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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完看着墨痕又想起李从嘉的字迹,忽地笑出来,他那样的人写出的字竟能力透字背。放眼望向对岸,车马人影晃动,正是那一行之人不知所措于夜色中四顾。

赵匡胤慢慢将那花灯放于河水之上,看着它直向着南岸飘去。月光之下河水微皱,那灯沾染了月光远远看去碧色更加通透,就像自己第一次在昏暗夜色下看见他锦衣之中的天水碧。

李从嘉生于深宫,无限的荣宠加身捧上了天,而自己数年辗转征战,今日终于安定一方平稳。

赵匡胤,李从嘉。这两个名字是否注定共同牵连留于后世?

他竟觉得紧张。

赵匡胤面对兵变逼宫之时都未曾有过的心境,今日竟然对着这小小一方花灯心里起了波澜。李从嘉,你此番若是接到了这盏灯,我便全不计你两次相负。

实在是已经……太过于想念。只要你执灯而笑,缓缓而来,一切都不算什么。

赵匡胤慢慢看着那灯飘过去,对岸迟迟见到没有那到清瘦的影子。

随行之人跑来回禀,“唐使冯延鲁奉召前来拜见。”

赵匡胤很久没有动,也不回应,半晌突然低沉地问道,“来的是冯延鲁?”

“正是,国主派当朝丞相奉命前来。”

许久的沉默。

突然小河两岸尖叫四起,那怒目扬眉的便衣男子突然把剑劈空砍向河水,幽暗之中周身气力像是要硬生生把这阻隔劈成飞灰一般,巨大的剑气振起河水漫天,两岸所有人的河灯立时熄灭成了冷冰冰的素白银河点缀于九霄墨盘之上。

牛郎织女也只是一场空梦,年年期望年年别离,何况七夕于你是生辰,于我又有何干!

滔天的震气之下百姓四散而去,他负剑而立,遥指七夕星河为誓,“李从嘉!赵匡胤于此立誓!从今往后赵匡胤誓灭南国让你永世遗恨!我倒要看看,他日你为阶下之囚还敢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视我于无物!”

明明是那树下拈花的锦绣玉人,偏要看他日月江河。

侍从战战兢兢地牵过马来,赵匡胤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再不望一眼这七夕鹊桥天上人间。

有多想见你重瞳如魅执灯而来,是李从嘉,不是李煜。

有多想伸出手去就能握得到你的腕子,是否为我所伤。

有多想看你不动声色饮茶,淡淡微笑便笑尽一世荣辱。

可惜。三负痴念,赵匡胤真是个疯子,我不及你惊采绝艳,不及你温文秀雅,不及你长留人心,那么便休要怪我,你既然高居枝断,那我只得砍了这菩提,连根拔起,看看你会不会懂得人世烟火!

寂静河岸,七夕惊变。

重重的树影凄凉月下瞬间成了人间鬼境,喧嚣远去之后,有一人撑船从桥下缓缓而出,仍旧是布衣模样,手执长竿幽然无声。

那人四下搜寻,忽地看见了什么,直直地冲着河心去,手中长竿挑起一物,正是那盏碧色的花灯,早已入了水,就要沉入河底前一秒被他捞了上来。他拿着那湿淋淋的花灯借着月光看,上面的墨迹洇开却仍能辨认,正是李从嘉三个字。

月光下角度刚好,那人袖中一物明晃晃的光泽,正是方才那只明黄色的剑穂。

荆州大军阅兵而后四野高呼圣主英明。

赵匡胤一人独对江河日月胸中澎湃,那一盏灯我只想问你一句,李从嘉,这样的生辰贺礼可还满意?

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竟然艰难至此,再没了开口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金陵一夜萧索。

七夕之夜国主生辰,宫人取千匹罗纱玲珑金玉而出却通通被李煜制止,他依旧自我囚禁于佛殿之中闭门不出,皇宫禁止一切庆祝,便全当是平常日子一般,反倒是民间巷坊私下耐不住佳期,乞巧依旧制灯飘于秦淮。

江北赵匡胤一剑劈空之际,李煜独立于佛殿窗边,夜风习习扬起发丝,一身白衣习惯性地揉着手腕上的伤疤。早就不疼了,痕迹却如何也不曾消散。天边远眺,极目之处有五色烟花绽开,想是江畔上放起的,李煜不知道,他在江南看,有人亦于江北同望。

他们也曾共望一朵烟云过眼。染了尘土的碧色花灯飘忽不定,终于还是沉入了水中。

今夜星河灿烂,忽地云层滚滚,九天之上鹊桥相会的日子却也是他来此间历劫的开端。李煜微笑,如赵匡胤一般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原是一心为李弘冀求解,如果那时候自己真的饮下毒酒撒手而去,今日便当是那剑眉之人焚香以祭的日子了。

那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赵匡胤心中只记得自己那袭盛世的皮囊,不会破了一场烟雨魂魄。

冷冷银河铺就。此身,彼端。

荆州河岸那人扬剑誓夺江南之时,李煜伸出手去关上窗,佛殿之中重重玄纱瞬时暗淡无光,佛殿之内更添幽晦,他一步一步走过垂幔,殿外有宫人的声音轻轻传来,“皇上,女英求见。”

李煜走回明黄色的蒲团,并不曾命人进来,四下寂静半晌,他终于开口,“传朕旨意下去,择中秋之日行新后册封大典。”

女英于殿外轻轻唤了一声皇上,李煜却只答她,“回去吧。”

重又是死寂。

跪得久了,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李煜站起身来展袖,走回角落中的桌案旁坐下饮茶,案上烧糟琵琶上盖着一曲谱子,正是娥皇留下的霓裳羽衣舞,他再不许别人碰过。

“今日……是七夕。”李煜叹口气,指尖轻触琵琶金玉牡丹的琴头,“以前若是七夕,你我便以罗纱织锦于安定公府中铺就鹊桥,也不知今日天上可是真的有星河悬空鹊鸟为桥?”他手心覆上那玉石许久依旧觉得冰凉,李煜一愣忽又笑得悲凉,“娥皇,你看……我果真是连方玉石都暖不了。”

他牢牢记得她此生最后一句话,不说离别不说来生,无爱无恨,到了最后一刻,她竟然只是告诉他一件无法选择的事实,你的手很冷。

凉得握不住。

而她是浴火的凤凰,竟然也烧不起他的魂。

他拿起她留下的琵琶,轻轻地拨弄,那一日娥皇惊动天地的盛世之音他只消一遍便能牢记不忘,李煜闭上眼,那些音韵或疾或徐从指尖断续而出。

佛堂幽静偏僻,夜晚除却火烛之温便无其他凭借,何况他天生体寒近日又积郁呕血,七月初七的江南,李煜冷得发抖,深宫之中再无旁人,指尖的霓裳羽衣竟然被他舞出凄怆,重瞳平静深邃,一身白衣,嘴角见血。

还是受不住,停了琴弦,他一个人抬手擦去血渍,饮杯温茶压制血气,喉间腥甜难耐之际李煜竟然笑得格外畅快,对着幽幽玄纱说话,“若是我现下死在了这里恐怕也无人知道吧……”多可笑,谁说的,他可是传奇一样的李重光。

只是为什么要死呢,他身上负了太多人的心。李弘冀一根琴弦,红袖一舞清欢,娥皇一曲霓裳,父皇一生期盼,还有……

还有他说的江南三千里地山河。

所有的这些,须得他一口血一口血地熬着偿还。

李煜勉励压下胸腔翻涌渐渐平静下来,双手紧紧地捧住茶杯汲取那唯一的零星温暖。

今日可是七夕,他的生辰。

第一百六十章 已断燕鸿初起势

赵匡胤一行返回汴京之日收到江南上表,八月十五中秋之际将行新后册封大典,他手捧李煜的决绝进了皇宫,竟然全剩下冷笑再无怒意。将那折子扔在案上转身传旨,同样八月十五,人言月圆人团圆的良辰美景,册封王云阶为皇后。

当日真的未曾看出你李从嘉有如此心念,一再相负不至江北竟还故意匆忙册封新后。多好的结果。

那便也休怪我无情。赵匡胤召晋王入宫,身侧重臣觐见,一同商议江南之事。

立时四下皆明圣意,各方此消彼长,一旦平衡打破,便忍不得江南偏安。

与此同时,

晋王府中,赵光义接到从荆州秘密送来的东西,层层油纸掀开来,竟是一盏被水泡坏了的纸灯。

心腹下臣王复立于身侧,见了这东西微微皱眉,“王爷,这是……”晋王等了多日的东西竟然只是这一盏看起来全无特殊的纸灯,他实在不解其意。

赵光义却笑得极是耐人寻味,他手里轻轻拿起灯来对着天光细细地察看,“可看得出这是什么东西?”

王复垂首回答,“怕是前些日子正赶上七夕,这就是民间放的花灯吧。”

赵光义颔首,“正是。”

“花灯?王爷等了多日,荆州那边只送回一盏花灯?”

赵光义目光停在灯上那洇开的墨渍上,声音带些玩味,“看这里,虽然被河水侵泡,但仍能看出字迹。这是什么字?”

王复急忙俯下身子认真察看,面色顿惊,“李…从嘉?”

“嘘,如今可唤不得这名字了。”

王复赶忙噤声,却又觉得不对,“可这灯上提的确实江南国主旧名,这是……”

赵光义抬眼望他,眼中全是犀利,“所以……今时今日还能直书其名无所顾忌之人,会是谁?”

王复再无话可说,半晌战战兢兢地压低声音,“这灯是圣上之物?”

“所以我才要等,我就要看看他非要亲至荆州究竟是为了什么。果然,还是李从嘉。”

“可是那韩熙载不知好歹,回了江南竟然自尽身亡,如此想来他应该回禀国主实情,亲至荆州才对。”

赵光义手指一松,那灯便跌于桌案之上,他思量半晌重又开口,“本王扣留韩熙载三日,逼他服下毒物只为让他回到江南假传圣意,如此李煜便不会亲至荆州犒赏我朝大军,皇兄必会因此大怒,只要此事一成本王便命人替他解毒,谁知他回了江南竟然自尽而死。想来他该是愚忠到底之人,却没想到荆州形势早有回报,李煜仍是没有去。”赵光义说完一顿,手指敲击木椅扶手,“看来他仍旧是没有说出实情,但却不是为了本王的胁迫,韩熙载有他自己的缘由,故此才执意一死表明衷心,也是告诉本王,他死不是因为害怕。”

王复摇头,“这韩熙载真是疯子。”

赵光义闻听此言忽地抬首上下打量王复,“人各有志,王大人不也有自己的执着。韩熙载此举倒让我开始欣赏他。”

王复不做声,“节度使大仇未报,王复此生不忘。”他是旧日王饶府中旧部,昔日王饶对其有恩,此后赵匡胤当权陈桥兵变多番争斗过后依附于晋王府中,他们只知晋王于圣上不似表明关系亲厚。何况晋王网罗王饶旧部之时便曾明言,王饶之死与赵匡胤有脱不开的关系。

赵光义忽地又笑起来,“王大人放心,本王当日若非节度使大恩相救,恐怕此时仍被困南国,节度使之事只需时机而已……”只不过还需要等一等,赵光义与王复都清楚,晋王有自己的目的,而王氏不过是为了报仇,双方各有所求而已。

赵光义看向那灯,“这灯上确是皇兄的字迹,本王认得出来。既然这灯还能送到晋王府上,想必这灯上所提之人仍旧是没有拿到。那也便是……皇兄此去必定未尝所愿。”

王复附和,“王爷说的极是。”

赵光义看看天色过了正午,“本王如果猜的不错,不久便该有人命我进宫…….”一语未必,书房之外已经有人匆匆跑来回禀,“圣上急宣晋王进宫密商。”

赵光义应着挥手,王复一笑躬身告退。

临走之时,赵光义忽地看见案上那盏灯,该是原本就不甚洁净染了尘渍的碧色花灯。当真是值得心心念念的颜色啊,自己也曾见过的,旧日里的画面呼之欲出,那一日夜晚的凤凰台之下,有人背影风华万千,极尽优雅地抬腕将发丝掠至肩后,荒山孤灯映照竟然也能不掩清雅绝世。只一个背影就足够深深铭刻至今。赵光义开始好奇若是真的见了他的人又该是怎样的一副面容,难怪皇兄今时今日还肯执意亲去荆州,他转身取过火烛来燃起,手指微动拿起那盏碧色的花灯靠近火烛,花灯浸湿之后又耗干了水分,纸质脆硬,很快火舌便舔了上来整个燃起。

男子手腕上的木镯晃动,皇兄那一只早已不见了踪迹,赵光义冷眼看着李从嘉三个字毁在火光里变成冷灰,长长呼出一口气,“这盏花灯的分量远比两只镯子重,所以……你也不要怪我。”

傻孩子,你不要怪我。是大哥他先不要了这份情谊,当日你临死把镯子给我,而我做了这么久的赵光义总不算相负,今日独剩我腕上这一只,便不要怪我有了自己的心。

赵光义,是谁?我也当做回我自己了。

花灯燃尽,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