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字字带刺拂袖而去,狠狠望了惊蝉一眼。

李煜却是丝毫不见些表情,慢慢起得身来,“自己出去吧,记得你说过的,不要死。”他也便是转身而去,女英执惊蝉的手命她站起,惊蝉一双眼全在李煜背影之上,他不想救谁,也不想留谁,他只是想告诉她不要死而已。

这句话当日曾经触动过他。

惊蝉却是忽然起身,“……惊蝉愿继续随侍夫人……”

女英叹气,“如今你再跟着我又有何用,此时比不得当日了,李氏一族也是阶下之囚,你得了这机会还不如出去的好。”

惊蝉却是执意不肯,女英略略望向李煜,他并无任何异样,也没些应或不应,反倒是流珠望着那丫头忽地颔首,“国主,留下她吧,流珠想起些事情总要问清楚,原本以为再无机会,这下倒也好。”

李煜揉着手腕,“便留下吧。”

仪式完毕之后车马随行俱是宋朝仪制,便要送李煜去往熏风门。女英不住将那厚实的披风往他身上覆,李煜却是并不在意,任她系好,“走吧。”如今皇命一下,他从是不从也必须先往那礼贤馆去。

一行车马静静退去。

他望不见,流珠下来车马便是一惊,“国主!”

“流珠……”他微叹了口气,“以后唤不得国主了。”

“是……”她一路随他唤了如许称谓,却真的没想过有一日要换成别人的施舍,流珠改不过口来,反正这般也没有旁人,李煜也便是懒得去说了,“怎么了……”

“这礼贤馆几乎便是仿制金陵皇宫,大致宫阁俱是一样!”女英也有些惊异,她略略上前几步察看,“连那玉霄阁……都是一样几近飞天之势。”

李煜微微皱眉,“一样……一样有什么用……一样也不是江南,一样也……回不去了。”

众人便只当他在说江南,人人沉默却也无法,入了馆去,到底不比皇城规模,只是花木却也精心养护,江南气候不见温度骤变,想来这些花草能在汴京生根也是难事,李煜嗅得些梅香,“梅花带雪,可惜此景我却是望不见。”

女英立时便想安慰,可是李煜并没些遗憾神色,这样平静更让人难过,各方妥当之后,李煜缓缓入了那寝殿去歇息,“且都先下去吧,我一个人歇歇。”

流珠知道他今日太过费神,一切的一切都是场心力的逞强,也便不再多劝。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夜抱冰寒不睡

这便是他那一日说的……熏风门内的礼贤馆。

果然是精心准备,想来却是可笑,赵匡胤,你费心费力造了这馆来,可是我如今看不见。

循着那些器物慢慢到了榻边。

四下再无旁人,李煜冷得止不住自己的颤抖,微微蜷缩起来,整个人躲在那薄薄一层的衣物之下竟然是再控不住,满心满肺间的冰寒好似入了骨去,怎么也暖不得,他没有办法,死死地抱着自己放下了垂纱。

他说过的,这里果真比不得江南,忽然想起那一日自己掌中的沁骨也是这般冰寒,可是那时候……有人的目光远比自己想象得要炙热得多。

他当日所汲取到的一切温暖今日都成了更深的冰渊。

四下寂静,细细听来又好像有些脚步声,李煜死死地闭上眼目便想就这般赶快睡去,却不想一切平静之时心底的声音被无数倍阔放,他身上太冷,脑中愈发清醒。

怎样也是安睡不得,只能换来更加耐不得的干冷。

有些响动,门似乎开了,李煜微微翻过身去只当是女英亦或者是流珠仍旧不放心,他不愿意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看到,却是苦撑了一日实在受不得,略略向内覆住了眼目,空剩叹息懒得开口。

忽地什么东西覆在了身上,带着暖暖地触感,李煜不自觉地向那方柔软物事轻轻靠过去,伸出手去碰碰,竟是袭狐裘。

实在是……太冷了啊。

也没了别人,他迟疑了一下,就安心地任那狐裘覆在身上,绒绒地触感甚为安慰,李煜略略舒缓开手脚,原是蜷缩在一处,这时候终于微微放开来,墨色的长发覆在侧脸之上,这清浅地影子难得地显出乖顺了一面,蹭在那缎面的枕上便欲就此睡去。

他也懒得去想是谁,见了自己无事也总该出去了,却不想床榻之旁那人动也不动,竟是慢慢坐下了,李煜缩缩肩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一语,立时僵直了身子。

“既然冷为什么不说?”

李煜瞬时愣在那里,突地回过神来就势便要撑起身来,却不想忽地被人从后牢牢固住拖回榻上,他侧身不动,终于是叹了口气。

身后的人同样是叹息,幽幽开了口,声音闷在他背间,“难得……你也知道冷……知道这狐裘暖和……别动,暖暖身子就好了。”

李煜重又闭上那眼目,“赵匡胤……你简直……”刚开了口那唇齿间都是寒气,“放手。”

身后那人固执不动,暖意经由那衣料缓缓抵达自己身上,一时的错觉,李煜竟然也就真的不再挣动,太冷了,他真的受不了这么低的温度。

冷得他的血都要被冻结凝固了,微微地颤抖,那人就缓缓地握住他的手,不再说话,略略拉过狐裘来,李煜终于止住寒战。

“这里不是江南了……记得时时护着这狐裘,你不习惯,北方的冬便是这般干冷到底,今日落雪……过几日或许便更冷了。”他的话音低沉也是有了犹豫,反倒是还有些害怕,手间的力气使得大了,生怕说些什么他就忽地拿出那副神佛不近地面具来伤人伤己,“只一会儿,我亦马上便要回宫去,我只是怕你今日冻坏了……”

李煜不动不语,随他去。

赵匡胤以那狐裘将他好好围住拥在怀里,见李煜脸色慢慢回转了些终于是安了心,慢慢伸出手去,划在他眼目四周,那人清浅得眉目微微一动,便是要睁开,“到底是怎么弄得……”

李煜不予回应,重又转向内侧。

“眼睛是怎么回事?”

“这呕血的病症多长时日了?”

“还冷不冷?”

一直无言,他安静得带了些慵懒,微微侧过去的脸温润如初。

赵匡胤终于是忍无可忍,“说话。”

他还是不动不语,“我让你说话!”赵匡胤忽地拉起他的臂直起自己上半身来,那方才冷得止不住颤抖地人也就任他拉着自己的腕子依旧是不动,懒懒地放着那手不理,赵匡胤怒火顿起刚要再开口余光瞥见那腕子上的伤疤,“这……我当日仍是太过……”那声音立即晦涩下去,秀骨清绝,斜长的伤疤颜色浅了却是分明横亘其上,赵匡胤更是极为清楚,若再凶险些,直接便可断了脉络。

他轻轻地抚上那一方腕子,却也是一般沉默。

良久,久到李煜身上散尽了他身上的温暖。

他不开口懒懒卧在那里不知睡是没睡,他执着他的手腕一动不动,愣愣看着,那长长的发斜散而下近乎泻在青石地上,赵匡胤慢慢替他拢好,将那腕子放回狐裘之中。

“我输了。重来第三次,我也会跳下去救你。”

“从嘉,为什么我想得一切……你都不能略略迁就,哪怕仅仅是一点点,我只是想……”

他话没说完,那经久不曾开口的人却忽地扔出了一句话,清清冷冷砸在地上,撞碎了原本一切温缓的表象。

“违命侯自当一世违命。”

慢慢地,室内再无声音。

他走了。

他再也不得入睡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旧期前事堪猜(上)

不过一炷香的光景,那狐裘已经散尽了赵匡胤所有的温度。

他睡不暖被,千金狐裘亦是没些温度,这时候空荡荡带着寒气裹在身上毫无用处,李煜依旧是冷得指尖发颤。

他不能维持住任何温暖,以前多少人唯恐见他一丝一毫地闪失,日日地熏香暖炉缭绕必是要将那榻上时时都维持着一定暖意才可,金陵温润依旧,幼时还有乳母暖被,李煜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有什么特殊之处,这时候便是原形毕露,冷得受不了。

他一个人静静拥着雪白裘衣笑得悲凉,李从嘉啊……原来竟是连自己都忘了,他本就是个天性凉薄眼目有异之人,说来真是可笑,往前的岁月里却能够处处飞花。

若是寻常的人家里,这样的孩子连一般人都比不得吧。

这么想着,便念起父皇。

他不似其他皇子,李煜自幼起便居于深宫,兄弟间待得年长些了便出去封地,可是他却是一直受着无尚的荣宠。

小时候,父皇躬身抱于膝上,今日想来自己这般清冷冷的孩子在年老的宫人眼里都该是薄福的命相,可是父皇说他有帝王之相,从此这变成了传奇。

李煜靠在那榻上,“父皇……”

眼前幽暗虚空的一切,其实你是不是从很多年前便知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才格外地给了我很多东西。

或许我原本是比不上任何人的,所以你才不能放我去任何地方,日日看着才能放心,这重瞳之目有了天大的寓意才是我的凭借。

是不是其实都是因为我本来才该是那个最不值得羡慕的人。

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他一直不觉得他的一切有什么特殊,也一直并不将它看做是荣耀,他的尊贵无尚就像是原应如此天道使然,李煜一直不懂得什么叫做嫉妒。

后来,他嫉妒过一个艳若牡丹的女子,她的美不在眼里,他心心念念循着她去也不是为了她的美,他只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傲然的凤凰。

她同样不觉得李煜有什么特殊,欣赏,不膜拜,从不懂得矫揉造作故作姿态,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所以注定了最后谁也不肯相让,便是定要寻出个狠绝的法子来。

死,娥皇也从来不会输给谁,哪怕你是李煜。

他曾经在她面前才觉得自己是个人,起码不会有艳羡窥探渴望等等任何人惯常望向他的目光。

她死得让他嫉妒。

他死不得。

窗外雪落飞扬,他虽看不见却都能够嗅得间鼻尖阴冷,总是也休息不得,躺下去了僵持在那榻上更觉得难受,终究是略略撑起身来。

这便是……落雪了。

流珠轻轻叩门,李煜微微静了口气,“谁?”听了是流珠,让她进来,却觉得那平日里伶俐果断的丫头这时候带了犹豫,“怎么了?”

“国主……方才宫里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收还是不收?”她也是聪慧,旧事也见得一些,这时候便也不得不触及了忌讳,不知道怎么说合适。

李煜却是摆手,“什么东西……收起来就是了。”

“说是陛下御赐的,俱是保暖护体的珍贵器具,还有特意想着从金陵带回来的兽耳三足紫金釉香鼎……还有这些暖炉,流珠想着国主必是不惯这里天气,拿来了燃起捧着暖暖身子也好……”

到底是放心不下。

赵匡胤愤然而去,这边还是吩咐了送了东西过来,外边还有几许锦冒貂裘齐整,看着便是披风外袍俱全,流珠掂在手里便觉不凡,李煜不语半晌,“……便送进来吧。”

流珠终于是安了心,送进来一件一件护好了,这样刚刚落雪的天气,汴京城中还不见得立时便有贵家子弟穿了这貂毛的衣裳出去,这方江南一众却已经是受不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旧期前事堪猜(中)

“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