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更深露重,好像也似这般冷得入骨,可是那时候……微微牵起嘴角来,他胡乱地抓紧袖口衣裳,消瘦的腕子上横斜开的一道伤疤,女英只觉得他本身的温度甚至连那些衣物都暖不了,覆在他身上半晌都是冰冰凉凉。

她从背后抱住他。

“好好睡吧。”

本来便没有温暖任何人的能力,却非要以为自己能做那方日光,你撑住所有人心中最后的希望,可是谁来温暖太阳?

渐渐的弦声顿止,赵匡胤却一直独独地望那方船站了一夜。

漫长黑夜过后,天明如故,毁了一切也不过是人世间的纷争,天地轮转依旧,没有人能够左右,人心也不过是一种最赤诚的坚持而已,因为所剩无几,所以要固执地守着优雅,这样才能教自己维持下去。

再行不多时便要上了北岸,越走天气越发干冷。赵匡胤眼望那船上波涛,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起了极危险的念头。

他突然想一剑击穿他的船。

赵匡胤很少有这样的感觉,束手无策,毫无办法。他面对他冷然决绝的背影毫无办法。

赢了天下,负了他。

至北岸之时,李煜施然而出,流珠依旧轻轻地环侍左右,扶着他的手臂,一切如故,那重瞳之人步子虽缓却是一步不差,若不是那眼色显出溃散来便再无些异样。

他一直穿着那件山河锦。

赵匡胤见得流珠手捧两袭加厚了的披风过来却只被他摆手作罢,微微低了声音,“再往北便冷了,披上吧。”

李煜便是躬身行礼,“谢圣上挂念。”却也不动。

赵匡胤愤然催马向前。

第二百三十七章 醒醉喧哗

女英一行随他上车赶往汴京,忽地看见那方小长老身后随行亦是极为熟悉,不禁低低唤出了声来,“惊蝉?”

那已做了宋人装扮的女子骤然一惊,微微转身却又垂下头去。

“惊蝉!你……”女英忽地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小侍女竟也不是面上简单,“你是宋人……”惊蝉后退两步看着这方唐国之人有些犹豫,终究还是低低地开了口,“国后……”赵光义恰是听见这边声音回过身来,冷冷打量女英,“如今天下一家再无分别,罪臣亲眷即刻上车赶路。惊蝉?”

惊蝉赶忙上前,赵光义想也不想,“唐国已亡,国后又是何人?”

惊蝉惶恐摇首,“奴婢实非此意,晋王恕罪。”

“掌嘴。”

女英实在听不过,“不要!惊蝉……”

惊蝉望望那人面色低沉,只得跪了下来便要自行掌嘴,女英快步上前拦下她来,“你起来。”伸手去便要拉她起来,赵光义大声喝止,“待罪之身还有余力顾及旁人?来人!”即刻便有人上前将二人带开,女英被押回车旁只能眼见得惊蝉跪在原地,她望着赵光义,“你……国主往日信你敬你,你却是狼子野心!”

赵光义上马之际听了这话只觉好笑,“难道她便不是?本王实话告知,她本就是随我派去李煜身边之人,你还救她不救?”

女英却是不做多想,“救。我只知她服侍不无尽心,并未曾像你一般误国遗祸!”

赵光义笑意更甚,若有所思望着李煜的马车,“既然你想让本王饶了她……不如去问问李煜可是愿不愿意?”

李煜一直闭目略作休憩,纷扰尽收心底并不去理会,这方听了赵光义的声音淡淡开口,“既然是晋王之意……何须罪臣多言。”他声音倦得随时都能睡去,却好像这事情本身便与他无关,懒懒扔出句话来。

赵光义目光一转,扫向前方御驾先行而去的方向,突然便是加大了声音,非要教这四方都听见,“何必自谦,你大可去请皇兄责怪本王莽撞,请皇兄饶了这丫头即可。如今谁人不知……圣上待你可是礼遇至极啊。”说完环顾四下微微笑起,惊蝉便只能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李煜骤然蹙眉,他分明是故意!开了口去却丝毫不见愠恼,“晋王此话……可是醉了?”

这一语说得赵光义立时噤了声音,那一日肃穆佛堂之中凭空多了两个失魂落魄的疯子。小长老余光所及之处长明灯火好似旧日时光,他想起记忆之中的雨夜,有个孩子执意跪在佛前。

于是那时候他也曾放下了一切松了精神举杯而笑对他说过,“我也不会醉。”赵光义一路谨小慎微心下诸多筹谋,却只有那一日如受蛊惑暂时放了心机。他是真的很久不曾饮过酒,不知道何为醉意。

如今,他望着那马车,里面坐着的人非神非魔和一切都无关却又是一切的源头,李煜声音倦怠,“女英,上车来。”

流珠便赶忙拥着她回来,这方惊蝉略略抬眼,“王爷……”

“继续!”

她便当真狠狠打起自己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几番误心意(上)

入了汴京郊野,赵匡胤须得先行赶回宫去,他不曾昭告亲征,如此尚需暗中回去,丞相赵普带了小队禁军迎于城门之外官道之中,这方见了他一行车马滚滚跪地相应。

他命众人起来,便要先行自去,出了几步这方曹彬忽地问起,“圣上,明日献俘受降仪式仍按旧制在宣德门?”

赵匡胤勒马回身望着那方一路无言的马车,“江南国主既已出降,便无需献俘,殿上听诏即可。”

曹彬顿时惊诧,“圣上万万不可,宋军远征一行疲乏,终于得胜归来若无此式岂非抹杀全军功劳,必然激起军心不定啊!”

赵匡胤不答,远望身后大军万人,他也知道此式为惯例诸国归降俱是要行的,可是若让他成为阶下之囚绑缚跪于城下献俘,他定是必死还难过。

这一刻的犹豫,所有人都在看。

曹彬已是忍无可忍,“圣上,我军一行死伤亦不在少数,多少将士埋骨异乡,此刻若是不将江南国主作俘,圣上受降以示大胜而归,将士在天之灵终不得安啊!”

赵匡胤依旧不说话,他看着那方马车,几日来御驾于前不曾见他,此时此刻安静出奇,他沉吟半晌仍旧摇首,刚要开口之时那车上之人却是声音依旧,“圣上,罪臣领旨便是,明日全族听候圣上发落。”

指尖微微掀起那软帘来,赵匡胤望着那一闪而过骨节分明的惨淡颜色,目光骤然深重,“李煜!”他本就已经甘愿冒天下指责恕了他的屈辱,可是李煜却轻飘飘地开了口,领旨便是,他事事都要如此,事事都云淡风轻地让自己不得顺了心意。

这方曹彬满心激愤,“圣上!决不能宽恕!”

赵匡胤强压下火来,“你先下去,退回军中。”曹彬听了不肯,直直地说着此事不可退让,赵匡胤立时大怒,“朕再说一次,退回军中!否则杀无赦!”

赵普一旁静静看着眼前形势,分明是圣上动了气,他只得略略拦住曹彬,“曹将军先行退下吧。”说着引他退至一旁,曹彬愤然几欲争辩,赵普只低了声音,“不可,圣上此刻万万听不进去。”他分明见得赵匡胤已然激得宝剑自鸣煞气顿现,当真是龙颜大怒。

身侧众人渐渐退去。

幽静树林,他马上望他于车中,“李从嘉!”

“罪臣李煜。”

“下车来。”

“罪臣近日眼目微恙,唯恐唐突圣上,还请恕罪,圣上旨意李煜车中跪接。”

他隔着那方软帘压低了声音,直直地送入他耳畔去已经是阴沉至极,“我说让你下车来。”那车中便干脆连声回应也懒得再出,半晌淡淡笑起,“圣上如此何必,罪臣已经愿领一切罪责。”

“你明知我不会,却非要如此是不是!”

“罪臣不敢。”

“李从嘉你下是不下?”

他依旧不言,赵匡胤盛怒之下扬剑就要劈开车去,车内之人忽地出了言语,“圣上此行不惜数十万大军覆灭小小唐国,不就是因李煜几次不听皇命?如今……罪臣不是一切都照圣上旨意而为……”他咳起来,那声音见了晦涩却依旧要说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还想如何……我降,我活着,我随你北上,我愿做俘,你到底……”

流珠的声音不断响起,“国主……国主不要再动气了……”她眼见得他声音不动却是越说越急促起来,万般无法却也救不得。

赵匡胤剑尖一转劈向一侧绿荫参天,轰然而倒之际他再不回身,策马而去入了汴京。空中遥遥一语,“那你李氏全族明日便于宣德门前行受降仪式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几番误心意(中)

入了夜的晋王府,赵光义终于从江南平安归来却进了书房再不出来。

惊蝉随他入了府中,本是王复找来的族里孤女,赵光义打量半晌竟是忘了自己那一日非要用她来出气,想着她也算帮了自己,“便入晋王府吧。”

能入得了王府也是不容易,王复这方叮嘱,可是要好生小心伺候,惊蝉却似乎并不想。她原本好好地生活,忽然就卷入这一场莫名的是非局里。

可惜身不由己,进了晋王府里寻得下人居所坐了半晌,那边皇宫中便传来了明日受降仪式犒赏三军的圣旨。

赵光义终究是出来领旨,关上门便将那明黄扔在桌上不看一眼,他本是换了衣服便要入宫去,却不想宫内自圣上归朝之后好似有了隐秘,就连晋王入宫也是诸多遮掩,丞相赵普婉言说明圣上多日不归诸事繁琐,还请晋王先行回府休息。

怎么如今这大内连他也入不得了么!可不要忘了……赵光义望着禁宫灯火心底思量,当日若不是自己散布了诸多谣言先动摇民心再伤周主,赵匡义逼宫夺位等等一切又不知需要待上几年。

他知道赵匡胤从不多说却也心中并不认同自己手段如此,不认同也罢,如今还不是一切风生水起?真龙天子,现下却被一身夜雨困住不见清明,竟然要弃到手的一切于不顾只为安抚那个盲了眼目的人!

赵光义越发地气恼,他自认赵匡胤是能够依附得的力量,他带自己出了那寺庙,他当自己是亲弟,可是如果这力量今时今日受到了影响,那到底还有没有如此执念的必要?

我终究不是你。

他越想越乱,赵光义已经动了心念,朝野上下他网罗不少暗中摇摆之人,何况王饶旧部散落四方野心勃勃。他到底不是那个傻孩子,一心一意总以为赵匡胤是他的天。

可是却总想起那碗桂花粥,带着宽心的味道,空气里都是最干净的安慰。

他已经一个人在这世上流离太久了,早忘了毫无目的关怀。

何况他不想再继续用别人的恩惠生活。

这方乱糟糟地想着,心里又不知道云阶近日如何,她爹娘都已先去恐怕是一定要在宫里憋出病来了,赵光义左右思量烦闷不已,独自在书房之中再不见人,忽地窗下却是又有了声音,“王爷……”

这声音陌生却是女子之音,“谁?”

“奴婢惊蝉。”

他想起来又是那个丫头,若不是她便没有今日失了一切的李煜,微微笑起来,“惊蝉进来吧。”

木门缓缓推开,来人带些惧意,匆忙行礼,他摇手作罢,“惊蝉何事?你在江南之时有功,本王赏罚分明,若有心愿或是想要之物可以说来。”他只当她是想起了些什么想要来讨些封赏,如今这些人不过便是如此为名为利,早早打发了也好。

惊蝉却是犹豫再三,半晌跪在地上。

赵光义也是奇怪,“起来吧,这又是为何?”

惊蝉不起,“王爷……奴婢斗胆方才见了宫人进府,可是明日就要行献俘之礼?”

赵光义颔首,“正是,此事与你何干?”他也只是缓了口气有些好奇罢了,却又是吓得那地上的女子一阵惶恐,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一日为了气那李煜让她掌嘴数十下,赵光义带了笑意,“你有话便说。”

“国主……不,李煜……”惊蝉不断思量言词,“李煜风骨自持,既是已经归降于我朝……圣上何苦……王爷!”她突然俯在地上,“王爷于圣上面前进言必不会遭拒,王爷开恩,请圣上饶了李煜受此俘虏之辱吧……”

这一句话倒是彻底让赵光义震惊无言,李煜到底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收附他人?他该立时命人带这丫头出去打个半死扔回乡下去,可是偏偏这时候他憋着一口气非要争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要给他求情?”

惊蝉大着胆子,反正话已经说了出去,横竖不过是一死,“他已经盲了眼目……惊蝉心中有愧,他的惩罚已经够了……王爷便请圣上开恩饶了他吧。何况江南之时……国后亦待我不薄……”

赵光义大笑而起,慢慢在那地上之人面前踱步,“本王一直不解,为什么这李煜能够反复操控人心……如今竟然你一个小小下人也敢来为他来说话,那时候若是真的让你去伺候了他,你是不是……早就反悔了!”突然大怒,吓得惊蝉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垂首无言。“你觉得本王让他眼目如此是太过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