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章 几番误心意(下)

“不……不是……”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那一日宫墙倾塌一切毁在火海之中,遥遥地玉霄阁上一线清亮微光,缓缓而下,不惊不恸,好似他永远都该是这般模样,这世间的种种应该与他无关。

所以她突然跑上前去阻住他,那一夜恍若人间炼狱般的挣扎厮杀之间,只有这么一袭素白色的影子干净如初,她那一刻不想他死。

她记得李煜对于流珠眼底的珍重,他待所有人都一般真心。为什么今时今日失了一切还要受此劫难?温润,优雅,分毫不差。这样佳美的一切为什么要毁了呢?

她心里有些难过。

赵光义走过来抬起她的脸看看,“好好地模样,若是本分地随着本王一起日后你们全族都有重振之日,怎么送去了江南回来人人都不一样了。”他口气极平静,反倒是带了疑惑,“此次圣上一波三折终是覆了唐国,不然照此拖延下去江南非要妖魔遍地!小小尺寸之地…...可真是惑乱人心啊......”

他松开手去放开她,略略起身掸净了衣裳,“来人!”

惊蝉立时吓得摇头,“王爷……”

“本来好好的,你若是要些赏赐来岂不是更加实际,非要说上这些无用的话来惹本王生气!”他忽地厉声而起全无了方才平静模样,“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

惊蝉只觉得晋王近些时日越发地脾气不好,起初听闻晋王待人有礼,虽骑射不及圣上却也是得人心者,可是如今的他……暴戾得毫无征兆,永远想象不到下一秒他会如何打算。她垂下头去默默念了句,“王爷此番回来…...也是不一样了……”

江南,江南,升仙入魔,清雅繁奢,不过都是那秦淮画舫上的小调清歌,要看你走得是什么路,从的是什么心。

你拜得又是什么佛?

赵光义一刻的恍然,他想起自己那一日于佛堂中烧掉了所有经书,早就已经悟不得禅机不得去往极乐,惊蝉一语说得他无法直面,突然便更加厌烦,“来人!寻个僻静的地方……”说完便有人进来拖起惊蝉来。

她倒是真的怕了起来,“王爷……王爷惊蝉知错了!”就要被拖下去不明不白地处死,惊蝉到底还是不想死的,她几番被人差遣四下流散,终于安稳下来却因为简单的一句真言就要丢了性命,眼底带了泪,“王爷饶了惊蝉吧……惊蝉再不乱说了。”

赵光义挥手就要不去理会,早死一个早省下心来,惊蝉生生惊叫他突地动了心念,“回来!你们先退下。”

所有人不明所以,把惊蝉拖回来扔在地上掩上门去。

惊蝉在地上不住发抖,“王爷饶过惊蝉一命,惊蝉就此离王府回乡下老家去,决不再乱说话了。”

赵光义微微笑起来,声音也轻缓得多,“好了,吓吓你而已,抬起头来。”也算得是清丽的脸面,惊蝉带泪仰首,“谢王爷……”

“惊蝉,你是江南人?还是宋人?”他明知顾问,惊蝉只能答道,“宋人。”

“你从李煜,还是从本王?”

“自当一心跟随晋王。”

“好。”他伸出手去让她起来,惊蝉隐隐觉得不好,却又再不敢多说话,“王爷……可是……还有事情需要惊蝉……”

赵光义想起今日女英知道她身份之后的场面,这李煜身侧众人总有些多余的良善要拿来施舍,这样也好。

“若是不想死,便好好听我所言,若是有一点差错,我私下扫平了你们一众人等也不是什么难事,王氏一族早该在前朝便被集体覆灭!”

“晋王于我族有恩,至死不忘!”惊蝉慌忙低下头去,“请王爷吩咐。”

“女英也不是傻人,那流珠丫头更是伶俐得很,此番回去便是要思量你被安插于南国之事,想来李煜突如其来的眼疾总归是要找出源头来……”

惊蝉反倒是有些不解了,“王爷如今还有何顾忌?此刻已经回了汴京,李煜一行已成俘虏,纵使想出了眼目之事与王爷有关……也是无可奈何。”

赵光义更是笑得轻蔑,“我当然不是顾虑这些,他如今阶下之囚还能如何?只不过我还需要你去传话。”

惊蝉更是担心,“如今惊蝉已经暴露,恐怕是不能……”

“你不用担心,受降仪式之上自然有法,你过来,好好记住我说的话。”

“是。”她只能凑上前去,赵光义坐在椅上定定望着地上一道日影,“伤他眼目之事,是圣上遣本王南下之时便已经定好了的。”

这事情,都是赵匡胤的意思。

惊蝉颔首,“是圣上交待的。”

“一定记得,若是她们逼问,只说圣上早便授意,让他李煜此生再也看不见。”她也不知这又能如何,却见得晋王一口咬定此事是圣上旨意,也便牢牢记下。

既然不能明着杀了你的人,让你生不如死地活着也好。总之他便是不能如了赵匡胤的愿!他愤愤安排命人严密看守惊蝉,随即重又关上了书房。

你那么在乎他,他若是从此恨你入骨,我看你还能如何。

第二百四十一章 明朝花易落

大内崇德殿中,赵匡胤震惊万分,“皇后她……”

赵普遗憾万分难掩悲痛,“圣上……还请节哀,皇后病重药石无效,好在去时并无痛苦,昏沉之间便也是……不好了。”

他刚刚回到宫中便听此噩耗几乎不敢相信,走时云阶还于紫宸宫中与自己说话,他分明嘱托过的,等他回来一切便要好好说清楚,怎么突然……

太过于不真实。

他真的没想过会是这样,“皇后……什么时候去的?”

“陛下走后数日。高热不散紫宸宫中肌理中风,御医已经尽力……”赵普黯然叹息,“圣上南下之事实在太过冒险,微臣斗胆压下此事不敢昭告天下,不然军心不定,汴京无主……”赵普缓缓跪下,“延误皇后丧期,微臣领罪。”

赵匡胤缓缓背过身去,那一方龙椅做得久了事事烦扰,他本答应了王饶,定要保云阶安康……可是如今……

实在是太过突然,赵匡胤一时也不知到底如何才算妥当,大军得胜归来云阶却再也看不见,“紧闭宫门,此事先行不表,随我去紫宸宫。王继恩?”

王继恩缓缓而上,面色哀伤,赵匡胤见了他这副样子立时便是动了气,“你若早知难过为何不好好看顾紫宸宫!皇后之病若是能有好转……罢了罢了。”赵匡胤转身先行出殿去,人都去了,这时候拿一介宦臣出什么气。

幽幽长叹,云阶……到底是没有等得他回来。

王继恩连忙跟上,“紫宸宫自皇后去后已经奉丞相之命封禁。”

赵匡胤知道赵普苦心,此一去连月不返着实太过于冒险,当日他走得丝毫不容劝阻全然是中了心魔一般,此时回来了怪罪旁人也无用,“朕……回去看看。”

玉宫荒阶冷地一片干枯的枝桠残痕,正宫所在却是冷清得还不及市井院落,起码街巷间都是简单生活,简单地心意,日光便得温饱,阴暗便要匮乏,人世其实远比人心容易得多,因为你不能更改只能屈从,而人心……她本来是一直期望的。这深宫幽邃再也见不得年少时候的顽皮嬉闹,她也曾少女心性随着他去舞剑,一剑砍在那镯子上内疚很久。

如今不过都是风过一榻白绸萧索,人的死亡太轻易。

轻易得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此时的震惊亦或者是遗憾,告诉你她不在了便是不在了,纵使你号令六军天下归一,你也不能再让她困在这冷清得宫殿里想着有一日你肯回头去看看。

赵匡胤掩上紫宸宫的寝殿木门,让所有人侍立在外。

他见得正中她的棺木,忽然开始明白李从嘉心心念念执着的人心。因生命实在是太过于短暂,留不住的东西到底是留不住。不是你今日一朝得势就可以以为一世安稳的。

他以为他封了她为后,起码可以让她此生无忧,却不知道她从此日日忧心,倒宁愿抄家之时赵匡胤不曾救自己出来。

“云阶……”赵匡胤覆手于她棺木之上,他的锋芒柔和下去,缓缓的声音带了愧疚,“我想回来好好和你说的……”棺盖上落了些尘,他静静拂去,“等我得胜归来我们该说说这些年来的一切,我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告诉你……”

冷了,这宫里早就冷了。他竟然一直都不曾顾及她住在这么阴寒的地方。

“其实我看见那帕子上的绣迹了。”

只是那个时侯我以为假装看不到,你就会死了这心思有更好的一切。那还是一切都维持原状的日子,你还是权贵府里的掌上明珠,我只是个崭露头角的武将,一朝出征或许明日便要战死沙场,看见了又能如何,还不若看不见的好。

第二百四十二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上)

赵匡胤一直以为来日方长,总有恰当的机会同她好好说。

却不知道此去永不见,云阶想知道的时候他一直不说,等到他终于想要给她些安慰,却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听了。

还是相负。

他静静将那几朵当日宫人放在一侧的白菊执起,日子过去许久早已见了枯落的褐色,竟是连些洁净的花朵也不得送她,赵匡胤扬声命人进来撤换,紫宸宫里的下人慌忙涌入,他见了更显凄凉,“皇后去时……你们都守着?”

“是,皇后病症突发……”人人俱是难掩悲痛,赵匡胤忽地想起什么,“凌儿呢?怎么不见凌儿。”

王继恩微微抬眼扫向丞相赵普。赵普不动声色依旧是遗憾万分,“陛下,凌儿见皇后走得匆忙悲痛不胜即刻便……也随之去了。臣等阻拦不及,实是罪过。”

空剩下些长叹有什么用!

云阶此生好似什么都顺利应当,却又总在转角之时突生变故将一切都推翻,甚至来不及再等一等。

她也算得是同他青梅竹马,却突然寄人篱下。

她也算得终于做了他的妻,却突然深宫寂寞。

这一生苦不苦,怕是只有云阶知道。

赵匡胤终究是隐忍不得,掩上那重门而出,就要按制追封为她最后送行大丧,忽地赵普又提起了明日的犒赏受降仪式,大军得胜而归的日子,他又怎么能先昭告天下此等丧事?

还是要等一等。

万般无奈却也是没有办法,赵匡胤片刻闲不得,这方车马入了汴京即刻便有人来问,“圣上,唐国一行先居何处?”

赵匡胤想也不想,“请江南国主入主礼贤馆,其余人等皆入荆馆待命。”

李煜入了汴京便与众人一同向着荆馆而去,半路上忽地见了尘土飞扬宫中有人火速前来传召,“请江南国主即刻迁往熏风门内礼贤馆。”

李煜领旨而下,却是不动,“且回禀圣上,隆恩浩荡罪臣惶恐,仍是居于荆馆之中才能心安。”

那宫中之人立时便是厉声说道,“李煜你这可算是奉旨不遵!”

李煜略略转过身去,“圣上此举于制不和,想必李煜若是真的去了礼贤馆,朝野上下必将顿起波澜,还请圣上三思。”

说完便慢慢拉紧了衣裳,入了那萧索荆馆去,汴京的冬天可全不似江南温度,这一下得车来便是顿感寒冷难耐,流珠见得赶忙上前为他围护系好,这方也略略低了声音,“国主确是去不得。”

他也不应,略略笑了笑便算是让她心安,“无事。”

入了屋中流珠不由得皱起眉来,“国主……”这荆馆中若非使臣入朝平日里便是再无人居住,偌大的楼阁之中顿见灰尘飞扬,想来下人知道此一行都是亡了国的阶下之囚并未曾再上心看顾,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流珠一直身处南国宫室再奢华富丽的陈设都是见得的,此般推开门去便是一愣,不由皱起了眉来,“国主且先稍待……”她回身去就要命江南而来的下人们进来将带来的器具一一摆好,李煜顿觉好笑,“我已看不清了……做这些何用?”

其实也是按制如同驿馆一般,可是若和南国相必简直就是太过于简单朴素了,流珠便是憋得一腔的话来,“国主一生都不曾用过这些低陋器物,这时候却是……委屈国主了……”

李煜安然坐在椅上并无丝毫难过,“便是此生太过,如今不是都要还回去,李煜也没什么不同,看在外面那些人眼中,我甚至还不及普通人,如今不过是待罪之身罢了。”

流珠便是闷了声音,李煜想她一定是难过,“流珠,我从不在乎这些,你当知道。”

她也就顺着他的心意,收拾好了一切看着他那身绝世织锦,“国主,还是换了山河锦吧,这身衣服无论如何污不得……”

李煜正有此意,略略起身来,流珠有些犹豫,“国主明日……”

“白衣吧。”

“是。”

宫里不多时便又是一场震怒,赵匡胤听闻他不肯去礼贤馆立时便是见了怒气,强压下来止了所有臣子的议事,王继恩为他关上门去再不见任何人。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修建行馆又私自出了宫去,如今终于能够让他北上,他却又是……

赵匡胤颓然而立,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些许的示弱,哪怕只是一丝都能立即改变一切。

一身俯瞰天下的昭彰明黄却也是毫无办法,空空对着一室寂静饮酒无言。

王继恩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

“出去!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晋王……晋王求见。”王继恩也是没有办法,本来今日赵丞相挡回去了一次,可是现下赵光义再来执意要见他也没办法。

赵光义等在殿外,略略向王继恩使眼色,却见得他一副大大不好的模样,心里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这边赵匡胤终于松了口风,“进来吧。”

赵光义推门而入,那明黄人影便在烛火下自斟自饮,赵光义此番再进宫中更见人人自危不敢多言,定是宫里有什么变化,却怎么也问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