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岂在多杀伤

飘蓬迅速从城下跑下,跪于马车之外,“国主。”气息犹自不定,“国主……小长老……”

李煜原是靠着闭目等待,这会儿睁开来,重叠的暗色影子看不分明,“可是已经……?”他收了声音。

飘蓬不断摇头,“不是……国主,他……”听得声响,这方飘蓬回过身去见得高高台阶之上小长老法式已毕,缓缓地拾阶而下,飘蓬更加心急,李煜声音缓下来,“别急,你慢慢说。”

“小长老登城挥手,宋军退后三里。”

“什么!”纵是李煜也惊讶不已,“他于城上做了什么?”

“两侧众人都可见证,确是伸手一挥。”

“再无其他?”流珠在车内侍候这时也不禁开口问道,飘蓬肯定地回复,“再无其它。”

话这边说着小长老已经走回马车之侧,“国主可解一时之忧。”

李煜想起昨日与他所说之言,沉默半晌,“多谢长老。”

小长老却浮出些笑意,“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贫僧一念算不得大智,至少也算得一念菩提,救得一时之命,今日贫僧仍旧以此话劝慰国主。”

李煜依旧不答,听得小长老同样随行上车,缓缓开口,“回去吧。”

入了皇宫不多时飘蓬便收到彻查原因,皇甫继勋有意勾连宋军早已暗中按下多封告急战报,李煜竟是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入了未央殿,听了这回禀第一次了无笑意,“宣皇甫继勋。”

皇甫继勋原本凛然入殿,见了四下气氛顿觉有异,立时冷汗直冒,抬首见得国主一身白衣那目光因为虚空而更觉得心惊,他跪下行礼刚要开口探探口风,这方李煜声音先问他,“宋军兵临城下,旌旗于野,皇甫将军可知?”

皇甫立时明白所谓何事,勉力镇定下心神,“国主早已多日不曾入朝,此事未及回禀……”话未说完李煜接着道,“前线告急因何不报?宋军大破我唐国水军数万因何不报?敌方势如破竹连破几城因何不报?”这声音说道最后冷到的极致,整个殿内俱是心惊胆寒无人敢出一言,这些人从未见过李煜如此口气,这番话已经是大怒之下掷地有声,皇甫继勋两腿颤抖不止,他甚至来不及分辨渡桥之事本是上报了,他根本是近日才起了投降之意,以前战报封封入了宫……正想着,这边群公痛心疾首回禀,“国主,原应每日有数千战报如我金陵,如今却被皇甫贼人压下不呈。”

李煜缓缓起身,流珠低着头过来想要扶着他,他却突然挥开了旁人,这些地方他走了那么多日子,却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心情,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愤恨,只是……无力感。

他讨厌无力感。

国主走得极缓慢,却是一步一步踏得真实。他慢慢走下阶来向着皇甫继勋的声音过去,地上跪着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清淡的影子也能有这样的气势,是骤然震开去的怒,生生握紧了自己的咽喉,“国主……降吧……”

李煜丝毫不去理会他,仍旧是一步一步,口里念着,“误国瞒上,乱臣贼子。”

那人见得他的样子慌得口不择言起来,“国主,上朝圣上许诺,如若国主肯降……”李煜大声应着他的声音开口说道,“将皇甫继勋就地正法。”

左右奔上来数人压制住皇甫继勋,他这下真的吓得失了魂犹自大声呼喊着只盼国主回心转意,“上朝言明已经在……熏风门!京师熏风门内为国主建得礼贤馆,只要国主肯降……”李煜再加一句,“株连九族!”那皇甫继勋就要昏聩之间哪里听得分明国主在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地不停念着宋方许诺的好处,“国主……上主亲自监工……许诺那礼贤馆必然不输金陵皇城……国主……”

李煜轻轻拂落袖子,最后再出一言却是清淡了口气,“杀无赦。”

嘶喊之音消逝在殿外。

长久的静默。

那么苍白的一抹转过了身,没有人看得清楚,只有流珠在上方看得真切,他的眼泪。仅仅只是很快的一瞬间。

李煜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祸国殃民。”突然又是笑了,三月春风,一城飞絮,如今却是……祸国殃民。

众臣以为他在说皇甫继勋,愣了一下连连称是。

他却是在说自己。

他不该怪别人的。

气息平定下来,忍下了所有,李煜安安静静转过身来,虽然看不清楚,却能够感觉到周身那些人明显被震慑得格外寡言。

“徐铉,稍后带我所拟之表,出城面见上主。”

“是。”

乞缓师表。

赵匡胤见得金陵皇宫派出了人,冷言冷语并不多言,手下接过那表来却是思绪万千,离他近一些,五十万大军,不远千里执意犯险如此,无非仅仅是自己想要……离他近一些。

逼到了这般情势,时常会有些错觉。

到底该不该。

他打开那表,“臣猥以幽孱,曲承临照。僻在幽远,忠义自持。唯将一心,上结明主。比蒙号召,自取愆尤。王师四临,无往不克。穷途道迫,天实为之。北望天门,心悬魏阙。嗟一城生聚,吾君赤子也。微臣薄躯,吾君外臣也……”

“好一个锦绣的上表,国主文采举世皆惊,如此时局仍旧下笔生花闻之不忘。”赵匡胤手指间微微使力,却是叹息出了声音,“微臣薄躯……怕只怕你当真是……受不得那冰雪……”

徐铉也不知这上主究竟如何竟然出了神,只得侍立一旁。

第二百一十章 今而铁甲踏遍(上)

赵匡胤人前明言拒绝,徐铉自然也是无法,“自古明君出师讨伐必师出有名,而今我江南国主无罪,而陛下却兴师讨伐,岂不是出师无名?”

赵匡胤像是听了笑话一般,他其实原本最是看不得这些文人自诩清高,这徐铉自认言之有理面上还显出了十二分的愤慨,这般酸腐的说辞他实在是不愿理会,赵匡胤冷冰冰扔回他一句,“江南无罪,是天下非一姓之罪。”

此一言稳定下宋军之心,徐铉自知无言再与之反驳,迫不得已只得回城去,临行却教赵匡胤私下召见,那人气势如虹原非南人可比,剑眉微微上挑之间却是藏了些隐言。

徐铉想不出这时候在留下自己还有什么话能交代,莫不是这番就要扣押下自己正式攻城?这心念一起立时见了冷汗。

却不想赵匡胤口气轻缓,不见方才的霸气,“丞相此番回城去可带朕一语告知国主,此言万不可讲于朝堂之上,只私下告知国主便可。”

“圣上请讲。”他只知这赵匡胤还需要自己回去传话,那便是伤不得自己的性命。

“国主若肯降,朕绝不动他金陵一草一木。”

徐铉皱眉,立时便要引经据典说起些唐国虽弱但民心所向不可失了气节之类言论,这时候分明是要先保住了自己的脸面骨气要紧,却不想赵匡胤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只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丞相无需多言,原话告知国主便可,宋军五十万围城数日,想来如今城中民心已乱不可再行拖耗,朕许诺一日,过了明日子夜,如若国主不降,即刻攻城。”

徐铉告退回金陵,却不想赵匡胤说得如此直白,甚至连宋军何时攻城都坦言告之。

他回去之时未央殿内只有几位近臣,李煜靠在椅上一一重新搜罗来那些被皇甫继勋压制下的战表。

飘蓬在一旁捧着一封一封地念,“江面燃起十里的大火,宋军驾着战船乘机而来,万箭齐发,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守将与诸军跳入江中战死。”

徐铉心惊肉跳,微微开口,“国主……”飘蓬略略停下,欲待徐铉回禀完要事再行继续。上首李煜长发垂下,看不清表情,声音低得不似往日,“继续念。”

飘蓬手在抖,字字血泪。

“溧水寨,曹彬率军与南唐李雄守军激战,李雄及其七个儿子浴血奋战,杀死宋军无数,最后父子八人壮烈殉国。”

徐铉率先跪下,几位近臣含泪随之。

国主白衣素裳微斜着身子靠在椅上,一手扶额,自开始便未出一语,此时听得殿中四下动静,也知如何。

“起来。”

飘蓬一目十行,得空向下扫过直觉胸中悲怆汹涌竟是红了眼眶,摇摇头双手捧着那些急报,“国主……”

“念。”

飘蓬含了泪,“国主……”这一声低唤已经是带了无比的伤痛,实是不忍再念,众人一侧俱是开口唤道,却堪堪说不下去。

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

殉国之人又岂是这小小纸上说得尽的,宋军一路虽然兵力处于上风但总不可能是一帆风顺,从池州到金陵四方,龙战于野,血染枯菊。

绿野苍苍,秦淮画舫,如今铁甲踏遍,寸草不生。

“继续念!”突然李煜大声冲着飘蓬的方向吼道,飘蓬一世都未曾见他如此动气,惊得那些急报噼啪落在地上,又赶忙俯下身子去捡。

李煜闭目分明觉得血气上涌,剧烈的咳起来,流珠慌忙从一侧跑上跪在飘蓬旁边哭着求他不可再动心神,李煜半晌说不出话,未央殿内凄哀一片,他只觉那血就用呕出来却死力地以手撑在椅上强行压制下去,晕眩间竟然起了幻景。

他在弹琴。

湖心的亭子,些许的微风都可以穿堂而过拂花弄柳,一袭天水碧色长衫便独坐其中笑看风月。

暮色四合,空楼高阁,有人临窗微笑,说得笃定,那一身的江南烟雨,那轻轻浅浅的光影打在上面,

那凤凰台周围满是火光,映得那一方小小天空通明可见,天色已经黑下来,除了凤凰台之上,四下满是林木密集,天色一暗便彻底幽秘难言,此时更加阴暗无光。

他在明,他在暗。

血。

这么多的血。

他宁愿这是自己的血,也好过背负着这些人的期望今天坐在这里强逞心神还要做所有人的神。

他是真的受不了,赵匡胤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你杀李弘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那白色的人影骤然俯下身来大口喘息,一方千年紫檀木案原是九龙捧珠,今天看来全是讽刺。众人叩首在地,微微念着国主保重身体要紧,无人敢抬头看他如何,却听得他呼吸之间出了差错,飘蓬只觉得鼻间瞬间的腥甜气,惊惧下颤抖着偷偷抬眼,但见国主埋首于桌案之边,那紫檀木镂空的缝隙间,淅淅沥沥全是血。

梨花白锦覆着的肩头剧烈起伏。

流珠一声惊叫,事情到了最坏的时候,所有人竟然都只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今而铁甲踏遍(中)

他不愿意让别人看清自己的面目,就那么俯着,而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大悲之下竟然已经不知还能如何是好。

脑子中都是一片空白,他这副样子还能熬得几日,流珠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唇齿颤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跪着上前那锦帕替他慢慢地擦净血渍,一时止不住,“国主……国主……”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微微的侧脸红梅点点,重瞳清浅溃散开去,这一刻其人似妖。他拍拍流珠的手臂,“你……不要哭,我死不了……”他的手慌乱地扯过那方帕子来自行捂住口鼻,眼前一片昏暗,四下都是低泣,“徐铉?”

徐铉赶忙应,“臣在。”

“他……如何说?”

徐铉已经被惊得顾不得什么嘱托,他慌乱之下就口不择言直接说出了赵匡胤暗中让他传达之事,“上主……上主说……如若国主肯降,宋军绝不动金陵一草一木。”

“降?”他突然大笑起来,起身而立,惨白之上鲜红点点触目惊心,“他杀我兄长,害我发妻,如今伤我子民,毁我基业,和我说降!赵匡胤……”他再也说不下去,想起那幅画,那只镯子,你我如今全然回不去了。

腕子上的伤口,从它出现的那天起,就全都不一样了。

北国雪落千里……你却要我用一江血水来换么!

我李煜一生至此,原以为此生流风响泉闲庭信步之间便能笑看云卷云舒,却不想经年嫉恨毁尽手足情意,流风响泉转瞬空,十几岁时候的心境果真是太过简单,却也不枉年少执着一场。

树下锦绣,我当你此生必为豪杰,扬眉立剑的气度我永生永世都求不得,曾想过,不过便是一江浩汤,若是当真不管不顾纵情而为扔下了这三千繁华不问身后骂名,是否就真的能够和你笑看遍城飞雪。

只可惜你我原本便彼此对立,站在全然不同的起点之上,越走越远,却总要记得开始时候那场风景。

入画,如烟。

不过空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