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地玉霄阁上的笙歌竟然一直未歇。女英突然被一阵巨大的撞击之声惊起。

她听着远处守军呐喊不歇,四下骤然而起的熊熊火光,“宋军开始攻城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金陵煞气破(中)

子夜时分,星月无光,命中劫,劫后余生暂别。

初冬之时,宋军五十万大军围攻金陵。

风过天地肃杀。

赵匡胤最后召集全军将领,“朕最后唯有一事不放心,诸位将军可知?”

众人思量,南国近在眼前,此时圣上犹有疑虑又是所为何事,赵匡胤挥剑于众人眼前,“朕所担忧便是城中百姓,此仗绝不可屠戮,望诸将明誓,入城之后不可滥杀无辜,不可轻贱人命,不可纵火毁其宫室,不可欺凌其宫人!”

四下以曹彬为首立即单膝跪地齐呼万岁,明誓以表其心。

赵匡胤颔首,突地执剑入土三分,“若有违誓之人,当以此剑军法处置!”

“是!”

众人先行退下,赵匡胤单独留下曹彬,“还有一事需请将军牢记。”他望见四下军旗迎风而立,战鼓之音响彻四野,“此仗无论结果如何,万不可伤及国主性命。”

曹彬会意,只当圣上此言便是要生擒,领命而去。

赵匡胤翻身上马,望见金陵城门紧闭,深深吸气,一语书下千秋功业。

“攻城!”

李从嘉。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等得自己都忘了,究竟是为什么要如此执念不肯放手。

黑云压城城欲摧。今夜帝都血染,烽火远东,倾家倾国赤焰焚空。

金陵全城百姓紧闭门户,不做更多亡国哀叹,只当若是宋军攻入便要挺直了脊梁去受那刀口,“国主纵使软弱性子,也是风仪过人惊才绝艳,如今流泪徒劳无用,死也要死出唐国的气度来!”谁家窗下低声叮咛。

火把烧得人一时半刻都要熬不住。

杏花春雨,潜龙吐吸之间,软香浓玉的金陵煞气顿破。

苍穹之巅,心弦已断。

东门攻破之时曹彬率先领军入城,赵匡胤仍旧留于北门之外督导全军,城中万户紧闭,远远皇宫之上玉霄阁乐音依旧不散,反倒是极尽旖旎,丝毫不见悲戚。

小队宋军井然有序未曾滋扰残杀城中百姓,寻路围攻金陵皇宫之际忽地有江南打扮之人前来求见曹彬,开口便称晋王所托,晋王之事本为朝中绝密,如此一来惊得宋军立时带其求见。

灰暗的一袭长衣袖口映着兵马火把显出浅浅的半面莲花,“拜见将军,晋王有话命我等出宫,待城破之后立即上禀。”

曹彬赶忙下马,“晋王现下身在何处?”

“王爷仍在宫中,待宫破之时协助圣上里应外合,威逼国主出降。昨日王爷偶然探得一事,还请将军即刻赶往城北近郊。”

“所为何事?如今之计现行围攻皇宫要紧。”

“昨夜江南国国主命人暗中送国后出宫,如今正待在野外荒地候得时机逃出城去,王爷有言,圣上如若劫得国后在手,还怕国主不降?”

曹彬细细想来此言不会有假,如今四下宋军绝对优势一时不至有所差错,先至北门还可顺势攻破,恭请圣上入城,立时便调转马头直向北而去。

莫能断谶言,谁写光明百代,血色成终篇。

金陵城门攻破之时李煜恰于玉霄阁上凭栏而倚,他听得分明却看不清楚,火光愈甚,纵使宋军再有所顾忌但攻城之势牺牲在所难免,焦灼空气喷涌而出直逼九霄,身后宫娥手指轻颤,起了惧意,“怕……便走吧,退至别处去。”他轻轻巧巧抬起手来斟酒入口,无杯执玉壶自饮,夜风之中猎猎白衣,“果然……赵匡胤便是赵匡胤,听得此般动静,东门已破。”说完微微笑起来,“传我旨意,金陵全部守军后撤至皇宫,弃四方城门,放宋军入城。”

第二百一十九章 金陵煞气破(下)

那笑残忍至极,下一秒他彷佛丝毫不以为意,淡淡饮他的酒。

玉霄阁下臣公连呼不可,他不出一语,忽地扬手将那酒壶掷下,劈空直直坠地碎成粉末,恰是坠在了众人心上,阁下立时安静,那至高点上之人一腕风华,竟激起九华之音迎风散于万里阡陌。

依照国主之命,曹彬至北门之时,金陵四方城门不攻自破。

他竟是替他开了城门。

一袭白衣立于玉霄阁上,举手淡笑,翡翠金玉暗夜自当星月。

一身战甲行于城门之前,勒马扬眉,身后九霄云动滚滚而来。

彼此都望不穿这夜色,却对视如昨。

两点形成天罗地网,网住红尘几许黄粱梦散。

高楼谁与上?

梦中楼上月下。

谁眉眼依旧,猎猎风神,静静修罗,弄弦间执酒淡笑,一场盛世遗风,浮华背后一样花开遍。

赵匡胤策马扬鞭重回金陵。

世人只见他踏着自己的雄图霸业天下归一,却不知他步步踏在故人心血之上,马蹄泥泞,摧花折柳。

亡的不仅仅是国。

曹彬重兵扣押一辆淡灰马车十万火急直奔御驾尊前,“圣上!”

赵匡胤一见诧异,“将军如此却是为何?车中何人?”

飘蓬忽地下车开口怒骂,直指赵匡胤忘恩负义不顾当日国主救他之恩,那剑眉之人一见愣住,这才想起这是李从嘉近侍,“你……怎么会在这里?”

“启禀圣上,车中正是江南国后,她一行逃出宫来,末将接到密信特此赶来。”曹彬说毕上前一步,马下低语,“圣上,正是晋王传出的消息,末将才得以顺利拦下国后一行。”

“光义?他现下如何?”

“圣上放心,晋王自有打算,如今仍留于金陵皇宫之中恭候圣驾。王爷有话带于圣上,请圣上……利用国后胁迫江南国主,命他出降。”

赵匡胤却不动声色,丝毫不见快慰,他略略打量那架马车,随后竟是回首命令全军直向皇宫而去,自己则领一队人马押国后一行退于城门之下,曹彬惊异,赵匡胤却厉声命令其领人赶往皇宫。

幽幽火把,照得人心下绝望。

马蹄之声渐远,流珠掀起软帘而出,赵匡胤正于马上,她坦然正视,“如今赵公子远非同日而语,这等手段却是运用如昨。”

四方兵器之音立时而起,赵匡胤微微扬手制止,“流珠,你果真还是当日模样,娥皇的性子倒是学得一点不差。”

飘蓬大声喝止,“昭惠皇后名讳你等岂可妄提!”

杀机顿现,护卫士卒已经愤怒不已,赵匡胤却是哈哈大笑拍了拍手,“依然如故,今日得见故人当真是此生幸事。”说完眼睛看向车中,“朕还未曾见过新后,听闻年纪尚幼,江南国主如此急不可待倒真是罕见。朕以为他那样性子寡淡之人,对昭惠后一往情深,总该伤怀多年才是。”越说自己越见了气,格外地沉稳不住。

“呸!”飘蓬狠狠唾骂几欲上前却被人以刀止住。

“恭请国后下车。”他大声送入马车之中,半晌了无动静,忽地轻轻扬扬起了弦音,女英安坐于中,拨弄起了那架烧槽琵琶。

“恭请国后下车。”他压下声音再说一遍,那车里却是毫无动静。

“国后如此何意?挑衅或是以表自己贞烈?如今朕只需一语便可叫你琴毁人亡,徒劳争得这些面子何用!”

女英覆手于琴上,弦音顿止,“今日若是昭惠皇后坐于此车之中定不会下车相见。”

赵匡胤渐渐有些明白车内人的心思,突地又是笑起来,“想来你也是痴心之人,只不过……你永远不是昭惠皇后。下车来。”

女英咬了牙就是不动,赵匡胤挥手命左右之人围住流珠,“国后,流珠随侍昭惠皇后多年,如今可就要因你而死,昭惠皇后在天之灵如何心安?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下是不下?”

第二百二十章 岂到白头期

流珠回身疾呼一声,“国后……不可……”

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掀起帘子缓缓下车来,站直了身子捧着那架琴,“圣上以一介女流苦苦相逼,算何明主?”

赵匡胤接着火光细细打量她,当真还是年纪尚轻,那神情却不似原本豆蔻华年,一袭赤金的织锦披风,眉眼恍然便有了她姐姐当日的样子,却又少了些什么。

赵匡胤打量半晌,却是幽叹,“当日朕于安定公府中所发生的一切你都不曾知道,今日若是你姐姐……她定不会先出宫来。”

女英动了心神,“我亦不愿!”

赵匡胤却未说完,“她定当先死于宫中,不受此种国难之屈。想来……果真如此。”

女英听了却是有些恍然,“你们都在说她……你们为什么总在说她!他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知道姐姐有多出众,她的一切我都比不上,可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试一试,为什么到了今天他还是执意送我出来,我永远不能和他站在一起面对……可是姐姐却可以……”

赵匡胤见得她有些失态,像是被自己的话触动了伤疤,那颓然含泪的模样……还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喜欢他?”赵匡胤沉默半晌,问女英。这问题虽然太过于可笑,却还是问了出来。

“八岁。八岁……我第一次看见他……”女英忽地回过神来觉得说起这些也是徒劳,她望望流珠飘蓬,退后一步安然捧好那架琵琶,“圣上既是国主故识,想来也当知道他的性子,以我要挟恐怕只能适得其反,圣上还是……杀了我们吧,以绝后患,以慰军心。”她说得干净利落。

好个凌厉的小丫头,赵匡胤挑起眉来,“你当朕不敢?”

“圣上为何不敢?”女英垂下眉眼望望那架琵琶,“最后只求圣上开恩,这架琵琶为昭惠皇后遗物,圣上万不可毁去。”

赵匡胤沉默不语。

女英再度开口,“我于城外一夜,所见宋军入城井然有序并未肆意屠杀金陵百姓,想来圣上仍旧心存善念,故此才请求这最后一事,不过是一架琵琶,圣上能放得这一城百姓,也便留下这架琵琶吧。”

说完她轻轻解下赤金披风来平整地铺在地上,再将那烧槽琵琶放于其上。

“请圣上下令吧。”

赵匡胤挥手,左右士卒瞬时拔刀上前,女英轻轻闭上眼睛,飘蓬这方咒骂着他必遭天谴,纷纷扰扰,四下好像乱得什么都听不清,却又突然安静下来。

那马上一身霸气之人忽然开口,“送国后出城去。”

众人犹疑一刻,还是按照吩咐让女英上车就要驱逐她们出城去,一切的转变几乎都是极短的时间之内,飘蓬愕然之际只记得扬鞭先往前方去。

女英突然大声命车停下。

赵匡胤这边看着,“朕不会放你第二次,快些走。出了城,按照他原本的意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