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不是人,不能养孩子,不能替孩子的婚事做主,这些道理,就是贫民也懂得,围观的人纷纷点头,道:“确是做的不对,该回去领罪。”

郑嫂子的闺女还要再争辩,阿绣一把推开她,朝楼下喊道:“程福,还不赶紧带人上来,记得拿绳子和抹布。”程福领着两个小厮爬上楼来,将一块破布塞进丁姨娘嘴里,抱怨道:“一个妾而已,耽误我们多少事。”两个小厮也是不满丁姨娘耽误了他们的正经活儿,一个按住她,一个捆绳子,一会儿功夫就将她绑了个结结实实,扛在肩上下楼,扔进了车里。

回到程府,阿绣担心丁姨娘撒泼,干脆没解绳子,将个人肉粽子搬到了厅上。小圆见只有丁姨娘一个,程慕天又还没回来,暗道一声不好,一颗心猛得提溜起来。阿绣上前将丁姨娘私自为程四娘定亲,却被郑嫂子欺骗的事讲了出来,气道:“上不得台盘的妾,将自己卖了还要卖四娘子,少夫人须得好生敲打敲打她。”

小圆让小丫头去了丁姨娘口中的抹布,问她道:“阿绣讲的可是真的?”丁姨娘心内惊慌不已,不晓得是郑嫂子的话真,还是阿绣的话真,急道:“我要见四娘子。”

阿绣踢了她一脚,骂道:“四娘子被你卖到李家做通房丫头去了,你上李家见去呀。”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哭声,原来程四娘跟在程慕天身后边回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爬到小圆身前,抱住她的腿哭道:“嫂嫂救我。”阿绣和阿彩两个一左一右拉开她,道:“四娘子定亲之时怎么没想到来知会少夫人,这会子出了事,倒想起来了,咱们少夫人生来就是与你收拾烂摊子的?”

小圆见她衣衫整齐,料想她并不曾吃甚么亏,就将她晾在了一旁,问程慕天道:“李家可曾刁难?”程慕天吃了口茶,答道:“不曾,到底是姻亲。”他讲这话时,面容十分平静,小圆奇道:“你怎地不生气?”程慕天笑道:“本来是气的,但李家说了,看在咱们的面子上,就算做了通房丫头,也会抬她为妾室。李家与我们家门家户对,以她这样的身份,去做个妾室又不委屈,我作甚么生气。”

第一百九十八章 原来如此

程四娘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小圆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再看了看气定神闲吃茶的程慕天,急问:“二郎,你同李家讲了甚么?”程慕天搁下了茶盏,答道:“丁姨娘已将四娘子卖入李家了,我还能讲甚么?”

丁姨娘人还捆着,但嘴里没了东西,大叫:“胡说,我没有卖四娘子。”小圆很是气恼她胡来,不客气道:“你是没有资格卖她,自己还是个奴呢。”说完又向程慕天道:“她卖的哪里能作数,顶多算个拐骗。”

程慕天隐隐有些生气的架势,瞪了程四娘一眼,道:“生辰八字也交了,李家门也进了,这事儿还讲得清楚?”

生辰八字多么重要的物事,丁姨娘竟随手与人,小圆气极,吩咐阿彩将她拖去柴房狠敲几板子。程四娘猛扑到丁姨娘身上,挡在她与阿绣中间,慌道:“不是姨娘的错,全怪我。”

小圆问道:“你晓得丁姨娘无权做主你的婚事?”程四娘没有作声,良久:“听楼房里的一个嫂子讲过,也不晓得对不对。”小圆道:“是我没教全,这事儿不怪你,但丁姨娘明知故犯,打几下还算轻的,我就算把她一顿打死,又值甚么?”程四娘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她,双手却紧紧拽着丁姨娘,阿绣没甚么怜惜之心,强性掰开她的手,劝道:“四娘子,别降了自己的身份。”

程四娘跌坐在雕了花枝的青砖地上,喃喃自语:“身份?我到底是甚么身份?”小圆见她还是糊涂的,狠下心道:“以前嫂子总怕你受伤害,不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不曾想却是害了你,如今也该让你明白些事理了…”话还未完,被程慕天打断:“还有甚么讲头,过几日李家的轿子就要来了,寻个懂事的人与她讲一讲为人妾的道理倒还罢了。”

程四娘的脸,更白了几分,扑到小圆脚下,哭道:“嫂嫂,我不要做妾。”相比她的慌乱,小圆很镇静,因为她明白,这若是三媒六聘地作妻,事情到了这一步确是棘手,不过一个妾,怎么都有回转的余地。但她不想直白地告诉她,这几年,她把程四娘保护得太好了,让她变作了一株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大风浪;她把程四娘赶出家门,是对她的惩罚,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教育方式的反思?

道理都明白,可真要照着做,何其之难,小圆看了看趴在自己脚下的程四娘,再将目光移向别处:“既然不想做妾,行事就要有气度,你这副没有骨头的样子,谁家愿意聘你作正妻?”

程四娘从未听小圆讲过这般的重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但小圆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她只好自己爬了起来,双手握在身前站好。

程慕天赞许点头:“早该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小圆苦笑,她一直舍不得,没想到反而害了她,原来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社会,礼教不是没有道理的,安于各自身份,才不会觉得失落。

程四娘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甚么,轻声道:“谨听嫂嫂教诲。”阿彩还是好心的,搬了个凳儿,欲放到程四娘身旁,小圆却道:“让她站着罢。”程四娘状似有些惊讶,睫毛猛地动了几下。小圆道:“非是我要罚你站,我也晓得你是一双小脚,但你若是做了人家的妾,婆母也好,正头娘子也好,可不会因为你是小脚就怜惜于你。她们站着的时候,你得站着,她们坐下,你还得站着。”

程四娘已忍不住啜泣,小圆的话还没讲完:“这还不算甚么,规矩而已。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个善妒的正室夫人,动辄打骂,不顺心时将你提脚卖掉,也是有的。”程四娘又想跪下去,又怕小圆说她,一双腿发起抖来,哭道:“嫂嫂,我不做妾呀。”

小圆见她这副模样,于心不忍,咬了咬牙,将头偏向另一边,问道:“不愿做妾,那你想做甚么?”程四娘忙道:“我不奢望同大姐一样,但过三姐那样的日子,我也是愿意的。”小圆问道:“你不怕辛苦?”程四娘苦笑:“做妾也辛苦。”

听她这般话,小圆稍有所慰,侧头问程慕天:“二郎,四娘子固然有错,但我也不是全对,不如与她个机会?李家一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程慕天不屑道:“一个妾,甚么余地不余地的,就算签了卖身契,也可以再买回来。”他看了程四娘一眼,补充道:“你要接她回来,可以,但不能再娇惯她了。”小圆点头道:“我姨娘也与我讲过这些道理了,我省得。她既然想过三娘子那样的日子,我就把她送到仿生花作坊去做活,如何?”程慕天道:“如此甚好,自养自身,这才是她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正好甘家二老还在临安暂住,明儿咱们就带了孩子们过去拜访,顺路把四娘子送过去。”

小圆点头,起身去打点礼物,程四娘突然问道:“嫂嫂,那我姨娘怎么办?”小圆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以后到了夫家,记住要慎言慎行,不是每个人都像嫂子一般能容忍你过问当家主母的事情。”

她一气走回房内,瘫倒在榻上。阿彩叹气道:“四娘子怕是要闷些日子来想转今日的话了。”她说完一抬头,见小圆已是满面泪水,暗道:原来点醒她的那个人,心里也是不好受。余大嫂劝慰小圆道:“四娘子终归会明白少夫人的苦心的。”小圆抹去脸上的泪水,道:“明不明白的,倒无所谓,只要她以后到了夫家立得住,不要枉费我养她一场就成。”

阿彩开了箱子,取出一匹葵花纹样的蜀锦,请示小圆道:“少夫人,送这个可使得?”小圆瞧了一眼,道:“姻亲而已,送这般贵重的物事作甚?”阿彩笑道:“听说甘家有一位小少爷,年龄与四娘子相仿呢。”小圆苦笑道:“别只看到甘十二家穷,甘家在泉州可是有钱的大户。”余大嫂点头道:“就算甘家没钱,这有钱没地位和有地位没钱的,多的是。”她说完又叹气:“四娘子被丁姨娘这一闹,高不成低不就,人家难寻呀。”小圆亦是叹气:“好在她才十一,还有些时间来慢慢探寻。”

阿彩听说四娘子与甘家是结不了亲的,便将蜀锦放了回去,另取了几盒子酒曲,问道:“少夫人,这个可使得?”小圆点头笑道:“很好,就送自家出产的物事。”阿彩得了夸奖,将酒曲包起,又把庄上送来的腌笋子、干笋子等物装了两盒子,预备明日带到甘家去。

晚上孩子们回来,听说明日要去拜访甘家而不用上学,都是欢欣不已,辰哥想到可以见千千,虽还是端坐吃饭,面上却不自觉带了微笑;午哥一脸的兴奋,匆匆扒了两口饭,称要去准备蛐蛐,捏了一把蕊娘的脸,拍了一下辰哥的脑袋,跃身而去。

程慕天被他这般没规矩已气了十来年,已经没了脾气,只扭头吩咐奶娘:“去跟他讲,写完一百篇字才许睡觉。”小圆问道:“去甘十二家与蛐蛐有何关系?”程慕天道:“秋天到了,他除了到玩具店做工,又没得别的事情,不斗蟋蟀作甚么?”小圆暗自感叹,这世上果真是人无完人,甘十二为了不纳妾,不惜与家人闹翻,但在赚钱一事上,却是没有天份,程三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他却无所事事,只能用些玩物打发时间。她仔细想了想自身,是愿意要一个能赚钱、爱纳妾的男人,还是愿意要不纳妾、不会赚钱的男人?想着想着,莞尔一笑,身旁坐着的这个男人,如此完美,替别个操甚么瞎心。

程慕天见她吃着吃着饭,竟傻乐起来,莫名其妙地拿筷子头戳了戳她,道:“辰哥就吃这么一点子,你还笑?”小圆一抬头,原来辰哥也吃完了,正在行礼,准备去书房。她皱眉问道:“辰哥,吃了几碗?”辰哥答道:“一碗。”程慕天指了指椅子:“再吃一碗。”辰哥为难地摇头:“实在吃不下了。”程慕天无奈,总不能逼着他吃,只得放他去了。

小圆发愁道:“他吃得这般少,却这样胖,都是因为一钻进书房就不出来,这成日地坐着不活动,怎生是好?”程慕天不嫌儿子胖,道:“似午哥那般上窜下跳就好了?穷人想长胖还不成呢,甚么要紧。午哥一顿三碗饭,他只吃一碗,你想办法让他多吃些才是正经的。”

蕊娘咽下嘴里的一口饭,道:“二哥不吃饭,是怕吃得太饱,吃不下糖。”小圆笑起来:“这孩子,脾性多年不改,还是爱吃糖,蕊娘女孩子,都比不过他。”程慕天笑道:“吃糖还分男女?”他想起辰哥小时候拔掉的那颗牙,忙道:“不能让他吃太多,你这做娘的,要管一管他。”小圆替蕊娘擦了擦嘴,点头道:“管,自然要管,少吃糖,多运动,待得从甘家回来,我与他制订一个减肥计划。”

第一百九十九章 嫌贫爱富

出发去甘家前,辰哥悄悄把一包糖果藏进了怀里,不巧正被小圆发现,责骂他一顿后,不但没带他一同前往甘家,且将他赶去了书院上学,免得他偷会甘千千。程慕天有些不忍,替儿子辩护道:“不就是一包糖,吃点子又能怎地,至于这般罚他么。”小圆没好气道:“你以为是他吃么,程三娘家没得糖?那是给千千带的。孩子越大越不好管,还是不要让他们见面的好。”

她不许辰哥与千千亲近的主要原因,程慕天并不晓得,但他却赞同道:“极是,千千哪里配得上辰哥,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你管得对。”小圆见他和自己是同一战线,十分高兴,与他边走路,边讨论孩子们的前程与婚姻,不知不觉走完了巷子,来到甘家门前。

程三娘已在大门口等着了,见到他们一家子,连忙迎上去,第一句问的是:“辰哥怎地没来?”小圆答道:“那孩子是个书痴,非要去书院,拗不过他。”程三娘脸上掩不住的失望,欲张口讲些甚么,最终还是没出声,默默将他们迎了进去。

小圆只当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问道:“甘老爷与甘夫人何在,咱们去行礼。”甘十二捧着装蟋蟀的竹笼子出来,道:“我娘去访旧友,我爹趁机带着我二哥逛勾栏院去了,哥哥嫂嫂先来瞧瞧我的蟋蟀?”午哥欢呼一声扑上去,取下腰间的银丝笼子,道:“三姑父,我与你斗。”程慕天沉了脸道:“就晓得顽,读书怎地没见你这般用心?”小圆轻轻拉他道:“又没得孩子陪你顽,他不斗蟋蟀能作甚么。”话音刚落,就瞧见个比午哥高一头的男孩子从屋里跑出来,追在甘十二后头高喊:“等等我。”

程慕天笑道:“孩子倒是有,全凑去斗蟋蟀了。”小圆问程三娘道:“那是你家二哥的儿子?”程三娘摇头:“二哥孩子们没有带来,那是二嫂娘家的侄子。”小圆笑道:“生的倒是壮实。”程三娘没有作声,倒是屋里的甘家二嫂听见,笑着走到门口:“这是十二弟妹的娘家嫂子?”程慕天见有女客,打了声招呼,看甘十二他们斗蟋蟀去了。

甘家二嫂,大概是因为小圆赞了她的娘家侄子,对她分外热情,挽着她的手将她迎了进去,倒显得程三娘是个客。小圆边吃茶,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甘家二嫂,只见她旁跪着一群莺莺燕燕,数了数,足有四五个,暗道:“甘家的船想必很大,千里迢迢地,不宁带一堆妾来。

甘家二嫂也在打量小圆,见她身后仅有一个丫头,穿得倒是不差,便问道:“这个是通房?”小圆笑道:“快些打住,她已是许了人家了。”甘家二嫂奇道:“你这出门,怎地没得妾服侍?”小圆如今一人独大,也不怕有善妒的名声,道:“原先也有个把,瞧不上眼,卖掉了。”

甘家二嫂暗暗佩服,瞧了瞧她身旁坐着的程四娘和蕊娘,问道:“这是你两个闺女?”

程四娘见她乱了辈分,忙插话道:“大的是我妹妹,程四娘;小的才是侄女,蕊娘。”甘家二嫂从一个妾手里接过两对镯子,递过去道:“不是甚么好物事,拿着赏丫头罢。”小圆命她们二人谢过甘家二嫂,将那镯子接了,再交与身后的奶娘。甘家二嫂想起方才送千千镯子时,那孩子接过去就直接套在了手腕上,相比面前这两个,好生无礼。她细细将蕊娘瞧了瞧,见她模样生得好,坐得又端正,真真是越看越爱,可惜同她的娘家侄子年岁隔太远,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甘家二嫂与闲话了几句,又欲同程三娘搭话,程三娘却不大愿意理她,抢先开了口,问的却是小圆:“嫂子,昨日晚上你使人捎信来,说要让四娘子在仿生花作坊做活儿?”小圆点了点头,道:“可使得?”程三娘笑道:“自家妹子,有甚么使得不使得的,只是她吃得了那个苦?”小圆微微叹气道:“她自己选的路,别个帮不了她。”甘家二嫂惊讶于她家小娘子还要上作坊做工,问了几句,得知是庶出,没得嫁妆,还不愿与人做妾,连连摇头,直称她的苦日子在后头。

过了一时,甘老爷与甘夫人一同回来了,程三娘起身去迎,奇道:“不是一起出门的,倒是一起回来,真真赶巧。”哪里是巧,那是甘老爷机灵,特特派了心腹小厮与甘夫人的贴身丫头暗通消息,甘夫人那里一起身,他这里便撤出勾栏院,带着二儿子去与甘夫人碰头,称是特特来接她的,哄得甘夫人心花怒放。

老两口本是心情大好,进门却不见甘十二,四处一找,却发现他带着一群孩子在斗蟋蟀。斗斗蟋蟀本也没甚么,顶多安个玩物丧志的名头,但甘十二今日运气背,甘老爷来到他身后时,他正在向午哥吹嘘当年英勇逃避科考,写信糊弄家人的事体,甘老爷将这话听了个一字不差,气得胡子乱抖,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大骂一声:“逆子。”

程慕天怕气坏了老人家,忙上前劝说,将他搀到了厅中坐下。甘夫人听说甘十二赖在临安是想继续逃避科考,糊弄双亲,亦是恼怒非常,她生甘十二的气,却不骂甘十二,只把程三娘叫过来责备:“十二贪玩不上进,你不帮着劝,还哄着他留在临安不归家,有你这般做媳妇的?”千千听得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祖母骂她最亲的娘亲,上前赶甘夫人道:“你走,这是我们家。”

甘夫人大动肝火,厉声道:“既生不出儿子,又教不好闺女,留你何用?”程三娘将千千护在身后,低眉顺眼道:“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娘千万息怒,别为媳妇气坏了身子。”

程慕天听甘夫人是想休掉程三娘的意思,心一急便要起身,小圆忙按了他一把,悄悄朝甘家二嫂那边指了指。

果然,甘家二嫂站了起来,走到甘夫人身旁,递过去一盏热茶,笑嗔:“娘,你以为天上的媳妇个个都似你一般能干?我在娘跟前学了这些年,还只学了些皮毛呢,依我看,娘把十二媳妇带回泉州,让她在你身边待些日子,自然就懂事了。”

这番话连吹带捧,且没伤着程三娘的面子,小圆暗自佩服,怨不得甘家二老出行,只带了老二一家,果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甘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下来,拍着甘家二嫂的手道:“还是你细心,确是该让他们回泉州了。”甘老爷点头附议:“我看十二这样子,科考是无望了,随我们回去也好。”

甘老爷与已逝的程老爷交好,很给程慕天面子,便问他意下如何,程慕天自然是只有点头的。小圆巴不得甘十二一家赶紧带着千千,撤得越远越好,笑道:“三娘子虽是程家闺女,可进了甘家门,就是甘家人,在哪里住,自然是听公婆的安排,哪里有我们娘家哥嫂插嘴的人分。再说侍奉公婆,本就是做媳妇的本分,她能到婆母跟前伺候着,那是她的福气。”

甘夫人听了这番话,深感她是个可亲可爱的,便向她倒苦水道:“你这小姑子也还算好的,只是多年来未能给十二添个儿子,还不许他纳妾,实在是不像话。”小圆绝口不提纳妾之回事,只道:“她日夜在仿生花作坊劳作,不得歇息,生养难免艰难些,待得到了泉州,有甘夫人帮她细心调养,生儿子指日可待。”

甘夫人还欲提妾的事儿,甘家二嫂在她耳边悄声道:“这也是个屋里没得妾的。”甘夫人人老成精,一听这话,就明白这话题不好再谈,好在儿子马上就要回到自己身边,纳几个妾,还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说了算。

甘家二嫂见她脸上带了笑意,又附在她耳边讲了几句。甘夫人微微点头,问程三娘道:“你二嫂的娘家侄子,你可见过了?我看那孩子不错,千千也不小了,待得回泉州,就把亲事订了罢。”程三娘甚么都可以答应她,唯独闺女是她的底线,忙道:“千千才七岁,不用着急。”

甘夫人见不得她忤她的意,脸色又变了:“不过是定个亲,又没让她现在就嫁过去,你慌甚么?”程三娘当然是慌的,甘家二嫂的娘家侄子,模样虽不错,可家中一无所有,若真结亲,怕是连聘礼都要甘家二嫂资助。她将千千捧在手心里养了这么大,哪里舍得让她去穷人家受苦,那头,摇得好似拨浪鼓。

甘夫人根本就没把她的意见放在眼里,扶了甘家二嫂的手站起身来,道:“我累了,老二媳妇扶我进去歇息罢,待得回了泉州,叫你娘家哥哥请媒人来换草贴。”

程三娘眼睁睁瞧着他们进去,急得哭起来,又去求甘老爷,可怜甘老爷哪里做得了主,叹了口气,跟着甘夫人进去了。她想去寻甘十二,甘十二却被甘老爷下令关了起来,不许任何人相见。这要是到了泉州,就是他人的地界儿,千千的婚事,便只能由着祖母做主了,程三娘着急上火,团团乱转。

小圆见她家家务事终于完结,拉了程慕天一把,起身告辞。程三娘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紧拽住她的手,不肯放她走,求道:“嫂子,把我家千千许给辰哥好不好,他们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咱们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小圆用力掰开她的手,问道:“你二嫂的娘家侄子哪里不好了,竟让你视他为洪水猛兽。”

程慕天帮腔道:“我瞧着很不错,你们又要回泉州了,将女儿嫁在近前,时时能看见,多好。”程三娘急道:“他家穷,哪里养得活千千。”小圆气道:“你嫌他家穷,我还嫌弃你家穷哩,与你讲过多少回,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你为何偏要苦苦纠缠不放?”程三娘呆住了:“嫂子,你真是嫌弃我家穷?怪不得你只爱八哥,不爱我们千千。”

小圆晓得与宋人讲近亲结婚的危害是讲不通的,只好道:“随你怎么讲罢。”程三娘怪他们两口子嫌贫爱富,偏偏程慕天觉得嫌贫爱富是他的优点,道:“哪个说你嫂子爱八哥了,不过是瞧他没有生母,可怜他罢了。他长大后若挣不得一份好家业,照样与咱们家结不了亲。”

程三娘没有心思继续纠缠嫂子是否偏心眼,怔道:“那我的千千怎么办…”小圆还是心太软,忍不住提醒她道:“你家男人是作甚么的,摆设么?他有胆子不尊父命纳妾,没胆子替闺女做主?”程三娘喃喃道:“他被关着…”

“关一时,关得了一世?去泉州前总要放他出来的,棘手的事,交与他办去,你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虽让人佩服,可你自己不觉得苦?赶紧把赚钱的担子转到他身上,你养好身子生个儿子才要紧,不然有你的苦头吃。”小圆教导了她一番,与程慕天领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她突然想起,她才拒绝了程三娘,难免让她心生怨恨,那把程四娘放在她这里做活儿,是好是坏?

程慕天瞧她脚步越走越慢,笑问:“可是在担心三娘子在四娘子面前讲你的坏话?”小圆被他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孩子们在跟前呢。”程慕天叫过阿彩,吩咐她去将程四娘唤来,一同回家。小圆惋惜道:“还想把她放在这里锻炼锻炼的。”程慕天抱起蕊娘,对她道:“你娘犯傻了,三姑姑的仿生花作坊又带不到泉州去,到时还不是她这个股东照管,自家的作坊,想怎么锻炼你四姑姑,就怎么锻炼。”

小圆瞪了他一眼,暗道,有话便直说,有必要在闺女面前奚落我么。

蕊娘还以为锻炼是甚么好物事,抱住程慕天的脸亲了一口,软声道:“爹爹,我也要锻炼。”程慕天忙道:“你怎么能去,爹爹舍不得…”

他当着人面,在娘子跟着装古板,怎么到了闺女这里,全变了样儿?小圆纳闷抬头,眼角瞥见程四娘眼里的一丝羡慕,她强忍住上前抚慰的冲动,装了没看见,只与嫡亲的三口儿说笑,心里却满是苦涩,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第二百章 棒打鸳鸯

柜子顶上,床脚,抽屉,书包,书…小圆站在辰哥房内,指挥着几个丫头婆子翻箱倒柜。蕊娘拉了她的衣角:“娘,糖还能藏在书里?”小圆牵着她的手去翻桌上的《诗经》、《论语》,道:“谁晓得呢,你二哥看着老实,花花肠子不比你大哥少。”

余大嫂带着几个下人把一大包糖呈到小圆面前,问道:“少夫人,这些糖如何处置?分给午哥和蕊娘吃?”小圆笑道:“他们每日都有份例,给他们吃,也要将牙坏的旧,再变成个小胖子了。”

她朝外望了望,看见午哥在院子里头,便唤他过来,让他把糖带去下人院子,分给那些平日里吃不到糖的孩子们。

蕊娘出得门来,见富贵娘子躺在院中晒太阳,走过去摸了一把,胖乎乎的全是肉,便将它费力抱起,带去与辰哥一同跑步。猫哪里是肯听话的物事,一放下地就满院子乱窜,蕊娘跟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也算是锻炼了一回身体。

辰哥在小圆的监督下早晚跑步,每天只许吃一块糖,几天下来,居然小有成效,原本圆圆的脸,开始显了下巴。小圆打趣他道:“看来出不了几日,咱们家就要多个翩翩佳公子了。”辰哥的性子像足程慕天,听了这话,脸立时就红了,偏还挨在小圆身旁不肯走,磨蹭了半日,问道:“娘,三姑姑一家真要搬去泉州?”

小圆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搬去,是搬回,你三姑父本就是泉州人,在临安乃是客居。”辰哥不知那日小圆断然拒绝了程三娘的提亲,大着胆子又问:“那千千也要跟着去?不能将她留下?”

一听他提这个,小圆心头的火气就上来了,反问道:“她不跟着父母走,还能怎地?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个留法?”辰哥的脸愈发红起来,但却没有退缩的意思,小声道:“若是娘同意,我可以娶她。”

“我不同意。”小圆语气十分不善,“你同她是亲表兄妹,若是成亲,谁晓得会不会生出个傻子来。”辰哥不理解这样的解释,辩道:“天下中表亲众多,生傻子的却在少数,再说,就算不不是中表亲,也有生痴儿的呀,这同表兄妹,并无甚么关联。”小圆气极,书院为甚么不教教何为概率,难道要为了这个“少数”,去冒一回风险么?其实她另有拒绝辰哥的理由,却不愿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嫌贫爱富”,只道:“千千没念过书,没学过管家,没学过算账,这样的女孩子,进了我们家的门,让人瞧不起。”辰哥道:“三姑父和三姑姑也曾教她认了几个字,并不是大字不识,她还会绣花儿,会…”

小圆今日被她接连反驳,气得直拍小几,总算吓得辰哥闭了嘴。她在管儿子的事上缺乏能耐,只好将程慕天请了过来,揉着太阳穴道:“你儿子要娶千千,我说服不了他,怎办?”

程慕天看了看神色恭顺,眼里却倔强无比的辰哥,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十几年前,程老爷以庶出、无陪嫁之由,拒绝替他向小圆提亲,他亦是这般恭敬地半垂着头,嘴里却说着非她不娶,在挨过了几次鞭子,几顿板子后,终于逼得程老爷让步,使了媒人去何家。小圆虽是庶出,却能算会写,将两个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自挣了陪嫁带过来,让挑剔的程老爷也无话可讲;千千哪里能与她相比,既无礼数又无气度,虽然还算懂事,但在大宅院里当家,靠懂事能顶甚么用?程慕天从回忆到沉思,从深思到现实,出声道:“百事何为先?”

辰哥欠身答道:“百事孝为先。”程慕天又问:“你违抗父母之命,欲强行求娶千千,可是不孝?”辰哥不敢接话,一个人,若被认定是不孝子,不论作甚么都是要受人唾弃的。他见程慕天将“不孝”二字都搬了出来,心底一丝一丝生出绝望来,紧咬着下唇,动作僵硬地作了个揖,退了出去。

程慕天向小圆道:“你与他讲甚么道理,你说,他听,如此简单。”小圆还是愁眉不展:“他可不是午哥,大大咧咧甚么都放得下,得想个法子让他彻底死心才好。”程慕天道:“千千马上就要去泉州了,千里迢迢的,他不死心又能如何,顶多伤心些日子罢了。他今年才八岁,离成亲还早着呢,这么些年的时间,还不够他来忘掉一个人的?”小圆点头笑道:“是我着急,竟忘了他们要去泉州了。说起来,辰哥为何总惦念着千千,还不是因为周遭没有别的年龄相仿的女孩,不如咱们想些法子,让他多接触几个?”

大户人家的小孩子,都养在二门后,岂是想见就见的,程慕天扫了她一眼,道:“相媳妇时才能见。”他也担心辰哥继续误入迷途,便道:“他不能见,你却是能见的,何不与些娘子们多走动走动,替辰哥挑个好的?”深宅大院,诸多不便,便不如小门小户自在,小圆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半个月后,甘老爷的勾栏院,背着甘夫人也逛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带了甘十二一家回泉州去。甘十二辞了玩具店的活儿,同程三娘两个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发现他们的家当少得可怜,几乎全能打包打走,只有这个三进小宅和仿生花作坊放心不下。

程三娘还有些不死心,特意挑了辰哥放假在家的日子,借着要与小圆商讨仿生花作坊的事体,带了千千回娘家来。小圆一见千千打扮的花团锦簇,就晓得程三娘安的是甚么心思,她与余大嫂打了个眼色,后者马上悄悄退了出去,将两位小少爷送去了金家耍。

程三娘上回得了小圆的教训,这次不敢再贸然提辰哥,只借了正在描红的蕊娘扯闲话。恭维道:“嫂子将蕊娘教得好,这几个字写得极秀气。”小圆谦虚道:“写着顽呢,将来能记几笔帐便得。”程三娘愣道:“还要教算账?她又无须跟我似的操持生计。”小圆笑道:“你以为嫂子是光靠一张嘴管家的么,家里家外的事,甚么都得懂,不然就要让人拿捏了去。”程三娘本是想借蕊娘引出辰哥的话题,却不想被这话听住了,她想了想自己对千千的教育,感叹道:“蕊娘真真是辛苦,我们千千每日里只学绣花和织布,已是成天喊累了。”

小圆笑道:“蕊娘也不辛苦,女工一事,我只要求她能绣几朵花儿便成,至于织布,更是不用学,她将来是要当家管事的,学那些没有用处。”不论甚么,都是不怕夸,只怕比,程三娘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开口道:“嫂子此话差矣,我在家时候学了女工,嫁到甘家,不是一样把家里管得妥妥当当?”

小圆暗笑,她那小宅子,通共不下十个下人,进帐开支都在一个本子上,那也能叫管家?她过惯了小日子,但泉州甘家可是富贵不下程家,等到她进了大家庭,就晓得今日的话是多么可笑了。

程三娘见小圆垂首不语,还道她是认同了自己的话,便继续深入话题道:“儿子可不比闺女,将来娶的儿媳,要是与自己不贴心,恼火着呢,嫂子,你说是不是这理?”

小圆看出了她的循序渐进,十分想把她赶出去,又不愿在她临行前还闹翻脸,只好耐着性子点了点头。程三娘欢喜起来,道:“千千是你的亲外甥女,有谁比她更与你贴心?”

是甚么让知进退的程三娘变成了牛皮糖?是生活的担子太重?是对女儿的爱太深?小圆恍惚间觉着不大认识面前此人,讲出一句让程三娘刺心的话:“自然有比她更贴心的,我娘家并不少内侄女,我三哥也快任满回临安了…”

为了让程三娘死心,小圆故意装出一副向往的模样,凝望着窗外,抄手游廊下挂着几只鸟笼,养着几只肥鸟,惹得比鸟更肥的富贵娘子跃跃欲试…程三娘锲而不舍地在耳边唠叨,直到富贵娘子累趴下,小圆的脖子变僵硬,她才醒悟到自己是没有希望了,于是绝口不提仿生花作坊的事体,牵了千千的手,满怀不忿地离去。

蕊娘见她告辞,忙将小圆拉到软塌上躺下,用软软的小手帮她捏脖子,嘟着嘴道:“三姑姑再不走,娘的脖子就偏了。”这么个小人儿,居然瞧出端倪来了,小圆惊奇问道:“你怎么晓得娘是在敷衍你三姑姑的?”蕊娘伏下身子,将小脸贴到她的脸上,道:“娘不是说过,若与人讲话超过三句她还不应答,就不必再讲了,她定是不想听。”

“小人精。”小圆搂过蕊娘亲了一口,又与她讲些亲戚间的恩怨纠葛,分析是非对错,为她将来的婆家生活打基础,暗暗感叹,到底是亲生的,不用忌讳甚么,若换了程四娘那里,这些话如何敢讲,一个不慎就被传作了挑拨是非的长舌妇。

第二百零一章卖菜的素娘

小圆也是被程三娘闹腾的,竟没有想起仿生花作坊的事儿来,直到他们回了泉州,宅子卖给了牙人,她才记起,程四娘还没着落呢,总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娇养在家里,遂使了人去打听。

去的人还没回来,阿绣先来了,禀道:“少夫人,丁姨娘总不能一直关在柴房,送到庄上去做农活罢。”小圆慢慢摸着镶在袖口的皮毛,将蕊娘唤了进来,问她道:“丁姨娘险些将你四姑姑卖掉的事体,你也是晓得的,你认为该如何处罚她?”蕊娘翘了嘴巴:“四姑姑也不好,借了我的钱不还。”小圆笑道:“待她做活儿赚了钱,你向她讨去。”蕊娘高兴起来,问道:“丁姨娘是妾呀?”小圆点头:“是你祖父的妾。”蕊娘想也没想就轻松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既是妾,不怪了,就卖掉。”

小圆笑起来,向阿绣道:“原来是我糊涂了,还不如孩子明白。”阿绣会意,出门寻了人牙子,将丁姨娘卖作了一个老妈子。

小圆有意让蕊娘学着点,便取了个小算盘让她坐到旁边拨,一起等着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不多时,有人来回报,称,程三娘的宅子虽空了,但仿生花作坊还在原处,牙人天天来催他们搬地方,但薛家大嫂二嫂却无钱拿出来另租场所。

小圆微微颔首,原来是交与了薛家两位娘子,三年前薛家分家,那二位没从陈姨娘处捞到好处,如今连房子都买不起,哪有钱办作坊。她吩咐阿彩道:“去问问薛家大嫂二嫂卖不卖作坊,价钱几何。”

阿彩领命而去,不料薛家那两位娘子,把对陈姨娘的怨恨转嫁到小圆身上,将价钱抬得高高的,一副我就是要宰你的嘴脸。小圆听说了情况,笑道:“钱再多也不能被人宰一刀,她们既然没有诚意要卖,也只得罢了,我另开一家。”

程三娘仿生花作坊的经营模式,还是程慕天教与的呢,小圆要再开一个,真是再简单不过。她将阿绣唤来,把她现领的差事交与旁人,任她做了作坊管事,教她如何进货,如何销卖,如何雇人。

阿绣原本就替她管过生意的人,一点就通,按着她的吩咐,准备将最后一道院子隔断一半,对外另开一个门,用作做花的场地。她想着程四娘还在最后一进院子住,就禀明了小圆,让她挪出去几天,待院墙砌好了再搬回来。

程四娘重回程家后,轻易不敢出房门,这次借了搬屋子的机会,悄悄寻人打听丁姨娘的下落。丁姨娘被卖的事,小圆并未叮嘱要瞒着,被问的婆子便照实回了她。程四娘听了这消息,险些晕过去,死死抵住夹道的墙壁才站稳了。她跟着钱夫人住时,要不是丁姨娘护着,早就被折磨死了;那个辛苦生她,护全了她性命的生母,居然被卖掉了!她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发软,那婆子见她神色不对,忙上前扶了她,欲送去房里。

程四娘却强撑着道:“送我去嫂嫂那里,我要问一问,我姨娘究竟被卖去了何处。”那婆子心道,卖人不都是一样,天南地北,凭各人运气,她怕把程四娘气出个好歹来,不敢讲出口,只好照了她的吩咐,将她扶到小圆跟前。

小圆正在听阿绣讲纺生花作坊的事体,并未朝她这边看,她如今不敢造次,再心有不满,也只能等着。小丫头捧了一盏茶放到小几上,轻声道了个“请”字。程四娘摸了摸盏壁,触手光滑,乃是个上等精品建窑黑釉兔毫盏,端起来浅啜一口,芳香浓郁,却是她从未喝过的品种。她见小圆忙碌,有心从阿彩这里套话,便问她这茶的名字。

阿彩不答她的话,却取了张茶方,念道:“孩儿茶末和茶各一两,檀香一钱二分、白豆蔻一钱半劳动力、麝香一分、砂仁五钱、沉香两分半,冰片四分,再加甘草膏与糯米糊调和成茶饼。”程四娘纳闷道:“我不过问个茶名,你念这一串子作甚?”阿彩道:“这是香茶,少夫人费了不少功夫,才寻了个点茶高手来,调了这一盏子茶。”

程四娘奇道:“嫂嫂不是不吃这样的茶的?”阿彩道:“哪里是少夫人要呼,这是特特为四娘子准备的。少夫人说了,四娘子将来去了婆家,少不得要随婆母的口味,吃古方调和的茶水,不如现在就吃起来,免得到时候口味难调。”

程四娘望着手中的茶水,喃喃道:“嫂嫂…想得如此周到…”她一口一口将茶水饮尽,待到小圆忙完,问她所来何事时,她已不想提丁姨娘一事,起身行礼辞了去。

小圆诧异道:“特特跑来等了我这一会子,怎地不说话就走了?”阿彩微微笑道:“大概是想念少夫人了,过来看看。”小圆自然不相信这个说辞,但也未再追问。

几日后,院墙砌好,仿生花作坊开了起来,薛大嫂薛二嫂的那个作坊,搬到了一个偏僻的位置,也还在继续经营,但小圆没有手软,仗着本钱雄厚,支支花都卖得比她们便宜,没出半个月就挤垮了她们,从此垄断了小半个花铺的供货渠道。她做这一切时,都将蕊娘带在身边,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听不听得懂,时常问她几句,点拨她几下。

待到一切进入正轨,蕊娘继续上她的富家小娘子培训课程,程四娘开始进作坊做活。她是手巧的人,学起做仿生花来并不难,难的是要成日坐在桌子跟前,只有吃饭睡觉上茅厕才能歇息片刻,而且作坊实行的是计件制,超过限额有奖,完不成就只能领一半的工钱。她本来只抱着学习的态度,没将那几个工钱放在心上,不料自从进了作坊,小圆就断了她的月钱。头一个月下来,她只赚了一半的工钱,穷到连胭脂水粉都买不起,她去找小圆哭诉,小圆却称,做活儿的妇人,不兴涂脂抹粉。她哭哭啼啼又做了半个月的工,渐渐习惯起来,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拿凉水抹几把脸,简单梳个发髻去作坊,中午就与其他雇工吃一样的饭菜,一直忙到天黑才落屋。

转眼要过年,山里送了羊肉和笋子过来,小圆怜惜她吃了一个多月的苦,便使人唤了她来,一同吃个饭。蕊娘还惦记着找她讨钱,低头看到她指间的薄茧,想了想,没有吱声。程慕天夹了一些块薄如纸的羊肉到火锅里涮了,沾了酱料放到蕊娘碗里,轻声催促:“快些吃,吃完爹爹带你上街办年货。”小圆碰了他一下,朝两个儿子努努嘴,程慕天又烫了一块肉,夹到她碗里,道:“男儿顶天立地,还消我夹菜?”小圆正欲反驳,午哥已将一块肉放到程慕天碗里,道:“哪敢劳动爹,该我孝敬你才是。”说着又给小圆夹了一块。程慕天和小圆相视而笑,这个大儿最皮,却也最讨人喜欢。

程四娘端着碗默默吃着,觉着自己是个局外人,突然听得小圆一声问询:“就要过年了,吃罢饭,四娘子过年挑几块料子,叫针线房与你做两套新衣。”程四娘问道:“可是要从我的工钱里扣?”小圆本没这个想法,听她这一说,再细细一思量,便点了点头,道:“也不为难你,预支下个月的钱罢。”程四娘掂量了又掂量,摇头道:“我的旧衣裳还没穿遍哩,不消再做,多谢嫂嫂费心。”

程慕天赞道:“这才是小门小户过日子的样子,将来嫁入寻常人家,好讨公婆喜欢。”程四娘无意得了哥哥的夸奖,惊喜冲淡了没新衣穿的伤感,觉得碗中的饭格外香甜起来。

小圆看着她勾起的唇角,若有所悟,一样东西,给与的多了,得到的太容易了,反而不被珍惜,就像程慕天这偶然才得一见的赞扬,片刻让她喜悦起来,若换掉了她去讲,定然没有这效果。

饭毕,程四娘惦记着做工,赶去了仿生花作坊,小圆带着三个孩子回房,与他们一人挑了两块料子,又唤针线房娘子来量尺寸。孩子们急着随程慕天去办年货,好容易耐着性子让针线房娘子忙完,一个个拔腿就朝外跑。

午哥跑得最快,率先出了大门,大走了两步,便见三丈开外蹲着个女孩儿,一身粗布衣裳补丁摞补丁,脸上冻得红红的,隐约还能瞧见用头发遮住的冻疮。辰哥紧随其后出来,见他看得专注,问道:“哥哥瞧甚么呢?”午哥指了那女孩儿与她看,问道:“你看她像不像素娘?”他们去年秋收时才去过庄上,辰哥瞧了几眼,也认了出来,点头道:“可不就是她,怎地跑到咱们家门口卖菜来了,让娘看见,又要骂你。”午哥捶了他一拳,道:“她卖她的菜,娘为何要骂我?倒是你念念不忘千千,让娘晓得,揍你个皮开肉绽。”

素娘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朝这边望了望,惊喜唤道:“午哥?”午哥摸了摸鼻子,走过去道:“去门房烤烤火罢。”

素娘“哎”了一声,半躬起身子,欲去背那个比她人还高的菜筐子,试了几下,却没背起来。午哥忙唤了门上的小厮过来,叫他们把菜搬到厨房去,向素娘道:“你的菜我买了。”喜哥嘴里含着糖,从旁边钻出来,数了钱与她,大方道:“不用找了。”

辰哥嫉妒喜哥总吃糖,却又不坏牙又不长胖,便挑他的刺儿道:“价都不曾问,说不准给少了,还叫别个不用找呢。”喜哥回嘴道:“我常跟着我娘买菜的,自然晓得价钱,只有多的,没有少的。”这两人开始斗嘴,一路斗到了车上去,单把午哥和素娘留在了原地。

程慕天抱着蕊娘出来,见到这情景,想出卖唤午哥,又想看看他如何行事,便将蕊娘送上车,叮嘱孩子们别吵闹,自己则悄悄走到一株树后,躲着偷听。

午哥低头,见着了素娘一双露着脚趾的单鞋,叹了口气:“快去烤火罢,叫婆子找双好鞋与你穿,就说是我吩咐的。”素娘欢喜应了一声儿,却没挪步,只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午哥答道:“去街上随便转转,看看热闹。”素娘瞧了瞧那辆大车,垂头道:“我还没逛过城里的街…”午哥不经意的皱了皱眉,没有接口,转了话题,问道:“从山里到这里,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小半天时间呢,你何时来的?”素娘双臂交叉搂了搂紧,打着哆嗦道:“半夜里赶路,天未亮就蹲在这里了。”午哥又问:“你一个人来的?”素娘落了泪,答道:“我跟家里的老伯一起来的,他说天冷,先去街上吃两杯…”

午哥明白了,必是杨家派了个老奴带着素娘来卖菜,那老奴却欺主,单留了素娘在这里守着,自己溜去喝酒了。半夜赶路,清晨卖菜,穿得又这般单薄,应是很苦罢,他忍不住又叹气,问道:“吃饭了不曾?”素娘摇了摇头:“两顿没吃了。”午哥欲唤门上小厮,想了想,还是走进去叫了个婆子出来,让她领素娘去换身衣裳,吃个饱饭,再送她几个钱做路费回家——虽然素娘手上有卖菜的钱,但他晓得,那是不能动用的,不然就要的挨杨夫人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