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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谁解燕桂心

进宫路上便听到消息,八月十五册封云阶为后,赵光义急急勒马,这一天担心了这么久,大哥他还是不能放过云阶。

胃部旧伤蓦然抽痛,赵光义紧捂腹部镇定下来。陈桥之夜的那一剑挡得太过冒险,伤势虽不重却总是不时发作惹得寝食不安。赵光义紧紧皱眉,都是借口罢了。那灯送不到该要送到的人手里,你便能随意地推送给别人么!

你折磨她,我誓要让你后悔。

一夜汴京皇宫彻夜灯火,不至圣上此行荆州究竟是为了何事竟然下定决心矛头直指江南,早先的避讳全然不见,如今夺取江南之事已经提上了议程。

天色微明之时众人退去,独留晋王与圣上秘密协商。

“光义,你真的执意如此冒险?”

四下更无旁人,赵光义便坐于大哥身侧椅上颔首,“光义到底曾在江南十数年之久,皇族李氏三代虽非大有作为但也算深得民心,皇兄若是强硬贸然南下必然会致失去民心,迷惑其主才能里应外合。听闻国主近日沉迷经书佛礼,这对光义来说可算是绝好的机会,我毕竟清晓南国水土僧家之事更是不用多言,何况此事太过于绝密,别人都不可放心。”

赵匡胤利索再三,终于是点头准了。“光义准备何时动身?”

突然胃部钝痛,赵光义不自然地捂住腹部皱眉隐忍,“……待到八月十五参加完皇兄大婚典礼之后便动身。”话说的已是极其用力,分明是腹部伤势又发作了。

赵匡胤刚忙起身过来察看,“光义?旧伤不好怎么也不说出来,上一次命御医前去晋王府中你也不许。”

“光义无事。”

赵匡胤叹口气,看光义不肯松手仍是难耐,他心里有愧转身去替赵光义倒了杯温热茶水来,想想又觉得过去一夜商议军事必定疲累,问道,“饮食如何?”

“温软便可,御医说不要多进寒硬食物便无大碍了。”

赵匡胤出去命人端些热粥来,还特意嘱咐着要素粥。圣上素不喜欢那些花样精巧的东西,用膳也同样以平常为好不讲究那些奢华,所以宫人端来的也便是一碗简单的桂花粥来。

熬得极细腻,瞬间满室温香,屋内两人面色都缓和下来,赵光义不禁有些想笑,“皇兄不用如此。”

赵匡胤却心情大好,端着那碗粥见眼前赵光义因伤病皱眉的样子好似又回到了幼时,“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若是生了病便总是哭丧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叫哥哥。”赵光义笑容有些僵硬,随即恢复如常,“是啊……光义以前太过无用了……”

赵匡胤把粥端着他面前,“还疼么?喝些热粥暖胃。”赵光义清楚看见兄长眼底的担忧,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终究是缓缓地摇头,“好得多了。”

赵匡胤盛起一勺热粥来轻轻吹一吹,神色如常地随意说起,“那会儿家里后山也有一片桂花,娘做的桂花粥可是好喝至极,我日后辗转时常念起。”说完没有什么刻意,只是顺势便喂到光义嘴边。赵光义一瞬间见他的举动有些愕然,眼前粥香四溢,空气里又淡淡的桂花味道极是温馨安然,不期然也就好似真的投入其中,自己从那场毁天灭地的洪灾之后就忘记了人世温情,眼前大哥剑眉舒展,他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自己。

张开口来喝下那粥。

如今,当日嬉笑打闹的武将之子早已成真龙天子,而他依旧一勺一勺喂自己的弟弟喝粥,光义安心地接受这场关怀,“光义记得,娘的粥确实好喝,这宫里做的虽然精致,却也比不上家乡味道。”

赵匡胤端着粥碗的手一滞,随即又盛起来喂他喝下,“这下可舒服多了?”

赵光义笑着点头。

一碗粥喝完的时间,赵光义有些留恋,话却还是要说,“大哥,云阶……近日如何?光义记得当初她心中尚有死结不愿接受婚约,此番封后……恕光义直言,可是太过于强人所难?”

赵匡胤把碗放在桌上,并不作答,“此事已定。”

赵光义唇齿间还有桂花余暖,想起她的泪痕暗暗定下心神,“大哥,云阶姑娘曾偶然于佛堂中请光义讲经,算有佛缘之人,佛祖慈悲,云阶姑娘心结未解,今日可否准许光义前去探望,若是她仍心中积郁,光义也可劝解一二。”

赵匡胤应下,半晌开口,“其实大哥也有担心,你去看看她也好。”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中浊兴

再见到云阶,她又瘦了不少,封后的消息必是已经得知,眼睛肿胀有了明显遮掩的痕迹。见得晋王来了,云阶行礼,赵光义挥手作罢,“云阶,许久不见,你竟还是如此……”细细地打量,眉目温婉依旧,“怎么每一次见你都是如此伤怀。”

凌儿的脾气还是不改,快言快语说了出来,“小姐哭了半夜……”

“凌儿你先下去。”

小丫头只能闭了嘴退下,赵光义真的见了她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彼此互望了一会儿,还是云阶先开口,“王爷来此……是圣意么?”

“是我自己想来看看你。便知你仍旧无法释怀。”

云阶摇摇头。“谈不上释怀与否,让王爷见笑了。”今日云阶刚刚梳洗过后,长发简单地挽成云髻并不做过多点缀,赵光义望过去,只见她发上一只朴素的木钗衬着素色衣服更显得人影单薄,“想这宫中的生活也不似想象中好过。”他寻处地方坐下黯然长叹。云阶倒似比想象中平静,她瞥向一旁的妆镜看见自己的面色,“方才……确是哭过,娘过来训斥几句之后反倒是明白了些事情。”

“你娘又说了些什么?”

“圣上也有苦心,爹爹受封一方节度使早年难免四下结怨,这也是常理,如今一旦我们出了宫去便难保安危,而我乃前朝罪臣之女如何能在宫中长久独居,他……如此才能保得我和我娘长久。”

赵光义听完露出笑意,眼底却变了颜色,“如此听来,云阶姑娘便是懂得个种利弊后做了选择?”她深深地看了他很久,忽然说了一句,“他变了很多,我却没想过王爷也不似旧日,这皇宫深苑果真入不得。”

赵光义刚想要答话,门外却忽然想起了凌儿的声音:“王爷,夫人来看小姐。”

云阶有些奇怪,娘身子近日愈发不好起来,何况方才才来过,这会又是出了什么事?赵光义起身命人请她进来,一眼望去王夫人面色蜡黄,看得出是勉力前来手指仍在发颤,她见了赵光义微微一顿,随即俯身便要行礼,赵光义自是免去,“御医可来给夫人看过?”

“旧疾缠身,怕是没有几日光景了,不敢劳烦圣上王爷挂念……”几句来回看似恭谨的客套,王夫人忽地看着云阶,“我不过是想多看一日这丫头而已,八月十五便是她的吉日,算算也不过一月有余,只盼熬过了这些日子便算了却牵挂。”说着说着王夫人满面心酸,咳了起来。

赵光义听得这日子眼光一暗,随即想要说些其他,王夫人却眼光不离云阶句句不离她的大婚,“隆恩浩荡,圣上仁厚顾念旧情,毕竟……”说的急了有些耐不住,凌儿赶忙扶着夫人看向赵光义,赵光义径自独立屋中竟无回应,王夫人只得继续撑着站在门边说,“毕竟圣上旧日里也算得与云阶情谊深厚…….”

“夫人病情不宜吹风,本王看云阶姑娘心情平稳,倒是夫人的身体更需担心。凌儿,送夫人回去歇息吧,我稍后便回禀皇兄,请御医每日过来诊治。”

王夫人哑然,干裂的唇齿仍欲说些什么却终是看了眼云阶转身退去。赵光义一笑,“云阶,你娘果真是为你劳心费神。”云阶有些尴尬,“娘到底是害怕我们母女受人欺凌……王爷不要怪罪。”话说完目光随意地看向赵光义,见他今时今日身份地位早已不同,腕子上却还带着那只早年的木镯,借着清晨的天光云阶再次看见上面有一道断开的纹路,“这镯子真的是我曾经砍伤的那一只。”

赵光义不答,看看外面已经大亮,背过身去面向着木门,“我也该走了。云阶……”

云阶静静等着他说完,赵光义却突然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既然已知天命,便不要再哭了。”云阶颔首应下,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有些错愕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赵光义微笑,“八月十五,月长圆。”忽地抬手取下她发上木簪,最简单的样式,连些纹样都没有。

云阶长发顺势而下,“王爷?”

“一月之后你便贵为皇后,这些木簪子怕是也没了用处,不如送与我吧。”他的口气第一次带了不容置疑的肯定,本不似赵匡胤般棱角凌厉的面容此时却平添了几份锐气,云阶愣愣看着他握着那支木簪出去,突然开口唤了一声。

“赵光义。”

他背对着云阶往外走,脸上慢慢浮出笑意脚步却不停。第一次,她开口叫他的名字,不是大人,不是王爷。

可是赵光义已经停不下来。

何况,就来这名字都不是只属于我的。

谁曾经为谁而颂,“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何破我执(上)

临近八月仲秋,李煜终于从佛殿之中走出,天色渐暗,他轻轻展袖站在回廊之中抬首舒展身心,忽地瞥见天边一抹极亮的晚霞,朱紫颜色应着群山环绕格外夺人心神,渐渐看的痴了,晃了眼目这才清醒过来,李煜手指缓缓按压着额角,“流珠?”

他也不知是混沌了多久,忽地重新见了天地,李煜只觉得四下里空落落的寂静。远远地有一素衣宫娥提灯从远处过来,他眯起眼来看着至高处的玉霄阁珠晖依旧,娥皇最后那几声极致绝响轰然响起,一身白衣的男子蓦然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物。

风动,木门悠然开合。

幽幽佛殿玄纱飘忽,长明灯摇曳不灭。

金色佛像。破我执。

我执于我心,心不灭,何破我执?

重瞳深重,悲伤难掩,我忘记了,转过身去你已经不在。

“皇上。”宫娥近前轻轻唤。他回身望望,却不是流珠,来人年纪略小,眼目极是灵巧,“你叫什么名字?”

“惊蝉。流珠病中,遣我随侍皇上。”

“流珠……仍是未好么?”李煜问她,娥皇去后流珠伤心过度几欲随之地下,那之后便一直带病。惊蝉垂首回答,“前日略略好转勉力出来又着了风。”

李煜默然。

“什么日子了?”今夕何夕都有些混乱,只记得八月的时候仍有事情不得不出来,李煜难得出来走动只觉得浑身僵持酸痛,他便唤着流珠跟随,顺着宫中回廊慢慢散步。

“回皇上,八月初五。”

“还有十日。”喃喃地念着,想起了些什么,“典礼仪式可都去准备了?”惊蝉一一回禀,“皇上,那一日北朝也将行封后大典。”李煜脚步停下,微微笑起来,“是么。”惊蝉点头,“前几日飘蓬说来上报过此事了。”

李煜摆手,“许是听过,正在诵经便全然不曾注意。”

他停在廊中树下不动,惊蝉也便只能随侍一旁,李煜面色依旧无悲无喜淡然如常,惊蝉看不出什么波澜,却见他很久没有动。

半晌,白衣的人略略回过神来抬起头,恰好是株开败的桃树,暮云低垂他的影子消瘦凉薄得让人心惊,忽然间李煜唇齿开合,惊蝉以为他要吩咐些什么,却只听见他叹了一句,“我都忘了,早不是春日时节。”

早不是四月天气,见到你,一树碧桃,含笑淡淡问你,可曾尝过桃花的味道?

如今想来,答案却是一早便答过的。

“惊蝉,传朕旨意下去。八月十五女英封后,举国同庆,我定要一场盛世之礼。”他口气依旧,多日闭门不出仿佛眉眼间更添了些倦意,懒懒地抛出一句话,却让惊蝉有些担心,“皇上,终究……恕惊蝉多言,皇上忘了,中秋之日宋亦同行封后,我朝不宜过奢……”说完了她又觉得这话提醒了皇上称臣之辱,实属罪过,惊蝉慌乱地遮了口,“皇上,惊蝉不是……有意……”

李煜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是面色更添安然,“无妨,你说的不过是事实。”

惊蝉放下心来,皇上的性子她到底是听闻过的,“皇上。还是从简吧。”

白衣的人重又笑起来,笑得极是温润好看,眼前的惊蝉是李煜即位后新进宫的,虽然时日不长她却是记得的,从前只要皇后嗔他一句,皇上便总是这般微笑,若不是见了他,惊蝉想她此生都不知真的有人可以笑若三月春风。

温柔,优雅,分毫不差。一目重瞳晕染开来,直逼得人心驰神往。

云霞一抹,惊蝉微微醉了眼色,心里却仍旧是担心,李煜却似有所沉思,伸手触那花树,空荡枝条垂下,说出的话却让惊蝉吓了一跳,“赵匡胤……他是故意……”那苍白的人影明显比她于继位大典上所见的要瘦得多了。“华奢算得了什么,他本就以为李氏都贪恋华奢,那不如便顺了他的意,李煜铺张的名声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上……”皇上竟直呼其名讳,惊蝉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李煜看着她的神色转变觉得好笑,“怕么?”重瞳光彩流转,惊蝉大着胆子直视他的眼目,白衣猎猎,李煜的瞳里映出天边霓虹。

她不自觉退后两步,几近妖异的场景,而他不过是一袭白衣,最浅淡的影子连许明黄都不曾沾上。这个人…皇上……他不像传闻一般。

却说不清楚哪一个他更真实,不过都是望不穿的眸子。

“惊蝉不怕。这就传皇上旨意下去。”

李煜略略颔首,手松开那桃树枝条继续向前而去,没有什么目的,随意地走着,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前方恰是凤阙宫。

“皇上,这边走吧。”宫中皆知皇后仙逝于皇上打击过大,再不肯至凤阙宫。

李煜却定定地看了很久,“打开门。”

今日的凤阙宫又将迎来新主,早已上下修缮一新,东海宝珠点缀屋中替代火烛,日日都有宫娥前来筹备只待中秋。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何破我执(中)

他让惊蝉等在外面,自己踱步进去,迎过来的宫娥行礼似是有话要回也都被李煜挥手退下。走到了娥皇寝殿见得木门深掩。

继位的时候,他于这里执她的手一同走出去面对江河日月,她死的时候,他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