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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费了心的,如今站在这里却又觉得自己可笑。

群臣不敢多言,陪着圣上一一看过,总觉得建个行馆便罢了,如此劳心费神还真是第一次,何况从登基之日起天下皆知赵匡胤不爱这些华丽器具,宫室更是亦然。

“行馆落成,还请圣上赐名。”有人上前提议,既然落成,便提个名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香去未移时(下)

赵匡胤也正有此打算,谁知道他思量了两日都想不出这般气象该以何命名,何况他那样的人……用了什么名字都陪衬不起,思前想后,有些烦躁,便等着你真的得了这馆再来亲自题名吧。

“礼贤馆。”随意地说了个名字,总之在这风雅的境界上赵匡胤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他,索性先随意,浅显易懂就好。

回了皇宫,他突然改了心意,召来赵普询问回复昨日江南上表之事,赵普取来草拟的折子,本是言明了立场措辞谨慎严苛,赵匡胤看了却是摇头。

他到底是再见到那般金陵气象受了触动,那么温润的影子写得出力透纸背的字迹,想来内心之强大不可随意忽视,而赵匡胤最是知道他的性子,看着云淡风轻,如今说了这般低微的请求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还是请他放过这些人,毕竟是他的子民。

赵匡胤不是不触动的,气话归气话,礼贤馆恰好勾起了心底最柔软的思量,何况他那样的人也有一日放了风骨下了尘世来,来请求他。第一次,请求他。

手里那措辞苛责的词令被他紧紧握住,“罢了,命人去吧。”

赵普有些犹豫,“圣上,如今开战在即,再命人去……”

“纵是开战也需一个缘由,就当是去寻个借口。”赵匡胤已经决定,“命宋使入唐国,请国主入朝。”

此话一出赵普倒抽一口气,“圣上想兵不刃血?此事势必不似想象容易。”

“朕当然知道。所以此事也要看国主诚意,他既忧心生灵涂炭,便也要给他一个机会。”赵普仍是有话欲言,赵匡胤抬手遏制,“便按朕此言去办。国主若不来,岂不正好有了抗命的借口。”

赵普微微颔首,“是。”

一切事务安排妥当之后,已经入了后半夜,赵匡胤刚得空歇一歇,这方突然又想起了云阶来。

“王继恩。皇后今日如何?”

王继恩平日最喜巴结权贵,他清楚知道皇后本是前朝罪臣之女,无事才不会顾及皇后那方的情况,此时被赵匡胤这么一问有些迟疑,想来也是小病不会如何,“今日见好了。”

赵匡胤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看看。

到了紫宸宫众人都已经睡下,凌儿起来见了是皇上有些惊异,随即便要进去通传,赵匡胤一个噤声的动作,“既在病中便不要叫起皇后了,朕且进去看看便好,你于外边候着吧。”

寝殿里金钩被放下,一方淡粉色的素纱之后云阶静静睡着,看来睡得并不好,梦中犹自蹙眉不胜,想来热度还是不退,他轻轻掀起垂纱来坐在她榻边,动作极轻,并不想真的吵醒她。

记忆中早年的云阶还是同往常大府小姐没有什么不同,也是被宠着的大家闺秀,心性聪慧年纪尚轻也有些顽皮的性子,时常勾得王饶不悦,那会儿总爱跟着自己溜出去,却又是懂得分寸的女子,礼仪教养也绝对无从挑剔,难怪旁人一直也对于他与云阶之事丝毫不觉意外。

只可惜他本无此心。

一生戎马流落四处,早年没这些旖旎的心思更没这些时间,如今,发现的时候又觉得晚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探探她的额边,云阶微微皱眉动了一动,睡梦间细微的动作竟让他一惊,有些怕她这时候突然醒过来,自己要说些什么?

说近日国有战事故此实在不得空相伴?还是说些别的?云阶呼吸之间仍能听得出滞涩之感,还是不好。赵匡胤起身把垂纱再次放下,好好地睡一觉。

他慢慢走出去。

若是一如旧日里,他和她还可轻松相对,如今却是有了罅隙。

云阶翻身向内,睁开眼来,额上还有他的温度。

不怪他无心,只是这心当真是不在自己身上。

第一百九十六章 心断新丰酒

凌儿愣愣地看着赵匡胤一身明黄有些黯然,不许别人跪拜恐怕惊醒了皇后安歇,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又安静地离开。小丫头只觉得替皇后不值。

倒是前面的桓芳宫灯火通明,听了圣上入了后宫的风声立即便是另一幅景象。

王继恩这方一脸带笑提着灯在前,赵匡胤冷眼瞥见那边桓芳宫灯花璀璨,“亡国之人犹有如此心思。”

王继恩赶忙应着是,连带着说了些花蕊夫人平日的闲话出来,赵匡胤却忽然话锋一转,淡了口吻,“王继恩,皇后病体未见转好,你竟也丝毫不知?”王继恩瞬间白了脸,慌忙应着明日定要传御医来随时禀告皇后病情,赵匡胤看也不看他,拂袖而去。

王继恩长出一口气,圣意难测,本不是一直冷落了皇后么,这时候怎么又忧心起来,他摇摇头提着灯赶着迎上去。

李煜长久地叩拜。

赵匡胤,赵匡胤。两日之后竟然也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回复,为听得上主钦命使臣再下江南。

小长老此时也不知皇兄想做些什么,同他一样暗中思量,各自等待。

宋使再度下江南,李煜这些时日来第一次入了未央殿,却也只能由流珠搀扶,额前以发微微遮挡,离得远些倒也不觉什么,使臣只看他行动有异起色倒也还好,也便不多做探寻,只当他是真的如传言般日日沉溺于佛事不问朝政权,荒谬至极。

阁门使梁迥按皇命告知李煜:“天子今冬行柴燎之礼,国主宜往助祭。”

几位随侍近臣俱是一惊,这摆明了是最后的警告么?

国主沉默半晌不答,忽地开口吟道,“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

使臣便也无法,想着李煜怕是入了疯魔,这时候还不忘了吟诗一番。李煜随即开口,“昭惠皇后仙逝佛礼未毕,且待数日。”便也就不再多说,径自而去。

赵匡胤的意思旁人不解,他却是明白的,所以突地动了气,只道是自己为了真的沉湎于佛事凡事不理吧。

佛殿之中,小长老依旧随侍,“未曾料到上主如此言辞。”

李煜脸上却现出了嘲弄,“他是在逼我。我去,他放过江南子民,我不去,他仍是要做他所想之事。”

小长老摇头,“国主心性仁善,可知上主已得天下大半,如今平定江南势在必得,如何甘愿罢手?”

李煜沉默,“今时今日,倒是真的不能妄自揣度他的心意了,如若我去他便能收手,此为天大的福祉,我此身早已无所牵念,去了……也便是去了。”他竟是真的动了心思,小长老心中被他一言激起千层浪,想来皇兄此时竟然再出此话分明是没有顾虑自己,此番涉险如若被李煜这一去全然化得干净,那么岂不是白白谋划一场。

为了他,这么凄凉的一道影子,赵匡胤你到底还想赔上什么!

小长老面上气息不定,幸而李煜此时全然看不清楚,“国主万不可以身犯险,宋使之意分明,此去必定是擒王之计,江南如此不攻自破,全不费丝毫工夫,决计不可。”

李煜也知他此言非虚,从未有过的无奈之感让自己异常厌烦,“且待我再做思量,劳烦长老为俗事费心了。”

“国主千万须得考虑周全,此事绝非儿戏。”

他颔首,小长老的角度望过去他恰是有了迷茫的神色,空洞的眼色在这深幽佛殿中却仿佛能够直慑人心,睫羽之下一小方晦暗。

他也有了犹豫。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何劳荆棘始堪伤(上)

宋使返朝,“江南国主托病称辞,只言亡后佛礼未毕以致抱恙在身。我朝立场臣已言明识时务者为俊杰,天子发怒,将麾师渡江犁庭扫闾。前日于江南渡口践行之礼国主也托病不出,此行实属怠慢至极。”口气愤愤不平,显然是对江南不满到了极致。

赵匡胤分明动了怒气,“抱恙在身?”

“臣等所见国主行动有异,精神却还好。南国之人俱言国主全因昭惠皇后之事萎靡数月,如今形销骨立。”使臣如实回禀,突然想起了什么,“国主于殿上不忘吟诗作赋,想来南下一仗势在必得。”

“所做何句?”浮云声动,九龙明黄之人眉宇之间肃杀气慑一室,殿上殿下诸人死静无人再敢随意说话。

分明的压迫感。

“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每念一字他眼中怒意更甚一分,念到最后使臣已是声音发颤,惶然跪倒。

大庆殿中默然岑寂许久,宫室之外恰有微风一阵,入了晚秋。赵匡胤豁然起身,字字句句震在百臣心上,日月天悬,此言一出,从今而后断尽三千夜雨。

黄泉碧落,苍天血殁,今天开始清清楚楚,给了他一个罪名,“江南国主抗旨不尊,倔强不朝,遣颖州团练使曹翰率师即日起先出江陵!”

殿中上下躬身领旨,还不乏有人终于得出一口憋闷气,只盼早些拿下了江南天下归一才为霸业。如今又还有谁见过,曾经他长剑气势如虹,他笑醉三月春风,把酒临风又何妨?轻挽绿萝,绯花染遍白阡陌。

赵匡胤这一句话说出去,四方龙啸,秦淮河水飘红叶。

佛语云,有漏皆苦。我道是,蛱蝶成对,我道是,燕子双飞,观花魂鹤影轻舞,总叫凡心慕。

广凉寺,缓得这些时日李煜眼目微微好些,幽暗之中可以看出室内大致轮廓,虽是仍伴有晕眩之感,但只要不见光,他便已经习惯下来。

流珠这日又来探望,见国主更显清瘦又是要落下泪来,李煜只见得她藕色衣裙晃动,“流珠,如今我得此果报,想来娥皇先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流珠一愣,哽了声音,“国主何必如此,流珠纵使自幼跟随先后,也绝非不知国主情意之人,万不要乱想,昨日暗中托问了医者,只言眼目若还能间或见得景象,便非伤及血脉不可逆转,想来国主暂过了此时,日后寻得原因安心诊治必是能好的。”

李煜倒是无所畏惧这双眼睛还能不能恢复,他思量再三到底是决定不可北上,想来如今赵匡胤也该得知音信,若是他下了不可放过江南的决定,也不过是这些日子了。

“流珠,若是他日果真保不得江南疆土,这皇宫也定是要不复存在,那时候……”

清晰地衣裙曳地之音,流珠肃然跪下,“国主从未曾妄言无稽之谈,流珠虽是下人不通国事,但也清晓眼下之迫,国主万不要为此耗尽心神……也该为了自己……多想想。”她一路随他走入这皇宫深苑,从娥皇嫁与他之时开始,安定公,太子,皇上,国主。每一步她都看在心里,印在骨中,眼前之人曾经一身夜雨,碧衣倾国,而后被那昭彰的黄色捆住,直到今时今日再也无从凭借,褪去了所有的一切,惨白的让人心惊。“寺中斋饭太过清淡,国主身子熬不住,流珠命人送些松软可口的糕点来可好?想得国主多久未曾尝过烟雾饼了,以前可极是喜欢。”

李煜却幽幽叹了一句,“我也不知多久……没有燃过紫檀了。”

流珠分明流出了眼泪来,赶忙抬手抹去生怕他见了更加难过,擦拭净了才想起如今国主的眼目已经看不到了,心里更加酸楚,“国主……”

“为我自己想想……我便是太过自私才有今日,弘冀哥哥曾经说过要让我纵情,我也一直都以为自己不是能够轻易纵情之人,现下想想,很多事情是否太过于执念自己所认同得一切……以前亦有很多波折,可是那时候我不曾是一个人,如今转过身去,我以为她还能一直骄傲如凤。”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才算恰当,仅仅只是一种经年而后深入骨髓的习惯,少年时候皇位之争,李弘冀得咄咄逼人,不是一直都像常人想得那般平顺,可是见到她,便以为此生再多艰辛不会是一个人独对清风。“说起弘冀哥哥,也是我当日执意撒手归隐,他那样的心性该有多难堪。世人只看见安定公的气度,都在说连他亲弟弟也不肯放过。”

好似能够预见些什么,如今风雨欲来,他思量此生前后,竟然无一人可以坦然面对。

这是最可笑的事情,他本来是天下人眼中淡然的神仙。神仙也会觉得有愧,反而要比凡人更在心上。

流珠跪着静静地听,想他身边如今还能说起这些旧事的,当真寻不出几人了。

“我只说一次,流珠,你知道我轻易不说无用之言,若是说了便是认真思量过的,所以你无需规劝。”他口气带了郑重,“如若他朝终有一日金陵城破,不论那时我在何处,不论时局如何,你和飘蓬务必记得一件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何劳荆棘始堪伤(中)

流珠攥紧了手指,“国主……歇歇精神吧,我去传膳来。”她有些慌张,急着起身猝不及防被那裙摆牵绊住。

“流珠!”

她服侍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这般口气,唤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止不住,他说话从不会轻易带了情绪。“是,国主。”

李煜深深吸气,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怕是要吓着了她,沉默半晌轻软了口吻,“你需记得,昭惠皇后一生待你如亲生姐妹,不曾亏欠半点,所以,如若有朝一日金陵城破……带女英出宫去。”

流珠终于忍不住,哭了声音。

他却是面上带笑,循着那室内多日来熟悉的陈列轨迹向着女英走过去,到了近前听得她悲怆的哭声缓缓俯下身子,虽然看不分明,还是取出袖中一方素白的帕子,“哭什么?”

流珠便不住的摇头,他叹口气探出手去,安静地执那帕子覆在流珠双眼之上,静静按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