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教坊犹奏别离歌(中)

“国主,奴婢斗胆捧琴而来,愿为国主奏上一曲。”

他看不清楚,听得声音许是宫中伶人队里的孩子,细细软软的声音年纪恐怕不大,这般锦绣年华却要死在火海里,李煜心里又是难过,叹口气来站起身子,“去玉霄阁上奏吧,好久未曾去那里了,趁着这最后的光景再回去奏一曲也好。”

宫人过来轻轻扶着,他慢慢地出了未央殿去,玉霄阁是宫中至高点,长长的玉阶今日却似走不完,仍旧是梨花白锦的衣裳,走了半晌,突然想起些什么,“山河锦……说起来,今日当着那衣裳才算讽刺,只不过……”

“国主可想命人去取来?当日流珠曾为国主收好无人再敢妄动。”

那一年,寻遍偌大一个皇城,竟无一人衬得起那件衣裳,直到韩熙载提议,劝皇上召六皇子回来,终究还是皇家的人,哪里便能轻易地去做什么隐士。李从嘉从山中归来,皇宫众臣刹那得见他一抬首间的风华,终于有了结果。

山河锦,赐予了皇上最宠爱的六皇子,当真是让人折服。

“罢了,不必。”他展袖迎风微笑,“如今恐怕是我也配不上了。”如梦似幻,众人又嗅见那抹紫檀香气,沁的人心花摇曳。

那一个江南冬日,赵匡胤亲率五十万大军围困唐国都城金陵。

乱的不是人世,是人心。

却不想金陵玉霄阁上弦歌清越,随风入阙遍漫百里不绝。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宋军遥遥听得城中犹有笙歌,径自嘲讽讥笑不已,赵匡胤却是隐隐总觉不能心安,正是想法探知城中情势之时竟有人跑来回奏,“圣上,城下我军听得金陵守军接到国主旨意,若是攻城之时唐军两个时辰颓势不转,即刻放弃守卫。”

赵匡胤立时苦涩难言,他原本怒气不消一路征战大军压境直指金陵,真的到了这方旧土之外决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他却突然心下晦涩难言,眼看着李煜的一切都触手可及,忽然觉得是否……真的伤了他。

本是那么清淡的影子啊,非要他看风起云涌。

这般苦苦相逼,到底是为了什么,即将就要达成之时,赵匡胤竟然也开始有些怅然,事已至此,他再无他法,竟是传了劝他降的话去。

其实自己也知道,他那么固执的性子,让他降怕是更恨自己了。

如今,他到底是顾惜人命不肯徒劳牺牲,竟然就要弃城。

这样的决定换做自己,如果今时今日彼此对调,赵匡胤自认绝不是如此良善之人,更不是此般通透不逞匹夫之勇不畏身后骂名之人。

他心里到底有多苦才能这么生生咽下,如此决定。

一番消磨挣扎,金陵城中四下百姓平静,人言李氏虽不是明主,却对待子民善护有加,这方国家倾覆之时都城之中竟然不闻哭声。

就连那最最下等的翠柳巷子里都是一片宁静,有谁家的女人捧了盆照例去洗衣裳,过了滴着水的墙角正看见樊婶坐在那株枯死的梅树下叹气,“樊婶,伤什么心,要我说这时候阿水不在才是福气,这孩子命硬,不然宋军当真逼急了屠起城来岂不是连他也不能幸免。”

樊婶这几日接连在为了阿水不知去向伤心,左右邻居劝了几回却也知道她国难之时又丢了儿子心里怎么能好受,渐渐地也就都不去说了,人人都觉得当真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却又无所谓起来,反正这辈子都是憋在这鬼祟的巷子里没个出路,这时候要死要活的反倒是更让自己看不起自己,人穷也要穷出骨气来。

每个人都做着自己平日里原应去做的事情,这方的醉鬼还是提着酒瓶子摇摇晃晃,“我说樊婶,你该去寺里拜拜菩萨,阿水命好菩萨保佑啊!”

“我只是怕他那个臭脾气,别是又跑到哪里去得罪了权贵,总是一心出头,哪里就那么容易……”樊婶到底是忍不住,摸起了眼泪,这边的婶子听见哭声推开窗户刚想劝劝,忽地惊讶地叫了起来,“樊婶,你看这梅树见了鬼了!怎么见了花苞?”

樊婶无事时候便来靠着这树陪红袖说说话,她一个人在地下也是寂寞,如今阿水离开这么久没个音信,每日里心中难过不曾去留意这树枝上如何,总之这梅树早就枯死了,哪有现在长出花苞的道理。

她起身仰首看看,竟还是真的,小小的赤色琼苞三三两两,趁着翠柳巷灰暗的底色格外明艳,“啊……这是……”樊婶也叫起来,四下箱子里无事的人都跑出来看,红儿家里这株死了多年的梅树竟然在这国难的时候出了花苞。

赤色如血,带血的眼睛,透过这最卑贱的巷子俯瞰整座金陵,命运,人世,前尘过往,爱,恨,两个人的悲喜交织,天南地北,两座城的兴亡。

第二百一十六章 教坊犹奏别离歌(下)

沙漏渐渐消逝掉最后的希望。

多想你能放下所有,我知道有多难,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凤凰台,笙鼎楼,七夕河边花灯会,你清清淡淡飘然欲仙,不想来,便是不来。我又情何以堪!

你这个样子让我此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自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最想要的却总也得不到。

你知不知道,从来没人敢当赵匡胤是个傻子。

只有你啊……一腕倾城,幽幽紫檀香气醉生梦死也不枉。

他匡胤的剑划在地图之上。

我本不想的。

他不降。

又一次入了夜,安东寺晚钟再起。

他还是不降。

值不值得?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采石矶上,遍野荒骨,断壁残垣之间可见各方将士血战之残迹,空气中犹有腐朽之气,一个布衣男子缓缓而行,目所能及之处触目惊心。

败倒的唐国军旗直直地*****了士兵死去多时的胸腔之中,那人愣愣地一路走,一路踯躅,见了这方景象,忽地手抚军旗跪倒在尸体旁边。

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

和他一样,同是江南人。

人说江南好,几番梦里识故乡。

他却亲手毁了故乡。

他为了自己的恨自己的仇,非要去助那剑眉之人夺这一方水土,竟是毁了自己的故乡。

值不值得?

广凉寺中赵光义召集寺中一直潜伏着的外来僧者,这些人俱是当日李煜广建佛寺公开招募而来的云游僧人,晋王以身犯险,宋朝自然不会轻易让他独往,此后陆陆续续,几十人俱是堂而皇之入了金陵皇宫。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大哥说过,如若到了万不得已,这些人起码可保自己一时,若是最后真的兵临城下,这些人便由他操控,里应外合。

如今,李煜遣散众人,这些人便成了杀他的最好利器,只等城破,便可突袭未央殿。

大哥不让他死,所以他得等,等彻底天下大乱,那清淡的人影被乱刀所杀便谁也怪罪不得了。

赵光义褪去僧服,发已经长了不少。

他缓缓地先行走出广凉寺,到底和这南国渊源颇深,如今已经到了如此情势,他心中也有波澜。

那个孩子。

还有云阶。

现在他都看不见他们,他留不住那个傻孩子,如今只盼云阶一切都好。

筹谋心机,有时候想想,自己到底想握住些什么?仅仅只是他现在看得见的这些么。

值不值得?

一城四方,数人悲喜,究竟值不值得。

赵光义幽幽行于夜色之中,仰首而见,星河璀璨,却是天边红霞不退,猩红如入阿鼻地狱,注定妖魔横行。

一方淡灰软轿行至最近金陵城门外的树林中悄然而止,女英与流珠坐在车内,她一路之上都不曾说话,到了这里终是开了口,“流珠。”

流珠不答,只是摇头。

“流珠,你骗我是不是?”

第二百一十七章 金陵煞气破(上)

“国后既已出宫,如今宫门紧闭,流珠也无他法。”她故意将语气冷下来,心里却是苦楚难言。

女英忽地起身就要掀起软帘出去,声音尖厉,“回宫去!”

飘蓬挡在车外,“国后不可!”

女英几乎有些气极,“你们……你们明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们明知道他今夜一个人在宫里负下全城的血泪!可是你们……枉国主昔日深恩!”

说着说着落了泪,女英见得飘蓬态度坚决只能颓然倒在车内,“你们怎么能留下他一个人……”

流珠也是忍不住,却死命地忍着哭声,“二小姐……你可知国主今时今日唯一不放心之事,便是留你于宫中同受此劫,昭惠皇后在天上看着该会如何怪他……”她扶着女英不住地拢好她散乱的长发,“二小姐是昭惠皇后的亲妹妹,一定要记得皇后的骄傲,一定不能……负了他的心意……”哽咽难言,车外飘蓬默然放下帘子。

女英哭得不可抑止,突然探出身去遥遥回望皇宫,宫中一片昏暗却能见的玉霄阁上珠晖依旧。

“忘了和他说……眼睛不好再不能见这珠晖了,该命人撤了这些宝珠才是……”她断断续续字不成句,流珠取了帕子来替她好好地擦净,“别哭,国后不可轻易再哭了,从此国后一人担负着昭惠皇后和国主的心愿,无论如何……不能失了风骨。”

女英咬着牙忍下眼泪,飘蓬将马引到僻静处,“现下出不得城去,城外俱是宋军,只能待得后半夜……”

“琵琶?我的琵琶……”她孩子般失了一切之时本能地想要寻个依靠,四下摸索着寻那琵琶,流珠赶忙替她取出来,这一行唯恐车马颠簸有所闪失,故此先行收好,女英一把抱过烧槽牢牢地捧在怀里,“姐姐……姐姐……”泪僵持在眼眶里执意不落,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般,忽地又想起他。

他又该忍下了多少这般濒临崩溃的感情。

原来她还是不够了解。

“没事,一定没事的。”流珠顺着她的发静静安抚女英,“昭惠皇后定会保国后安然无恙。”她轻轻让女英靠在自己肩上,“闭上眼睛歇一歇。”想起那一天,国主也曾这样让自己在寂静之中寻得勇气,她今日便也覆着那方帕子盖在她眼目之上。

“国后静静地缓一缓。”四下里再无声音。

城外,赵匡胤重新检视战甲,四方将士燃起火把。

女英感觉今日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好似昨日她还是那方翠绿衣裳的孩子,嬉闹间看着他夜雨满身拂落几许飞红。

可是今日,他连自己都看不见了。而她,竟是要躲到这里待一个机会从此出逃流离。

自己大婚的那一日,他的口气冷得让人心寒,“女英,嫁与一无所有之人,你必要后悔。”他到底还想过些什么,为什么好似他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女英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流珠轻轻地安慰她,“国后静下心来便好,想起些什么事来?”

“想起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他。如今他再也不着天水碧,再也不燃紫檀香,甚至……再也不是李从嘉……到底是谁毁了他……”

流珠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