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怎么了,这般吞吞吐吐,说吧。”

“外边……仍有人求见。”

李煜却也是好笑,这时候说得什么求见不求见的,他们宫里来的人如何不见,他只整了身子坐在那榻上,“请进来吧。流珠你便先下去,这方无事。”

听得人声进来,李煜慢慢起身去,总也不知是谁来,反正这礼仪教养是天生贵胄,只站在那里便教来者低下了头去,好似这方须得迁就的人仍旧是自己一般。

樊若水终于再见到他,却是银白的狐裘在身依旧带了冷清。

流珠静静掩了门退下,一个人刚走到寝殿转角去的窗边立时惊了一跳,就要大喊出声的时候忽地被那衣裳颜色吓得死死咬了唇。

一个噤声的动作,摆手便是催她离开。

樊若水一时看着李煜淡然自若,略带了些笑的嘴边便好似等着自己施礼去,樊若水这方刚要躬身却是想起来自己如今也算得是一方功臣,何需如此,僵持了半晌他嗫嚅着有些犹疑,李煜开口却是依旧温润如昨,“如今这眼目不好……可不知是……”

樊若水一个激灵就忽地开了口,“啊……参见违命侯……”

李煜一愣,他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他一瞬间的迷茫让樊若水终于找到了些自信,“李从嘉你可还记得我?”

“阿水?”

“如今该称侍御史大人了。”他有些负气,便不管不顾冲出去了口去,还带了些强硬,却见得那袭披了狐裘一目重瞳渐渐溃散开去的人依旧不掩风雅,竟是略伸出手去揉着自己一方腕子便又安然地重新坐回去榻上,“大人今日可是仍有事相求?想来大人如今功名已得,倒不知还有什么需要李煜帮得上忙的了。”

阿水立时明白了,他分明是在说自己当日消沉颓丧地倒在街巷上用一只木盒子和他交换过功名,只可惜自己没等到他付诸实现红儿便……

“李从嘉!你!”

李煜只轻轻摇首提醒他,“李煜。”微微侧了头去,拉紧了自己身上的珍绝狐裘,阿水这一望几乎更是气苦,他如今国破家亡已是汴京一介降王竟然还这般奢华满身,丝毫不减当日风姿,到底是让自己显得鄙陋。

李煜自己看不清,他不知这衣裳贡物宫中御赐,竟是一样银狐皮毛只得此这一件,绝不似金玉可买得的普通裘衣。

凭什么就总也不能伤到他!

“李从嘉你今时今日可是彻底输得彻头彻尾……我……我说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用正当的手段败你!”

李煜听了这话咳了一声,随即仍旧是笑意盎然,彷佛是饶有兴致,“阿水……你觉得你赢了?”那长长的发为了方便坐卧也便就任他松散而下,些许遮在脸颊一侧恰是为他挡了些眼色不教人看得清楚。

他这样云淡风轻的笑容简直就是从未变过,这时候围着那厚实的狐裘一语说得阿水脊背生凉。李煜像是只等着一语击破他所有信仰的银狐。

“我……你如今国破身降,不过是阶下之囚罢了!你还在这里撑什么强,当日你害红儿的时候便早当想着日后的报应!可是你说的……”

阿水突然显了狠绝,骤然从怀里取出那只钗子,他早便是听闻李煜重瞳溃散眼目已不得见光,既是看不见了,伤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可是你亲口说过!你于我有杀妻之仇,我必要活着有朝一日亲报此仇!”

李煜听了依旧面色不变,彷佛这话里的人跟他些许关系也没有,“我是说过,只不过,你亲手葬送了自己故乡山河日月,你如今若还觉得是我害了红儿,那便来取我的命吧,李煜此命如今不值分文,你若仍是想报仇,那就快些。”他只是扬起手来整了衣袍,安然处之丝毫不以为意,“这一次可是要……”竟然是带了笑,“狠些,上次凤凰台的夜晚四下不甚分明,你没能伤了我的性命,这一次可是一定要记得下手狠些……”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旧期前事堪猜(下)

樊若水见了他此时此刻真的是入了妖邪的一张面目,他字字句句能左右人心,失了一切还能如此……“你是不是已经疯了……哈哈哈哈亡了国你已经疯了!名满金陵的李重光如今是个丧了心智的疯子!”阿水被逼得无法尖声叫起已经是疯癫无法,“我上一次没能杀了你,今日我一定要取了你的性命以慰红儿在天之灵!”

说完握着那钗子猛然冲向李煜便欲直刺喉咙之间,那人微微一笑便恍若看见举城春花,“快些……我早便是等不得了……熬不得却非要熬,阿水……我当谢你……”

死便是死了,如此的死法也算是悄无声息再无负累,一切的一切都戛然而止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李煜分明觉得那人狰狞地扑于身前。

忽地什么东西急速略过竟是破窗而入直击阿水右臂,只听得绽裂之音,阿水一声惨叫倒在李煜脚边。

诡异的场景,破碎的窗子外随风吹入点点落雪,扑簌簌地满室低吼,伤的却是樊若水。

李煜垂下长长睫羽半晌无言,银狐貂裘终是开了口,“我倒不知你有窗下偷听的喜好。”

窗下无言。

阿水挣扎而起几欲愤怒崩溃之间忽然看见了伤及自己的物事,竟是那只明黄色的剑穗,柔软之物因来势过疾而以柔克刚,阿水踉跄而起扶着自己的右臂便欲逃出门去,忽地撞在了门外之人的身上。

抬眼一望,大惊失色,樊若水跪倒在地。

那人打开挡在门口剑眉怒气森然而出,“樊若水!”那地上跪着不敢抬头的人立时便是颤抖不已,“圣上……”

李煜却是轻轻开了口,那口气全然是冷清到底,“让他走吧。”

“朕不准!”

“圣上……微臣知罪……”

李煜却是遗憾,“阿水……你仍旧是此般心态,所以你一世都赢不得,这种时候,我若是你,便当质问圣上窗下偷听算何作为!若是说出去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情势立即掉转了方向,赵匡胤几乎便要将那寝殿的木门震碎,阿水忽地转身看向李煜,这个人……这个人简直便不是人!他确信这李煜若不是疯了便是真的妖孽下世祸国殃民,他此时此刻竟然还在帮着要取自己性命的人顶撞当朝圣上,难怪封了违命侯。

三人无言,到底是赵匡胤先开了口,“樊若水,朕问你一件事,若是不想死,便如实回答。”

“是。”

“你方才所言,凤凰台之事到底如何?你曾经伤过违命侯?”

阿水嗫嚅着立时便不知该说不该说,李煜忽地大了声音,“樊若水!我于你有杀妻之仇,此等旧事无需劳烦圣上挂心!”

“说!否则即刻你便穿着这官服去地府赴任!”

“圣上……圣上……微臣本为江南人士,旧日曾与违命侯有过私仇,凤凰台夜晚刺杀不成……只是伤了违命侯……”

赵匡胤颓然放开了那门边,“你……”他望着那榻上端坐清雅依旧的浅淡人影,“你为什么不说……”

李煜摇首,半晌只是叹了口气,“圣上恕了阿水吧,让他走。樊若水,你可知道今日之事绝不可泄露半个字出去,如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你该明白圣上不会饶了你。”

阿水愤愤咬牙,“是。”

“红袖不是我害的。我只说一次,你信是不信都随你,李煜从不作伪,没这个必要。”他口气平静,那樊若水却是依旧摇头,“你……我不信!”

“李弘冀害了红袖,可是如今他已经故去,恩恩怨怨也算有了尽头,阿水,你若真心顾念红袖姑娘,便当从此好好振作,为了自己谋一番作为,而不是为了这些前尘过往纠缠不去。”他口气带了些倦意,“走吧。”

阿水失魂落魄的起了身来,又看着赵匡胤不知如何是好,赵匡胤不去望他,一步入了寝殿之内,半晌开了口,却是对着李煜,“他伤你……如今仍旧如此,你还要放他走?”

“他已经得到了最大的代偿,他亲手毁了自己的故乡,樊若水,什么时候你能站直了在我面前不卑不亢…你才是赢了…走吧。”他摆手。

他一把拾起那只钗子牢牢握紧,终究是……跌跌撞撞捂着自己的手臂落荒而逃,每一次樊若水都不能理直气壮。每一次他都是这般仰视着这个甚至已经看不见的人。

这个人……难怪赋得出闻之见血的字句,他的心太可怕,没有人赢得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弄笔偎人久

窗外的风雪愈发地大了。

赵匡胤站在正中望他,“凤凰台那一次,你去了……”

“我去了。”他略略拉紧了那狐裘倚在榻上,平静依旧。

“后来樊若水伤了你是不是?”

“是。”

“你……”他恍然想起他身上的伤口,早该想得的……赵匡胤慢慢地走过去,地上吹进了飞雪点点,那浅淡的影子略略咳了起来,向榻内转去,觉得赵匡胤靠过来冰冷冷开了口,“圣上为何不走躲在窗下?”

赵匡胤替他关了窗去以纱掩住寒风,望望他的半个侧脸又是见了苍白,只得倒了杯暖茶来端在手里。

伸出手去让他接着,他也不动,仍旧向内。赵匡胤只得去执他的手硬是让他捧着汲些暖意,李煜几次推拦无用只得接了,僵持起身子捧着那热茶,渐渐回了些温度。赵匡胤望着他身上的狐裘,“穿上了便好,我只是想看看你收是不收。所以便回来了。”

“谢圣上,圣上要务缠身,罪臣不讨扰了。”竟是下了逐客令。说着说着自己突然觉出了笑,几件东西,怕是不收还非要回来躲着,那唇角略略勾起,带着叹息,“不用这样了,回去吧,我会好好活着。”

赵匡胤见他难得地缓了口气,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那道伤疤,“你为什么不说你是被人所伤才负了约……为什么不说……”手指渐渐向上,李煜冷得浑身僵硬这方刚有了些暖意,略略抿了口热茶,“说了何用,负约了便是负约了。”

赵匡胤摇首,总是这样的性子……

手指至于他臂轻轻揽过,李煜忽地向后退去,“赵匡胤!”

他的手间不容置疑环住他来,李煜到底顾虑那杯热茶倾洒,无法便也就只能不动,拥在他怀里便又暖了起来,安然地闭上眼目。

就一刻,就此一刻就好。

“你说你累了是不是……你方才说你熬不住……你对一个旁人都能如此,何况他还伤过你,可是这些话……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他的口气责怪中有绵长的慨叹,没有办法,这个人……这一瞬间的错觉,他怎么才能留得住他……

手指按在印象中他伤及的地方,“他伤了你这里?”

李煜一把就要挣开去,赵匡胤便又不动,“你喝茶便好,我不动。”

指尖回温,那人便一直静静在耳边问着,“还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好不好……你说过你也去过笙鼎楼……为什么去晚了……”

李煜摇首,一语不发。

他的叹息吹在颈边。

两个人的沉默。

李煜渐渐恢复了周身的知觉,动动了手指将那茶饮毕,“其实赵匡胤……今时今日再问这些都是徒劳无用,你何苦执着。”

“为什么都是无用!从来没有人敢当赵匡胤是个傻子!我等了你三次!可是你呢,你让我觉得我便是那当日愚蠢的李弘冀!”

李煜却是一愣,“三次……”

“七夕你为何不去荆州!”

“荆州?犒赏宋军我拜丞相而去难道不够隆重?圣上不满意么,那便是无法了……”他似有了厌烦般就要挣脱开去,他一把拽过,李煜几乎便是无奈,“七夕我确实不知,你先放手。”

赵匡胤忽地心念一转,“难怪这韩熙载后来死了……”

“你什么意思!”李煜尊崇韩熙载多年,为父为友俱是知音,他一日猝然而去本就是遗憾,这时候听了赵匡胤的鄙夷立时便是忍不住。

“无事。”轮到他不愿解释。

“明日午后命人来给你诊脉,无论如何,你说了好好活着,便不得拒绝。”

李煜闭了眼目去,“我此刻便也算安好,没什么需要诊治的。”

“落雪了。”

“我知道。”

“我想让你看看北国雪落……”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也是有了伤心。

李煜在黑暗中勾勒出的那双眉目,无时无刻不是气势凛然扬眉而视,此时这般的语气当真罕见,自己也便是动了难过,“不可能了。”

“罢了,明日早些,我宣你进宫去。”赵匡胤突然被他这句近似赌气的话说得有些害怕,这场雪下得极大,彷佛便是近了极致。

极致的事物总是不详。

“圣上,你当我还是安定公你还是当日的赵匡胤?如今身份悬殊,御医前来我会看,无需挂念。”

懒懒地说话,又是黯然。

“明日我宣你进宫,一定来。”狠狠地字字句句说在他耳边,“记不记得?”咬在李煜肩上,隔着几层衣物都觉出清瘦见骨,又觉得不忍,“明日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