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后宫生事最为可怖,丞相嘱托了不准乱说……只是……那一日却是桓芳宫的主子来过,说是探望皇后病情,也未曾坐得多久,可是……她走后不多时皇后便……不好了……”这边几人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睛偷偷瞟向王继恩。

那人眼目却是错向一旁,轻轻叹气。

第二百四十七章 杏桃纷争(中)

赵光义拂袖转身,“赵普!若不是他……”可是丞相如此确实也是有所顾虑,王继恩眼见得他火气的矛头选错了目标,立即便是忧心忡忡上前去,“此事也怪不得丞相,丞相一心护主亦非针对皇后……晋王想想……为什么这花蕊夫人这么大胆子?”

那人面貌虽不似赵匡胤一般棱角顿现锋芒聚在眉间,可是此时此刻隐隐透出的狠绝却不似圣上那般昭彰,圣上若是一直信奉绝对的强大,那么赵光义便不是,王继恩早知道晋王不似他哥哥,赵匡胤不屑的手段,或许他愿意。

这谈不上谁比谁磊落,赵匡胤也是夺来的江山。不过是王继恩心中阴险筹谋,自然是投了同样心气的主子。

只不过这位主子也是心里犹豫的,他们之间牵绕的事情王继恩懒得知道,他只知道赵匡胤压根看不上他这般的人。

奴才么,像他这般做奴才做到了极致的人,当然要投其所好找个觉得自己更有价值的明主了。

“花蕊夫人刚刚进宫便是荣宠齐聚啊……”王继恩这方没有说完,那地上跪着的宫人立即便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齐声应着,“晋王明察……皇后独居紫宸宫里圣上探也不探,那一日好不容易听闻入了后宫来,竟然也是先去了桓芳宫……而后也不曾再过来了。”

他几乎是说不出话来,赵光义抬起头望那一方寝殿,他竟然不知她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这和把云阶关在这里有什么分别!

云阶……云阶……这名字便带了些凄清。赵光义不顾王继恩阻拦,非要去寝殿内看看她。一方棺木罢了,人既然去了,就当真再没些波折可以说得清楚。

什么旧日里的你来我往恩情难负,她走了,你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刚刚来到汴京,他见到的她的时候,赵光义心中也是藏了诸多故事,彼此无言,空荡荡的佛堂里只有两个人的互相开解。

前朝汴京郊外,她执意坐马车出来寻找赵匡胤,那时候她是温婉良善的大府小姐,礼仪教养全然不是他能多看得的,今时今日,她一心一意想要等的人终于执手可倾天,她却一个人死在了这冷清得正宫之中。

还说是正宫皇后呢,她的棺木都冷得让人心惊。

赵光义缓缓合上门去,王继恩唯恐再耽搁天大亮后便让人看见,“王爷,出去吧。”那人却是静下了心来,不带些许嗔怒,“王继恩,在外面守着便好,只一小会儿,本王这就回去了。”

下人们也是不敢多言,“是。”

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

赵光义出去身侧繁荣的尊贵配饰,肃静地慢慢坐在他棺木之前,“这一刻,云阶……恐怕我也只有现下这一刻的安宁了。”

这一刻他决定做他自己,他是那个在佛寺里困了十数年的江正,他不通其他,只会些念经讲佛的本事,纵使江正本性顽劣,师傅一直不肯为他剃度正式收他为徒,“云阶……小时候我也气愤不过,很多功课我远比那些装模作样的弟子要出众,也曾经真心试着去虔心礼佛,可是师傅总也不肯……那时候我便知道,此生江正定是为人遗弃,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名正言顺。所以我必须……要去抢到些东西,你不要怪我……”

“我没有骗赵匡胤……事到如今我常常分不清楚到底是谁骗了谁,云阶,我此生若是脱了这些暗夜的筹谋便再无其他,所以现在只能诵佛以祭,这恐怕是我唯一能够掌握的事情了……”赵光义除去冠带,淡淡默念之间双手合十,解下之间太过匆忙使力,孤零零地滚落了金玉的珠子,他也不去理会,“记不记得那时候我总念得……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吟诵之声,他曾经是她的开解,她是他的牵念。

张开手来,那一只她用不上了的木钗。

旧日里,风声渐大,云阶发丝轻扬,她伸手去理顺放至而后,带些艳羡的侧脸有女子的温婉美好,赵光义愣愣望她,心下叹息。“若是有幸重游江南,云阶可愿同行?”他本是相知而后并无刻意地随口询问,话说到一半却认了真。

现在故人不在,江南已破,原来什么都不曾留下。

都是赵匡胤的错。

赵光义佛礼而后,燃香三柱。“云阶,你说过的,我和他争,我会赢,如果我输了便去陪你,如果他输了……”

赵光义整理官服,一切妥当之后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缓缓掩上门去,空荡荡的一方祭堂,白绸四下里缠绕,她长长的头发缓缓被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腐烂溃败了,都是一样的留不得守不住。

第二百四十八章 杏桃纷争(下)

晋王一路出后宫去上下打量王继恩,“此事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王继恩知道这晋王可便是心思诸多不可轻易相信旁人,“王爷,还有一事……凌儿没有死。”

“什么!”

“王爷就算是不信奴才不信这宫里的下人,对于凌儿总该是可以问清真相的,她可是一路随着皇后的人,绝不会随意地听了别人的指使。”

“她现在何处?”

“王爷别急,凌儿此刻已经不在宫中,丞相当日为绝后患不得不下了杀她的命令,可是奴才知道皇后之事重要,暗中留了她一命送出宫去。”

赵光义也知道凌儿绝不会说谎,这赵匡胤是否放任后宫之中妖人恣意凌儿最是清楚,他立即便要出宫去,忽地想起来天色已明,过不了多时宣德门外还有要紧事,只能强压下一切,“王继恩。”

“奴才在。”

“今日之事……”

“王爷放心,奴才若是有了二心……早该五雷轰顶不需王爷动手。”

“清楚便好,待今日受降仪式过后本王自当寻你,凌儿是唯一活口,定要保护好她。”

“是。”

银涛无际,玉山万里,

寒罩江南树。

冬日里的日头总也不大,太阳起来后也是层云滚滚,不是个好天气,好在大军南下捷报连连战胜而返。

四方龙旗遍野,宋军赢得江南一方士气如虹。

汴京皇城宣德门外例行降王归顺仪式,亦也是主将向主献俘仪式,宣德门为皇宫正门,门墩上开五门,自是威严耸立气象恢弘,这方御街之前兵马停当,荆馆中李煜缓缓而出,他当身着原属国衣饰出降,如今却也只是袭素白衣裳。

深冬时节,纵使是江南都受不得,何况是汴京。

流珠再三劝解,无论如何他身上熬不得这天寒地冻干冷的天气,李煜却是淡笑,“此去便为阶下之囚,你当我还将狐裘围护一身锦绣出去受众人朝拜?降王也当有个降王的样子。”便连那披风也系不得。

女英死死看着他安然若素的一切竟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国主……”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李煜原是走了出去,听得她身后唤静静止步,“女英,我早便说过……嫁与一无所有之人你定当后悔,如今可是应验了。”说完竟然也轻轻笑起来,“你早该离开这是非之地,回来也是徒劳受苦。”

女英却是摇首,“我非此意,国主……我只是……”她咬了唇去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随着他慢慢出去,“今日太冷了而已。”

单薄的衣裳,他倒是脸色尚安,那眼目的清浅望得习惯后反倒是更显这一身秀骨出奇通彻,重瞳深重本就是他唯一的羁绊,如今什么都不剩下了,李煜几乎就要散入了那晨起汴京的尘土里去。

四方马蹄之音扰人清静,乱糟糟的一片,无数人击缶而呼便是齐声万岁。

遥遥地一行人向着宣德门而去,门上九五之尊明黄夺目,他却望不见。

天下人都在看,唯独他看不见。

李煜突然想起凤凰台,那时候他看得见他,可是赵匡胤看不见自己,如今却是全然调转了过来,他只是听得高处有宫人不断昭告天下此仗大胜军功卓著之人,眼前不甚分明的巨大阴影中便是那宣德门的威武吧。

无言无语,他只是习惯性地揉着自己手上那道伤疤,一路慢慢地徒步而行,身后江南众人俱是垂首。

为什么我和你……永远都是这样,想要的得不到,不想的一切却是步步无法必须面对。

第二百四十九章 苍天为泣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这方天下归一,赵匡胤站在这宣德门之上便是站在了峰峦之巅,遥遥地看着三军士气高涨呼声震天,竟是天地震动持久不散,今日的一切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终于开创出他早年里沙场相搏所誓死要得到的一切。

他终于站在这方山河的顶点俯瞰。

万民齐出瞻仰盛世雄歌,千里巷陌勾连开去便是他掌中风云,赵匡胤剑眉微扬,凛然而立俯瞰万里天际。

最终的最终,一抹天地之间最初的苍白。

淡淡地一抹,淡得让人心惊,四下里铠甲铮铮俱是齐整划一,只有那一抹白,走得极慢,安静如初。

他遥遥看着李煜。

如饮铅石。

千门灯火,九陌香风统统不及的影子。当日他也曾一心想过,天下都不及他。怎么能见他痛苦。

如今这一场盛世……是用李煜的骨搭成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赵匡胤眼睁睁地看着他近前往宣德门行来,寒冬之中北风呼啸,骤然之间天色竟然阴得直逼人喘不过气来,骤然天变,四下呼声却是不减。

“江南已破,圣上卧榻之侧亦可心安!”

身后有诸位元老重臣也是欢欣而言,声声入耳却比刀剑伤身还要难耐,赵匡胤忽地就忍受不得,回身震怒,“噤声!”

曹彬于宋军之首慷慨呈捷报而上,漆竿上张缣帛,布于四海,露之耳目。扬声诵德以犒赏三军。

军心立时便又激昂动天,喧闹激烈到了极点的时刻,那身明黄却只是死死盯着门下白衣肃静。

李煜面色沉静,优雅如初。

彷佛轻轻勾起嘴角来,便仍是那名满金陵一世繁华的李重光。

他是传奇,传奇也不一定快乐。

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就是轻飘飘地一件白色单衣,江南宫制,宽大繁冗的结缠缠绕绕却是不得保暖,李煜又何曾知道这北国的冰寒入骨……那时候,一瓶小小的沁骨都教他耐不得。

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花做烟罗。几曾识干戈…….那掌握天下之人狠狠地捏紧了手掌,几曾……识干戈……

他永远该是那花树飘零之间微微一笑倾尽天下的夜雨满身,他永远都该是碧衣绝世紫檀氤氲的玉人如昨。

江南风骨,天水成碧。

他永远都该是,可是为什么他今时今日再也不是。

是我……赵匡胤的颓丧无法抑制,是我……错了么。

我本意……不想你如此。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悠悠荡出去的凄怆,看似柔软无骨,却只是未到伤心时,若是当真感同身受,才能明白这浅浅字句间的不易。

多少的心血蒸干了才能赋出。

曹彬露布捷报已完,便该是李煜跪拜而降,赵匡义到底是一声令下恕了他的绑缚,李煜却也并未有什么表情。

他的秀雅与生俱来不需要施舍也能自成风姿翩然,无喜无悲,沉凉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