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四娘已然吓傻,任由小丫头把她拉起来,搀出门去了。丁姨娘扶着程家侧家的围墙哭了好一气,终于反应过来,此事已成定局,茫然问程四娘道:“闺女,咱们何处去?”程四娘哪里晓得这样的事情,望着怀里的包袱喃喃道:“不晓得…姨娘,是我害了你…”

丁姨娘重重叹了口气,道:“事已如此,讲这个还有甚么用,你且把包袱给我,看看有无值钱的物事,先拿去当了,换些钱租间楼房住。”

程四娘将包袱递给她,她先隔包袱皮捏了捏,发觉里头有硬物,打开来看,是程四娘的首饰匣子。程四娘掀开那雕花填漆盖儿,小圆赠与她的金钗,赫然就在里头,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捧着匣子重新走回程家门首,求那小厮放她进去:“嫂嫂还是疼我的,我去再认个错,她就原谅我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惩罚

小厮不晓得出了甚么事,只道:“四娘子,罢呀,定是你欺我们少夫人好性儿,才尽挑错事儿做。不过既然错了,就要有担当,别再来连累我们。”另一个小厮连连点头:“可不是,我们放你进去容易,可这一放,谁晓得会不会丢了差事,我们家中可都是有老有少的人,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

程四娘心生绝望,呆呆地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久久不肯离去,丁姨娘被日头烤得受不了,举了包袱遮着太阳,将她拉到树荫底下站着,自己则去雇了一顶小轿儿,两个挤着坐了,来到楼房林立的贫户区。

程四娘看了看那三栋被院子围起来的楼房,隐约觉着有印象,道:“这时咱们住过的。”丁姨娘点头道:“这里干净,又有茅厕,咱们去问价钱。”她们走进院子里,寻了一楼一家卖酱油的店铺打听房主的所有,那店主指点她们道:“房主不大来,只有个崔老汉负责收租,这里最外边的楼空了一层还没有租出去,他想必就要来了。”

外头酷热,程四娘是小脚,不耐久站,丁姨娘见那崔老汉还没踪影,便找店主借条板凳坐。那店主好心与她们讲消息,却连一声儿谢都没听到,嘴角就耷拉了下来,将几条板凳尽数收起,道:“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哩,你们挡在门口怎生是好。”

丁姨娘认为他是欺负人,叉着腰骂道:“我们不过借一条板凳到树荫下坐坐,怎么就妨碍你做生意了?”旁边店铺的店主纷纷过主围观,指指点点,有个好心的劝丁姨娘道:“这位鸨儿,做你们这行的,不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怎地这点子弯都转不过来,你买他一瓶子酱油,不就把板凳借给你了?”

程四娘深闺里长大的小娘子,没听出深意来,拉了拉丁姨娘的袖子,小声道:“咱们在外头过生活,总归是要吃酱油的,不如就买他一瓶子。”丁姨娘却无暇应答她的话,扑上去揪住那个唤她“鸨儿”的店主,举手就打。众人吃了一惊,忙忙地将她拉开,皆道:“你这个老鸨好不讲理,我们好心好意提点你,你不感激也就罢了,竟还动手打人,真是没得王法。”

丁姨娘急得直跺脚:“你哪只眼瞧出我是老鸨的。”挨了打的店主捡了块石头砸到她脚下,指着程四娘,骂道:“不是伎女,怎会裹着一双小脚,你领着她,不是老鸨是甚么。”程四娘不知“老鸨”之意,伎女二字却是听明白了,一张脸涨得通红,辩驳道:“我们是大家出身,我爹做过官的…”

众人哄笑起来,指着她道:“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会来这里耍?哄人呢。”酱油铺的店主突然想起她们是来租楼房的,问道:“既是老鸨和伎女,不会是打算在这里开‘私窠子’罢?”众人一听,全慌了,他们虽不介意逛“私窠子”,但楼房里住着他们的亲眷孩子,若是她们在附近扎了根,这影响可不得了,他们越想越怕,捡石头的捡石头,操板凳的操板凳,竟一拥而上,将丁姨娘和程四娘赶出了院子去。

丁姨娘护着程四娘,胳膊上挨了几下,疼得呲牙裂齿。程四娘帮着她揉着胳膊,脸上却是茫然,她到现在还没大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丁姨娘见她不解,道:“穷人是不缠脚的,她们那是嫉妒你呢。”程四娘啜泣道:“早晓得有被赶出来的一天,当初就不缠脚了,免得被人当作伎女。”丁姨娘搂过她拍着,安慰她道:“是你哥哥嫂子太狠心,同你没得关系,楼房多着呢,这里租不了,咱们换一家。”

她们却是低估了流言蛮语的传说速度,接连问了好几家,都被人拒绝了。丁姨娘扶着程四娘,唉声叹气朝回走,欲到巷子口雇顶轿子,上别处去看看,不料却在一个担儿前头偶遇了陈姨娘。

陈姨娘认出了她们俩,吃惊打招呼:“你们怎地在这里?二郎又装穷了?”丁姨娘晓得她是小圆的生母,没好气道:“你闺女没良心,把咱们赶出来了。”

陈姨娘不明白此事是真是假,却是单纯为这句话气着了,道:“我闺女是欠了你的钱,还是欠了你的人情,作甚么就该养着你们?你能讲出这句话,足见是你自己没良心。”

丁姨娘没料到陈姨娘口齿如此伶俐,张口结舌不晓得如何反驳。程四娘忙道:“嫂嫂是生了我的气,是我不好。”她想通过陈姨娘向小圆求个情,便上前行礼,将事情前后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她们站的地方,正是那一栋楼房的院子门口,人来人往,将程四娘的话听了个详细,不少人侧目戳戳点点。陈姨娘连忙将她们带到楼房的一间空房间里坐了,皱眉道:“四娘子,真是让我闺女惯坏了,一点儿不晓得处世之道,这样的家务事,怎能站在外头讲。”

程四娘是一时心急,没考虑那么多,听她这一讲,差点急哭起来,问道:“不会给嫂嫂添麻烦罢?”

陈姨娘叹气道:“错了,不是给你嫂嫂添麻烦,而是给你自己添麻烦。”程四娘不解其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陈姨娘向为信奉明哲保身之策,才不愿教导她,起身道:“你们在此处歇歇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丁姨娘见她们在此处坐了这一会儿,并没有人来赶,便拉住她问道:“你可是认得这里的房主?”

陈姨娘暗道:原来丁姨娘不晓得这三栋楼房是她的产业,她也不点破,只道:“前几年你们住在这里时,是我出面寻的房主,因此打过几次交道。”丁姨娘大喜,道:“既然你认得楼房,帮咱们租间屋,可使得?”

陈姨娘又是生气又能好笑,这个丁姨娘,真不晓得是脸皮太厚,还是觉得天下的人都亏欠她,才骂了人家的闺女,一转头又来提要求,也不怕别个大嘴巴子扇她。

陈姨娘心里,闺女最重,就是官人都要靠边站的,她最见不得别人讲她闺女的不是,便起了教训教训丁姨娘的心思,思忖道,方才程四娘将她们被逐出程府的事传了出去,若是还住在这里,必有她们的苦头吃,不如应下来,全当替闺女出气了。

她脑中峰回路转,脸上现出为难表情,道:“毕竟不是我的楼房,房主与不与这个面子,可说不准。”丁姨娘认为她的身份和自己的差不多,就不客气地催她道:“那你赶紧去问问。”

瞧她这副气使颐指的德性,陈姨娘强压下唤人来打她的冲动,转身下楼,叫过崔老汉来哈哈了几句,上轿子离去了。

崔老汉在楼下转悠了一圈儿,上楼来寻丁姨娘,道:“陈姨娘求了我们主人半晌,总算是同意你们在这里住了。”他本以为丁姨娘要感谢两句,不料听到的却是:“我们又不是不付租金,租给谁不是租。”

崔老汉常年出租,跟赖房租的打交道久了,脾气不大好,重重地叩了两下门板,大声道:“租给谁也比租给被赶出家门的人好,谁晓得你们是不是犯了甚么事,就算没犯事,定也是不会为人,才被赶了出来。”

丁姨娘双手一叉,又要开骂,程四娘却很是高兴崔老汉没有拿她们当“私窠子”的人看,便劝她道:“姨娘,天色眼见得黑了,赶紧将屋子租下来是正经。”丁姨娘也是不想再奔走,便就了这个台阶儿下了,叫崔老汉带她们去看房子。

崔老汉是得过陈姨娘吩咐的,领着她们将面街的第二屋楼看了一遍,道:“只剩这一层了,要租就赶紧,许多人等着要呢。”这栋楼丁姨娘是住过的,因此并无甚么不满意,便指了最里头的一间道:“我们就租那一间。”

崔老汉笑了起来:“还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姨娘,连租楼房的规矩都不懂,这楼房,不论大小,不论房间多少,要租就是一层,没得拆开了租的道理。”丁姨娘不信,与他争辩起来,楼上一层的住户听见动静,下楼看热闹,劝道:“莫吵嚷了,崔老伯讲得没错,任你走遍临安城,楼房都是论层租的,你只租去一间,剩下的叫人家贴本呢?”

丁姨娘不信,转身欲上别家去问,程四娘今日走了不少的路,此刻只要挪动一下,脚尖就钻心的疼,忙拉住她道:“姨娘,何不问问左邻右舍,瞧瞧别家是不是也租了一整层,若确是这样的规矩,咱们就照着办罢。”

丁姨娘见她站不稳的样子,便听了她的话,上后头两栋楼房里去问了问,果然租楼房都是租整层,她没得办法,只好骂骂咧咧地转回来,向崔老汉问价钱。

崔老汉伸了一根指头,道:“一贯钱,按月交付。”丁姨娘叫了起来:“一贯钱?”崔老汉不解道:“你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妾么,怎地跟没见过世面的一般,一贯钱不过七百文,让你住上一个月,不算贵罢?”

第一百九十五章出门万般难

丁姨娘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屈服在“大户人家的妾”那顶大帽子下,开始数钱。“她积攒的月钱,和程四娘积攒的零花钱,总共只有四百五十文,离一贯钱还有两百五十文的缺口,好在崔老汉是受过嘱咐的,也不同她们为难,约好三日后再来取剩下的租金,又好心指给她们看了取水的小河,这才一摇三摆地哼着小曲儿离去。”

丁姨娘看了看这并排三间屋子,突然笑了:“咱们也当家做一回主,且分个堂寝出来。”她依次推开门瞧了瞧,最靠近楼梯口的一间作见客的厅,中间一间作卧房,最后一间欲学当初的小圆,搁个马桶做净室。

她想得很美好,但这几间房空空如也,别说桌椅板凳,连个床也无,如何分得出堂寝来?程四娘的脚又酸又疼,见了此情景,心里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丁姨娘晓得些居家过日子的整体,忙探头朝外望了望,此刻天还未黑透,楼下还有不少挑担儿的买卖人,她打开随身的包袱,挑了两件见客的衣裳,去跟卖家生动事的换了一个提桶,一个凉床,一个马桶,她瞧了瞧那长长的凉床,她一人决计是搬不上去的,于是只好拿凳儿的手缩了回来。

几样家什归置完,丁姨娘不顾劳累,又去小河边提来半桶水,让程四娘坐在凉床上,帮她脱鞋子,解裹脚布,泡脚。程四娘泡着泡着,突然道:“姨娘,你以后莫要同人吵架,没得丢了身份。”

丁姨娘正捧着她的脚在洗,手下缓了缓,问道:“你这就嫌姨娘给你丢人了?”程四娘连忙摇头,心里却想起永远都以微笑示人,从不大声讲话的小圆,慢慢地就将脚从提桶里拿出来,低声道:“我困了。”丁姨娘帮她把脚擦干,又问了她几句,却得不到回应,只得就着她洗过的水胡乱擦了擦,娘儿俩背对着背睡去,一夜无话。

第二日,报晓的头陀还未敲响木鱼,程四娘便醒了,丁姨娘听到动静,问她道:“怎地这样早就起来,可是择床?”程四娘摇头:“这床太硬,姨娘没得被褥么?”丁姨娘叹道:“咱们房租还未付清呢,哪里来的钱买被褥,你也莫要急,等到天亮了,我将你那金钗拿去当了,就有钱买了。”程四娘不愿意,道:“嫂嫂先前送我的那支钗,已被我不懂事扑卖了,这一支说甚么也不能当。”

丁姨娘拍着床板急道:“她都不要你了,你还惦念她作甚,不当金钗,咱们喝西北风呢?”母女二人为着一支金钗,头一回拌了嘴,眼见着天色发亮,肚子也咕咕直叫,程四娘最终没能拗过去,由着丁姨娘将金钗拿到质铺当了个死当,留下付房租和柴米油盐的钱,剩下的添了些桌椅板凳、面桶脚桶、被褥蚊香等物。

办完这些事,已是中午时分,程四娘早上只吃了半个馒头,早就饿得慌,便问丁姨娘道:“姨娘没雇个做饭的嫂子回来?”丁姨娘自嘲道:“有那闲钱,不如雇我。”

程四娘听了这话,不免羞惭,忙站起身道:“厨房在哪里,我帮姨娘做饭去。”丁姨娘按了她坐下,道:“我是个妾,生来就是服侍人的,你且坐着,我去做。”

程四娘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坐了一会儿,终是坐不住,站起身来,扶着墙慢慢挪下楼去,在楼房搭就的偏屋里寻到了丁姨娘。丁姨娘见到她来,忙道:“你来得正好,在这里看着我的菜,别让人偷拿了去,我去买个小缸灶儿就来做饭。”原来这是个公用厨房,但里头的器具动用等物都是各家使各家的,丁姨娘方才借了一圈儿的灶台,也没得人愿意借给她,恼了,这才叫程四娘看着菜,自己去买。

她一走,一个梳着一窝丝的嫂子便啐了一口,道:“甚么玩意儿,谁稀罕她的菜。”一个只穿着裤子没有系裙的嫂子,就住在丁姨娘她们楼上,抬头不见低声见的,忙出来打圆场,跟程四娘解释道:“咱们都要做饭,实在是腾不出灶台来借给你娘。”程四娘尴尬得涨红了脸,想了老半天,终于还是轻声道:“不是我娘,是姨娘。”

一窝丝嫂子听她这般讲,突然就热络起来,笑道:“原来是个妾,怪不得无礼,倒连累你这小娘子了。”说着拾掇了一个凳儿,拿袖子抹了两下,递给她道:“你是程家小娘子罢,快些坐下,莫站疼了脚。”

没系裙的嫂子道:“我姓郑,就住你们楼上,缺甚么物事,尽管去拿。”一窝丝嫂子笑起来:“别个是富贵人家出身,甚么没得,还消你接济?”程四娘不惯与这般“粗鄙”的人打交道,低了头只看鞋尖。那两个嫂子见她不作声,只道是小娘子害羞,也便不再理她,聚到外边择菜边闲话,不时吃吃发笑,还不时瞟她一两眼。

程四娘如坐针毡,好容易待到了丁姨娘领着卖小缸灶儿的回来,忙不迭地上楼去了。她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瞧了瞧屋内陈设,四面墙光秃秃的,没有装饰字画;靠窗一个桶架,一个盆架,还有一个小几充当了照台,上头搁着一面不怎么亮的铜镜,几样胭脂水粉,还是自程家带来的;这边一张凉床,对面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她想起自己原来极尽奢华的闺房,眼里不自觉地开始落泪。

过了会子,丁姨娘端着托盘上来,她忙抹去了泪,上前帮忙摆碗筷。一盘清蒸鱼,一盘炒青菜,程四娘有些不相信,问道:“就这两个菜?”丁姨娘自小锅子里盛了一碗饭给她,道:“我晓得委屈了你,可咱们的钱只够顿顿吃这个。其实这还算好的了,我看她们做饭,煮的都是粥,那米汤清得跟水似的,简直能数清米粒儿。”

程四娘勉强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哽咽道:“是我做事太鲁莽,连累了姨娘。”丁姨娘安慰她道:“那是你的孝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切莫再自责了。”她苦劝着程四娘,好歹让她多吃了两口。

娘儿俩吃罢午饭,收拾了碗筷,对坐相视,竟寻不出事情来做,正商量着是不是要买些丝钱回来绣活计卖钱,后头搂上的一窝丝嫂子端着一碗腌菜下楼来,笑道:“自家做的,做去尝尝。”

丁姨娘瞧不上那腌菜,却很高兴自己有机会待一回客,忙撇了方才厨房的恩怨,把她让到厅里坐下。说是厅,也不过一张小几,两把椅子,三个凳子,一窝丝嫂子惊讶道:“空着这么个屋子作甚么,还不如摆几张机织个布。”丁姨娘闻言就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这是厅,借着上茶的机会将话岔开,问道:“我家靠甚么生计?”

一窝丝嫂子也正有意搭话,答道:“我男人是卖糖粥的,大儿如今谋了个好差事,当上了‘倾脚头’。”“倾脚头”,那不就是掏粪的,这还是好差事呢,丁姨娘忍不住捂嘴而笑。一窝丝嫂子瞧了端坐的程四娘一眼,道:“丁姨娘别瞧不起这‘倾脚头’,赚钱着呢,不知多少人争抢着做这份工。”丁姨娘笑出声儿来:“赚再多钱有何用,回家来还是一身臭味儿。”

一窝丝嫂子黑下脸来,道:“你们也不过是被赶出来的,没得好陪嫁,还一双小脚,看能嫁到哪里去,瞧不上我儿子,我还瞧不上你闺女哩。”

丁姨娘这才反应过来,敢情她是上门求亲来了,她的四娘子,竟沦落到一个“倾脚头”都敢上门提亲的地步,她又敢又急,抓起门后的扫帚就朝一窝丝嫂子打。一窝丝嫂子吃痛,尖声叫唤起来,她家的两个女儿正在楼下厨房洗碗,闻声忙跑上楼,见娘亲挨打,赶忙帮忙,她们人多势众,几下就将丁姨娘打翻在地,程四娘挪着小脚,甚么忙也帮不上,急得抱住丁姨娘直哭。她家女儿还要朝程四娘身上招呼,一窝丝嫂子拉住她们道:“莫要打坏了小娘子,你们大哥甚是稀罕她,要我寻媒人来提亲哩。”她大闺女奇道:“娘,你既是看上了人家闺女,为何要打人家的娘,我看这门亲做不成了。”一窝丝嫂子笑道:“傻妮子,我在大户人家帮过几天工,晓得其中门道哩,她们虽被赶出府,但这小娘子的婚事,却不是她一个妾能作主的,我只去跟程家提亲,打打她又何妨。”

她大闺女还是不解,又问:“程家高门大户,会将小娘子嫁入我们家?”丁姨娘越听越气,两眼直发黑,忙道:“呸,二郎决计不会答应这门荒唐婚事。”一窝丝嫂子又笑了,教两个闺女道:“她们若是讨得家主喜欢,又怎会被赶出来,说不准已是程家主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我使个媒人上门说和说和,这事儿一准儿能成。”说完领着两个闺女下楼去了,说是要去寻一个好媒人。

丁姨娘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去,想追又追不上,急得直捶地板。程四娘瘫倒在她身上,哭道:“我要回去,嫂嫂为甚么不要我。”

郑嫂子出现在楼梯口,见她二人皆倒在地上,忙上前去扶,问道:“这是怎么了,不就在厨房里拌个嘴么,多大点子事。”丁姨娘摇了摇头,将方才一窝丝嫂子提亲的事讲与她听,急得连声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郑嫂子一手挽了一个,将她们二人搀进屋里坐下,笑道:“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这就是操淡心,程家再怎么不待见你们,也不会由着你闺女嫁给‘倾脚头’,不嫌丢人哩,脸面总归是要的。”

丁姨娘觉得她讲得十分有理,复又高兴起来,连程四娘也稍稍安心,脸上消了愁容。

郑嫂子见程四娘身上的衣裳用料上乘,暗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即便是被赶出来,穿的也比寻常人家好许多。她又朝丁姨娘看了几眼,故意叹气道:“本来还想与你家闺女介绍一门好亲的,却没想到你作不了主。”程四娘见她和一窝丝嫂子一般提亲事,臊红了脸,起身躲出去了。

郑嫂子笑道:“到底是大家出身,知礼节哩,配得上李家少爷。”丁姨娘本以为她也要说一门低贱的亲事,正想起身赶上,没想到她口中所称,却是一位少爷,就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哪里的李少爷?家世如何?”

郑嫂子勾起了她的兴趣,却不往深了讲,只道:“你又作不了主,讲与你听有何用?”丁姨娘拍着小几道:“我生的闺女,怎么作不了主,你且讲来就是。”郑嫂子一喜,正要开口编几样好话,丁姨娘却又摇了摇头叹气:“罢了,讲了又如何,我们如今备不起像样的嫁妆。”

郑嫂子笑道:“这个你无须操心,李家家大业大,不讲究这个。”哪里有不讲究陪嫁的人家,丁姨娘不信,心里提高了警觉,问道:“这李少爷年纪、品行如何?”郑嫂子先问:“你闺女年方几何?不如你先讲,若是不相配,我也就不提了。”

丁姨娘心道如此甚好,便道:“我闺女排行第四,今年才只得十一岁,嫁人嫌早了点儿,若是有好人家,先定个亲倒是使得。”

郑嫂子拍着巴掌笑道:“哎呀,真真是天作之合,那李家少爷比你家四娘子只大三岁,他脾性是个顶好的,家里有钱,人也上进,如今正在钱塘书院里念书呢,说不准将来还能中个状元。”

丁姨娘明白她们现在是甚么处境,本以为这李家少爷,不是年纪太大就是痴呆,不然怎会不嫌弃程四娘无嫁妆,此刻听说他条件如此的好,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忐忑,问道:“他不是要纳妾罢?”

郑嫂子怔了怔,旋即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是纳妾,若是做妾,你来找我。”

第一百九十六章鬼使神差

丁姨娘得了保证,一颗心落地,袖了几个钱走下楼,请代写书信的秀才帮忙写了程四娘的生辰八字,交给了郑嫂子,千恩万谢地将她送出门去。她事情办妥,急不可耐走去隔壁,把这好消息告诉了程四娘。程四娘垂着头红着脸听她讲了这门亲事,将信将疑:“哪里会有这般好事,姨娘想是听岔了罢?”丁姨娘道:“郑嫂子打了包票不是做妾,你还担心甚么。”程四娘怔道:“只要不做妾便好么?”丁姨娘道:“那是自然,谁拿妾当人看呢,就连妾生的儿子,都被人瞧不起,妾生的闺女更不用说,大多都因为没有好陪嫁,胡乱出了门子。”

程四娘头一回听见丁姨娘讲庶出的女儿家的命运,不禁问道:“既然大家都是如此,为何哥哥嫂嫂还许诺陪嫁给我?”丁姨娘语塞,磕磕绊绊道:“许,许是怕旁人,闲话。”程四娘想了想,摇头道:“不对,既是世情如此,哪里来的闲话讲?”丁姨娘不作声,程四娘自问自答道:“原来陈姨娘讲得对,哥哥嫂嫂又不欠我的,为何要养我,不过是宅心仁厚罢了,我却仗着哥哥嫂嫂宠爱,逾越太过。”她幡然醒悟,可惜这世上却无后悔药可吃,她越想越难过,伏在枕上大哭起来。

丁姨娘哄她道:“好闺女,莫要难过,待得你结一门好亲,也好昂首挺胸地回去见你嫂嫂。”程四娘抬头,缓缓看了看四周光光的墙壁,心道嫁人恐怕是唯一的出路了,便点了点头,小声道:“但凭姨娘作主。”

丁姨娘如今甚么都能作主,倒是有些庆幸被程家赶了出来,欢欢喜喜地取了钱,上街扯了几尺红布弄些丝线来,捧回家向程四娘道:“虽没得陪嫁,嫁衣还是需得好生做一套。”

程四娘明白,如今是不会有针线房娘子代劳这些了,便顾不得害羞,同丁姨娘两个人一人一块布,埋头绣了起来。

如今过了几日,郑嫂子那里还未有消息传来,丁姨娘有些发急,趁着做晚饭的机会,在公共厨房里拦住了她,问起李家少爷娶亲的事体。郑嫂子生怕被旁人听了去,一口气把她拉上楼,关上门,才道:“我的丁姨娘,莫要声张啊,朝李家递生辰八字的人排着队呢,这要让别人晓得,又要多个敌手。”

丁姨娘只道是自己莽撞,连连点头,问道:“那我家四娘子的生辰八字可递了进去?”郑嫂子唉声叹气道:“如今的人都势利眼,那收生辰八字的婆子,只认得我,谁家把的赏钱多,就先收哪个的帖子。”丁姨娘听后,气得跺脚大骂,骂来骂去,却不提送钱的事。

郑嫂子深恨这人不懂事,只好将话挑明了讲:“丁姨娘若想让四娘子的帖子早些递进去,不如也送些钱与那婆子?不然要是还没轮上你家四娘子,李家夫人就已为李家少爷挑定了人选,那岂不是可惜了。”

丁姨娘这才开了窍,问道:“依你看,要塞几个钱?”郑嫂子本想伸出三个指头,但偷偷将她打量了几眼过后,料得从她身上,明着是榨不到油水的,便将三个指头变作了五个,伸到她眼前晃了晃。丁姨娘问道:“五十文?”

郑嫂子眼神里带了些鄙夷,道:“你们大户人家求人办事通路子,就只得五十文?”丁姨娘掂量了一番家底,十分无奈地开口:“五百文我可拿不出来,房租还未付清呢。”当日她与崔老汉交付房租时,郑嫂子也在场,很是清楚她还欠多少钱,闻言就泄了气,道:“你欠的钱还不少呢,看来是无钱替闺女打点了,这事儿就此罢了。”

她转身欲走,丁姨娘连忙拽住她的胳膊道:“房租钱我早已凑齐了,只是你要五百文,我实在是拿不出。”郑嫂子复又燃起了希望,劝她道:“房租重要,还是闺女的终身大事重要?你只要攀上了李家这门亲,还怕他不与你结房租?”

丁姨娘叫这话讲得心思活络,竟神使鬼差地将付房租的二百五十文掏了出来,又把买菜的钱挪了五十文,凑了三百文交与郑嫂子。郑嫂子想榨五百,最后还是只得了三百,憋闷非常,拿了钱,敷衍两句,上楼去了。丁姨娘犹自在她身后喊着:“郑嫂子,有了好消息,及时来告诉我。”

郑嫂子得了钱,办事快了许多,没过几日,主动上门来了,一见丁姨娘和程四娘就唉声叹气:“上回递了钱进去,我又腆着脸皮讲了一箩筐好话,总算打听到了些消息,原来那李家少爷是嫡出哩,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丁姨娘不解问道:“这是好事呀,怎地不好办?”郑嫂子看了程四娘一眼,为难道:“你家四娘子的模样、脾性都是没得挑,只可惜是个庶出呀,那李家因为有钱,不计较陪嫁厚薄,但却是挑剔出身,非嫡出小娘子不娶哩。”

丁姨娘晓得她是所言不虚,别说大户人家,就是小门小户,能娶嫡出女时,也不会要那庶出的。程四娘听得眼泪汪汪,又见丁姨娘垂首不语,便知郑嫂子的话是真的了,她怕泪流了出来惹人笑话,忙站起身,推说身上不爽利,回卧房歇息去了。

郑嫂子见丁姨娘要跟过去的样子,忙道:“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丁姨娘这回有了经验,主动问:“需多少钱?”郑嫂子很满意她的态度,特意没喊高价,道:“这事儿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嫡出庶出凭的不都是一张嘴说,你再拿三百文出来,买通李家夫人的贴身丫头,不让李家夫人晓得四娘子是庶出便成。”

丁姨娘不相信,质疑道:“李家夫人身边想必奴仆成群,那么多张嘴,岂是封得了的?再说她还有交际应酬,稍稍一打听就晓得实情了。”郑嫂子没有料到,丁姨娘到底是在钱夫人身边待过几年的,这样的事情糊弄不了她,一时间词穷,只得故意叹气惋惜:“既然你不信我,那也只得罢了,可惜了这门好亲事,不知多少人翘首盼着呢。”

丁姨娘也是舍不得,就没有急着送她走,坐在那里埋首想主意。郑嫂子的眼睛扫了一扫,见桌上有幅没绣完的活计,拿起来瞧了瞧,心内有了主意,问道:“这鲜亮的活计是四娘子绣的?”丁姨娘自豪答道:“是,我家四娘子手巧着呢。”

郑嫂子夸几句,道:“这样的巧手人儿,哪个不爱?不如由我领着她到李家夫人面前,让她瞧一瞧,若是有幸入了她的眼,哪里还会管庶出不庶出?”丁姨娘直称这主意妙,起身便要与程四娘讲。郑嫂子咳了一声儿,道:“李家门可不是想进就进的,上上下下都得打点到。”丁姨娘好似被泼了盆冷水,底气不足地问她要几多钱。郑嫂子怕把她吓住了,还是只说了三百文。这数目并未超过丁姨娘的底线,她舒了口气,将钱取来交与郑嫂子,把她送到了楼梯口才回转,去寻程四娘。

程四娘听到她推门的声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问道:“郑嫂子讲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不然大姐和三姐也是庶出,为何全做了正房夫人?”丁姨娘哄她道:“确是她浑说,你也是要做正房夫人的,不消羡慕大姐和三娘子。”她话讲得越好,程四娘反而越是不信,非拉着她要她讲实话。丁姨娘被她逼得无法,只得道:“大姐是因为有好陪嫁,你爹偏心眼,送了她差不多小半个家当呢;至于三娘子,是因为你爹舍不得给她置办嫁妆,才想把她远嫁到泉州去,却没想到甘十二赖在了临安,不过她家有甚么好羡慕的,甘家二老不肯给钱,全靠你三姐撑着家,辛苦着呢。”

程四娘伤心道:“爹临死也没给我们留嫁妆,想必也是因为舍不得钱罢,看来我同三姐一样,不讨他的喜欢。”丁姨娘想起当然“洗儿”之事,一阵心寒,咬牙切齿道:“你爹不是甚么好人,休要提他。”程四娘隐约晓得些“洗儿”的事情,也晓得程老爷因为她的出生,而将丁姨娘赶出家门。她无意勾起了丁姨娘的伤心事,忙转移话题道:“既是这门亲事无望,姨娘怎地还与郑嫂子讲了好一会子?”

丁姨娘一进门就被她抓着问这问那,这才想起还有门喜事,连忙将郑嫂子要带她去见李家夫人的事讲了一遍。程四娘听了也很是欢喜,但又有些担忧,问道:“若是李家夫人瞧不上我,岂不是很丢脸?”这一问,丁姨娘也犹豫起来,考虑了一会儿,道:“无妨,我与郑嫂子讲,只说是带你去串门子的,那样就算不成,也没大妨碍。”

程四娘又问:“姨娘,你陪我同去么?”丁姨娘摇头:“我要是一去,岂不就露馅了。”程四娘害怕单独去李家,抱了丁姨娘的胳膊道:“姨娘,咱们去同嫂嫂讲一声,叫她借个丫头陪我去,可使得?”丁姨娘气道:“她已狠心把咱们赶出来了,还要去求她作甚。”她不忍过多斥责程四娘,又安慰她道:“你也莫怕,到时我跟着你们,就在大门口守着,如何?”程四娘闻言稍稍安心,点了点头。丁姨娘便去翻包裹,替她挑见客的衣裳。 

第一百九十七章原来如此(上)

如此又过了几日,郑嫂子喜气洋洋地上门来,说已打点了李家上下,将程四娘领了去。丁姨娘欲跟去,不料却不凑巧,崔老汉上门催房租来了。

丁姨娘求他再宽限几日,崔老汉把眼一瞪,道:“本来约好三日交租的,我催了又催,你却总说没钱。我不过是替主人家做事的,你不交钱,拖累我哩。”

任他怎么说,丁姨娘还是拿不出二百五十文钱来,崔老汉没得办法,只好如实回禀陈姨娘。陈姨娘就是要让她们吃亏,听了这消息只有高兴的,先叮嘱崔老汉隔三差五去催租,再坐了轿子上小圆家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小圆听陈姨娘讲了丁姨娘和丁姨娘如今的处境,沉默了一会儿,道:“说到底是我没教好,让她得些教训便可,过些日子我还是把她接回来罢。”陈姨娘感叹道:“怎么教?那不是你的亲儿,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把她丢在外头自生自灭没得人说你,你要是将她娇养,却时不时打骂,就会有好事的娘子们讲闲话了。”小圆问道:“那依姨娘看,我该如何?我好歹养了她这么些年,难道真让她流落在外?”陈姨娘道:“不如待她吃些苦头,接到别院去养活,反正她过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你也多不了许多事。”小圆想了许久,叹道:“横竖养不亲,也只能如此了。”陈姨娘劝慰她道:“我晓得你心善,一心拿她当亲闺女看待,但她毕竟和蕊娘比不得,你早些让她晓得身份地位,不是甚么坏事。”小圆轻轻点头:“只是苦了她了。”陈姨娘笑道:“她在外头过几日,恐怕就不觉得苦了,反要感激你仁义呢。”

午哥大概是刚刚踢完气球回来,满身是汗,一面朝屋里冲一面高声唤娘亲,突然瞧见陈姨娘在这里,连忙紧急刹车,行礼,拐弯,一溜烟回房换衣裳去了。陈姨娘乐道:“午哥还是小时候那般跳脱。”小圆笑着摇头:“他父亲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总是改不好,拿他没办法。”辰哥手捧着几本书进来,交与门边的丫头,上来规规矩矩行过礼,问了几时开饭,出门洗手。

直到开饭时,陈姨娘也没见着程慕天和蕊娘,忙向小圆问详细。小圆答道:“三娘子的公婆带着二儿子一家来临安了,二郎带她作陪客去了。”陈姨娘笑道:“二郎还真是宠爱蕊娘,别个都是带儿子出门,他却是带闺女。”小圆心道,宠爱倒还是其次,主要是她不愿辰哥与千千走得近。

午哥捧着碗,不时偷瞄小圆,一副我有话要讲的模样,更为稀奇的是,辰哥也同他差不多的模样。小圆思忖,大概是他们碍着陈姨娘在此,不好开口。

果然,待得饭毕,陈姨娘告辞,午哥和辰哥两个马上围了上来,顺便还遣退了屋中下人。小圆奇道:“你们哥俩捣甚么鬼?”午哥拿胳膊肘撞辰哥,道:“你爱读书,你说。”辰哥不满道:“这和读书有甚么关系,你是哥哥,你说。”

小圆捏了捏辰哥的胳膊,突然讲了句题外话:“辰哥,你好像又胖了。”

辰哥马上脸色通红,一头钻到了她身后去。午哥大叫:“娘,你偏心。”小圆瞪眼:“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午哥忙道:“说,说…娘,你可晓得,甚么叫通房丫头?”

小圆奇怪地看他一眼:“通房丫头就是妾呀,只不过比妾更不如罢了。甚么是妾,你不晓得?还非要装一副神秘的样子。”辰哥转到她面前,脸上红扑扑的,小声道:“李蛐蛐说,他娘与他寻的通房丫头,是专门教导,教导…哥哥,你说。”午哥将他的脑袋拍了一下儿,道:“没出息,不就是…就是…就是…”他“就是”了无数声,也没敢将后头的话讲出口,原来程慕天抱着蕊娘回来了。

程慕天将熟睡的蕊娘交与奶娘带下去,问午哥道:“就是甚么?怎地一见我回来就不说了?”午哥将辰哥一拉,二人转身欲跑。程慕天一手揪住一个,责骂午哥道:“瞧你这哥哥当的,把弟弟都带坏了。”

午哥不服气,嘀嘀咕咕道:“是他自己要跑的,我可没教他。”程慕天没继续追究这个,让他们俩站在面前,道:“把刚才的话读完。”

午哥开始看脚尖,辰哥有样学样,也看脚尖,程慕天气极:“下午都别上学了,午哥去罚站,辰哥去院子里跑步,甚么时候想说了,甚么时候停。”

午哥与辰哥,都晓得程慕天是言出必行,你看我,我看你,终于还是午哥胆子大些,用蚊子一般的声音道:“房事。”

“甚么?”程慕天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小圆将他们前后的话连了起来,问道:“你们说的那个李蛐蛐,他娘寻了个通房丫头教他房事?”程慕天瞪了小圆一眼,慌忙岔开话题:“甚么人?竟叫李蛐蛐?”

午哥答道:“是我们家亲戚呀,三舅娘的娘家弟弟,极爱斗蟋蟀的那个。”原来是李五娘的娘家兄弟,程慕天想了想,没甚么印象,起身道:“娘子,我才吃了酒,先去歇一会儿。”

想溜?没那么容易。小圆一把抓住他,摁在椅子上,向两个儿子道:“你们也不小了,今日你爹就与你们讲一讲甚么叫通房丫头。”她语速极快地讲完,不待程慕天反对,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出去,顺手将门带上,再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程慕天被娘子阴了一把,满面无奈,瞧了瞧面前的两个儿子,全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看这架势,不解释清楚,是脱不了身了。他端起茶盏子,借着吃茶,掩饰脸红,装了个漫不经心,问道:“不好好上学,怎地问起这个?”午哥道:“就是上学时听李蛐蛐讲的,他今年十四,他娘就要寻一个通房丫头教他…那些。爹,等我到了十四岁,你会不会也寻一个通房丫头给我?”辰哥补充道:“听说那个通房丫头,还是大户人家的庶出小娘子呢。”

程慕天先认真地回答大儿子的问题:“这个我要问你娘亲商量才成。”再驳斥小儿子道:“尽道听途说,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会去做通房丫头,即使是庶出,再不济也是个妾。”午哥帮腔道:“他没说错,李蛐蛐就是这般讲的。说起来那小娘子同我们还是本家呢,也姓程。”“也姓程?”程慕天一个激灵,“叫甚么?”

午哥同辰哥齐齐摇头:“不知,今日才去李家呢,李蛐蛐也只是早上偷偷听到了几句。”

程慕天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将他们赶去书院,欲上李家瞧瞧。小圆自门外走进来,道:“她们就住在我姨娘的楼房里,我使人去打听打听。”程慕天点头道:“赶紧去,若真是四娘子,就将她带回来。”小圆应了,将他送到门口,又唤过阿绣,将李家之事大略讲与她听,派她去楼房打探消息。

阿绣领命而去,寻到丁姨娘问道:“四娘子何在?”丁姨娘正在绣程四娘的嫁衣,闻言笑成一朵花儿:“跟着郑娘子去李家见夫人了。”

真是去李家了,阿绣心内一凉,忙问:“何时去的?”丁姨娘答了个“早上。”阿绣夺下她手里的绣绷子,急道:“你还知道早上去的?这都下午了,人还没回来,你这做生母的,不晓得着急?”丁姨娘认定她这是嫉妒,骂道:“你们就是见不得我们过得好,四娘子没回来,定是李家夫人喜欢她,留她吃饭。”阿绣从未见过这般糊涂的人,一口气憋在胸口,回骂道:“你当着这许多年的妾,还没弄明白妾的身份?一个通房丫头而已,有同李夫人同桌吃饭的命?服侍她吃饭还差不多。”

丁姨娘笑起来:“就晓得你们是妒忌,四娘子是去做正房夫人,不是通房丫头。”

阿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又将屋子里的陈设看了看,问道:“你替她备齐嫁妆了?”丁姨娘道:“李家有钱,不稀罕嫁妆,别以为谁都同你们似的。”阿绣天生就是爆脾气,忍她这样长时间已属难得,听了这般无理的话,哪里还忍得,上前“啪、啪”两下,巴掌扇得无比的利落。

她的速度太快,丁姨娘愣了几秒才觉出疼,尖厉叫道:“我已不是你家的妾,你打不得我。”阿绣笑道:“哪个说的,若我没记错,你的卖身契还在我们少夫人手里罢?”丁姨娘惊得连退两步,后背死死抵在墙壁上,她这些日子当家作主惯了,竟忘了被赶出来,和获得自由身,完全是两码事。

这时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上楼围了过来,站在走廊上瞧热闹。阿绣可不怕人围观,上前拉扯丁姨娘道:“还不跟我回去领罪。”丁姨娘哪里肯动身,死命抠住身旁的门板,不让阿绣拉动她。

郑嫂子的闺女也在人群中,她晓得自家还要靠丁姨娘赚钱,便向阿绣道:“你这嫂子不讲道理,既是把人家赶出来了,又拉回去作甚?”阿绣道:“若不是她以下犯上,你以为我愿意来拉她?又不是甚么好差事。”

郑嫂子的闺女驳她道:“这话更没道理,这姨娘住在这里,通共没出过几回院子门,哪里犯得到你们主子?”阿绣见她三番两次来打岔,狠狠剜了她一眼,道:“你是哪家人,倒管起我家事来,我们四娘子是主子,她一个妾,竟敢偷着替她许下婚事,这还不叫以下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