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进来为他更衣亦感奇怪,国主多日都出去不得,他只是忽地动了心念,那人手间的温暖太让人留恋,他叹息一声,也就放了执念,随他出去。

宫内原本的琉璃垂花饰,五色云母屏风今日因这丧期都换成了肃静颜色,好在李从嘉眼目不好不得摘下那绸带来,不然这凄凉景致总太伤人。

赵匡胤见他缓缓出来,伸出手去牢牢地拉住他,一如当日看雪落之时,手间的力量便是担负,便是慰藉。

第二百八十五章 何曾识爱憎(下)

碧水清池,亭台精舍,遥遥丧音哀歌,赵匡胤忽地又觉得此时让他出来走走,却赶上了大丧的日子总不太好,侧目只见得李从嘉淡淡带笑,竟能看出了欣喜之感,实在难得,赵匡胤的声音缓缓响在耳畔,“你不知这檀阁四下俱是梅林,隆冬之时群芳开罢,想着你又素喜花景,便选了这梅林之后的幽静地方……”

果然鼻尖一点清到极致的梅香,若不静下心来去品,便觉不出梅花的清骨。虽是不见霜禽粉蝶,这般时日下的素心白梅傲然枝头也是别有一番清雅。

赵匡胤望望他,“眼睛好了便能看见了。”

李从嘉却是丝毫不减兴致,微微上前去举腕触及梅枝,赵匡胤松了手去任他自己上前,待在原地望他难得的轻松样子。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人花相映,李从嘉手指轻轻抚过那梅花蕊间,略一低首,吟出些字句来,嘴角笑意分毫不差。

气温对他而言已经是低得难以想象,那面上便更显得清淡秀雅,唇色也淡下去静静玉骨微笑而立,吟完忽地转了身向着赵匡胤的方向笑意顿深。

那人周身霸气凛然立时便是化作无形,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真心欢喜,笑得丝毫不再压抑。

一笑动天,冻土萌芽。

有多爱他此般举腕吟诗模样,如沐春光一世。

起了风,冷冰冰地伴着丧音,他却也是伴着他笑起,风神玉骨,俊逸无双,此生当为绝世,莫失莫忘,千秋功业,便抵不过这抚梅一笑。

云阶……你若在天能见,也总希望我此生寻得真心。

背弃了所有之后,终于还是能见他倾魂一笑,足矣。

良辰佳景,静静而立,过去慢慢地拥住李从嘉,看他轻嗅梅香,腕上骨骼分明疤痕消褪,便又是一场倾国烟雨色。

“喜欢么?”

“喜欢。”淡淡应他。

他便伸手去想给他摘梅而下,却被李从嘉觉出了意图,摇首阻止,仍旧是当日的良善心意,万物皆有灵性,花开之时便当珍惜,落花时节才可希冀下一季繁华。

赵匡胤也就随了他的心意,“真心喜欢?”

“真心。”

“喜欢以后便记得说喜欢,笑便要记得纵情而笑,纵是哭亦是人性使然,喜怒哀乐,人皆有之,若是记得了,身子便养好了。”

他的劝慰循循善诱竟是带了一副夫子模样,李从嘉忍不住笑得更是不再遮掩,“什么时候你也说起这些……我以为赵匡胤当张口便是天下家国,生杀一手之间。”

“本来应当是,遇见你便不是了。”

他的口气从来都不曾变过,李从嘉推开他手去让到一侧,那人便是大笑得逞又去拉了他的袖子过来,银狐覆身略微有些松动,他伸手替他整好,“冷不冷?”

“不冷。”

“真的不冷?”

“真的不冷……”几近愤然又是无法。

他记起来今天自己想过的事情,“过几日寻个天气好些的时候,去御花园赏梅好不好?”

“我这般样子又看不清楚,赏梅……”竟是自己也觉得可笑,“这里便很好。”

“眼睛或许过几日便大好了,方才望着瞳色已见恢复,别总是说些丧气话。”

“眼目当真无所谓,你便不用挂坏了。”一提及眼睛李从嘉便好似仍旧心有顾虑,赵匡胤也是无法,“闷在这檀阁里也是无趣……”

“圣上同违命侯如此并将惹来非议。”

唯恐这祥和之气忽地又被他三言两语打破,赵匡胤想也不想随口说了个法子出来,“带后宫中人出席也就是了,晋王也同往,此般便不会有人再有异议了。”

李从嘉却是忽地心里一动,“晋王?”

赵匡胤立时意识到他恐怕与晋王于江南恩怨未平,这时候说起来……却见李从嘉有些犹豫,到底开了口,“晋王赵光义,你当日救他于安东寺中?”

“是。”

“一路同你北上至今?”

“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你记不记得当日那杯沁骨?”

赵匡胤手下微微一动,低了声音,“记得。”

李从嘉也便沉默,身侧的人幽幽开口,“你不清晓我此一路亦不是一帆风顺,陈桥之夜诸多变数,甚至……若不是光义为我舍身挡箭,或许……”

他无法回避的问题,“我知道他害你如此……可是……”

李从嘉补完了他的话去,“可是他总也是你亲弟……这个问题同我当日一样。”所以他能明白,所以他不敢说。

说了……怕是就要颠覆了这人一直以来坚信的信念,他对他的弟弟一直有愧,百般辗转那时南下也不过是为了赵光义才甘愿受弘冀哥哥控制,这时候若是……忽地毁了他一直相信的事情。

太残忍。

李从嘉慢慢向回走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晓钟声断(上)

皇后大丧,百官十日素服绖带,一城肃然。

王继恩带人捧了些椒酒和白幡入了后宫去,桓芳宫前果真是幽静无人,也不见了平日里的铺陈。这边他立时一脸同情,见了四下着素人人黯然,王继恩去寻花蕊夫人,却不在正阁里,跟着花蕊夫人的丫头沁儿匆忙忙地从后头转出来,抬眼见了王继恩吓了一大跳,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王总管……”

王继恩也是奇怪,“夫人可别是又犯了什么忌讳,今天这日子可是不妥当,一个一个……”眼睛环顾四下里更无人声,“都躲起来做什么。”

“没……”

“你又是怕什么,吓成这般?”

“奴婢奉命去取些东西过来……不想王总管过来……”

王继恩眼睛一个劲地瞥那后边,桐木之后小径萧索,许是还有些屋子平日里空着,这时候沁儿却从那边出来,“夫人命你取什么去?”

“夫人命沁儿取酒和……和……冥器来……”

王继恩也便明白过来,笑着摆摆手,“难得夫人如此心思,你慌什么,快去快回,只是别教旁人看着了……”

小小一间偏阁布置成了静室模样,门半开着,王继恩至了门前略向里望,只看见有香火青烟飞散而出,立时也就提了声音,“奴才给夫人送些贡品来……”

室内衣赏簌簌而起的声音,那花蕊夫人一身白衣迎了出来,王继恩施礼面上悲戚,先说了些皇后薨的场面话来,低着头只听她声音低哑,全不似往日轻柔动人,王继恩抬眼望望,花蕊夫人竟似刚刚哭过,眼睛红肿也知自己失态,她略略转过写身去,平日里摇曳生姿的风情这时候便好似忽地被人湿了羽翼,凄凉素白着脸色,本就是天寒地冻的时日,这时候也不见得多穿些,王继恩立即满是惊讶,“夫人今儿怎么哭成这样?”声音故意地教别人都听见,一时身后的几个捧着东西的宫人也大着胆子瞥眼望望。

花蕊夫人也便自知不好,皱眉用帕子抚了抚额角,“总管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夫人……”眼睛死盯着她身后的静室,“借一步说话。”

花蕊夫人拦在他身前,全然是不愿他进去,王继恩笑起来,“上一次夫人就犯了忌讳,今日皇后出殡的日子……别是又藏了什么秘密吧?”

花蕊夫人立时一惊,死死瞪他,“总管如此何意?”

“奴才哪里敢有什么别的意思……”说着竟就要向里去,花蕊夫人想及后宫中下人们之间的闲话,哪一个不是说皇后之死定是与己有关,今日又遮遮掩掩让人听了去还是一番诬赖,她只得让开去。

屋内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额外布置了些金玉器具,这方燃香为祭,竟是正中上首一副画像。

不是皇后。

王继恩当然知道她这般伤心不能是为了皇后,那画上分明是个男子。立时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王继恩分外满意,回过身去正好是见了沁儿取回了东西战战兢兢地在门外张望,花蕊夫人回身命她进来。

冥器俨然地蜀中风韵,华奢依旧,怕是原来她带过来的旧物,王继恩也让人把酒送至门口亲手呈过来,开口却是替她掩了过去,“夫人今日伤怀皇后旧日恩情,姐妹情深实是感人肺腑……”那声音装得像模像样,“奴才也知夫人重情,今日特带了些椒酒孝衣来……”

花蕊收了悲戚站在那画像之前,定定望他,终究是松了口气,“多谢总管未曾声张出去。”

王继恩也低了声音,将那东西往岸上一放,“夫人私下祭拜蜀主……若是说出去了,可是重罪……这冰肌玉骨……”眼睛扫她手间纤细,“多可惜……”

第二百八十七章 晓钟声断(中)

花蕊夫人强压下厌恶,“总管……我自认也非愚人,后宫中诸事亦曾见得多……”她知道王继恩绝不是会随意施恩于他人的善人,他今日既是保了自己,便总会想些事情来要挟,万不能让他得了意,“王总管也知道,这皇后死得蹊跷……”

“嘘。”王继恩颇有深意地示意她小心些,“夫人可是别又给自己加上条罪过,这话可乱说不得。”他知道花蕊夫人既能宠冠蜀中教那孟昶神魂颠倒亡了国在所不惜,她必是极聪慧通晓个中手段,亦绝非是光靠容貌侍人的庸常脂粉,这后宫之事不过如此,她与皇后对立,皇后不清不楚看似遗憾地病死了,她如今处境最惨,定是有人加害。

想来想去……

花蕊夫人盈盈一笑,虽是不施脂粉卸去了钗环的日子,竟也是一室生光分外动人,“总管以为…...谁还能经手我桓芳宫中的衣服配饰,取了我这里的金铃去掩人耳目,事情做没做过我最当清楚,想来……王总管也清楚。”

王继恩倒也是一愣,此事他本就顾忌这花蕊夫人的心思,只是没想过她倒也如此坦白,“夫人聪明人,故此也便是彼此都有隐衷,所以,夫人替奴才承下了如此要紧的事情,奴才怎能不帮夫人遮掩这画像呢……”

她偷偷暗祭蜀主,如此让人知道了死路一条,花蕊夫人横竖都是死,她定是要先选眼前尚安的一条路。

王继恩为她宽心,“夫人放心,利弊想来也是摆在眼前最清楚不过的,皇后之事无需担心,丞相那里怕起事端压得平稳,夫人不过是受些流言侵扰罢了,夫人该是也不在乎这点烦恼,比起奴才说出去了这画像的事情可要轻得多了不是?”

花蕊夫人无奈只得应他,“总管好算计,只是我也好奇……进宫来所见,中宫并不见得有何特殊恩宠,总管此举却是让人想不分明。”

王继恩笑意更甚,“后宫之人不得干政,夫人自然不懂,鲤鱼蛰伏,不逼一逼……哪能跃了龙门呢……”

花蕊顾不及思量,那王继恩却是上前帮自己将那贡给亡夫的器具摆好,这边也是带了哀痛地燃起香祭拜,花蕊夫人见了动了伤心,“我便知他这性子长久不了……那时候我也是劝过的……如今想来生死永隔,再说些什么都是无用,圣上那日教训得是……妇人亡国之后一首诗做得轻巧,十四万人齐解甲,可这个中厉害我又哪里懂得,如此说起来空让人笑话罢了……”

她真心难过,她是念及他的。

只是身不由己,她到了哪里都是这宫室里的囚鸟,人需安天命,活着……便总是希望。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像落眼泪,王继恩这边看着取了锦帕来给她。

“夫人只怕是在这后宫里须得寂寞些日子了……”话里都是深意,却又想不分明,花蕊夫人拭净了眼泪,“那也好……我便在这里日日陪他也好……”

王继恩特意地看看她那披风的质地也是宫里的佳物,如此美人深宫锁怨,他长长叹气满面遗憾,“夫人也是无双女子……便只是输了些冷清风骨……越冷清便越让人放不得啊。”

花蕊夫人自嘲一笑,“乱世女子何谈骨气冷清?何况……他也教我记得……无论如何都想法子活着……”眼望着那孟昶,“死不得才最难过……”

也罢,她终究是个女子。

王继恩想起檀阁来,整日里远望着就能觉出晕出一室的紫檀烟气,这违命侯可真是一点不让人失望……盛名所见果然妖魔下世,一分为二的龙袍,天大的胆子也不见得有这降龙的本事……

摇摇头,真是可怕的人。

第二百八十八章 晓钟声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