆问过程三娘单并无甘老爷地忌讳。且大都是他老人家喜爱地吃食。这才朝牛嫂点了点头。命她下去准备。没过会子又有管事娘来问酒摆在何处。程三娘笑道:“往常请客。都是把酒摆在湖边。好隔着水看亭子上地歌舞。我们老爷也爱看这个呢。不如还摆在原处。”既是为甘老爷设地宴。自然要先依他地喜好。小圆忙命管事娘子记下。又问程三娘想在何处吃酒。程三娘道:“不知嫂嫂请了哪些男客?若有生人。我们还是在屋里吃好。”

小圆笑道:“都是至亲。避讳倒是不用。只是他们男人吃起酒来。必要嫌我们女人在旁烦扰。不如把花圃旁地小阁楼收拾出来。咱们上二楼吃着。一样能瞧见亭上地景色。”程三娘直道甚好。忙忙地起身。想要亲自带了几个丫头婆子去收拾。采莲拦住她笑道:“三娘子莫急。有人管着桌椅板凳地事儿呢。你且同少夫人商议商议请哪个戏班子。”

程三娘到底年少。平日里虽沉静。其爱热闹。听说还要请戏班子。马上又坐下。眼巴巴:小圆抽了几张戏单子递给她。笑道:“我是最怕听南戏。依依呀呀地。一个字恨不得拖上半个时辰。不知你如何。”

程三娘倒是爱戏,但她小意儿惯了的人,听得嫂子说不爱,也就道不爱,只问嫂子的喜好,又问她继母爱哪一样。

钱夫人听说程二婶也在宴请名单之列,恨不得报个头疼脑热躲着不出来,哪里还管看什么戏。小圆不好讲这实情,便道:“说咱们好容易逮个空子乐一乐,要依我们晚辈呢。你家老爷除了歌舞,可还爱别的?”

程三娘心道,我家老爷只要有几个妓女陪酒,不看歌舞都是行的,但这话她不好意思讲出来,便道:“我家老爷也说要依晚辈呢。”

小圆大乐,忙问爱听“说话”,还是爱看“踢弄”,程三娘脸红一笑:“这两样我都未曾见识过。”小圆把手一挥:“那咱们都请来,在水边搭个戏台,亭中唱罢歌舞就演‘踢弄’,再把阁楼用屏风隔断,叫说话人单讲给咱们女人听。”阿云在旁眼睛发亮多时,不待她吩咐,拔腿儿奔出去唤人,叫门上的小厮去唤一班踢弄人,再去北瓦子最大的勾棚请那最有名的说话人乔万卷。

下午时分,诸般事宜齐备,各亲戚也陆续登门入座。水边的席上,主人程老爷,客人甘老爷,陪客本是程二叔,但他前些日子为个伎女争风吃醋被人打伤了腿,在家养伤未能来,此番便只有程慕天、甘十二与金九少三个晚辈作陪。

金九少着岳丈古板他风流,平日里是能少来就少来,但这回他听说甘老爷是他同道中人,接到帖子二话不说就赶了来,还特意挑了甘老爷旁边的席位坐了,同他好生攀谈了两句,果然是志同道合、相见恨晚,这两人你一句泉州花酒我一句临安勾栏,聊得兴起忘神,把程老爷、程慕天和甘十二三人撂在了一旁面面相觑。

程老爷不好说得老友,便朝金九少吹子瞪眼睛,可他这大女婿太迟钝,他眼快瞠裂也不见反应,还是程慕天察言观色,悄悄命人去知会小圆,赶紧上歌舞。

小丫头一路跑捧来曲目单子,程慕天问甘老爷爱看什么舞听什么曲,甘老爷与金九少二人听得有舞女,很有默契地同时住口抬头,问道:“有甚么舞?”程慕天照着单子念道:“舞鲍老、舞刀、舞剑。”

舞鲍老是滑稽舞,一众人长袖,举止动作仿照傀儡舞,将身躯扭得村村势势惹人发笑,甘老爷哪里是看这种舞的人,那舞刀舞剑更是入不了他的眼,但他不好说自己只爱看娇艳舞女跳的旋舞,便望了望水中甚远的亭子,道:“离得那样远,舞了也瞧不清,不如请几个乐女来佐酒呀。”

程老爷的胡子抖了一,心道你明知我嫌恶此道还开口,何况在座的还有晚辈,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他想是这样想,但有钱人吃酒以伎女相陪极为普遍,甘老爷的提议并不为过分,便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唤来下人吩咐。

他想着,叫当家的儿媳去请,好走公帐,便道:“去知会少夫人,叫她使人去勾栏院请几位名头响亮的伎女回来。”这话唬得程慕天差点失手丢了酒杯,慌道:“随便叫个小厮跑一趟便得,何苦多走几步路上阁楼。”

女人们都坐在一处,知会小圆便等于告诉了程三娘,于是甘十二赶忙帮腔:“哥哥讲得有理,我去门上说一声。

”说完生怕程老爷还有话,起身一溜烟地去了。

金九少笑得十分得意:“甚么怕多走几步路,你二人不过是怕娘子。”言罢与甘老爷碰了个杯儿,笑道:“还是我与甘老爷潇洒,不惧内人。”

甘老爷想起甘夫人的信,不敢接这话茬,向程老爷道:“你家大姐贤惠。”这话程老爷爱听,摸着胡子呵呵笑了两声,取来自家酿的果子酒,亲自与他把杯子斟满,述些临别的话儿。

第一百一十六章饯行宴(中)

楼上,钱夫人为首,程二婶、程大姐、小圆、程三>,互敬了一轮酒,等着亭中的歌舞开场。她们候了半日,没等来歌声舞步,却见得一众花枝招展的伎女自花圃旁簪花而出,直径行至男客桌上,十分自觉地一个男人旁边坐了一个。

小圆惊得站起身来,倒不是担心程慕天把持不住,而是怕桌上的女人们怒目,忙忙地解释:“这不是我叫来的,我这就使人去问。”钱夫人在娘家见惯了钱老太爷招妓佐酒的事体,拦住她道:“男人们乐一乐,算个甚么,你莫要把二郎拘得太紧。”

程二婶帮腔道:“极是,二郎连个屋里人都没得,唤个把妓女来陪酒,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们话里话外都是责备小圆不与官人纳妾,小圆本人心志坚定倒不觉着有甚么,程三娘却暗自心惊,嫂讲过的果然不错,就算不纳妾是男人自己的主意,到头来还是要算成女人的罪过。钱夫人和程二婶的这层意思,心思粗放的程大姐未能听出来,只晓得她们联手挤兑小圆,便哼了一声,向程二婶道:“怪不得二叔要为个伎女与人打架,原来是嫌光陪酒太过平常。”

她只是想为小圆出气,但这话钱夫人听了也欢喜,笑道:“还是我们大姐最能耐,管得住官人。”这话是夸程大姐,岂料她半点也不领情,指了下头程老爷身旁的妓女道:“既然我贤惠,继母何不同我学学,我看那个白花衣紫的就很好,不如赎了来放在屋里。”

钱夫人修养功很不错,面上神色纹丝不动,甚至还微微带笑:“你爹的脾气可不同你官人,良家女子纳一个还罢了,这样的妓女他才不要,嫌丢人哩。”

程大姐直笑她村:“如今兴就是姬妾里来客没得几个家养的妓女出来招待,那才丢人哩。”

此话一出,圆哭笑不得,这大姐维护她的心思不假,可惜言语不够缜密,反叫人钻空子,果然,钱夫人十分得意地笑起来:“二郎屋里也没得姬妾,媳妇不嫌丢人,我就不嫌丢人。”

程大一心要替小圆说话想功夫不如人,反倒让她又受了一回挤兑;她一时气急败坏,想也不想就一杯子酒朝钱夫人泼去,还好被程三娘挡了一下,只洒在了裙子上。

小实在没想到程大姐脾气火爆到如此地步,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和继母动手,她忙给程三娘使了个眼神,叫她按住程大姐,又向钱夫人笑道:“娘姐吃多了酒,手滑呢。”

钱夫人也晓得闹大了不好看。强压气“恩”了一声。扶着小铜钱起身。欲去换衣裳。如此讨好她良机。程二婶怎会放过。忙推开小铜钱地手。亲自扶了她朝楼下去。

程大姐甩开程三娘地手。道:“拦着我作甚么。我说不过她她两下也是好地。”程三娘唬了一跳。忙去捂她地嘴又唤小圆道:“嫂嫂。你快劝劝大姐。”

程大姐虽鲁莽。但此事皆因她要维护小圆而起。乃是一番好心。小圆看了看她。责怪诫。全都讲不出口只得笑道:“咱们到窗边细瞧瞧。看看他们男人在怎么乐呵。”

此话正中程三娘下怀连程大姐。也暂时忘了与钱夫人地纷争第一个冲到窗子前看了一看。奇道:“二郎旁边怎地没了人。”再一看咬牙:“原来我家那个旁边坐了两个。”她家金九少向来如此。倒也很快就释怀。转向程三娘笑道:“你家甘十二旁边也没人呢。倒是你公爹一边搂了一个。”

程三娘朝下一看。果真如此。她面露愁容。唤来翠花吩咐:“去叫一个妓女陪少爷吃酒。”小圆被她吓了一跳。摸她地额头道:“你疯了?甘十二地心思你不是已然明了了么?”程大姐亦道:“莫要听我方才那番言论。那是说继母呢。和你不相干。甘十二自己不愿要妓女陪酒。你装哪门子贤惠。”

程三娘摸着窗上地雕花落泪:“我原以为官人自己开口不愿纳妾。就能落个贤惠地名声。可你们看嫂嫂。方才继母和二婶是怎般说她地?”在这样地年代。做女人确是极难。小圆只能安慰她:“说就说。我只不听。她们也拿我没办法。”

程大姐掏了帕子丢给她道:“把泪给我擦了,动不动就哭,你在家时极有主意的一个人,怎地出了门子一塌糊涂起来。”

程三娘愈发伤心起来:“我家老爷就坐在下头呢,若是官人旁边没得伎女陪,回家又要将我好一通责骂。我没好陪嫁,爹爹和哥哥又不喜我,就算我再有主意也无法呀。”

小圆和程大姐都是又有好陪嫁又有娘家人撑腰的,闻言感伤之余又各自反省,难道劝导程三娘的话全是错了?难道她们竟是站着讲话不腰疼之辈?

翠花听娘的话,送了个伎女到甘十二跟前,甘十二回首冲楼笑,命人在旁多设了个凳儿,叫那妓女坐了。

三人无语重新落座,竟是都提不起兴致来吃酒,小圆身为主人,少不得宽慰程三娘一番:“也就这一回,明儿你家老爷就回泉州了,你再把家里的那个换成书,万事清净。”

程三娘终于露出笑脸,道:“那个做过头牌的姬妾真真难伺候,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我和官人都是见了她就躲。”

看来她的日子还是好过的,程大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声地唤丫头:“继母同二婶怎地还不来,没得耽搁我们看‘踢弄’。”小丫头忙一路小跑去探消息,不多时来回报:“二叔把害他断腿的伎女赎回家去了,二婶接到信儿便赶回去了;夫人说她头晕,歇着不来了。”

程大姐听说她们二人都不来,更添欢喜,连声叫“踢弄”快开场,小圆忙命人把桌上的菜每样夹一碟子,与钱夫人送到房里去,又叫人抱午哥和小四娘来看热闹。

开场锣响时,余嫂和孙氏抱了午哥来,小四娘那里却只有奶娘来回话,说钱夫人不来,也不许小四娘来。程大姐心一急又要起身,小圆忙按住她悄声道:“四娘子还要跟着继母过活呢,还是依着继母的好。”程大姐怒气难平,却也晓得小圆讲的不错,只得忿忿拿酒出气,吃了一杯又一杯。

程三娘见她吃得多了要,小圆却拦住她,悄悄朝楼下努了努嘴,程三娘立时明白过来,程大姐说是洒脱看得开,但世上女人,见了官人当面搂伎女的,有几个真能不生气?不过是有的露在面儿上,有小說網的忍成内伤罢了。

铿锵一声,场锣响,杂耍人登场先踢了两个瓶儿,又要来踢缸,小圆忙道:“没人要他现腿脚功夫,不是说他们会教走兽教飞禽的么,且演一个来给咱们午哥瞧瞧。”

话传去,台上马上摆了桌子,先使蜡嘴鸟演了个衔旗跳舞,又演乌龟叠塔。只见训兽人将蓄养的乌龟七只,按大小个儿分为七等,放置在几案上,击着鼓教它们会意,一声鼓响,最大个儿的乌龟抢先爬至案中间趴下,一动不动;二声鼓响,第二大的登上它背部;如此这般,直到第七只最小的一个,登上第六大的背部,便齐齐竖起身子,把尾巴撅起朝上立直,活像个小铁塔。

这的训兽表演,平日只有在瓦子才能看到,但像她们这般的大家娘子,怎到得了外头去,因此个个看得聚精会神。

午哥才瞧见台上的乌龟就开始哭闹,抓一个来,小圆哄他道:“人家那乌龟是训好了,要靠它们赚钱的,你若是抓上一个,他们又得训上好些日子才能再登台呢。”

她话音刚落,就见才刚在上训乌龟的训兽人走上楼来,隔着屏风磕头。带他上来的阿云禀道:“少爷买下了他的乌龟,送把午哥顽。”小圆才给儿子讲了大道理,就被自家官人驳面子,她抓住午哥的小手朝楼下瞪了一眼,道:“咱们不要,退了去。”

阿云早已取了个最小乌龟递到午哥手里,又抓起最大的那个给他摸,笑道:“少爷才给了训乌龟的好些钱,足够他半年不用再做活,他这会儿正乐呢,少夫人要退,可是教别个失望了。”

小圆正要从午哥手里夺乌龟,听得并未亏待训兽人,便住了手笑道:“我看是你想顽罢。”她突然想到阿云也不过是个孩子,心一软,将午哥递给她道:“抱他一道耍乌龟去罢。”

程大姐观了这一幕若有所思,道:“待得季六娘生了儿子,怕也是要耍,不如我趁这机会也买几个回去。”程三娘听了这话,指着台上笑出声来,小圆一看,原来正在演的,是那蛤蟆说法,大蛤蟆叫一声,众蛤蟆也跟着叫一声,她同程三娘笑作一团,都道:“大姐,你真个儿要买?”

程大姐也笑起来,道:“我方才光顾着看午哥,倒忘了瞧台上。”小圆知她是想待季六娘生了儿子收归自个儿膝下的,便道:“待会儿咱们听说话,把你家季姨娘也请来听听罢。”程大姐想了想,道:“也罢,看在她要替我生儿子的份上,与她这个脸面。”小圆见她点头,便命人在她们的桌子后头另设一小几,去请季六娘来听说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饯行宴

程家请的说话人,乃是临安最有名的乔万卷,据野呵的人那般自开场子,游移不定,而是长年在临安最大的瓦子“北瓦”独占了一座勾栏说话,其受欢迎程度可略见一斑。

待得他在屏风后坐定,孙氏先代小圆客气道:“耽误你挣钱,且先吃盏茶润喉,再与夫人们说说典故。”乔万卷忙又起身施礼,笑道:“夫人们客气,甚么挣钱不挣钱,不过讨碗饭吃。”

季六娘隔着屏风瞧不见说话人的样貌,很不开心,道:“听说有名气的说话人,一场下来能讨得不少钱呢,比我们这些见不得天日的人很是强些。”

乔万卷出来讨生活的人,一听这口气就晓得不是位正经夫人,便不正面接她的话,只一笑:“熙宁年间的张山人何其有名,他所到之处,达官贵人争相馈以酒食钱帛,以免遭讥,可到老来连家乡都未回得,只倒在了半道上,还是路过的老相识买了一叶苇席,将他葬在了道边小店旁边——此是山人坟,过者尽惆怅。两片芦席包:敕葬!”

季六娘听出了他言语里的驳斥,桃花眼一眨又要开口,却被程大姐丢来的一根筷子砸着了手,忙将嘴紧紧地闭起。乔万卷接着道:“话有‘四大家教’,‘银字儿’、谈经、讲史书、商迷,小人善‘银字儿’,但其他三样也略晓一二知夫人们要听哪一样?”

“银字儿”即是讲小说,分灵、传奇、公案、武侠四类,灵异怪诞、神秘虚玄;谈经则是演说佛经故事;讲史书是历史故事;商谜是猜谜语。

小圆问程大和程三娘爱听哪一种,程三娘未曾听过说话只摇了摇头,程大姐却是沾金九少的光常听这个的,笑道:“这个说话人请得好,‘银字儿’最有趣呢,要是个谈经的,我就得打瞌睡了。咱们先听‘银字儿’叫他打鼓儿猜谜,如何?”

小圆与程三娘都道:“依你。”

季六娘见她们商议得火热,却无人问自己爱听哪种不满道:“我要听谈经。”

这不是和程大姐对着么。她小小一妾室。哪里来地胆量?小圆与程三娘还在疑惑。程大姐已习惯性地挽袖子准备动手。季六娘抚了抚已显形地肚子。慢悠悠地开口:“前儿郎中才诊过。说是个儿子呢。”

这话隐含炫耀与威胁。但程大姐地手刻也未停顿。只听得“啪”地一声季六娘地脸上顿时现出个清晰地五指印。

“是儿又如何。他地娘是我是你。”程大姐还欲打第二下。小圆忙拉她道:“她是有身子地人教训一下儿也就罢了。打坏了如何是好。”

程大姐依言收回手笑道:“与你个面子罢。其实打地是脸。又不是肚子。哪里打得坏。”

小圆唤人取冷水巾子来与季六娘敷脸。季六娘却等不得。推开小几就朝楼下跑。程大姐厉声命人拦住她。训道:“在继母这里住了几日。脾气见长?你这是要去寻她告状?”小圆生怕她们闹将出“人命”。忙叫小丫头们去拉季六娘坐下。又劝程大姐看在未出世地儿子份上。莫要同她计较。

程大姐狠狠瞪了季六娘一眼。又开始拿酒出气。程三娘见她余怒未消。忙问了个问题来打岔:“大姐。咱们听哪一出?”程大姐看了季六娘一眼。道:“‘银字儿’大抵我都听过。不如叫他讲个《错斩崔宁》。”

小圆听得这话,朝孙氏微微点头,孙氏便走到屏风前,教候了半晌的乔万卷讲那《错斩崔宁》。伴乐的银字管响,乔万卷开腔:“且说高宗年间,临安有个官人唤作刘贵,这刘贵由于时乖运,读书不济,乃改行做起买卖,但半路出家,技巧不够,又把本钱消耗掉了。娶妻王氏,因没有子嗣,又娶了二房,人称陈二姐。”

小圆与程三娘对视一眼,金九少可不就是借着程大姐膝下无子,才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她怎地点了这样一出?再一瞧季六娘,方才还瘪着嘴,现在嘴角翘得老高。

不待她们细想,屏风后间奏一时,乔万卷声儿又响:“一日,刘贵携王氏去丈人家拜寿,留二姐在家看守。丈人见刘贵落魄,就拿出十五贯钱资助他开个柴米店。刘官人谢了又谢,允妻子在娘家多盘桓几日,自己驮了钱归家。归家途中又饮了三杯两盏酒,醺醺到家。见了二姐,借酒力开了个玩笑,道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予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还照这般不顺溜,就只能罢了。’”

间奏又响,季六娘开始胡思乱想是程大姐说动了金九少,要等她生完孩子就将她卖正席上瞟了一眼,正好瞧见程大姐在得意微笑,她一颗心猛跳起来,别看金九少左拥右抱看似潇洒,在家却是程大姐说了算,她要打哪个妾卖哪个妾,金九少劝的话都不敢讲一句。

“二姐听了,本来不信,但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难免狐,便趁刘贵睡去,先到邻居家借住了一宿,次日便回爹娘家欲讨个分晓。二姐走了不上一二里,脚已疼得走不动,正巧遇见一个后生,背上驮了个装着铜钱的搭裢,两人结伴同行。两人厮赶着走了不到两三里田地,被后面两人赶上,方知刘贵被杀。二姐和偶然同行的那位后生都被厮挽着带到官府。此时刘贵早已被人用斧劈死,床上十五贯钱也没了影踪。那位偶然与二姐同行的后生,名叫崔宁,搭裢中的钱正巧十五贯。”

乔万卷不愧为北瓦子名头最响的说话人,讲起“银字儿”来极是有经验,一到紧要关头,反倒不慌不忙起来,抬手叫伴奏起乐,自端了杯茶啜了起来。

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那崔宁怕是有难临头,阁内众主子,连带着丫头婆子,都被听住了,哪里等得了他吃茶,叠声催他朝下讲。

乔万卷见众人兴致被勾起,满意一笑,接着说道:“那崔宁遂与二姐被控‘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府尹升堂,动刑逼供,屈打成招,叠成文案,奏过朝廷,判决‘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二姐、崔宁百口莫辩,被押赴市朝,一斩一剐,行刑示众。”

这崔宁,搭裢里钱是个甚么数目不好,偏要同刘贵的一样,众人都在嗟叹崔宁时运不济,季六娘却叫道:“啊呀,原来二姐是被冤枉的,她与崔宁不过结伴同行而已,哪里来的奸情,可叹,可叹。”

程大姐斜了她一眼,道:“哪来的冤枉,我看那府尹公道得很,她要不是不守妇道与个陌生男子结伴,又岂会被人误解,反还连累了无辜崔宁。”

季六娘因名好,到了金家没少被别的妾室嘲笑,今次见程大姐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借了“银字儿”来含沙射影,那脸上,就红一块白一块起来。

程三娘很是赞同程大姐的说法,道:“还是大姐有见识,点的这出极出彩。”二姐有错,难道崔宁就无错?二姐要与他结伴同行,如此不合规矩之事,也没见他推辞呀?为何出了事,就要将过错全推到女人头上?小圆对程大姐与程三娘的见解很不以为然,但季六娘在这里,她怎么也要帮衬程大姐些,便扭头命人来打赏。

程大姐笑容满面,也将:两百钱来添上。

她们听过了“银字儿”,正要接着猜谜,楼却使了人上来,说老爷少爷们也想听说话,问少夫人肯不肯借,小圆忙问了程大姐与程三娘一声,命人送了乔万卷下去。

程三方才听说话时,一半的心就在楼下,此时见再无节目,便借了要吹风,走到窗前,透过未糊窗纱的镂空窗子朝水边的席面张望。程大姐展示了一回计谋,用一出“银字儿”降服了季六娘,心中得意非凡,唤过她来扶着自己,也走到窗边看风景,笑道:“三娘你作甚么用窗子掩着,且大大方方地瞧,若是看那个伎女不顺眼,叫人去打她几下都成。”

程三娘要装贤惠,其实心里似针扎,想和着笑一下儿,却怎么也扯不动嘴角。小圆见状忙道:“甘十二与那个伎女各坐各位呢,想必也是碍着甘老爷的面子,逢场作戏罢了。”

话音还未落,就见那个穿鹅黄衫子簪紫花的伎女端了杯酒送到甘十二嘴边,甘十二冲她笑了一笑,就着她的手喝了。程三娘再看不下去,奔回座位伏在桌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