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那江南的李煜啊……竟然六军之中有人看得失了神去。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清清淡淡地抬起手来,那一扬手的风华,九天静默。

李煜只是清雅如昨,姿态一如既往地抬起手来便要施礼跪拜。

一瞬间,忽地落了雪。

洋洋洒洒,那阴沉天气几乎敛去所有日光,吞噬掉了峰峦顶上他所有的凛然霸气,他也不过是那黄金台上的伤心人。

点点滴滴,什么东西碎在了他的天下里。

李煜缓缓对着他跪下,他的风骨无需任何姿态也是一场惊鸿极致,行起那三跪九叩之礼,身后诸人随他如是,一一叩拜。

“罪臣李煜……”

他之后说了些什么,赵匡胤全然听不入耳去。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那一日犒赏三军,竟是日月齐隐万巷空寂。

飞扬而下的雪,苍天为泣。

第二百五十章 只言行路远(上)

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那一年的春日融融正是四季无双之景。

窗外一树碧桃正好,浸润了江南三四月的风神秀骨开得肆无忌惮,有人一腕清奇微微伸出手去,取些花瓣笑得温良似玉,“可曾尝过桃花的滋味?”

他便如受蛊惑覆在他的指尖,轻轻含入了口去,摇首而言,“苦涩。”

他是他一个人的江南醉梦。

今时今日,天寒地冻,那玉人依旧,却是隐了一身夜雨白裳飘摇,缓缓跪下身去不见些许惊动,他一生不识疾苦不懂贫乏,高坐云端望那人世险恶。赵匡胤心思翻涌,李从嘉……他本该是执酒淡笑看尽烟尘过眼却不在心上,锦绣的衣裳旖旎宫室,可是现下……明黄满身,他望着那袭白影如鲠在喉,竟是一语也不得再出口。

愣愣站在风雪之中,自己求了这么久的一切,原来……原来要付出此生所有。

甚至是……那株明媚碧桃。

苦涩。

又岂止仅仅只是苦涩可以书写。

圣上转身面色沉凝一如这漫天散雪,那步子坚毅果决却是容不得一刻的犹豫,他慢慢地下了宣德门去,向着他的百万雄师而去。

军心立时重燃,这一场突然起来的风雪阴霾不散恍然入了魔魅,忽地见了明黄出现在众人眼目之中,竟是再次救万人于水火般的信仰。

赵匡胤撑得这方天地不散,他也是这么多人的神。

可是这神灵眼底溃败,宣德门缓缓而开,赵匡胤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降的竟然是赵匡胤。

他输得彻头彻尾。

曹彬呈递上将要赐予降王的官服衣袍,赵匡胤接过,掂在手中如若无物,这便是如今两人之间的维系,他从此是他的主。“圣上,赐罪吧。”

李煜跪在落雪之上不动不语,微微垂下的眼睫洇开的清净琥珀光影。

浅浅的人影,单薄得让人心惊。

万民等他开口,赵匡胤却只是走至他面前,悲喜沉凉时光荏苒,这一刻全然是些废纸上的墨渍,书来书去都描绘不出一城飞絮,碧霄笙歌。

“起来……”

李煜听出他声音低哑,缓缓摇首,“罪臣不敢。”刚刚冲出了口去,等着他的震怒他的愤懑,却什么都没有。李煜立时起了怅然,他……看不见。

却感觉到湿凉的液体低落,凭空带了塞北的沁骨冰寒直坠在他面上,李煜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谁的泪。

他以为这个人一生都不会为了谁落泪,他这般王气傲然,独立于天地的性子。

李煜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日赵匡胤也会如此……他忽地仰首,那空荡荡的眼色更是让眼前之人不忍再视。

他看不见他了。

可是固执地便是望着他的样子,那扬眉而笑的姿态,真龙天子九五之尊。

其实不是不想见到的,这才该是你的功业,你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漫天风雪,过了多久?

知道赵匡胤都觉手间僵持,他才再有了开口去的勇气,四下里的一切都是幕天席地的陪衬,他也听不见其他,只是静静开口,“起来可好?”竟是带了恳切。

李煜听了这话重又低下了头去,身后族人俱是愕然,曹彬一侧冷眼旁观便也只得叹气退后,远远地全军不知此方何故,依旧是呼声震天。

喧乱的一切,他轻轻地开口,竟像是要求他起来一般。

你这个时候再如此又有何用……我将江南都尽丧于你手中,将那千山夜雨都一朝蒸发尽了……这个时侯你再如此……

“有什么用呢……赵匡胤……”那苍白色的人影紧紧地扣着胸腔起伏,他撑了一日的心思逼上肺腑全然是没个出口,喃喃之间也是再不得悲戚。

没什么好伤悲的,你为君我为臣罢了,本来便是没什么再能挽回的了……

赵匡胤眼见得他受不了,扬手展开那御赐的宫袍轻轻微微躬身覆在他身上,“这么冷……为什么不多穿些?这里比不得江南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只言行路远(中)

李煜只觉得四肢百骸血脉早就冻结成了磐石一般,他一直僵冷在这雪地里,一直麻木到了毫无知觉的地步,忽地感觉他覆衣于己,却是再也承受不得,蓦然咳了起来,“罪臣叩谢圣上……”

他勉力起身,那袭摇摇欲坠的苍白色何曾见过此般风雪满身,这一时赵匡胤伸出手去再顾不得这四方有没有人在看,他见他此般境况便要去扶,却不想堪堪到他身侧李煜一步退后拉开了两人距离,分毫不差地礼仪教养恰到好处。

降王唤族人近前规整衣物,“圣上御赐罪臣官袍怎么能如此随意批身?”他静静抬手拂落肩上冰冷,命人将衣冠齐整,穿上那降王之衣,重又直直跪在地上,“罪臣领旨。”

赵匡胤空落落地放下手。

掌中飞雪,还不若他面色洁净。

一丝一毫都不肯示弱,你便是一丝一毫都不肯!赵匡胤转身立于宣德门正中,“三军得胜归来大赦天下!江南国主出降恕其前罪,赐封李煜……”略略一顿,“赐封李煜违命侯,居礼贤馆。”

你……

李煜此时此刻说了亦是无法,好啊……好一个违命侯。

他微微笑起,优雅如故,竟是平静地略略整袖伏地叩谢,“谢主隆恩。”

“平身。”赵匡胤侧过脸去,竟是怕自己再望下去就真的输得彻头彻尾,那人听了这般朝堂之礼终于缓缓起身站于风雪之中。

不过些许时辰那发上便已经是零星的飞雪,已近垂地只用素色缎带简单束起。

“樊若水于宋献浮桥渡江之计立有大功,特此拜为侍御史。”

绯红的官服握在手里,樊若水不曾转身却也是停下了动作,那边李煜同样,他此时望不见,却是突然笑了。

樊若水到底是握紧了那方官服转过身去,却忽地看见那单薄的影子连些眼光都不曾放在他身上。

他只是唇角笑意一线,只是虚空了的眼色。

樊若水突然便有了颓丧。

他原本以为他会激动万分。但是好像于他……根本没什么不同。李煜依旧如故,这好像都不能触及他分毫。

若不是他江南人的身份……樊若水此仗该算得奇功一件,远不止这个官位。

可是好似这也……没有想得那么风光无限。

起码那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地沮丧。于是这一切便让本该是胜利者的樊若水空虚无比。

他更加怀疑起来,到底值不值得。

待得就要转身而去,一旁晋王忽地将一行困束起的罪人带至圣上面前,这方抬眼略略望向李煜,回禀,“圣上,我军将士在外浴血厮杀,此等肖小无耻之徒却有不战而逃庇护江南之举……”几个宋军中手软溃逃之人伴着个女子一起跪倒在宣德门下,这方晋王语气激昂便是咄咄逼人,“臣弟以为,大赦天下之际却不可饶恕此等贻误战机之人……”

突然有女子的声音哀哀呼喊,“王爷……奴婢不曾包庇南人……王爷开恩……”

赵匡胤蹙眉摆手,“便依晋王所言,此等捷报归来的日子别让这些人乱了将士庆贺。”他只扫了一眼便也不去理会,何时何地总要出些无胆鼠辈,这种人也确实是恕不得,晋王便也躬身领旨,却被那地上的女子一把拖住,“王爷……”

“你私自勾结江南宫中之人,你当本王不知?”

“惊蝉没有……”

李煜忽地止了脚步,“惊蝉……?”

女英也是一惊赶忙回过头去,见了真是她便止不住唤了一声,惊蝉这边脸上慌乱忽地听见有人唤自己,却是蓦然,“国后……不,夫人如今便不要再害惊蝉了……惊蝉确是没有勾结江南啊……王爷明鉴。”

第二百五十二章 只言行路远(下)

晋王倒是微微笑起来,“见了旧日的主子,本王当开恩让你同她再述旧日情分,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便也都说完,一会儿你们这些人……”他轻轻掸落胸前落雪,一地冰冷跪得惊蝉瑟瑟发抖凄凉无比,听了这必死的话来,惊蝉抬眼望望,赵光义冷眼直视,她也就慌张地叫嚷起来。

李煜略略回过身来,流珠扶着他重又走回这里,晋王一语不发直直望他,见了他至惊蝉近前才忽地觉得好笑,“如今违命侯自身难保,可还是想留下这小丫头?”

李煜丝毫不去理他,却只是微微俯下身子,“惊蝉……我还记得你的话。”

惊蝉一愣,“国主……不,侯爷今日便无需再提了……惊蝉负主,这便是活不得了。”

李煜却是笑得极温润好看,“你说过不要死。”

惊蝉黯然,那时候情急之下的一语胡言乱语竟然真的让他记得,时至今日,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可是他还是肯过来探探。

“敢问晋王,惊蝉犯了什么罪?”

她知道李煜看不见,略略抬眼看向一侧的晋王,他算得极准,赵光义便知道这人定是要看不过去上来探望惊蝉,此时此刻忽地开了口,“违命侯既然看上了这丫头,圣上都肯恕了违命侯的天罪,晋王自然不敢不给侯爷面子,本王就饶她一死,轰出王府去,死活全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