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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我当生于贫户,嫁于市井,无相无貌,寻一庸常男子,生计奔波也罢,流离失所也好,不知情苦不懂嫉妒。而他无才无能,不通音律亦不懂歌赋,布衣草鞋金钱无物。

但求他指尖温暖。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非对红蔷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

昭惠皇后出殡那一日离七夕刚好还差一月。

李煜未曾出现在任何人眼前,宫闱上下素白凄怆而他穿着一袭浅碧的衣裳跪在佛殿里终日不出。殿外不时有人轻轻过来通传法式进行的情况。殿内的人无声无息,不发一言。不送她,是自知毫无资格相送

许久命人送出一纸悼文,洋洋洒洒字字见血。“天长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胜,悲欢纠纷。缘情攸宅,触事来津。赀盈世逸,乐尠愁殷。沉乌逞兔,茂夏凋春。年弥念旷,得故忘新。阙景颓岸,世阅川奔。外物交感,犹伤昔人。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构屈平虚,亦悯终古…….”宫人诵于城上,天色清明,白幡漫天,三千里亡歌不绝和着李煜的字句。从金陵皇城至入葬之地一路上牡丹遍地,皇上亲自审视,只为她最后的车撵之下不留一寸黄土。

她芳魂傲然而过,牡丹折腰。

同样是那一日的皇城之上,还有多少人记得那女子傲然于九天之凤,轻轻笑,执他的手。彷佛一瞬间这偏安一隅的江南便真成了人间天堂。

多美的人,街坊间的叹息,好好地转眼便剩下陵寝前的嚎哭。

皇宫佛殿之中李煜闭目默然,半晌褪下了那一袭她亲手染就的天水碧焚于佛前,散发着中衣三日不出。

他执意不肯送她。周府惶恐,只当是女儿惹出了什么罪责。不想数日后李煜素衣亲临周府,不带随行,彷佛只是暗中出来逛逛,随意地过来看看。

周府上下仍旧是气氛紧张,周宗跪于庭院之中不知他来意,李煜亲自上前扶起,周宗一时无言,却见得李煜退后三步对自己行起跪拜大礼。

他贵为江南国主于周府之中跪地而拜,惊得一院众人扑倒在地震惊不已。

周宗更是随着跪下,“皇上这是何意,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李煜神色平常,口气极缓“岳丈在上,受此一礼有何不可?”他见得四下无数阻拦,只得重又起身,扶起自己的岳丈,“李从嘉若是一介布衣平民,早就当如此拜见岳丈。”一幕重瞳从始至终望不出些悲喜,“今日便只当我是女婿,不是什么皇上。”

说到底,没人敢逾越真的待他如平民,一时府内悄无声息,李煜摆摆手,便不让任何人尾随,独自信步于周府庭院之中。

这些年过去,那一日初见的场景却总是历历在目,他还记得自己当日所站的廊下,隐隐能够瞥见堂上一隅。

他重又站在那里回望,却只望见祭奠经幡。眼底翻涌不能再看,他回到第一次见她的地方,同样的天气,云卷云舒间过了牡丹的花期,今时今日的李煜一身白衣,依旧重瞳如魅风华万千。

那极清雅的侧脸,微微笑,“在下眼目有异,吓着小姐了?”

彼时心境,李煜忽地动容,日月更替,曾经有人站在这里落纱一笑,而他心心念念誓言至死不忘。

娥皇,你后不后悔?

李煜竟就在这一方故地恸哭呕血,惊得远远看顾的下人尖叫失声。

临走时候,李煜忽地回首,“怎么今日不见二小姐?”周宗被问得一愣,“女英顽劣,命她于房中禁足唯恐唐突圣驾。”

李煜微笑,眼睛看着通往后苑闺阁一条小小竹径清幽,“明日朕便命人接二小姐进宫待年。”

此话一出,算是解了周府的全部的忧虑,皇后的人选便仍是周府的小姐。

周宗皱眉恭送,长长地叹了口气。

汴京荆馆,韩熙载收到江南的消息,皇后薨,已择日入葬。

远远地有人安置好了进宫上贡的一切前来催促,他来不及细想便踏出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回禀,“今日晋王也在,大人小心。圣上极重视他,得罪不得。”

韩熙载却不知见到赵光义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此生的收梢。

一月之后韩熙载归返金陵。

他至未央殿前却从宫人处听闻皇上不在殿中,“从昭惠皇后走后便是如此…….”流珠垂首,“皇上日日于佛殿中闭门不出。琐事一概不理,不过……吩咐过了,如若是韩大人返回,务必请至佛殿。”

韩熙载握紧袖中一封书信,随着流珠去寻皇上。

佛殿之外肃静萧索,此地全然不似其他宫室一般金玉铺地,全然木质院落,仅仅于大殿之外有两位宫人垂首候着,流珠过去轻轻地传话,“进去回禀皇上,韩大人回来了。”声音压得很低,唯恐惊飞了树上的雀儿。

沉重的万福木门无声推开,宫娥素色的衣裙隐于门后,随即很快便又重现,低低地请韩熙载进去。

至那门外,空气中便全是香火气,韩熙载微微皱眉,回首看看流珠,“皇上……心情如何?”他见如此情景只当李煜怕是郁结于心,袖中那握着书信的手一再犹豫。

流珠微微抬眼向内望望,只是摇摇头,便请韩大人进去。

木门重又关上。

韩熙载第一眼望见满室晦暗,重重的玄色宫纱之后火烛明灭,只有正中明黄蒲团分外刺眼。

皇上一身素白的衣裳跪于其上,长发披散却并不凌乱。韩熙载与他身后十步跪拜行礼,李煜并不回头,微微开口:“平身。”

重瞳微微睁开,他慢慢地俯下身去面向正中佛像叩首之后才起身,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身形不稳,韩熙载连忙上前,“皇上…….”

李煜的面色极是平静,韩熙载知他性情却更知皇后与他情意深厚,此番打击之后李煜将如何面对谁也不能料想,如今见了,他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仍旧是无悲无喜极尽风雅,李煜站稳抚着额头看向韩熙载,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韩熙载看他如此便知他已经在此殿中跪了不知多久,竟然一时无法起身。

“皇上保重龙体要紧。”韩熙载还想说些宽慰的话,却看见李煜边走向角落中的木椅边摆手,“她…….走前心愿已了,既然做了决定放下我,此生便算了无牵挂。”

韩熙载并不多做君臣之礼坐于李煜身侧椅上,“如此说来……皇上的意思是,皇后不是因为病重而薨?”

李煜侧过身来,忽地笑出来,“不是病重,是我让她死,韩大人可信?”

韩熙载认真颔首道:“我信。”

一瞬间李煜表情黯然:“为何?”

身侧的老臣鬓边白发悬于半空之中,他的表情带些悲悯,一如数年前站在流风亭外远远地观望那袭天水色的影子一般,“因为没有人能够站在你身旁,那都是痴心妄想。”

李煜一直带笑,“我无情至此?”

韩熙载摇头起身至佛像前双手合十,拈香点燃,“不是无情,而是你不把自己当人,所以没有人做得到,娥皇也只是个寻常的女子,只不过她过于骄傲罢了。”

韩熙载祭拜皇后。

他直言那道惨白的人影,你不把自己当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上)

李煜瞳孔深重,他坐在那椅子上却觉得呼吸憋闷,“我…….不把自己当人…….韩熙载,你好大的胆子。”说到最后却声音很低。相隔两层玄纱,韩熙载恭谨祭拜,半晌重又开口,“无悲无喜,生死随天,你当自己是神是仙?”

李煜的手微微颤抖,不作回应。

韩熙载继续说下去,“今日我当皇上会憔悴悲痛,会沉缅于皇后生前的记忆中不可自拔,可是皇上如此冷静自持。”他转身走回来,“太过于清醒,你比你哥哥还要冷。”

突然提到李弘冀,李煜蓦然看向他,“弘冀哥哥……”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念起这个名字,今时今日四下香火弥散,而李弘冀这三个字似乎永远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中被提及,一切的一切恍若隔世。

韩熙载看他有所触动,“李弘冀是做着他的春秋大梦长睡不醒,而你却一直清醒,从他想杀你开始,或者说,从你第一次开口唤他弘冀哥哥开始。如果这样让你成了魔,还不如当日赢得是李弘冀。”

李煜冰冰冷冷坐在那一方木椅上,七月天气竟然开始打起寒战,“韩大人以为赢得是谁?他死了我却开始羡慕他。这样陵墓一样的皇宫有什么好?”突然情绪激动猛地站了起来,李煜长发披散在肩上随着动作忽地掠至脸侧,重瞳如魅,“他让我生不如死!”

韩熙载退后两步,不说话,只看他。

李煜颓然倒在椅上只觉得浑身无力,“我很怕走过凤阙宫。偌大一个皇宫歌舞未央只有那里空荡荡只剩下白幡。”他深深地低下头伏在案上,“其实我……也会怕。以前….不论是安定公府还是东宫,我怕的时候便想着还能回到娥皇那里去,可是现在我哪里也回不去了。”

老臣深深地叹息走过去拍拍他的背,触手之处只觉得消瘦见骨,他素白的衣裳上点点湿开泪渍,韩熙载声音低缓,“如此才算做一个人,悲喜人世,有感而发。”这个碧色的孩子通透得让人担心,却又自幼因为这深宫中的荣宠让他学会如何淡然饮茶,这世间仿佛没有任何伤得到他,他用如此赤子般固执的心性保护自己,同时狠狠地杀死别人所有的希冀。李煜,韩熙载心中默默地念着,你可知道不被伤害才是最大的伤害。

李煜哭得很畅快。室内光线几近昏暗而宫墙之外一城飞絮,那风姿翩然风华绝世的李重光,那花行街上曾经回首倾尽天下的人,今日自我禁闭于一室荒烟之中痛哭流涕。

他紧绷一月的神经终于放下来,云雾之中落了凡尘,顶上清明。

韩熙载陪着他过了很久。

待到他终于慢慢平复过来,李煜微微撑起身靠在椅上,有些犹豫,却还是问出了口,“大人此行……见到赵匡胤了么?”

韩熙载颔首,腹中一阵剧痛,老臣微微皱眉,重又坐在李煜身侧。

“他是个疯子……我早就该知道……..”李煜喃喃地念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从没想过赵匡胤给自己的谱子会有什么问题,那个人,李煜想着,不自觉地揉着手腕上那一道斜长的伤疤,他在偏苑中就曾经威胁过娥皇,如今,多好的机会。还要让自己为了那笙鼎楼之约相负心有愧疚么!

韩熙载看着他瞳色汹涌,袖中那封信已经拿了出来,桌案之下却又停住手,“臣斗胆,赵匡胤旧日与皇上…….”李煜恢复了一贯的不动声色,听得他问却突然错开眼目,“今非昔比,如今他为君,我便需朝拜。”

韩熙载握拳将那封信狠狠地捏回了袖子,面上没有什么异样。

李煜想起些什么,“贡品可都按期上缴?上朝有没有说什么?”

韩熙载瞬时想起晋王,赵匡胤亲口传过旨意之后自己便直接被半路接到了晋王府上。而现在,赵匡胤告诉自己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韩熙载长时间地盯着李煜看,皇上今日素白的衣裳,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口气很平常,“大人?”李煜等着听上朝有何旨意,却见韩熙载迟迟不回答,一再催促,韩熙载终于开口,“三日之后上朝皇上将犒赏江北荆湖大军,命南国派人前往陪同。”

李煜颔首应下,略略沉吟,忽地又问,“再无其他?”

韩熙载摇头,起身看看外边天色,“皇上节哀,保重龙体,老臣先行告退。”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李煜,便欲离去,待他走至殿门边,已是和李煜相隔数重纱幔。

背后突然响起李煜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素白人影却能听见他淡然一如既往的口吻,“韩大人,我在心中与你并无君臣高低贵贱之别,我自幼和弘冀哥哥视你如父。”

一句话说得韩熙载心惊肉跳,匆匆地迈了出去,本是已经告退却忽地退回说了一句,“我亦视你如子,所以不想你非人非仙,困顿一世。”说罢,叹息而去。

又是香火弥散,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嗅得见李煜周身的紫檀香气了。

适夜,韩熙载于府中暴毙而死。

消息报入宫中李煜震惊不已,午后他还曾同自己在佛殿之中交谈如常,入了夜竟然就只剩下尸骨一具。

他是自尽。没有留下任何自句,甚至早在北上之时便遣散了府中歌妓。皇上命人暗中彻查,韩熙载死因蹊跷,面上因自尽而亡,仵作却暗中发觉韩熙载死前已中剧毒。

李煜跪在蒲团之上,佛殿门外负责此事之人说着韩大人的早已中毒之事,他默默地于殿中听完起身,“都下去吧,此事绝不可外传,只说是韩尚书积劳成疾,北上水土不服,病故。”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忽地又传来女子的声音,是流珠,“皇上该用膳了。”

李煜不答,直直地站起身子走向佛像,长明灯火映照之下手腕上的伤疤清晰鲜明,李煜手指微颤,怒气分明,“赵匡胤!你还想要谁的命!”一声低吼惊得殿外的流珠忽地退后跪下,“皇上!”

无人敢进去,李煜想赵匡胤必是胁迫韩熙载做些什么才害他如此,顿时气急扬手将那灯火一把全部推倒。

火烛点燃了周遭的数重纱幔蓦然起火,流珠尖叫起来,李煜在火中声音很冷,“谁敢进来朕即刻诛他九族!”

他白衣站于烈火之中,“赵匡胤,你不过是想要我的命,何苦这样费心?”殿外聚了无数宫人提水而至,他却不肯让任何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