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议论完父翁的遗嘱,自去病榻前尽孝,但郎中预料的没出偏差,程老爷在离小儿子百日还差七天的时候,油灯耗尽,撒手归西。

之前程幕天还自责,说请泉州大房来临安是小人之举,不料丧礼刚办完,钱夫人就大闹灵堂,迫不及待地把这顶“小人”的帽子夺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钱夫人告状

钱夫人一身素衣,抱着儿子端坐堂上,责问道:“同样是儿子,为何仲郎只得了老爷的私房钱?”

仲郎只要长大成年,即可分得外帐钱财的一半,但程老爷在世时嘱咐过,此事不可告诉钱夫人,因此程幕天只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钱夫人如今拿他半分办法也无,只得望向泉州来的大房。那大房派来的程东京年纪比她大,辈分却比她小,见她看自己,不好不答话,只得支吾道:“你先把仲郎带大,自有他的好处。”

程幕天这般说,他也这般说,钱夫人生气起来,怒道:“都说小儿过了百日这道坎,自然就养得大,我们仲郎上个月就满一百天了,你们还是咒他。”

程东京也是得了程老爷的叮嘱,不好与她讲实情,只得把他的父翁,现任程氏族长抬了出来,道:“来临安前,我父翁一再叮咛,程家海运生意,须得懂行的人管着,你的仲郎才多大,能管得起来?”

钱夫人将椅子狠拍了几,气道:“我这个做娘的替他管着。”

程大姐去送了做法事的子回来,听见这话,讥讽道:“你败光了自己的陪嫁,还想败程家的生意?”

这话程东京是头一回听说,忙向她问详细,直称要把这事儿回禀给族长。

钱夫人见大房不主持公道,心生计,命小铜钱把内帐子拿来给小圆道:“我这个继母还在,不得分家,我和仲郎又没分到钱,这家还是给你当。”

程老爷留给她私房钱。就叫她拿来养儿子。她收了钱。却把抚养地职责推给大儿子一家实在不像话。程东京看不过眼。替小圆两口子出主意道:“你们继母讲得不错。没得她还在就分家地理。只是既然要你们来养弟弟。那就把你爹那一半地私房钱也拿来作教养花费。”

程天点头道:“这也是爹地意思。我无甚话可说。”小圆也跟着点头:“我听官人地。那是亲弟弟不得要多费些神。”程大姐是行动派。直接上去问钱夫人。程老爷地私房钱何在。

夫人见他们一唱一和。全当她不存在气得把孩子一搂。直接上娘家去了。程幕天几个倒还罢了。程东京却急得直跺脚:“你们在临安也着点程家地脸面呀。居着丧守着孝呢。就朝亲戚家跑。成何体统。”

程大姐笑道:“这个倒不用怕娘家也正居丧。谁也不忌讳谁。”程东京还是拿着脑袋直摇程老爷不认人。没讨得一房好媳妇叮嘱程幕天两口子:“待得仲郎长大。你们做哥嫂地须得费心替他挑个好地是你们继母一意孤行。就报到族里去。我爹自会与你们做主。”程幕天恨不得当没有这个弟弟。哪里肯理这档子事。只胡乱点了点头。

且说钱夫人回到娘家。哭得是天昏地暗。辛夫人劝都劝不住。最后只得放狠话:“你若是想把儿子丢给程二郎去养。就尽管哭死了随你父翁去。”钱夫人勉强止了泪。哽咽道:“老爷临终前了话。只给我留了一半地私房钱。说起来那里头还有不少就是我地嫁妆钱。我这亏。吃大了。”辛夫人拍着她地背安慰道:“你还有儿子。来日方长。”

钱夫人瞪大了泪眼。道:“老爷都死了。家里地产全在程二郎里。仲郎又只这一点子大。我这日子还有甚么盼头?”辛夫人沉吟片刻。道:“娘替你出钱。去打官司。可好?”

钱夫人如今只要能拿到家产,管它甚么法子都愿意使,当即连连点头。辛夫人就唤了个妾进来,叫她去请讼师来写状纸。钱夫人看着那个妾一摇三摆地出去,惑问道:“爹年前就去了,娘为何还不打了她们?”辛夫人笑道:“男人都没了,斗又斗不起来,留着怕甚么,相互作个伴儿罢,不然这样大一间宅子我一人住着,空落落地怪怕的。”说完又叫进一个妾,让她讲笑话来听。

各人心思自有不同,辛夫人年纪大了,不守也得守,但那些妾们都是花样年华,早就起了旁的心思,只苦于大妇不肯放人,好不苦恼。那个来讲笑话的妾名尹大嘴,早就为不得脱身一事把辛夫人恨上了,又见她闺女外孙聚了一堂,愈衬得自己孤苦无依,就起心想刺她一刺——

“源严田有个农家娘子叫江四娘,成亲好几年肚子也没动静,只好为官人广纳妾室,盼着生个儿子好抱来自己养,好容易待到妾室初产,却是个女孩儿,她气愤难耐,便将其投入了水盆,过了些时候去瞧时,现那孩子还活着,遂狠掐掉了她双耳,才出生的孩子哪里受得了那刀割似的痛,不出半个时辰就死了。等到第二年,她自己生了一女,却是两耳断缺,恰似上回那孩子被掐的痕迹,里巷众人都道这是报应,若再溺杀,必有殃祸,苦劝江四娘存育,这才将那第二个闺女留了来,那…”尹大嘴的故事还未讲完,辛夫人已是暴跳如雷,抓了满是沸水的茶盏子劈头盖脸朝她泼,烫得她张着一张大嘴哇哇直叫。

钱夫人一阵胆寒,不自主去摸自己的耳朵,待得确认并无缺失,这才问辛夫人道:“娘,这故事虽不好笑,但她讲得又不是你,你恼甚么?”

辛夫人勉强笑了笑,编了个理出来搪塞她:“她这是挖苦我没生出儿子呢。”钱夫人信了这话,安慰她道:“娘莫动气,伤了身子划不来,不如唤个人牙子来卖掉。”辛夫人望着尹大嘴冷笑:“我要是把她卖掉,可就是遂了她的愿了不叫她如意。”说完另唤进两个与尹大嘴有过节的妾,吩咐她们道:“把她拖去打嘴巴子,打得好,给你们涨月钱。”那两个妾脆声应答,欢欢喜喜地拖着尹大嘴去了厢房。

辛夫人听着那边传来的惨叫声,脸上才浮上了些笑容,问钱夫人道:“你家那个生了四娘子的丁姨娘算如何处置?”

钱夫人的脸色沉了一沉,道:“能把她怎么样,老爷临终时了话,要留她在家陪着我。”辛夫人哼了一声:“陪?是怕你守不住罢。若是依着我,就把她和她闺女都卖了去,不然再过几年娘子的嫁妆钱谁人来出?”

钱夫人不以为意道:“这个倒是不怕的,谁当家谁出,我就候去花销程二郎两口子的钱。”辛夫人听了这话,欢喜道:“你把账子送出去了?”

钱夫人真是哭昏了头,这才想起来,外帐是程幕天把着不假内帐子方才并未送出去,还在她里呢,她急得团团打转,不住地念叨:“这可怎生是好。”

辛夫人看着闺女急,她也急,谁人能料到当初香饽饽似的账子,如今成了烫山芋幕天的段她不敢再见识,只能劝慰钱夫人先告官等把家产要到再说。

她催人到二门前瞧了好几回,终于把状纸盼了回来开来同钱夫人一起瞧了瞧,见并无别字或不通顺之处,便唤了管家来,叫他以五个月大的仲郎的名义去官衙送状纸。

钱夫人看着管家在状纸边写上“程幕云”三个字,不解问辛夫人道:“为何不以我的名义去告?官衙会收小娃娃的状纸?”

辛夫人见闺女点世事也不懂,无语良久,耐心教她道:“若写你的名字,到时上堂的就是你自己,大家女眷到堂上走一遭,还见人呢?”钱夫人深感还是娘亲有见识,忙把状纸折好交给管家,叫他骑个马,赶紧去官衙。辛夫人又叫他多带些钱,把官老爷、师爷和讼师都要打点到。

她们在这里谋划,程幕天口子却是毫不知情,直到官府来人传唤他们七日后上堂,这才晓得钱夫人把他们给告了。

阿云跑到前偷偷瞧了一回官差,急道:“小铜钱忘恩负义,这样大的消息,也不来知会一声儿。”小圆心知小铜钱也不晓得程老爷遗嘱的真正内容,只怕和钱夫人一样,以为是他们大房把着钱不放,便斥阿云道:“小铜钱那是护主,忠心可嘉,你莫要胡说。”

程大姐接了消息,忙忙地赶来,站门口道:“我还要去唤三娘,她却是有了孕,害喜得厉害出不了门。”

小圆笑着请她坐,道:“不干你们的事,何苦跑来。”程大姐毫不掩藏心思,道:“怎么不干我的事,我们家的生意全仗着二郎呢。仲郎才五个月,他能理甚么事,把海船和铺子分他一半,让继母去败家,可把我们家也害着了。”她也是个不晓得程老爷遗嘱底细的人,就犹豫着劝小圆:“你们分得的爹的私房钱里,有继母的陪嫁呢,既是得了她的钱,何不把外帐上的钱也分他们些?”

她个嘴不严的,小圆不想把实情告诉她,只笑话她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好心?”程大姐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我不是好心,只觉得拿了她的钱,却不给她分家产,有些占便宜的嫌。”

这点性格可是不随程老爷,小圆无声一笑,转头望向院子门口,程幕天和程东京,双双带着怒气,正往这边来。

程大姐性子急,先起身迎了上去问详情。程幕天面色不佳,答道:“还是要上堂,程家的脸面全让她给丢尽了。”程大姐急道:“官司要输?”程东京道:“她赢不了,你们父翁留的话,与我也讲了一遍的,既有族中见证,怕她作甚。”

小圆命人端了清火气、去烦躁的饮子来,亲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笑道:“既是官司输不了,你们到堂上走一遭又如何?”程幕天碍着程大姐在旁,没有作声,待得她告辞,方才道:“我们并没有亏待仲郎,却要背这个黑锅,自然是不愿意。”

小圆明白过来,程老爷明着讲出来的遗言太过偏心,若是往堂上一闹,保不齐那些嚼舌头的就要说恶兄串通族里,伪造父翁遗嘱欺压弱弟,毁了程幕天最最在意的好名声。

她琢磨了一阵,替程幕天出主意道:“能不能给官老爷塞些钱,叫他驳了继母的状纸?”程幕天苦笑道:“哪有没去打点的,那个官老爷真真是怪人,口称要讲道义,说他已是收了钱家不少的钱,就不能再收别个的钱来倒打一耙。”

小圆哭笑不得,果真好一个讲“道义”的官老爷,照他这般说,是铁了心要替钱夫人出头了?

三人闷坐愁了好一时,还是想不出能躲过这场官司的好法子,无奈之,程幕天只好使人去提点钱夫人,告诉她程老爷的遗嘱有见证人,这场官司她打不赢,不料钱夫人却是把着他面子的软肋,放言道:“打不赢也要打,闹得你名声扫地也是好的。”

程幕天被她气得连饭也吃不,偏又逢上连日阴雨,腿上旧伤作,又疼又愁,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心疼得小圆抱着他直哭。

程东京这几日也是为此事伤脑筋,程家自外国运来的货物,虽是在泉州港口卸,但大部分销路,却是在临安,而临安的生意,全指望着程幕天,若是他坏了名声,难保那些讲究的官商就不再同他打交道,从而响整个程家的收益。

小圆虽已嫁到程家这些年,但与泉州大房接触甚少,见他为自己两口子的事成日愁,很是过意不去,这日就命人整治了一桌精致饭菜,请他来吃酒,又叫了甘十二来作陪。

甘十二是个胆子大又嬉皮笑脸的,拍着比他大几十岁的程东京的肩膀道:“何时回泉州,替我捎个信儿给我父翁,就说恭喜他要当祖父了。”程东京忙向他道喜,又笑他道:“看你这般乐呵,我直接把你捎回去,可好?”

他们无心谈笑,却教小圆生出了吓唬钱夫人,让她主动撤状纸的妙招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分家

“只要咱们从泉州捎一个人来临安,包管继母不敢再打官司。”小圆执壶斟酒,笑道。程幕天想了想,也笑了,举杯吃下一大口,赞道:“好酒。”

程东京和甘十二听得莫名其妙,但真个儿如小圆所说,程幕天编了几句话去吓唬了钱夫人一番,那场官司就不了了之,使人到官衙一问,原来是钱家管家偷偷把状纸领了回去。

事情圆满解决,程幕天两口子再摆酒席,程东京和甘十二都好奇问缘故,小圆笑道:“这事儿却不是拿住了继母,而是拿住了辛夫人。钱老太爷去后,她家只剩了她一个,最怕的就是族里要给她过继儿子。”程幕天多日阴靈一扫而光,腿也不疼,胃口也好,夹了一筷子羊肉大嚼几口,道:“我和继母说了,若是她要告我,我就再把钱大哥从泉州接来,送到钱家去。”

钱大哥一家吵闹着要过继的事,甘十二也有耳闻,便向有些不明所以的程东京解释了一番。程东京抚掌赞道:“好计,钱家连个男人也无,之所以没有族中来扰,全仗有程家这门亲戚,若是咱们也不帮她,她家的钱财怕是全都不保。”

他们除却了烦心事,个个吃了个大醉,第二日,程东京在程幕天的陪同下巡视过程家的海运生意,告辞回泉州向族长回话。甘十二作了两回陪客,腆着脸皮求小圆道:“嫂子家娘子害喜得厉害,我请两日假,在家陪陪她,可成?”小圆正要点头,程幕天却道:“哪个女人怀孩子不害喜,就你事多。”甘十二不给他留面子,顶嘴道:“哥哥,嫂子怀辰哥时,你可是在家陪了整整一个月,我陪两天怎地就不行?”程幕天叫他驳得面红耳赤护着官人,吓唬甘十二道:“赶紧给你哥哥赔不是,不然不放你。”甘十二为了娘子,甚么做不出来,当即作揖唱诺,只差跪下求饶得程幕天笑骂他没骨头。

甘十二得了假,蹦带跳回家陪娘子。程幕天看得眼红,便也躲了几日懒,在家陪小圆和儿子们。这日,他同小圆商量,过完年就请先生来家,给午哥启蒙,小圆不愿儿子过早受拘束,正在同他理论,突然阿云来报钱家来人,称钱夫人要与他们分家。

小圆大喜:“咱们提分家,遭诟病,既然是她自己要分,那便甚么也不怕了。”阿云双手合十,念叨道:“阿米托佛,分了家,往后再无人往少爷房里塞妾了,可喜可贺。”

程幕天却拍桌子站起身来,急道:“不好哪里会这样便宜咱们,我须得出去布置一番。”说完向小圆道:“你使人把第二进院子里的家什,全搬到咱们家在城东头的别院里去,还有继母雇来的下人,也一并送过去作要快。”又吩咐还在那里不伦不类念佛的阿云:“你带人守着门口,若是夫人的人要来搬物件去钱家或去她自己的陪嫁宅子全给我打出去。”

阿云最是爱:这样的差事,兴奋道:“少爷是夫人要带人来抢夺咱们家?咱们有会武艺的孙大郎,不怕他们。”程幕天瞧了一眼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丫头了个“不是”,唤来程福,匆匆出门去了。

阿云奇道:“既是分家。为不把夫人赶回她地陪嫁宅子?难道少爷是要白送她一间?”小圆仔细想了想钱夫人地为人。大概明白了些缘故。吩咐她道:“院门你一人怕是守不住。叫阿绣一起去守。别忘了带捶衣棒。”阿云嘻嘻地笑着。果真寻了两根捶衣棒出来。跑着去寻阿竹。

采莲走过请示道:“少夫人。我叫人去搬家?”小圆摇头道:“莫要叫咱们地人搬。免得少了物件被夫人寻麻烦。你叫夫人雇来地人搬去。但须得用我们自己地护院押运。莫要让他们开溜到夫人地陪嫁宅子或钱家去。还有。拉着车过街时。不妨招摇些。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程家夫人自愿守节。想搬到别院去清静清静。”

采莲立时会意。:“我把丁姨娘和四娘子也送过去。”小圆点了点头。待看着她分派完人手。又一起到前头院子看了一回。这才回房备晚饭。

午哥走到厨房寻娘亲。见她正用银攀膊勾住袖子。一边剁肉沫一边哼些调子奇怪地小曲儿。他不明白娘亲为何如此开心。抱住她地腿道:“娘。你喜欢。午哥不喜欢。”小圆奇道:“儿子。你爱同祖母住一起?”午哥摇了摇头。努力伸直了手臂指案板地肉沫。委屈道:“娘只会做这个。腻。”

小圆拿不出手地厨艺。不知受过程幕天多少嘲讽。她从未感到羞愧过。今儿却因儿子地一番抱怨羞红了脸。赶忙问午哥要吃甚么。又唤来厨娘现场现学现做地坏处。就是花费时间。采莲看着第二进院子搬完家。晚饭还未得。程幕天在外布置完毕归家。才了一道菜。他实在是饿极。同午哥两个抱着蛋糕饼干一通猛吃。等到小圆得意非凡地端了新作品来。他父子二人已是填饱了肚子。一筷子菜也吃不下去了。

小圆沮丧至极,逼着他们把每样菜都尝一口,午哥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觉着娘亲着实可怕,不等奶娘来抱他,自己爬下凳子,一溜烟地躲回房去了。程幕天没儿子那般大胆,老老实实把菜都尝了尝,不管有无放盐,都赞了一声好吃。

小圆眉开眼笑,又给他夹了几筷子,问道:“你出门作甚么去了?”程幕天实在再吃不下,搁了筷子道:“你该问问继母都做了甚么,我使人去寻街的泼皮来问时,才晓得她已给泼皮头子万三儿许了钱,叫他们去造谣,谎称她是被继子一家赶出来的。”小圆摔了筷子,气道:“实在过分,幸亏我猜到了些皮毛,也叫她们作了些门面功夫,对外称继母是自愿守节,搬到别院去吃斋念佛的。”

程幕天搂过她笑道:“你到底还是心善,你猜我同万三儿是如何讲的?我付了他双倍的价钱,叫他转替我做事,去街巷里传继母妄图侵夺继子家产不成,羞愧难当,只得搬出大宅。”

小圆笑看他一眼,补一句:“然而继子宅心仁厚,不与继母计较,仍将了处别院出来,与继母安置。”程幕天大赞这话妙极,连忙唤了程福来,叫他去和万三儿说,把这句话也加。

万三儿是替李五娘做过几回事的人,晓得程家是她亲戚,不敢怠慢,赶着在一天里,做了三天的事,于是钱夫人在别院里还未把家什整理清楚,就听闻外头在传她的谣言,她还以为传的是她自己付钱的那些,就按捺不住心内激动,叫小铜钱唤了个点茶婆婆进来,借着要买茶,拐弯抹角地问她些街角巷尾的消息。

那点茶婆婆大把年纪,头却带着三朵花,老相偏要扮个俏容,她最是擅长吟唱叫卖,正想在这位穿戴富贵的夫人面前卖弄一番,却被打断:“你可晓得凤凰山下的程家?”

“夫人说的可‘客山’?”点茶婆婆咂嘴答道,“那里住的都是外地来临安的豪富,若是有一家肯开门让我进去做生意,这一个月的伙食都不用愁,可惜那程家家风极严,轻易不肯放人进去哩。”

钱夫人见她有的没得了一大串,急了:“程家有位夫人你可晓得?听说她家产被占,被狠心的继子赶了出来,是也不是?”

点茶婆婆了敲响盖,笑道:“夫人到底是在深宅子里住着,并不晓得实情,那位新寡的夫人,不是被赶出来的,是自个儿落了没脸,躲出来的哩。”她讲完这句,见钱夫人和小铜钱都怔住,还道她们是被这新鲜故事听住了,为了多讨几个赏钱,忙忙地又开口:“听说那位新寡的夫人,为人本就不大厚道,将个表侄女送去做了妾,又把娘家族里好心来过继的堂哥打了出去,这回程家老爷过世,临终是留了遗言的,所谓出嫁从夫,她不遵照官人的吩咐,却偏要听信娘家人的胡话,官衙告状,如今官衙里都是青天大老爷,谁肯听她胡,当堂就把状纸撕了个粉碎。这位新寡的夫人,做了这档子事,哪里还有脸面回去见继子,只好带了自己生的小儿子和她那一房,出门躲羞去了…”

钱夫人气得脸发白,猛喝一声:“胡说八道。”点茶婆婆正讲到兴头,没顾瞧她的神色,自顾自道:“可不是胡说八道哩,那位新寡的夫人得罪了继子,继子却大度不与她计较,反送了间自己名下的大宅与她居住,啧啧,这样好的继子,那位继母真真是瞎了眼,要与他过不去…”

钱夫人已是哆嗦得讲不出话来,还是小铜钱看着不对劲,才把点茶婆婆赶了出去,又转回来替她抚胸捶背地顺气。钱夫人推开她的手,恨道:“好一个卑鄙的程二郎,你去把万三儿叫来,问问他为何拿了我的钱,却不替我做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赏心悦事

何谓泼皮?那皆是些不讲道理之辈,听说旧主顾要寻远儿地躲了,小铜钱使人在街寻了多日,也没见着万三儿的人影子。钱夫人听得回报,一点辙也没有,只得备了轿子,回娘家寻辛夫人讨主意。这要是在泉州,辛夫人或许还使得几分力气,可现下她身处这人生地不熟的临安,哪里斗得过那些惯会撒泼抖狠的赖皮,无奈之下除了叹气与生气,别无他法,只能颇为不甘心地劝钱夫人莫要继续同继子斗法,待把儿子带大再作打算。

钱夫人独居别院倒也有些好处,不论是回娘家还是辛夫人来探她,都方便许多,辛夫人如今也是独居,且了年纪的人,总爱同闺女和外孙子待在一处,一个月三十天,倒有二十天在钱夫人的别院里探亲。

转眼又是年下,小圆看着厨娘们熬完糖,去问程幕天:“虽说已分家,但对外不是这样的说法,还是使人去请继母和弟弟回来过年罢。”程幕天点头,唤来程福,叫他去别院晃一圈。

程福最是知晓程幕天的心思,寻了好几个面相凶恶的护院,浩浩荡荡穿街走巷,故意绕了一大圈路才走到别院门首,只差敲锣打鼓告诉街坊邻里他们是去接那躲羞的继母回来过年的。

辛夫人这天正钱夫人处逗外孙子,自门缝里瞧见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护院,还以为是程幕天请了打手来寻仇的,哪里敢开门。她们大门不开,正合程福心意,回去时又招摇过街一趟,逢人就说程家继母心内有愧,不敢回大宅过年。

程幕天和小圆听得程福报,双双松了口气,若是继母真回来一起过年,怕又是一桩堵心的事。程幕天犹自觉得不解恨了块芝麻糖捏得粉碎:“就冲她害死我爹这件事,我只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放在她别院逍遥,真是便宜了她。”小圆看了看开始瘪嘴的辰哥,忙把芝麻糖连盘端走,免得全遭了程幕天的毒手,劝道:“看在仲郎的面儿罢,那也是爹的意思。”

程福的儿子哥也在这里蹭糖吃就没急着走,抓了几块芝麻糖蹲着吃边道:“我一个下人,本不该拿主子的事来说三道四,只是街都传遍了,我再瞒着少爷和少夫人,倒是不忠心了。”程幕天晓得他要讲别院钱夫人的事体了他一记,骂他装模作样催他快讲。

程福得了允许,几口把里的糖嚼完,拍了拍手的芝麻粒,眉飞色舞地开始八卦:“外头全在传,都说程家五少爷在娘亲肚里憋久了,伤了元气养不大曾想却平平安安过了百日,养到了五个月来是因为伤到的不是身子,而是”他没把最后那词讲出来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程幕再不喜那孩子,也是自己亲弟弟默半晌,道:“此话莫要再提。”程福忙应了一声,领着几个孩子外头打雪仗。小圆轻声道:“外头那起嚼舌头的,都是五、六成能讲成十足十,你莫要听信。”程幕天听出话音来,忙向她问详细。小圆道:“不过是比一般孩子迟钝些罢了,听说长得倒是结结实实的。”又笑他道:“他没出息,你省几成股份,为何反倒不高兴?”程幕天痛心疾首道:“我程家出个傻子,我能高兴得起来?倒不如聪敏些,我宁愿分几成股份与他。”

到底升为主。心境跟以前比很不同些。小圆看了看他苦着地脸。不愿他破坏过年地喜庆气氛。忙把他推出去陪儿子们玩雪。

过年开心地永远是孩子们。辰哥小倒还罢了。午哥却是早就吵着要去看“打夜胡”。

程幕天哪里拗得过儿子。只得留了小圆和辰哥在家。自带众奴仆。把午哥架在肩。动身去御街。

御街人头攒动。煞是热闹。只见一支队伍。足有千人。皆戴着面具。穿着绣画杂色地衣装。手执金枪、银戟、画木刀剑、五色龙凤旗帜。自凤凰山地皇宫内鼓吹而出。

午哥只会瞧热闹。程幕天指着那队装扮成各路神仙地伎艺人。依次数给他听:“门神、将军、判官、钟馗、小妹、六丁、六甲、五方鬼使、神兵、土地、灶君、神尉…”程福顶着喜哥跟在旁边。听了这一大串神仙名字下来。直感头晕。连忙劝退不会哄孩子地程幕天。自己阵来讲解。

头戴金盔。身披铠甲。全身戎装。手持利剑和宝塔地是天王;两只巨眼圆睁。鼻孔硕大朝天。神威凛凛端坐舆。却又袖手回眸。悠然自得地是钟馗;跟在他身后长裙曳地。高髻朝天。诙谐之中亦见端庄地是他小妹…

小妹与其侍女丽服靓装,随后的却是二十余个赤身**的小鬼,大小胖瘦,高矮不齐,黑白分明,各具神态;或光头,或戴帽,或侧首回顾,或仰面昂首;有架舆的,有肩壶的,有扛宝剑的,有挑行装的,有挎包裹的,有背葫芦罐的…

午哥看得兴奋不已,程幕天亦是十分尽兴,父子二人游乐归来,争先恐后向小圆描述那“千神”出游的盛况。小圆搂了午哥感叹:“亏了娘把你生成男儿身,不然就只能同我一样待在家里,甚么也见不着。”

程幕天听她讲得可怜,过完年正月里请亲戚吃年酒的时候,就请了一班子耍幻术的“藏人”来助兴。小圆委实没料到,幻术对宋人的吸引力非同一般,几家亲戚拖家带口的都来了,连许久没有走动的程二婶和正在害喜的程三娘都没有落下。

看的人多,演的人少,幻术又不适宜在远处的高台演,无法将男女客人分得太开,所幸来的都是至亲,小圆就把第二进院子收拾出来,东厢坐男客,西厢坐女客,几个“藏人”来回地“赶场子”。

程大姐和程三娘随着小圆去给程老爷的牌位过香,望着这进院子齐齐感叹:“物是人非,谁能料到继母竟先闹着要分家。”小圆嗔道:“大节下的讲这些作甚么娘子肚子的月份还小,耐不得久站,还不随我进屋去。”

程大姐扶着程三娘,跟在她身a去,笑话她没了婆母,立时现出主母风范来。程二头坐在首,见她们进来,指着屋里的另几个孩子夸赞道:“午哥、辰哥还有八哥看都是极聪敏的,长大必定有出息。”小圆三人诧异婶何时学会了恭维人?客套话谁都会讲,小圆忙把虎头也夸赞了一番,只有程大姐懒得敷衍,径直坐到陈姨娘身旁逗她怀里的雨娘。

程二婶面讪讪地,嘴却没停:“听说你们继母生的儿子只比辰哥小两个月,却连笑都还不会?这样呆头呆脑何继承家业,不如把我幺儿过继给她…”

小圆看了她一眼,二叔家真是儿子太多了,家产不够分么,连钱夫人分得的程老爷的那点子私房钱都还要惦记。她正欲开口,程大姐却拉了拉她的袖子口向程二婶道:“二婶,继母和二郎已分家们哪里管得了继母的事,你要过继自与她说去,咱们管不了。”

程二婶就是怕他们插手才讲了那样大一篇来试探,听了她这话,心下大喜,竟连幻术都等不得看,忙忙地告辞,回家去了。

小圆诧异道:“她这样着急是为哪般?”程大姐向来消息灵通,笑道:“急着回去向大儿邀功呢她先前闹着要过继,如今也是这般,但其中缘故却全然不同,以前要过继,是看中了我们继母的嫁妆,又偏心幺儿;现在要过继,却是大儿一房想多霸些家产,逼着她把幺儿赶出去。”

小圆奇道:“既是幺儿,缘何又听大儿的话?”程大姐道:“二叔偏宠伎女,她男人指望不,总不能把大儿也得罪狠了,再疼幺儿方才你也瞧见了,虎头才那一点子大呢,能享到他的福?”

程三娘拣了粒酸梅子放嘴里,叹道:“老来有所依,依的是大儿,这道理二婶都参悟到了,我们那位继母却还糊涂着。”

程大姐却笑:“糊涂才好,要不是分了家,咱们都无快活日子过。”

程三娘自然也晓得没婆母在跟前的好处,闻言就笑了。陈姨娘见她们家务事谈完,终于插进话来,笑问:“到底有没得幻术看,我们雨娘等不及了,再不唤人来,咱们可就家去了。”

小圆外一看,东厢那边已是人声鼎沸,幻术开场了,她忙命人热菜烫酒,唤“藏人”来。

今次的幻术,是程幕天对小圆的一番心意,为了让她们无须隔着屏风雾里看花,挑的都是女伎艺人。这头一个进来的,名唤李姑姑,她向众人行过礼,笑道:“我这幻术,却须得众位移步。”大家都觉得新奇,便依着她走到园子里去。

李姑东看西看,瞧中了那株早已枯死的李子树,道了声:“诸位瞧好。”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埋入树下,一会儿扒开那土,李树竟立时开满了花。

众人正惊奇不已,那李姑姑又不住地将那药丸埋进再挖出,随着她不停动作,李树转眼结实,再转眼全熟。

小圆这世虽是头一回见识幻术,但未穿越前,魔术却是时常看的,她不停暗暗提示自己,这是假象,这是假象…不料未等她心理暗示结束,李姑姑已将一捧青中泛红的李子奉到了她面前,她将信将尝了一个,竟是又脆又甜,肉厚汁多,再一看众人,脸俱是诧异加欢喜,想来自己脸的表情也大抵无二。

程大姐吃着李子,赞叹不已,拉着李姑姑问那幻术的诀窍所在。这是人家吃饭的本领,如何肯讲给她听,问了几次都不肯说,也只得罢了。

她们这边回房接着看幻术吃李子,东厢那头却是在大变美女,看得金九少眼发直,连声问程幕天能不能领一个回去。小圆见对面闹得不像样子,正想使人去说几句,却见甘十二跟前的甘礼跑了来,站在门口大声向程三娘道:“少夫人,少爷叫我来告诉你一声,他捂着脸呢,没敢看。”

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程大姐和陈姨娘正在碰杯,两杯热酒全洒在了对方的衣襟;小圆刚夹的一个丸子咕噜噜滚到桌下,便宜了狮子猫;一群孩子不懂事,也跟着起哄。程三娘羞得满脸通红,忙捂着嘴装作害喜,扶着翠花的手,几步躲了出去。

程大姐笑了一气,抬眼看了对面几眼,突然问小圆:“可还记得你家的那个妾,名唤秋叶的?”小圆看着“藏人”变出几个讨喜的小玩意来分给了孩子们,便命人打赏,忙中回头应了一声,道:“她不是叫你借给金九少的朋了么?”程大姐道:“那朋回家乡过年,把她还回来了。”小圆对借妾还妾的好奇心又冒了来,忍不住问:“金九少收下了?”程大姐答道:“既是我们借出去的,自然要收回,只是回来了些日子才发觉,那秋叶竟是怀了身孕的。”

小圆忙道:“子嗣是大事,万一是个男孩儿呢,赶紧给那位朋还回去罢。”程大姐正为此事烦心,愁道:“那位朋是个外国人,谁晓得还回不回来,这个秋叶,我卖也不是,留也不是,好生叫人为难。”

陈姨娘听她们讲了一时,插话道:“这有甚么好为难的,娘儿俩都送到慈幼局去,听说过年洗儿的人甚多,哪里正缺人手呢。”程大姐连声称妙:“若是那位朋回来讨要孩儿,就再到慈幼局抱回来。”

程三娘自外头进来,听她们说慈幼局,还道是要行善,忙道:“若是去慈幼局做善事,算我一个,搭粥棚我们没那个能耐,捐几件小衣裳,送些粮米还是行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南宋社会保障部门

富人热衷慈善事业,荒年施粥、赈灾是常事,因此程大娘听得“行善”二字,都起了兴头,将话题由秋叶转到去慈幼局探望孤儿来。

小圆却很好奇,问程大姐道:“你把秋叶的孩子送到慈幼局去,万一弄混了,害金九少的那位朋抱了儿,可怎么办?”程大姐笑道:“娃娃一送进去,就有专人记下生辰八字,怎会混淆。”陈姨娘道:“听说有些富人无子,就去慈幼局抱养呢,要多少有多少。”程三娘不解:“既然是富人,没儿子就多纳几个妾室,怎会生不出来?”小圆三人都是晓得男人不育一事的,便讲来与她听,听得她啧啧称奇,掩面而笑。

四人闲话一阵,商量着要去慈幼局行个善,小圆提议,既是要去探望小孤儿,就带着孩子们一道前往,让他们看看那些遭人遗弃的孩子是如何生活的。陈姨娘很是赞同,道:“我们还是小户人家,雨娘已让我和她爹惯得不成样子,去瞧瞧慈幼局的孩子,让她懂点事。”程大姐虽有些不以为然,但见她和小圆都带孩子,便道:“罢了,我家八哥一人在家,连个玩伴也无,也跟去热闹热闹罢。”

她们商议妥当,各自回家备钱粮,约好过完正月便动身去慈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