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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下)

忽地有一抹鲜亮的颜色从众人眼前掠过,想也不想直直地推开木门跑入佛殿之中,黑烟滚滚而出,李煜独立于正中,见有人进来刚要说话,看清了来者却又愣住。

“女英你来做什么?”

面前一袭翠绿的衣裳,女英面色坚决,“这话应该是女英来问,皇上想做什么?”

李煜哽住,重又开口,“出去!”

女英不动,“不。”

李煜微微眯起眼睛,突然笑起来,“我想死,你也想么?”

女英颔首,毫无惧意。眼前素白的身影多日不见更显得消瘦了不少,女英上前一步,“姐姐问过我,我说无论如何都要陪着你。哪怕你是想要杀了她的人,哪怕你远比我想象的要可怕。”

火光冲上顶梁,李煜大笑起来,“陪着我….你以为你是谁?女英!若不是你姐姐留下话来,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他急着想要让她出去,话说得过于尖刻难听,却不想女英一步不动,室内黑烟呛人,两个人都受不住咳起来。

面前十四岁的女孩微笑,李煜突然愣住,一瞬间那眉眼间像极了娥皇,却又好似从来不曾有过一点相似,如果今日是娥皇,她定会于殿外不语不问推开门来傲然看着自己,娥皇不是疯狂屈就的女子。就像他当日可以亲眼看着她去死一样,因为一身傲骨,娥皇会亲眼看着他烧死在这里,而因为爱,李煜死后她会自尽随他而去。

可是如今,眼前的女英,她放低了自己,她愿意陪他一起疯。

她们截然不同。而女英偏爱他的疯狂,这样的李煜让她觉得无比真实,像是可以摧毁的人。

“你可知你姐姐为何和我心生罅隙?”李煜问她。

她摇头。

“你可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她摇头。

“你可知道你姐姐与我数年夫妻,到她临死我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爱字?”

她依旧摇头。

人生寂静荒漠,终究他也没有多大的年岁谈得上大彻大悟,李煜笑,“那你为何站在这里?”

“我想试着留在你心里。”

她眼底全不似十几岁年纪的狠绝让李煜沉默。娥皇说过,把她有过的一切都给女英,他不能让她烧死在这里。僵持半晌,李煜突然向着她伸出手,“我们出去吧。”

女英愣了半晌慢慢地握住他的手,冰凉凉的触感让人心惊,周遭烟气扑鼻温度灼人难耐,只有他的掌心冷得让人绝望。

远比烧死在这里还令人绝望。

女英呆呆地被他牵着走出火光去,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你温暖?”临出殿门,她喃喃地问他。

李煜恢复优雅依旧,微微侧身看向她笑容分毫不差,“死。”

女英忽地想要抽出手来,他却死死握着不放,像个魔鬼般重瞳之中喷出火来吞噬掉她所有的一切,身后桌案倾倒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女英声音发颤,“姐夫……”

他依旧风雅美好得让人嫉妒,“嘘。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会围着你姐姐玩耍,那时候……”他拉着她一步迈出殿外,所有人忽地跪倒长出一口气来,紧接着不断有人冲进去灭火。李煜旁若无人话语不断,手亦不松开,“那时候……你是个胖胖的小女孩呢……如今,也十四了…….”李煜轻轻俯下身,女英惊恐不已看着他如玉的面庞在烟气之中依旧不改风姿绝世,重瞳不断不断在眼前放大,他眼中的自己让她颤抖。

他一吻落在她唇上。

瞬间四下无声,皇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了女英。

放开女英的时候,她踉跄退后两步,惊得慌了手脚,李煜神色如常,见她发边有火撩到的痕迹他伸出手去替女英拂落灰烬,转身传旨下去,择吉日册封新后。

说完揉着那手腕,李煜一步一步走出去,满眼宫室珠辉璀璨夺目,当日有人剑眉霍如为了这一双腕子痴狂颠倒,如今想来,都是剑刃。一日的荒唐换来无尽的泅渡,赵匡胤,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一袭纯白走入风中,星月无声。

你们都轻易地放手而去,而她愿意陪着我继续苦熬,那就这样吧。

韩熙载尸骨未寒,择日入殓。

他自尽的书房之中有灯尚未燃尽,案上几许飞灰,正是他死前焚毁的那封密信。

众人只知南国须派使臣奉命至江北犒赏荆湖宋军,却不知那封信上,赵匡胤亲笔所书他将亲临荆湖军营,请李煜亲至会面。

韩熙载烧了信,没有回禀。

李煜命丞相冯延鲁带五千两,白银八万,两牛羊各一千头犒劳荆湖宋军。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道鹊桥横渺渺(上)

圣驾亲自荆州大营,赵匡胤为示亲厚特于军同住同寝于驻军大帐之中。

一行过荆州街市,见得漫天花树,万家灯火漫如水,洞箫一曲谁人吹。有些大户人家的院墙中还可见彩绸垂幔甚为好看,赵匡胤连日奔劳忽地见了这等风光顿觉心情放松下来,一路迎进军帐想起些什么,他转身问左右随行,“今日可是什么特殊日子?朕看百姓似在庆祝佳节。”

下官笑着回答,“陛下,今日可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赵匡胤刚命人取了自己从军时的佩剑来擦拭,听得此话忽地放下,“今日……七月初七?”

“正是。”

赵匡胤将剑放于岸上缓缓坐下,沉默半晌开口,“难怪。”

下官立即面上堆笑,“陛下,今日天色已晚,阅军及犒赏大典无论如何须待明日再行,不如入了夜进荆州城镇看看,于百姓同乐也可暂缓连日疲惫。”

圣上手指轻轻敲击剑身,眼光却是幽深难测好像并未听得左右之人的提议,“七夕啊……”耳畔全是那人清淡的口气,那时候的李从嘉笑得很安静,举杯缓缓地踱到窗边,微微地推开一条缝隙,见得日光倾泄,安然仰首闭目,“七夕……正是我的生辰。”

紫檀的香气,赵匡胤竟突然怀念起南国窄窄一方偏苑,环顾四下,这萧索阵营哪里来得熏香器物。今日竟赶上了他的生辰,赵匡胤笑起来,看着身侧那不知如何是好的随行,“好,朕便入城去看看。”

那人立即准备出帐筹备车马,赵匡胤忽地开口追问,“江南那边……”话还未说完下官便知圣上定是想问南国的人是否奉召纳贡前来,难得今日圣驾神色轻松,岂能扫了他的兴,下官赶忙回禀,“前方接到信,入了夜也便到了。”

赵匡胤笑意更甚,抬手拿过那剑来对着烛光细细查看坚韧,只见锋利依旧也便不做过多擦拭,剑眉舒缓,竟是难得的好心情,看得一干随行放下心来出去安排。

“传朕旨意下去,今夜不论江南来的是谁,都命他速速进荆州参见。”

“遵旨。”

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刚刚经历了战乱的江北诸镇难得迎来一日平安,各户剪芽做汤。暮色降临,荆州城中不时有三两少女撑伞而过,嬉笑间停驻于那街巷间的小铺中看着各式花样小小玩意,赵匡胤只带两名随行,便衣走于其中。这边谁家少年才俊策马扬鞭飞扬而来,马蹄踢翻了小贩刚刚摆好的一地花灯惹起了一阵惊叫,赵匡胤听见身后声响回过身去,只见得那地上一方简单的布料上面摆了各式花灯,原本该是个应景的买卖,却被那策马之人掠过后四散开去,好在那唐突之人也并非有意,立即下马过来致歉,旁边几许少女掩嘴笑起来,对面卖些甜酒的大娘更是嚷开了嗓门,“这是去见哪家的姑娘这样心急?一刻也耽误不得。”

赵匡胤也笑起来,只觉得热闹便跟着人流随意走过去观望,那小贩同样是个青年人,半个侧脸木讷讷地冲道歉之人摆着手,“无妨无妨。”

四下气氛和美,这一惊到弄得那骑马的公子自己过意不去,直说着要给他些钱当做赔偿,却不想那小贩愣愣开口,“本也不是拿来卖的,何谈赔偿。”周围人更是笑起来,人流一哄而过,这事便算作罢。

他看那小贩径自过去将自己的花灯逐个捡回,仍旧是放在那布上后便坐在一旁发呆。赵匡胤有些奇怪,细细看那人的轮廓似曾相识可若要真的想起却又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迈步过去,走到近前,看那一身布衣忽地想了起来,“你……你是独居江畔之人?”

赵匡胤正站在那人的摊子前面,而他坐在一方小木椅上抬起头来,表情有些落寞,听得眼前的人询问自己,呆愣了半晌忽地回过神来,“我?”

“你是否曾独住于庐州城外?”赵匡胤渐渐想起这人是谁,那一日自己赶回汴京刚上了岸便遇见他。

“啊……是。你是?”那人仰起脸来看着他,表情迷茫。

赵匡胤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阿水。红儿……叫我水哥…….”阿水像是想起了极难过的往事一样忽地垂下头喃喃地念着些什么,手里拿过一盏花灯摆弄。

赵匡胤也俯下身随意地同他坐在他身边,随行两名侍从一惊刚想说话却被他吩咐至对街候着。

剑眉之人同样拿过一盏花灯,却看见上面因为方才的一场挤碰被石头蹭破了纸壁,赵匡胤不由有些可惜,“这灯怕是卖不出去了。”

阿水常常叹口气,伸手接过来,“都是我自己做的,不曾想要卖与他人。”

“那为何坐在这里?”

“我记得小时候……每到七夕城里都是花灯满街盛大庆祝,那时候我们只听说皇族有人的生辰正是七夕,所以金纱铺地笙歌彻夜不散……”阿水的眉目一看便知是江南人,言语里也都带着旧日的憧憬,赵匡胤突然有些感慨,静静听他说完,“可惜外面再热闹也解不了翠柳巷的湿寒啊,那些皇族哪知道我和红儿连盏像样的花灯都没有……我记得那一年红儿说若是有一日她能出得了翠柳巷,便要在街上开一间最大的花灯铺子,日日都放出各式的新样子,定要日日七夕,牛郎织女…….或许就能日日相见……”阿水自己说着觉得有些难过,放下那些灯,“今时今日的我没有脸面回去江南,便在这里替她过七夕吧……”

赵匡胤将那灯上皱起的纸壁慢慢抚平,“你说有人七夕生辰,是李从嘉吧?”

阿水吓了一跳侧过脸来细细地打量他,“今时今日已经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了,你是谁?你认识他?”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道鹊桥横渺渺(中)

赵匡胤不答,只问阿水,“看你也似和他相仿的年纪,不如和我说说江南的旧事吧。”

阿水突然愤懑起来,全然像是变了个样子,“相仿?他可比不得我这样出身的人,你知不知道金陵城里的翠柳巷?那是最下等的贫民住的地方!如今他贵为国主哪里能和我相提并论。”

远远地有三俩细小的花火绽开,赵匡胤微微眯起眼看向天边。瞬间受了这城中四下温和气氛的感染心里起了涟漪,李从嘉……他那么清雅绝世的人,幼时是什么样子?在他遇见他的前二十年中曾经和谁淡笑饮茶,他腕子优雅的弧度……

竟然开始想要原谅他。

赵匡胤深深吸口气,自己那一箭也不知是不是伤了他……

阿水却仍旧是在一旁念着,“都说是帝王之相……当今国主自幼可是锦衣玉食,我还记得五岁那一年为了他的册封典礼先主封城三日,只为了将金陵所有的石路两侧贴满金箔,那时候我娘便被衙役差使上街做工……纵是对太子也没有这样宠爱啊,还有人传闻,国主年幼时候先主唯恐他游戏磕到宫里的柱子,命人用千金的织锦层层裹住软绵围护。只要无事先主必躬亲抱于膝上……”阿水不断地说着,多是嫉恨却又怨天不公,赵匡胤并不打断,他想起自己的幼年,和李从嘉同样年纪的时候自己在做些什么?练武……惹爹生气,带着光义胡作非为,更多的是摸着那些兵器向往如今,再后来战乱不断一家人流离失所,他丢了自己的弟弟,用尽十几年去寻回他又费了多少的心神才有今日,他所拥有的记忆和李从嘉截然不同。

赵匡胤慢慢站起身,将那些花灯拿起,“红儿…你所说的红儿便是红袖姑娘吧…….”

阿水更觉得惊奇,“你到底是谁?”

赵匡胤微笑,“我与红袖姑娘不算相识,不过于李弘冀府上有过一面之缘。这花灯既是不卖,可否送我一盏?”

阿水同样拍拍尘土起身,又是回了神智对赵匡胤一礼相待,望着那一地的花灯说道:“无论如何,已经很久没有人肯听阿水说话了。红儿的心愿也是做灯多多赠与他人,你便选一盏吧。”

赵匡胤俯身执过一盏已经见了污痕的灯来,阿水有些奇怪,“这盏污了,挑个完好的吧。”赵匡胤摇头回答:“这盏是碧色的。”

“碧色?”

“染了尘土的碧色……很难得啊。”剑眉蹙起,若有所思。

阿水直觉他奇怪却忽地想起了江畔那一日,“啊!你就是那夜官船上下来的人?”

赵匡胤颔首,“我还记得你誓要度量江宽几何,如今可有进展?”

“明日我仍旧要涉江上下算量,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只可惜我也不知这些数字真的完成能够报于何人,苦于无门。”阿水有些困扰,赵匡胤却拍拍他的肩头,“七夕之夜,我有要客来访,待你来日大功告成之际便北上京师,拿着此物来寻我便可。”说完赵匡胤从怀中拿出一只明黄剑穂,夜色之下分外夺人眼目,他嘱咐着,“不可告于外人,快些收好。”

阿水一见那颜色更是大惊失色,刚要行礼被赵匡胤一把扶住,“我只是你在江头偶遇之人,不是其他任何人,谨记。”

阿水颔首,望他执灯离去。

街上人流渐渐多起来,人人面上带喜尽是向着城中一条直流河岸涌去,随行之人突然匆忙赶过来回禀,“有信来报,江南一行已经到达荆州。”赵匡胤手里托着那碧色的花灯却并不着急,只问左右之人,“这些百姓为何都向着同一方向而去?”下人答道,“每年今日城中青年都喜去河岸旁放灯,今夜也是如此。”

赵匡胤随即吩咐,“命江南一行至河南岸参见。”

到了河边,他却顺着小桥踱到河北岸,岸边杨柳依依,树下几许人影甜蜜悱恻,私语不绝,挨近河水的地方有一字画小摊,这是为了往灯上题写字句而设,赵匡胤忽地觉得这灯若是到了那人手中必将又是风雅之物,怎能不投了他的喜好。随即命左右之人候在树下,赵匡胤独自过去提笔于灯上,细细思量过后,却又觉得写些什么都是多余,此时此刻,他只想提醒他李从嘉三个字,什么李煜,什么国主皇上,起码这窄窄一方水域能够送得过去的也只有李从嘉三个字,足矣。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道鹊桥横渺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