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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着眼目,觉出他手的温度就像这广凉寺一般清冷。他维持这样的动作不动亦不语,流珠脑中突然闪过自己幼年之事,她也是江南人士,原本也是书香门第温饱有余,谁知后来一场百年难遇的洪涝过后境遇全然改变,恰逢周府的商队经过之时选中了她给大小姐为婢,流珠还记得离家最后的画面,娘压下所有得伤心,不去看她,只是捧了需要替别人浣的沙去往溪边。

乡下的房子后面是条小溪。

溪水冰冰凉凉潺潺而下。

流珠止住了眼泪。

她在黑暗中想他总是很容易说服别人,却从来不能说服自己。

这样静静的一个动作,就能让人安心。

李煜慢慢松开手,“四下静到极致的时候,你想起了什么?”

流珠拭去了所有泪痕,“幼时爹娘,还有很多尚在家中的事情。”

李煜扶着一侧的木椅起身,姿态依旧优雅不损分毫,流珠连忙去扶,他幽幽地叹道,“寂静幽冥之中,人失了一切感官侵扰。这时候你想起的便是你心底牵念的。所以流珠,记住我的话,如若真有此一日,和飘蓬带女英一起回你家乡去吧。想来赵匡胤纵使再不顾世情也不至肆意荼毒生灵,乡下村落远离战火,忘了这些前尘旧事便罢了。”

“国主,可知国后想不想忘?”

“虚空梦一场,何谈忘不是不忘。流珠,先回去吧。”

流珠见他也不愿再多言,只得现行退下,走出几步却又回首,“国主……”

他顺着声音略略转过身来,流珠问他,“此话无礼,可是我……很想知道,国主于寂静幽冥之时会想起谁?”

他笑得极好看,眉目清浅,“想起他。”

流珠不知这个他指的是谁,慢慢地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半晌,小长老从玄纱之后转出,“贫僧无礼。”他本是一直与纱后静坐,流珠进来后不及回避,说的一切都听得分明。

李煜摆手作罢,“无妨。都是旧话。”

“国主决定不去汴京,如今可有后悔?”

李煜摇头,“我不曾后悔,今时抑或往昔。”

小长老静坐于蒲团之上,木鱼之音规律地响起,李煜同他一样坐在对首,定定开口,“弘冀哥哥,娥皇,皆因我心中所执而未得善果,可惜我从不喜欢后悔,今生所做便是我心所向,当日我不想争,便是不想争,而我同他的一切,纵使于她面前也可说出不悔。”

白色人影喃喃自语,“我亲眼看着她走……到底……什么才是真的纵情呢……”

为什么好像做的都是错的,别人都在说。从来没人为他想想,是他拥有的一切太过于理所当然了么。只将他捧在云端便该清冷寡淡,这一朝终于摇摇欲坠又开始看起了笑话。韩熙载的那句话,你不把自己当人,一语说尽他此生二十载。

“决意不去汴京,世事纷扰,总要有一个了结……今时今日,我早已没有立场更没有这个能力再左右他的念头了。既然无法保证此去真的能够保得江南,那么若是不成岂非不攻自破。”他静静听着那木鱼敲击之音,恍若自言自语。“何况……去,又能如何呢?我已是……看不见他了。”

多久没有燃过紫檀了…….竟是记不得了。

小长老微睁双眼望向他,这个人……他竟然有些不忍。他如今不能公然伤害赵匡胤便来伤害他,真的做到了想来又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如想象中好。

伤害一个人也需要很大的决心,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菊生花序极为紧密,秋风散尽一城霜叶,江北城外秋菊却不曾萎落分毫。

阿水已经不再往来南北江岸,日日结庐于江北。

他等菊落。

那人的话犹在耳畔。

“条件就是,你必须立誓,李从嘉一日不死,你便不能自寻死路。”江南风骨,天水成碧。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眼看的菊瓣颓然犹自团抱,又是一日黄昏,远远地城镇上起了灯影,他还是痴痴地等在这里。

第一百九十九章 何劳荆棘始堪伤(下)

数日之后,下诏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颖州团练使曹翰、侍卫马步军都虞候刘遇从江陵出水师沿江东下,义成军节度使曹彬、侍卫马军都虞候李汉琼等人麾师南进。

曹彬率师先出江陵,汴京城中赵匡胤设宴为诸位践行。杯酒饮完,赵匡胤远眺四合,晚秋将过,林叶萧索,纵使如今士气恢弘呼声响彻四野他竟也不觉得心下宽畅。最好的光景早就过去了。

三月枝头梨花始展蕊,画梁绘珠帘垂的江南,此军一去,从此再无逆转,赵匡胤暗中取出御剑交与曹彬,:“此次伐唐,切不可滥加杀戮,也不可大肆掳掠,有不听军令者,潘美以下皆可杀之!”

他那么在乎人命。甚至是一朵花。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李煜静静听完各地折子,“长老辛苦。”小长老真当感谢他的重瞳,如此让自己一切了然于胸,他如今这副样子也不敢再随意信托他人。

“水陆并举,目的都是江宁府。”李煜声音平缓,“江陵之内曾于伐辽之时便已经造好千艘战船。如今于他当真是派上了用场。”

小长老细细探他的神色,却丝毫都看不出什么端倪,“国主意欲如何?”

“如今唯靠水军。江南之争无非便是水军之争。”忽地想起,“命林仁肇即刻去往池州。”

小长老微微闭上眼,“国主不知,半月前林仁肇便以于府中畏罪自尽而亡了。”

李煜如此倒是真的一惊,“此事为何无人提及?”

小长老安静坐于一旁行起佛礼,“阿弥陀佛,郑国公想必北上极其不顺,险些被上主扣留汴京,归返之后借林仁肇之事泄发心中不满,暗中行事,群臣顾及国主手足之情,何曾有人胆敢多言?此事实是寺外宫中流传已久,贫僧不愿多涉实非也为国主病体着想,故此一直并未言明。”

李煜听得此语气血上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伏在榻上声音低哑,“如此江南战无可用之将,从善他实在是……”

“阿弥陀佛,国主,事已至此,林将军不可死而复生,此事必要另想他法。”

他说得多么轻巧,“长老可知现下情势,这事情何不早些告知于我。”

小长老倒是丝毫不见慌乱,反倒是更加安然,“国主若要怪罪贫僧亦无法,本是出家之人,佛语有云,五蕴皆空,此等俗事贫僧自不当过心,国主若有罪责,便请直言。”

李煜无法,他的确没有办法,一介僧人懂得什么,这广凉寺中只道是外边明争暗斗死了个将军,说是不说人都已经无可挽回,他幽幽看着,昏暗的佛寺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金线袈裟晃动,竟是坐于蒲团之上超度起了亡魂。

幽幽佛音,李煜跪拜。“从善……你可知你此举会带来什么后果……”说完长叹,他又怎么能怪从善,北上此行想来是受了委屈的,当日他让从善去便有所想,却没想到从善如此冲动。

“传我旨意,命郑国公即日归返属地不得再入金陵。”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再无他法,杨收孙震领军进驻采石矶。且看天意吧。”

天色微明之时,狂风肆虐,北方天际滚滚层云翻转,阿水呆睡在那菊园之外,不觉睁眼已是清晨,他拍拍布衣长袍起身只觉得今日天色甚为可怖,正想着,这方狂风迎面而来,他转身便要避入庐中,阿水忽地停了脚步。

菊花落了。

他死死地握紧那明黄色的剑穗。该是要启程的日子了。

第二百章 相见时难(上)

明黄剑穗呈上,果然一路无阻。

赵匡胤再见阿水,一纸渡江妙计清清楚楚记录下来,“你叫什么?”

“樊若水。”

“好,樊若水,你此举立下大功,江南攻下之时就是你接受封赏之日。”

赵匡胤细细查看了阿水所测江宽几何,各方深浅,确认此计可行。他立即决意亲自带此法赶往江陵,赵普再三阻拦不得,竟是跪地谏言,“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暗中离开汴京太过冒险,渡江之法臣愿代陛下亲往传达。”

赵匡胤头也不抬大步向后殿转去命人更衣,竟是一刻也耽搁不得,这方丞相分明是无法,忽地大声说起皇后病情,“皇后高热不退时至今日已经拖延数日。”

赵匡胤一愣,“云阶……皇后风寒未好?王继恩!”

王继恩颤颤巍巍跑上前去一同跪着,“是,臣闻皇后终日郁郁病情反复,本是小症却不见好,拖得久了许是……”

赵匡胤立时呵斥,“胡说什么!”

王继恩惊得不敢多言,赵匡胤这才想起大军行后他也多日不曾顾及紫宸宫,这么多日子皇后竟也一直安然无声,两个人都不曾派来,自己早当她风寒已退。

他前思思量不知她到底如何,“去紫宸宫。”

进了紫宸宫才见得地上秋叶堆砌,懒散的宫人靠在一方的廊下闲言指着那边的桓芳宫说着什么,突然见了圣上皱眉急迫赶来全部慌了手脚,赵匡胤环顾四下清冷气氛终究按捺不住大声怒斥众人,四下无声。

凌儿跪在门口不抬头。

“凌儿!皇后病情反复为何不报!”他心中诸事忧急,正要降罪屋内女子之声低缓响起,鼻腔之间带着分明的滞涩,“圣上息怒,是臣妾不许她们乱说的。”

赵匡胤静下心神,推门进去,云阶躺于榻上面色淡淡绯红竟是一直有低热不散,他探手试试,“云阶……”话说一半又不知该问什么好,他所见便是她如今的境况,云阶反倒是摇摇头,“圣上如今满身肃杀,想来国中必有要事,臣妾之事无需挂怀。不让凌儿她们去说,也是觉得无需为了这等事讨扰圣上。”口气听不出什么波折,只是说完了便微微合上眼。

窗外抱过午时,赵匡胤看她许久,“今日情非得已朕必要出宫赶往江陵,云阶……你切勿记得养好身子,一切之事待朕此仗得胜归来……”

云阶睁开眼目,“你要出宫去?”

“是。”他竟是一刻等不得,云阶蹙眉,她虽然不懂战事可如今山河惊变后宫之中也早有所闻,他此刻竟要暗中出宫去岂不是放着汴京空城不顾,自己又是以身犯险,决计不可,“我听闻此仗各方部署周全,你此时出宫去实非必要。”她到底与他多年相识如今急起来也顾不了礼数,“你为何一定要去?”

赵匡胤替她盖好锦被,“云阶,你仍在病中不用多想,等我回来,有些事情……”

云阶神色一黯,“陛下若想说仅仅是为了因为我爹临死之托之事,那便不必了,臣妾一切清楚,今时今日自认也不曾缠扰陛下。”

“云阶!”

“陛下要出宫之事还需三思。”

赵匡胤望望天色,潘美一行想来必是日夜兼程不得停歇,如今必要快些赶上才可,他霍然起身放下垂纱,“无论如何,你如今身体不要再多虑琐事,等我回来,云阶,把病养好。”他加重了语气。

一直便是这样,从她认识他第一天开始,他的话里总有不容置疑的语气,如今他分明派出了各军大将安排妥当,突然这时候又要亲自赶去江边,此举太过于奇怪,“丞相是否赞同你出宫去?”

赵匡胤顾不得许多,转身向外走去,最后在门边回过身来,“云阶,我和你之间总要说清楚,可是现在来不及,我必须要出宫一趟,等我回来。”

她甚至都不及颔首应下,他明黄一闪,匆匆而出。

圣上更衣即刻就要出宫去,赵普不住地劝说,“陛下,臣冒死谏言,当日宫变终究留下暗藏隐患,何况圣上旧日起于王饶府中,如今难保一直有愤愤不平之辈,陛下此刻突然离宫实属不妥。”

他理都不理。

袖中一方渡江之法,他必要去亲自看着宋军南渡入了江南。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真的已经太久了。

第二百零一章 相见时难(中)

“陛下!臣以为陛下从不会丧失理智做些于国无益之事。”赵普当真是豁出了命去,赵匡胤若是一句话他便会因为这句话株连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