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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东宫依旧沉默不语。

娥皇迎出来,远远见得他碧色衣裳,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说不出也不能问。她见得随行之人俱是惊恐万分,李从嘉看她出来,停在前面。

娥皇上下看他,突然问,“今日不着官服?”她虽未曾出去亦听闻得不少,花行街起火却又不敢声张,纵火之人恐怕便是北朝之人,今日若是当真着急也该是去政事,他清清淡淡地披着碧色衣裳就能去见的人,是谁?

何况一直都传闻,吴王此番态度极其倨傲怠慢,朝中上下怨声载道。

他有恃无恐。

娥皇应该问他外面如何,问他因何起了火。话到了嘴边还是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去见了谁?

李从嘉同样望她心里瞬时千万个念头,手在袖间紧紧握着小小一方乐谱。见得她问却摇头,半晌看娥皇的眼睛,他满满遗憾。

“娥皇,下次煎药,记得别用琉璃碗,易凉。”

娥皇愣住,不解地开口,“凉?”

“药凉了…便更苦了….”他转身往书房走,不肯再多说些什么。

他想她放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信他。

她想他穿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骗她。

总之他仍旧笑着侧身而去,极是有趣般地想起那碗药,果真是她端来的,若是流珠或是下人,必不会惯常的奢华性子用个精巧绝伦的琉璃碗。

何苦呢,你说便好了。

李从嘉颓坐在书房之中,将那谱子扔在岸上,想完又觉得自己真可笑,她就算是说了自己也要出去,凤凰台的例子在先。

所以谁也别去怪罪谁。

撑在案上想那火光。

全都烧尽了,什么都不剩,回到宫里四下安静,李从嘉开始觉得腕子顿挫之后的痛。

他翻过手来细细察看,翻开些皮肉,还不至于有其他伤损。桌子上陈年的残谱依旧还有长时间后卷曲的形状,恰能围成一个环,死死地扣住三个人。

赵匡胤,还不如杀了我。

叹流年忆流年,皓雪霜华不堪问苍天。千载太虚无非梦,叹尽河山终究也不过是一曲无声。

得了这谱子又还能如何呢?

佛语云,有漏皆苦。我道是,蛱蝶成对,我道是,燕子双飞,观花魂鹤影轻舞,总叫凡心慕。

翻天覆地之后,北国风云依旧。

午后忽如其来天色阴沉下来,赵光义于佛堂之中见得像是要下雨,起身出来便准备关上门回去,推开门却见得石阶上坐着一个人。

“云阶?”

她安静地坐在门前却一声不出,赵匡胤算算时辰,自己进来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却完全不知,赵光义走过去坐在她身侧,看云阶脸色倒也没什么异样,放下心来,“今日无事?”

她点头,微微笑起来,“在秋阁里也是闲坐,本想来看看大人,却见得进了佛堂,又不好讨扰。”

“这又何妨,我也不过是习惯而已,坐了很久么?”

云阶摇头,“也是刚刚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江南江北送君归

她点头,微微笑起来,“在秋阁里也是闲坐,本想来看看大人,却见得进了佛堂,又不好讨扰。”

“这又何妨,我也不过是习惯而已,坐了很久么?”

云阶摇头,“也是刚刚过来。”

赵光义突然离近些端详,突地笑出来,“眼睛分明是肿了…….”许是她自己觉得不雅,用些淡粉细细遮了,若不是细看确是看不出来,“夫人又责难你了?”

“无非仍是旧话,也谈不上责难。”云阶有些不好意思。

赵光义颔首,“她无非是不愿看你受苦。这也是人之常情。”

云阶觉得心里的话能够让人懂得确是件幸事,每次过来坐坐便能觉得安然许多,她目光停在那镯子上,“你大哥很在乎你。”

赵光义却突然侧过脸去,“在乎?”

云阶刚想说赵匡胤数年以来一直都不肯放弃搜寻关于他下落的信息,却突然发现了些什么,她心里疑惑不由伸出手去,刚要触及那镯子又发现自己过于失礼,急忙地收手,赵光义只当她好奇,也便伸过去,“无妨,你想看?”

云阶语塞,不经意地瞥见那镯子上的花纹有些异样。

树影微动,云阶奇怪地看那镯子,“这纹路……”

赵光义手里原本捏着几只奇异草茎,这时无聊地摆弄着,听得她说镯子便顺势看去,并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幼时胡闹罢了,也忘了上面雕的是什么,或许是……”他仔细看看,“简单的竹纹吧。”话刚说完却也愣住,手里的镯子恰好转到刚刚对于云阶那一面,木头上原本好好地纹路突地缺了一块,像是被什么削去了一丝,竹茎中部便无端地空缺了小小一笔。

他是真的不曾注意,两只镯子原本是一样的纹路,有同样是十几年钱的旧物,带着经年沉淀下来的暗哑色泽,若不是刚好的角度,上面遍布着细密的雕纹哪里看得出来。

赵光义眼光一动,他看云阶有话想问又不开口,便知恐怕出了纰漏,故意自然地放下袖子,“十几年了,我自己都忘记当日大哥如何教导,再让我重再雕一次恐怕便全忘记了。”说完低头笑起来,重又看她,“我大哥以前常拿这个哄我。”

云阶想也不想,她不曾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这镯子可是他那一只?”

赵光义沉默,半晌问它,“你看得出分别?”

云阶有些抱歉的神色,“我…….那竹纹是我早年有次不慎刮掉的,那年我闹着让他教我剑,可是爹爹不许何况他也不愿,我当日拿着剑胡乱地生气,不小心就划了他的镯子,你大哥当时生了很大的气。”

赵光义有些不安,仔细想来又觉得此事纵使让她知道也无妨,面色极是平常,“我与大哥互换,这本是为了助它。”他的那只镯子里后来被自己暗中改造,挖空了内里,藏入了极珍贵的物品,却没想到赵匡胤得了珍宝随意送人,那便已经是后话了。

云阶颔首,“你们的事情云阶也不懂,不过是好奇罢了,大人别放在心上。”

赵光义觉得四下起了风,天色阴沉,看她穿得一件纱衣略显单薄,不放心地开口,“佛堂僻静,别受了凉,不如回去吧?”

云阶却摇头,“回去凌儿愤愤不平,娘又还是执意催我应下婚事,云阶一时不得安静,倒不如在这里坐坐。”

“北风干燥,如此时节若在南国,风中亦有花香水气。”不自觉地还是想起金陵的夏,终究算得故乡,纵使他再也回不去。

江南永远会是一种解不开的情结。

云阶很是感兴趣,“几次想要渡江爹爹都不准,云阶早闻江南风光,却一直不曾得见。”风声渐大,云阶发丝轻扬,她伸手去理顺放至而后,带些艳羡的侧脸有女子的温婉美好,赵光义愣愣望她,心下叹息。“若是有幸重游江南,云阶可愿同行?”他本是相知而后并无刻意地随口询问,话说到一半却认了真。

云阶转过脸看他,眼前的男子轮廓明晰却不似赵匡胤一般气势外显,他身上有极矛盾的特质,幽静而坚韧,却不失危险性。

赵光义不是他大哥一般挥刀断水的气魄,他的危险全都在眼角眉梢,口中念着佛经却能让人再也望不穿彼岸。

云阶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是瞬间看他的眼睛格外用心,也便得了极大的宽慰,她点点头,如他一般认真,便像是执迷不悟的同路人,因为彼此都不知方向,所以格外珍惜唯一的光。“好。”

相视而笑。赵匡胤突然想起自己手中的草茎,急急地放入怀中恐它沾了雨水。

天边雷声滚滚,极远之处的云雨呼啸而来,异常迅猛的转变毫无转圜的余地,赵光义刚伸出手去,便觉得落了雨点,“北方天气当真易变,这雨竟来不得丝毫延缓。”

云阶起身拂去衣裙上的清尘,仍是很爱惜自己的女子,看见裙边微微地打结,俯下身子细细整理好,赵光义不动,只看她。“如此,我也能放心,别再做傻事了。”她还顾惜件裙子,一时也不会真的下定决心。

两人谁也未曾注意,赵光义说自己也能放心,而不是大哥也能放心。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还曾记得真心关切另一个人的感觉。只不过连赵光义自己都不曾发觉。

不过是转身的光景,雨竟已经倾泻而下。噼啪打在石阶之上瞬间洇湿一片,云阶素白的衣裳拖在地上很快见了污渍,赵光义不忍,伸手去扶她,“快些下来,雨大了。”云阶望望天色,劈空一道闪电映出荒白庭院,抿着唇慢慢从阶上下来,赵光义刚想说先送她回秋阁去,云阶却先担心起来,幽幽地叹息一句,让赵光义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也不知此时他在何处……他一向不在乎天气,暴雨也是不管不顾…….”

一阵巨大的响雷,云阶终究有些惧意,不由手抖微微掩耳,巨大的轰鸣之音像是随时要劈在顶上,赵光义见她害怕,不由得声音也软下来,“无事,我们快些回去,别走树下。”她不由自主向自己这方挪过来,找广义以手遮于她面上,云阶微微有所触动,“若是他,必不会想到这些。”赵光义遗憾,“可是我也不会值得你在他人面前反复提起。”

唯有雨声,云阶看他,“回去吧。”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入夜,赵匡胤终于踏上北岸土地,不是不遗憾的,却于事无补。

一把火,一支箭,是不是记忆就能全然抹得干净,可他只觉得那把火直烧尽心里去,竟然起了疯狂的念头。

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看你一无所有,那样的李从嘉能不能留得住?

岸边远远见得一间小小茅屋,昏暗光线从中透出,太傅震怒,一行人黯然无声许久,此番下了船,赵匡胤长叹一声,环顾四下,渡口夜晚人声渐远,唯有一人远远地在浅滩处提灯查看些什么,护卫本是过去驱逐,又被赵匡胤挥手制止,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惊扰百姓。看那人身形竟不知自己身份,无所顾忌地在一旁细忙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渊假叹己非

“去时匆忙不曾注意,何曾江边结庐有人居住?”纵是渔户亦居于庐州近郊,路途不远,不会有人深夜独自留在江边,孤冷阴暗,夜晚也不便行舟。正想着,那人像是看见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急匆匆地提着灯往茅屋里奔去,还未曾跑出多远,便被侍卫拦下,大声呵斥。

灰布袍子骤然停下,转身看向赵匡胤这边,见得个个气宇不凡,便要施礼,如此清寒的境况竟还是展扇而待,一贯的南人风范,赵匡胤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心下黯然。半晌忍不住吐出一句迂腐,却分明带些情绪。身后的一行人哄然笑起来,夜路遇上了傻子,一个人在这江边忙碌也不知做些什么。一旁有人忍不住过去逗他,“点检太傅在此!一介布衣还不跪拜!”

阿水明显愣了一下,他便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赵匡胤?昨日他选了江边住下的时候便听白日里的商贩聊起,此人可是当得上功高盖主。阿水忽地又想起自己方才记在船上的数字,唯恐就要忘了,哪里还管什么太傅,微微躬身便急于回去。

赵匡胤见他举动着实奇怪,一时起了意,“夜深风急,你独居于此所为何事?”阿水连连摆手,口里默默地念着那些数字,只想着快些记下来才安心。

身后众人近日接连际遇不公,如今连个小小布衣都敢挥手而去,立时便隐忍不得想要上前拿下阿水,“别是什么南边的奸细混进来,夜黑风高偷偷摸摸…..”

赵匡胤却笑起来,“那倒也真是有趣了,找一个如此痴傻的人来做什么?”他大步上前,向着阿水那间胡乱堆砌成的茅屋走过去。

门口放着数卷粗硬的麻绳,凑近些还能嗅见江水腥咸,赵匡胤伸手使力,见它们缠于木卷上并没有另外的异常之处,一时更是古怪,寻见低矮的门檐就欲进去,不期然就与拿着毛笔跑出来的阿水撞个满怀,阿水惊得连连后退,“你……”

赵匡胤冲他一个噤声的动作,“你一个人夜深却不入城躲在这里做什么?”

阿水回首看看枯木削成的桌案,“我明日早起仍要渡江去采石矶,进了城怎么能行?”赵匡胤忽地拔剑,“你往返南北?”阿水却并不害怕,“不躬身测算怎知江宽几何?”这一句话到让赵匡胤愣住,上下打量他,“你……”

阿水摇头叹气,他眼望赵匡胤身后一江滔天,“不外乎因为长江横绝,故此江南江北才有天然分界,我前日来时突然起意…….”他重新直视赵匡胤,竟毫无些谦卑之意,“如若有一日百万军事渡江如履平地,那这天下版图是否便能重新书写?”

赵匡胤一惊,蓦然刀剑入鞘,刚欲说些什么却听见屋外杂乱的马蹄之声由远极近,而后忽地便是四下哗然。

数人慌乱地向茅屋走来,惊慌地叫嚷。

出了什么事情?

他急着出去,就见汴京加急密报而来,竟闻皇上伤重卧榻数日,暗中急诏其归返。

“圣上伤势如何?”赵匡胤皱眉站于风中,来人单膝跪地顾其左右许久不曾作答,一时赵匡胤心中有数,翻身上马急命所有随行之人连夜赶回汴京。

马蹄飞扬,忽地瞥见那间茅草屋,门前孤灯摇曳,赵匡胤原本堪堪行过,突然勒马而返,冲那在风中摇摆的木门大声喊话,“阁下无论如何切勿放弃,赵某他日定当全力相助。”

茅草铺架的破屋四下漏风,江边风急,甚至那顶上的几许细瘦木梁摇摇欲坠,阿水却连望也不望一眼,悠然自得坐在屋内他唯一能坐的石块之上看自己一卷羊皮图样,上面密密地字迹,仍有些图画,他一一地反复斟酌再三,炭笔勾勒,忽闻屋外噪杂,方才那剑眉之人对自己放出话来。阿水不做任何回应,反复地思量着几个徘徊不去的数字,伸手理好铺散开去纸笔,微微一笑,探身骤然吹熄了烛火。

狂乱的马蹄声立时向着庐州城的方向而去。

一切暗涌而后,天地无声。

李从嘉强撑一日精神耗尽,重又伏在书案上昏昏沉沉陷入梦境,烧退了,心里却似万丈深渊。临渊照水,却看不见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