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大丧终究昭告天下,满城飞素。

李从嘉好似一生的安稳睡梦都付之今日,周身温暖,平日了清晨便是再也睡不得,今日却是一直好眠。

难得,赵匡胤轻身而起入朝去,不忘了将那极暖的狐裘护在他身侧。

立时皇宫内苑里就起了风声。

王继恩眼望着檀阁里递出来被扯成了两截的龙袍来当真是吓了一跳,好在檀阁清冷幽静,隐在梅林之后,望望四下更无旁人低了声音,“今儿个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自己可都清楚?”身后几个宫人即刻便是跪倒,“奴婢清晓。”

“这里头住着什么人?”明知道,王继恩非要故意地拉了声音去问,几个下人年纪都不大,往日里这王总管的性子更是喜怒无常谁猜得清楚,立时便是齐声装糊涂,“奴婢不知。”

“不知便对了……这里边住得可不是人……”匆匆掩了那龙袍去进去给圣上更衣,回身不忘一笑,“可都给我记住了,这里边住的是神仙,若是怠慢了……”眼光瞥着那破了的龙袍转身入内。

流珠瞥见了他的嘴脸愤然避开。

赵匡胤闻之孟昶猝死,朝堂之上按制而行,素服发丧,追封为楚王。待得朝后,丞相赵普却是不去,御书房内余人皆退,他独候门外。

赵匡胤知他想说些什么,“丞相有话便入内详商。”

“圣上,连日诸事,臣心存顾虑,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得赵匡胤赐座也是婉拒,站于正中。

那剑眉之人却是截住了他的后话,“丞相可是对晋王心存顾虑?”

赵普倒是有些惊异,想来赵匡胤并非全然不知,却又实在不得牵累出当日后宫之事,否则上下难安,“圣上,蜀主之事……若是想得不错,该是晋王所为。”

多日来他一直留心赵光义,竟未曾想过这王继恩竟然暗中留了凌儿一命,深夜民居之事他命人驻守已是暗中报回,晋王果然……并不似面上与圣上手足情深。

赵匡胤一笑作罢,“蜀主此事自古并不罕见,若为了他一介汴京降王大动干戈坏了朝中安稳,实是不值。”

“臣清晓利弊,只是……晋王暗中网罗……”

“赵普。”

“臣在。”

赵匡胤却是缓缓踱步至了窗边,缝隙间望出去今日天色甚好,虽是寒冬却也日光佳美,“御花园中的梅树近日可是开了?”

赵普没想到他沉吟半晌出口却是这般话语,一愣之下却也不得不答,“昨日听了王总管在前边说话,说是梅树近日开得正好。”

“如此便好,择个日子在御花园中赏梅,朕邀晋王一同游猎。”

这般节气又未刚上什么围猎的时日,赵匡胤却是面色如常口气听不出些异样,赵普只能应下,“是,难得圣上有此兴致。”

赵匡胤合上窗子转过身来,望望赵普叹息绵长,“丞相也知朕对晋王早年有愧,如今此事……并非一朝便可解释得清楚,晋王为何突然将矛头指向蜀人,朕只能先行压下。”

赵普心内清楚,便也是知道赵匡胤不会轻易怪罪自己的胞弟,“或许……宫中有人并不似圣上所想,蜚短流长嘴间厉害,晋王或许也是听了些什么……”这边话未说完,门外忽地想起王继恩的声音,“圣上,御医按例将药送来,现下候在外边。”

赵普立时噤了声音,眼睛望着那门外人影,想这王继恩定是知道自己朝后不去又要来谏言一二,这般伶俐地步步不放。

“丞相先行退下,此事朕会留心。”

“陛下明鉴。臣告退。”

侧身之时,王继恩一脸恭维,见得御医忙着端药而入,他低了声音去,“丞相近日格外操劳,寒气愈甚,奴才那边存了些御寒的衣料,命人送去府上,只是不知丞相可赏脸收下?”

赵普冷冷瞥他一眼,“总管手上无非都是些私自扣下的贡物,此般贵重我等自是无福消受,总管自己留着御寒吧。”

转身而出,王继恩敛了笑容。

赵匡胤查看过汤药无误,“去檀阁。”

“是。”

午后又是服药的时候,檀阁之中却依旧是毫无人声,流珠独立廊下,见了赵匡胤施礼无言。

“违命侯可起来了?”

“未曾。”

第二百八十三章 何曾识爱憎(上)

他轻轻重入檀阁,一如他清晨离开之时一般,李从嘉安然睡于榻上,微微蹙了眉去,竟是昏沉沉地过了晌午。

“从嘉?”

微微一动便是叹息,梦里繁花开遍,一时怎样也是不愿清醒过来。

“药必须按时,先起来可好?”伸手去拍拍他的臂,李从嘉略睁了眼去,又好似被这室内光影晃了一般重又闭上眼,赵匡胤取了一旁的白锦绸带来为他护住眼睛,一望之下他的瞳色竟是大好,“今日眼睛望着聚了瞳色,比前些深得多,想来不日就能好了。”说着又松了手,拿起那金匙来晃动,“看得清?”

那人微微咳起来,支起上半身来只是摇首。

赵匡胤也知这事急不得,“无碍,总会好的。”也不知道是对谁的劝慰,带了些叹息,仍旧是将那绸带替他系好,“这下觉得好些了?”他知道他这般病症一见光便是头晕目眩,唯恐李从嘉觉得不好。

那人就掩着嘴颔首,猛地醒过来胸腔之间有些郁结,咳声不止又嗅得了药气,无奈之间只能先开了口,“茶……”

堂堂九五之尊便即刻放下那药去替他倒了热茶来,自己也是笑起来,“好大的架子。”

李从嘉不去理他抿了一口漱了唇齿之间,淡淡地仍有猩红色颜色,赵匡胤一望顿时难过,又知道他自己看不见不敢直言让他多想,“无论如何,不许再耗费心力了。”

李从嘉立时便觉出了他话间的意思,“你无需如此……只是昨日……”转了脸去,“所以怎么不动心气……”他知道自己起来必是要带了血丝,又不想他担心之余又怪罪御医找出了些什么别的药方来,只能如此,说完自己松手把那杯子递还给他又退回了垂纱后。

赵匡胤轻吹那汤药笑得格外教人愤恨,“好,我的错,我伺候侯爷服药。”见那榻上之人覆了狐裘去动也不动,只能腾出手来拉他,“服药的事情可不是儿戏,听话……”

“违命侯么……圣上不是亲赐的违命二字?”冷了语气去,又是一样的懒懒靠着。

“又是这样……一会儿就去命人起草诏书,换个封号,你说要换什么便换什么,先喝了药。”

他终究是半晌伸出手来接了药去,“赵匡胤,违命二字已是定局,更改不得。否则天下人耻笑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便觉空气之中那人的呼吸有些不定,“耻笑……”

药液苦涩难耐,银狐满身的人到底是松了口气,“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已经不能再继续为了这些无望的争论想要寻个结果了,耻笑也罢,他不在乎了。

一饮而尽,难得的顺利。

那人便覆手过来,“说好了……以后这些都不要去想。”

“嗯。”手指都是他温热的力度。

见得李从嘉喝了药去面色缓下来,赵匡胤执了软枕来让他倚着,窗外掩不住地悠远丧音不绝于耳,一时赵匡胤也是沉默。

宫内皆素,好在他望不见。

李从嘉静静开了口,“睡梦间便遥遥听得了……宫里怎么了?”

“今日几件事情不好。”

“丧音凄怆,必是有人亡故……”

“皇后薨,蜀主孟昶猝死追封……方才朝上便是这些。”

“王皇后……怎么忽然……”李从嘉有些惊讶,赵匡胤封后之时也算得是九天同庆,如今一朝凄凉,竟是如此之快,“因何而亡?”

“病故。”

“病故?”那一贯冷清清的人却是忽地笑起来,“好一个病故,这两字最能掩饰一切,赵匡胤,你莫不是同我一般逼死了人去还要给自己书个好听的名声……病故……”

“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那一曲谱子当真是妙绝!我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去死……我……”

终究是维持不住的温暖。指尖依旧冰凉凉,李从嘉骤然转身再不肯向外,“你顾忌娥皇是不是?”赵匡胤一时没明白他为何总说着娥皇之死于自己有关,又听他这般问也是按捺不住口气,“是又如何,她是因何亡故?”

“你自己清楚!”

“我倒是一直想让你说清楚!”他一把拖他起来逼他面对自己,“娥皇如何?你想她?还是今日如果她没死……你就不会……”话说到最后让自己害怕,戛然而止,“你到底在想什么?”

悠悠琵琶,皑皑白雪此消彼长谁也不肯放了手去,两种心念,终究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用呢。

她到底是……用死来让他永远都要嫉妒。

第二百八十四章 何曾识爱憎(中)

“我……”他死力地挣扎无果,只能靠着他不动,“我嫉妒……我也不知道……”又是语气悲戚强自镇定下来,“你放手……”肩骨被他捏得隐隐生疼,李从嘉蹙了眉去躲闪。

“不放。”

“我这时候又死不得……先放手。”

“你还敢想死?”无奈地彼此僵持,李从嘉没办法只得松了气力去随他锢着不动,赵匡胤见他忽然的无助更觉得难过,慢慢地拥着他让他先平静下来,“你嫉妒她?”

他这时候清清淡淡的声音分外安稳,无奈地样子竟似个孩子一样应着。

“那你喜欢她?”

李从嘉坦然应下,“是,嫉妒……都是因为喜欢……”

“你爱她?”

他周身一震,再也不肯开口。

“爱不爱?”他的问题咄咄逼人。

长时间地静默。

赵匡胤定定望他半晌又是笑了,安慰似地放开手去让他靠在枕上舒服些,“她教会你嫉妒……却没能教会你识得爱憎,所以从嘉……她只能用死留在你心里。”

他也是见得的,同李从嘉一样一身傲骨自持的凤凰,绝不若一般寻常女子,所以他们俩人不可能像寻常夫妻一般生老病死,鸳鸯白首,他们在一起就是彼此地对峙,谁也不肯认输。

因为太相似。

弥补不了彼此的缺憾,一步都退不得,他竟然有些替那朵艳极的牡丹惋惜……人间殊色,如今却也是生死静默,用一场死亡伤人伤己,连这法子都是同李从嘉一般的风格。

“从嘉,你总是喜欢和你一般的人事,紫檀……天水碧……弦歌词赋,包括娥皇。”

“可是你爱谁呢……”

李从嘉从不言爱,这个字是他的禁忌,因他回答不了。

赵匡胤望他靠在那里沉默无声,却是收起了神魔不伤的面具来,也只是个迷茫的赤子心性,都以为他是性子太冷,寡淡得好似提及这些感情都是玷污一般,都以为他不屑于说这些字眼,其实他只是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心澄澈如斯,荡开去了本来就是干干净净,只是生来的一切仰慕把他捧得太高,到了最后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才能为了自己而活。

他不说只是因为他确定不了。

李从嘉可以笙歌醉梦,可是从来都是冷眼旁观淡然处之,太分明的心境,果真是不容易纵情。

赵匡胤命人撤去了药碗,“今日天色尚安,出去走走可好?”

这小小檀阁憋闷不散,李从嘉也便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