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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一念菩提(上)

李煜以手遮住日光,“有些晕眩罢了。”他的眼目仍旧是不能长时间见光,这时候急火攻心更觉不适,晕眩间只觉得手脚无力,一手撑着光滑的白玉扶栏缓缓俯下,流珠过来搀扶,急得一时竟然说不话来,她本是想开口大声唤人,突然想起此时已经是这般光景,城外一片厮杀城内人心惶惶,皇宫之中若是再教人看见国主此般境况,还有什么可拖延的,必是要自己先乱了阵脚。

僵在地上,李煜梨花白的衣裳铺成如洗凄怆,待得略缓一缓,他放开流珠的臂,“想来这一路不曾遇见旁人,便是都慌得不耐躲了起来。”说完笑起,让流珠更觉辛酸,“她们……一群该死的,这时候都不见了人影。”李煜摇头,“人之常情,竟是我太过昏聩,死到临头还不出一言,当然该避。”

流珠见他如此,“国主,且先回凤阕宫吧。”

李煜却是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可记得当日我嘱托你之事?”

流珠沉默不语。

“记得,还是不记得?”字字压在心上。

流珠只能应着,“是,流珠记得。”

“记得便好,若是宫破,顺后宫水渠绕至山石之后,有幽径可通宫外,幼时……”他轻轻咳起,试着起身,仍是不得力,也便放弃,倚在那白玉的栏上,下方一池活水潺潺,他的声音极低,“幼时我在这宫中玩耍时候探得的,那时候有宫里侍卫偷偷溜出去买些小玩意便总是暗中从此处离开,弘冀哥哥后来发现了,大怒之下命人严密看守,想来如今这般形势再无人顾得它了,你们做宫人装扮从南门而出,纵使撞见宋军,一时也还不致为了几许出逃的妇孺大开杀戒。”

流珠眼望着那方水流,金陵皇城之水处处俱为活水,水脉走向奇诡本就留了余地,她颔首应着,看他气息不稳这时候再刺激不得,李煜又唤她,“流珠,召飘蓬来此,不得惊动他人。你快些去。”

流珠知道他若非实在是起不得身来,绝不会一人这般颓然靠在石桥上,可是此时再无他法,李煜必是有了要事才叫最值得相信的飘蓬过来,流珠只能替他将披风重新系好,“静静歇一会儿,不得再动气了,流珠即刻回来。”

说完匆忙离去。

四下死一样的静。

广凉寺中小长老眼望得流珠随侍他出去,立即转身去了寺后。

李煜慢慢将手探过那白玉的扶栏,探手向下,冰冷冷的河水,到底是入了冬的时节,江南比不得北方的冰寒,也是比其他日子温度低了不少。

白袖轻轻挽起,他探手入水,清明了不少。李煜动了动身子总要教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悲,想来此生如今第一次这般失了仪态。

除了自嘲地笑,他也不得它法了。

人与人之间最怕心生罅隙,这种东西是不可能完全的消退干净或者是被一朝全然抹去的,女英静了这些时日也不似往常总是想着过来探探了,她也会伤心。

怀疑她有什么用呢。

此刻的凤阕宫里女英抱着那方琵琶,姐姐留给她的绝世古琴,若说是价值连城绝对不为过。可惜也不过是断烧了的木头罢了。

拨弄两声,此刻人心惶惶之际,她倒是越发的平稳,“姐姐,你去的早,看不见今日。想来我到底是在此处胜过了你,他最不好的时刻你不能陪着他了……”手指动一动,清越之音曼妙而出,“姐姐…..今日我却想得明白,你给了我最大的惩罚。”

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愿意将一切都留给我,原来这才是最大的惩罚,陪着他,不在他心上,这才是最大的惩罚吧。

想起李煜的怀疑。

我怎么会……害你呢。女英同样自嘲,有心无心拨弄着那些琴弦,断断续续,就像自己的心念,一心欢喜,满腔热烈的时候过去了,其实人和人之间再简单不过,爱是不爱,多么分明。

姐姐你到底是骄傲的凤凰,宁愿枯死枝头也不能萎落泥泞。

我比不得,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随着他,是好是坏,皓皓白首,无愧便是福。

第二百零七章 一念菩提(中)

飘蓬一路随着赶来,远远看见李煜白袖挽在肘部以上,露出的手来探入流水之中,恰是腕间入水,露半分清绝俯在白玉桥上起不得身,却不损优雅,这样的国主他一见便知是出了事情,过来跪在他身边。

李煜轻轻笑,抬起手来一捧清泓,“飘蓬你起来吧,站着听我说。”

飘蓬哪敢,国主起不得,下人们倒是站着,这如何使得,便执拗地不动,“国主……”声音带了颤,“外面……”

“我都知道了。”

流珠也随着跪下,看他指尖微微张开,那水流顺势散下,“国主,水凉。”伸手给他放下袖子来。李煜甩手,“活水不碍事。”微微转向飘蓬的方向,清散开去的眼色直让飘蓬胆战心惊,“我现在说的话你务必用心听着记下,稍后一件一件亲自去传召。”

“是。”飘蓬垂首。

李煜思量一下,决定先问清情况,“近日来的一切,将你所闻如实讲来。”

“采石矶一站我方溃败宋军建浮桥顺利渡江,铜陵池州失守,宋军一路水路两方配合围逼金陵。唐军……多半战死。”

李煜唇齿微颤,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叹息。

“如今……宋军已至金陵城下。”

李煜突地改了平日口吻,“这些人命总不可能是一夕之间全然就能被宋军击溃得了的,朝堂上下必有人欺上瞒下,飘蓬,这就去清查诸公,给我找出这个人来,还有……今日传我旨意,金陵全城戒严。”

“是。”飘蓬起身赶着要去传旨,李煜话却未完,“等等。”

“国主还有何事?”

“戒严各门关闭后,去广凉寺请小长老出来。”

飘蓬匆忙开口,“国主,今时今日不可再随意信任僧家之言……”

李煜抬手止住他的规劝,“我话未完,请,命人去请他登上城门。”这个请字说的格外坚决,难得的决绝口吻,飘蓬瞬时明白了内里深意,“国主想……”

“让他登于城门之上,传我旨意,小长老乃白马寺九世高僧转世之灵童,今日国有危难,请长老做法保我一城百姓生息,如若他施法之后宋军不退,那么……”话里一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沉稳得让人害怕,“就在那城门之上,命人把他推下去。”

飘蓬不自觉后退两步,“国主考虑得是,飘蓬谨记国主吩咐。”

“我不愿动此杀机,可是……”实在是无法面对白骨累累。

飘蓬更是明白,谁能让宋军后退呢,国主此言简直是必杀之意。

转身跑去安排,心里却突然担忧起来,回首望望广凉寺的庙宇香烟,低低咒骂。

这方李煜一脸舒缓回了广凉寺,流珠指尖颤抖全被他压下,梨花白锦的披风斜斜地披在肩上,挡住了方才所有的暗中汹涌,小长老这方正于正殿之前喂那些鸟雀,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执把碎食,他见了国主回来略略躬身双手合十,“国主出去走走气色大好。”

李煜微微一笑,“长老慈悲心肠,宫中鸟雀繁多,这一时之食可饱不得一世之饥。”

那僧者竟然丝毫不见异样,仍旧是缓缓地散着干了的面饼碎屑,“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贫僧一念算不得大智,至少也算得一念菩提,救得一时之命。”

李煜笑意更深,“那长老可否救我于水火?”

小长老手中那串刻了半面莲的佛珠紧紧握住,听得李煜这一言,即刻便要落在地上,极短暂的一瞬间,彷佛四下里无数道视线都在他手上那串佛祖之间,四周远远有小僧们慢慢地扫着落叶。

他就要松开手落下佛珠之时,李煜忽地抚着额头,像是说些闲话一般,“今日走得久了些,宫中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寂静,想来无趣又觉得眼目不好,这便进去歇歇,不碍长老善念。”他优雅地将披风拖过来一些覆住肩头,流珠赶忙伸手去为他理好那颈间的结,“流珠,先回去吧。”

披风之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臂,流珠便全然定下神来,一如往常施礼而去。

小长老见得他自己慢慢地顺着台阶走回殿去,将那串佛珠重新拿好,四下里清扫的僧人俱是收回了目光安静地扫着尘土落叶。

两方长长呼出一口气,空间里的尘埃飞舞,风掠起碎屑惊得鸟雀纷飞追食。

第二百零八章 一念菩提(下)

第二日,金陵全城戒严。

宋军开至城门之外扎营。黑云压境,风雨前夕迟迟不落。

一日伊始天色便是极为不好,李煜于那方木榻上说些佛礼,忽地话锋一转,“长老,若是金陵有难,长老可助一臂之力?”

小长老笑起,“国主,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恒强,无恒弱,本为世间常理,此为天理轮转。”

李煜略略提了声音,“长老之意,我唐国命数全在天意?”

小长老思量半晌,悠然开口,“贫僧愿助一臂之力。”宋军还未破金陵,此时他须得再撑一些时日。

李煜倒是一愣,他想过此僧诸多说辞,却没想过他当真答应下来,一时自己也不好多言,“情非得已,还请长老出寺。”

小长老随着李煜出寺,流珠飘蓬等人一直候在外边,禁军上前随行,两辆马车行去城门下。李煜依旧梨花白锦的软软披风拖曳而下,他不愿让守城将士看出异样,只静静候在车中,禁军胁小长老登上城门。

他是真的没想过小长老如此乖顺,这倒让自己觉出心下鄙陋,李煜候在车内微微叹息,如此咄咄逼人算不算得是污了佛门圣地呢……

登城之时已经能够分明听得见远远战甲枪戟之声,旌旗飘摇,空气里都是凛冽之气。江南烟雨一朝被这肃杀所破,四分五裂秦淮飘红。

小长老暗暗探手入怀,再伸出来的时候,那腕子上赫然多了只木镯子。

他坦然自若,微微念着法华经,就那么一步一步登上城楼去。

这方军前有人来报,“金陵有人登上城门,不知意欲如何。”

曹彬急忙匆匆赶回中军大帐,“陛下,金陵有人登城,目前形式不清。”

“登城?”赵匡胤正在帐内踱步,突地听了这消息便转身向着帐外走去,五十万大军已经陆续围进金陵,四野之下草木凋零枝叶枯桠一片冬日冷清,唯剩得军旗昭彰,士气高涨。

赵匡胤于城下。

小长老恰好登于城门之上,两人遥遥相望俱是一惊。

他万万没想到中军打出了皇旗,这便是……圣上亲征。大哥……小长老觉得自己周身都要烧起来一般,目光迅速在全军之中扫视,仍是有一段距离的,一时之间他看不真切,身后有人传来国主旨意,“小长老为白马寺……国有危难……”

两侧有禁军刀剑在手随侍左右,“长老,做法吧。”声音明显得带了轻蔑。

他们只见小长老看清城下形势变了脸色,却不知道他心中真正所想,大哥竟然能够为了这么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扔下京师扔下大内扔下整个大宋跑来亲征,这消息想来绝不会传回汴京,否则宫中立时就要生变。

打个小小唐国,水路两师生生出动了五十万人,竟然现在还执意亲临,他……

小长老气结,半晌才定下心神。你就这样为他出来近月,那么宫中如何……云阶如何?

身侧之人就在催促,小长老带着怒意就那么缓缓抬起手来,僧袍略略倾斜,恰是露出来带着的那只毫无特殊的木镯子。紫檀木的清幽香气。

赵匡胤本还分辨不清,这是缓缓见得城上之人抬手露出一件物事,深重的颜色突然惊了心,“光义……”他低声唤,没事就好。

赵匡胤即刻转身命令全军,“后退三里。”

曹彬不解其意,“圣上如此有何用意?我大宋军队只待圣上一声令下便可直入金陵,此时后撤……”

“毋需多言,退。”赵匡胤大声命令下去。

小长老于那城楼之上抬手只是轻轻挥了两下,随即便垂首念起了身侧将士也不懂得佛经来,禁军冷眼看着只觉得这僧者是疯了,这样便当以为能够蒙混过关?

双手已经至小长老身后,却突然听得城下铠甲交错,瞬间宋军阵势极为统一,不多时竟然当真全军后撤。

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唯有那小长老闭目不争,安静地念着佛经。

左右之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开手去,任他念完,那城下咄咄逼人的宋军竟然真的被他挥挥手就后退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