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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间翻涌,压抑不住,又是呕出了血来,好在旁人都退下,不然又是一场惊慌。李煜以袖掩口,正待要推门入内,忽地听见屋内竟然有人声。

他放下手来静静地站在门外,是女英的声音。

女英伏在姐姐睡过的软榻之上,她偷偷跑来只是想要说说话而已。

大婚在即,皇上却不见她。

“姐姐。”唤了很多遍,若不是她真的走了,女英竟然不知道其实自己心里还是当她如姐姐,一如幼时依赖跟随的心境。只不过人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信念,女英眼中的世界不再只是周府一方庭院。

可是你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不像那年出嫁,而是彻彻底底地再也寻不见了。

这种瞬间的消亡,于女英生命中是第一次。

她突然开始质疑起自己想要的一切。

“姐姐,曾经有多少人艳羡你能够站在他身旁……”当年六皇子李从嘉与周府娥皇的婚事时至今日依旧是金陵人人称颂的传奇,纵使女英当年太小,渐渐长大后从长辈的眼底也能读得出那一年的盛景。他们几乎完成了所有美好的期望,这人世间怎能有如此完满的姻缘。娥皇不会被李煜的风华掩盖,相反,她竟是他传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得到了那么多…….”女英念着,手指顺着新制锦被上的鸳鸯纹路一路摸索过去。“姐姐,到底我的决定是错是对。”

“姐姐这样的性子……竟然为他至此。”女英说着说着将脸埋进锦被之中,她料定不会有旁人听见,喃喃地自说自话,“李从嘉…….李煜。为什么李煜这个名字念起来,他就不再是他了。为什么一切都和我小时候看见的姐夫不一样了呢……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姐姐,你又为什么执意放手而去?”

门突然开了,女英惊得猛然起身眼角仍有泪光。她呆坐在软榻上看着来人一身白衣,唇上还有血渍,他苍白的样子恍惚一瞬间竟然认不出来。

半晌,四目相对,李煜缓缓走到一旁椅上坐下,女英这才惊慌失措的下地就要行礼,这些日子不见,他面色依旧,却明显单薄得多了。

他坐在椅上看着她跪在面前,很久不曾说话。

女英终于平静下来,心里在想刚才的话他听见没有,正想着,李煜终于开口,却说得她眼泪瞬间便止不住。

他很淡的口气,无悲无喜,“你姐姐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行礼。”

女英霍然起身,哭得干脆,泪眼望他,“所以我也永远不会是我姐姐。”

李煜微笑不语。唇上血渍触目惊心。

女英定定看着,声音有些颤抖,“…….皇上…怎么了?”李煜一愣方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随意地轻轻擦拭血迹也不曾惊动,像是说件很平常的事,“无碍,近日总是这样。”随即用手撑着额头支在案上,“不要问为什么,陪着我,便不要问为什么。”

女英想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话。

“因为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瞬间有些迷茫的表情,但仅仅是一闪念,很快,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李煜。“别哭了。”声音轻慢,女英便真的用力止住自己的眼泪。她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有这样的力量,还是为什么,还是一样无解。

李煜忽地轻松一笑,揉着自己的腕子看她,“以前都未曾留心听你弹琴,去取琵琶来吧。”

女英也就答应,匆匆出去取自己的琵琶来。

女英弹起琵琶的时候真的和娥皇有几分相似,眉眼中却是伶俐而非骄傲,她纤指微动,是一曲极缓的调子。

李煜微微合上眼伏在案上,终于得一刻安宁。黑暗中身心俱是疲累,胸口隐隐的疼痛牵连得周身沉重不已,他只是想歇一歇,却到底还是回到凤阙宫里来。

苍白的人影长长叹气,女英深知他此间造诣,何况姐姐又以琵琶名扬天下,不由得心里起了一丝担心,见李煜此刻叹气,手下一颤,李煜微微皱眉,“你还是会怕。”

女英便又继续,不肯服输。

他缓缓地说着,“我也只是个常人不是仙魔,何必害怕……韩熙载说过我不把自己当人,可是其实我身边除了她,同样无人再将我当人。你们眼里的李煜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很好奇。”

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这一席话却让女英停住琴弦。

“继续。”

琵琶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声音越来越轻,“赵匡胤……这世上有太多人看得起我,而你原来一直视我如此卑微,费尽心机害了娥皇又有什么用……你我仍需各安天命……中秋月圆……”说道后来几不可闻,女英专心于琵琶不曾听得真切。

他伏在案上,湿了素白衣袖,赵匡胤……今日一切,全拜你江畔一箭所赐,真残忍。

当真狠绝。

昏沉间李煜竟然就此睡去。

凤阙宫里一夜响彻琵琶之音。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何破我执(下)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月圆之日,一江南北,他和他望不断山河,转身各封其后,天地伦常不可相悖,人间世事总有轨迹可循。

江南处处火树临街,金陵户户高悬金红灯笼为贺,顶悬明珠。翠羽琳琅,曳金铃结青锦为重云铺地,列磨锷雕银。一派极近华奢天人相和,新后丽服红衣,女英今日额上金箔凤纹,一双玲珑眼目仪态却也端得极好,分明算得是人间又一抹莲华殊色。

未央殿中女英借过金印,第一次触到他的手,只是一瞬间微凉的感觉直入心底。她额上华丽发饰遮了半边眼睫,珠帘之下只看得到他暗红色的软纱外袍,烟罗细软,朦胧间那红色就暗沉下来,映得自己却大红明艳。

他执她的手一步一步登上至高的玉霄阁,曾有盛世余音于此重现天日。“太古容华鼎,金凤口罂……”身后宫人念着皇上赐给凤阕宫之物的单子,无不是极品贵重之物。

最后一件,烧槽琵琶。

长长的玉阶,女英一滞。

她的一切都给你。可好?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玉霄阁上,金树尽头水天一线,凤凰山上枝叶苍绿,江水翻涌之处一片昏暗磅礴气象正是如许江南。女英想起自己的夙愿,终于有一天她和他可以携手站在这里。

身侧金冠之人忽地叹了口气,“女英,嫁与一无所有之人,你日后便要后悔。”他想起了父皇临终的话来,他看得到这山河,而之后……

云海翻涌幻灭之后,长恨此身非我有。

她侧过身去望他,李煜神色面上有笑,却笑得极是悲悯。身侧之人眼望着自己的江河日月子民生息却对她说一无所有。

挽着她走下玉霄阁的时候,李煜宣布,即日起举国上下招募僧人,大兴佛事,于宫中修建禅院佛塔。女英听闻微微咬了唇,摆明是给了她难堪,今日新后册封之日,皇上却一心向佛。

鸾歌四起,汴京飞红,文德殿中皇后稍作休整便要出去接受册封,云阶凤冠之下静静坐在殿内候着时辰,窗下却突然有了响动。

凌儿微微地念了句,“别是皇上来了……”云阶正在奇怪,此时赵匡胤本应在前殿才对,窗缝间却突然透进了声声低语。

谁在念着些冗长的经文,没有特别的调子,没有分毫感情语气。“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声音低迷恒久,凌儿听了皱起眉来,“哪个殿前祈福的僧侣迷了路?乱闯到这里来了,怎么也没见个人拦着……”正说着便要出去查看,云阶突然伸手拉住她,“算了,一会儿便要去前殿了,随他去吧。”

凌儿只得默然立在一旁,云阶却死死地盯着那一方窗下,只有她还听得明白,不是毫无意义地念诵。

这是赵光义第一次念给她听得经文。如今窗外的人声音很低,模模糊糊间不能听全所有字句,可是云阶却分明知道来的是谁。

她本欲起身过去关窗,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动。

赵光义手里的一只木簪子握得死紧,面上却是平静得事不关己,他在殿旁一株树下唇齿开合轻轻地念着。满眼是旧日里的事情。

还记得自己曾经想过,说到底没有什么出奇的缘由,他只是不想见她的眼泪。这样的念头也不是第一次。

安东寺里,他守不住他。那么现在这里,他是不是还是守不住她。

赵光义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可是云阶嫁给大哥却也并非就不是好事,如今反复的念头此消彼长,直到木簪子被掌心摩擦出汗意来。

身后礼炮齐鸣,吉时已到。

树下的人能听见殿内宫人催着皇后起身,赵光义突然说了一句,“若是有幸重游江南,云阶可愿同行?”

云阶凤披一顿,当日旧府中的佛堂前雷雨欲下,那时候赵光义就曾这么问过自己,今时今日字句不差分毫,却忽地问出了她想不到的事情。

一时两人心下俱是百转千回。旁边殿内宫人前后奔忙本就顾不上理会殿外的声响,赵光义口气又是连贯而出,若不是云阶一直有心听着别人也未曾听出此句不是念经之声。

她愣了半晌,终于对着那半开的窗子说了句话,“不。”很轻,却足够窗外人立时噤了声音。

侍候宫人有些错愕,“皇后……怎么了?”

云阶摇首,“无事,去前殿。”

曾经云阶答得轻巧心无芥蒂,而如今,她听得他的弦外之音却已经是身不由己。想和你去江南看看,可惜去不得。

出殿的时候云阶狠下心来不去望望,身后那树下的人颓然放下簪子,她没有看见他确是一身僧衣剃了头发。

赵光义今日,便要启程去江南。

第一百六十六章 惊破秋窗醉(上)

王皇后受封居紫宸宫。

翌日。

晋王托病告假,朝野尽知他陈桥兵变之日为皇兄挡箭腹部带伤居功甚伟,如此一来恐怕又是旧伤未好,立时晋王府前来往送抵各式新奇养身补药,谁不知圣上最为宠信这个胞弟,万万怠慢不得。

赵光义却是暗中落发化作僧人秘密南下。

临走之时赵匡胤终是按捺不住,“不是非要如此才可得江南一隅。”剑眉上挑,看得他的光头却有些想笑,“这十几年都保得住,如今却落得干净。”

赵光义微笑,“光义又不是真的受了戒,做做假样子而已,日后养个数月也就好了。”换好僧服,铜镜中的人眉目淡然十足的教人信服,“大哥,此去光义必将尽力,无论如何汴京雪落之时也当有个结果了。”

赵匡胤一愣,“雪落之时……”还曾说过的,要带他看看落雪风光,如今想来都是场痴梦,什么雪雨春花不过是纸上的毫厘之争。“此去不同以往,大哥不在,万事需自己小心。”

赵光义应着,“大哥放心。”想想赵匡胤恐怕还是惦记着自己身上的伤,便又补上安慰,“出家人都是些斋饭,伤也不妨事的。”

宫门外秘密候着的车马早已等待多时就待送赵光义出城去,俨然一副高僧模样的晋王行礼便欲告辞,赵匡胤却突然拉住他的臂,“光义。”

赵光义回身望他,大哥侧脸棱角分明气势不减,手下的力气却透出了心底的犹疑,难得看见如此欲言又止的赵匡胤,“大哥还有吩咐?”

“不是,你记得……”剑眉之人深吸了口气,“如若万一在江南出了什么纰漏,便和李从嘉说,偏苑之事一命换一命。让他放你回来。”

“偏苑?”

“无须多问,只记得此话便可。”

“是。”

偏苑,赵匡胤看着自己的弟弟走出去后撑在窗棂之上沉默良久。曾经于偏苑里救他一命,如果真的光义出了事,提到了过去李从嘉必不会相逼。

太了解他重视什么,所以如果他知道了光义是自己的弟弟恐怕也不会如何。

他啊……真的不知道该拿李从嘉如何是好,一身烟雨悬在不近不远的梦里,赵匡胤闭上眼睛总能看得到,醒过来尽力地去触及他却总是换来一场疏离。两次三番,凤凰台,笙鼎楼,我都可作罢,可是这第三次实在是不能饶过你,你若是真的放下了,又怎么会夜夜入我梦来?宽恕你,谁来宽恕我。

让你看看吧,赵匡胤真的是个疯子。

怎么样你才肯放下身段来入尘世,李从嘉,李煜,不管你是谁,赵匡胤等你来超度。

赵光义一路全似云游僧侣一般,至江畔渡江后便是江南属地。

岸边木舟摇晃,船上有一布衣男子遥望江水翻涌若有所思,赵光义微笑踏上舟去,舟前独立之人略一回身有些惊愕,随即便要躬身,赵光义摇首,“贫僧欲借施主之舟渡江。”

布衣人连连应着这就渡江,赵光义双手合十,“多谢施主。”

“……怎么......”仍是有些不解,布衣男子边解下舟绳边连连回过身去看他,赵光义却只是默不作声,半晌开口,“近日如何?”

那人答道,“已绘好了图。”

赵光义颔首便算作是听到了,一路无言。

待到渡江抵达江南岸边,船家见他登岸便欲开口询问些什么,赵光义却转过身来抢先说道,“贫僧这就要进城去。”

那布衣男子愣住,随即便又立誓般的点点头。

那僧人转身迈向金陵,遥遥可见凤凰山上山色凋敝,“待到江北菊花落尽之时,你便去应了你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