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礼贤馆之时流珠明显得分外高兴,李从嘉觉出了也就轻笑,“宫里憋坏了?”

“如今都过去了……只是国主眼目依旧是不见好。”

“我早惯了,好不好得了都不碍些什么……”话说了一般也觉出馆里隐隐不同往日,更觉冷清,流珠也是一愣,四下里也没了伺候的人,亭阁池水依然,“国主且先回寝阁去,流珠去看看这是怎么了,离了几日就懒散成这样。”

她送他入了屋内,自己四下寻人。

仿制金陵那方一摸一样的白玉小桥转过去,依旧是毫不见人影,“言儿?”她随意地叫起一个小丫头的名字,也不见回应。

到了下人房外,诸多一路随着过来的宫人此刻都是瑟缩在自己的房里半步不敢出来,忽地听见了流珠叩门的声响吓得一阵惊叫。

“这都是怎么了?”流珠高了声音用力推门,听了她的声音屋内渐渐平息下来,一个小丫头十六七的模样战战兢兢出来开了门,“流珠姐姐……”见了她的样子竟是哇地一声哭出来,流珠搂过来,“言儿,这是怎么了?哭什么?今日国主回来了别这么哭哭啼啼的……”

“国后……国后……”

流珠立时手下一僵,蓦然抓紧了她的肩,“国后怎么了?”

“昨日入夜……晋王带人进入馆里来,说要请国后往晋王府赴宴,国后闭门不出,晋王便举火于馆中要挟,说是要烧死馆里其余族人……国后不得已随他走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蹙眉难解(上)

流珠只见下人屋内人人缩成一团躲在榻后的纱帘里,怕是吓得不轻,流珠死死握住手里那方帕子止住了惊慌,见了言儿满眼是泪,伸手去替她干净,“先别哭。”言儿便听话地咬了嘴唇去让开门让流珠先进去,“没事,今日国主回来了。”

这一句话便好像是天大的安慰,李从嘉不一定有何手段立下多少伟业,甚至如今他丧了一切自己亦为阶下之囚,可是这方所有人听得他回来了,便好似得了救赎。

国主回来了,便总也不会太坏。

想他一笑之间遍野飞鸿,总是和苦痛无关。

流珠问清了缘由,“不许再哭,国主近来身子不好,受不得这般哀凄,你们都记得,定会没事的,咱们所有人,都会没事。”

便都收了眼泪,看着流珠过去寻国主回禀。

她巴不得这馆里的回廊真如金陵皇宫中一般冗长,流珠实在是不愿再让他伤神,可是如今出了天大的事情,晋王已经是丧心病狂到了极致,难保国后安危。

她到底是走到了他寝阁门前,微微听得室内有茶具轻响,他轻咳出声,流珠努力地用平静地声音开了口,“国主。”

推了门去,他却是站在正中不等她开口,“馆里出事了?”

流珠没想过他如此快便觉出不对,被他一问反倒是愣了一下有些错愕,李从嘉微微转过身来正对门口,“一定是出事了,流珠,你如实说便好。”

“晋王来过馆中……”

“晋王?”他立时也知如此必是大事,流珠有些犹豫,李从嘉惊讶之下一瞬间而起的感觉,“女英……国后呢?”

“晋王便是挟国后而去……以馆中族人威胁国后去晋王府,国后不得不去……”

“我早当觉察……赵光义现在已经失了心智不管不顾,那一日进宫威胁,不想他竟然已经如此猖狂。”

女英。他心里一乱咳出声来,流珠过来扶他也觉出了他是此刻的恐惧,他怕女英出事,否则他就真的连最后的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他应过她的,那么骄傲的人,李从嘉害了娥皇一世,今时今日不能让她的亲妹妹再出事……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他负不起这么多人的心念。

他不能再反反复复地梦见那一日她唇齿溃烂的模样。

“国主可是要去晋王府?”

这一句话把他拉回当下空荡荡的礼贤馆,李从嘉站在寝阁正中,木门大开迎面寒风刺骨,吹得人冷冰冰地疼。

远远地有小丫头过来,言儿她们几个红着眼睛犹带泪痕,流珠想着幸好他此刻望不见,却见她们人人跪在了寝阁外,“国主……”

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都想着来寻李从嘉。

他愣在那里,白绸之后缓缓闭上眼睛,又是这样的感觉,他其实做不到,可是他现在是这么多人的倚靠。

他想说他也不知道赵光义还想要做什么,他想说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放女英回来。

可是他说不得。

从很久之前便是这样,因为身边的人都需要一个支柱,所以纵是强弩之末也要云淡风轻地笑,他闭着眼睛深深吸气,空气里犹有桃香,众人悲戚无法,却见得国主抬起手来将那袖间刺绣的褶皱抚平,又拉紧那银裘覆身,开口安静得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淡淡对她们说,“佳节当下,都起来,去端些屠苏酒来。”

又似想起了什么,“流珠,更衣,天水碧。”于是所有人便都起了身去,人人贪恋回望他一眼,哪怕是一眼就足以找到继续的力量。

只有流珠终于再见天水一色的时候在他身旁分明又落下泪来,“国主……国主不要如此……”

“我无事。也是节庆,便再穿上这衣裳吧。”

“国主……若是要去晋王府……”

“我为何要去晋王府?流珠,去看看国后有没有带走烧槽琵琶。”

她听了这话有些错愕,却也照他的吩咐过去寻找。

第二百九十九章 蹙眉难解(中)

女英临走将姐姐的遗物端正地贡在了佛像之前,江南带过来的牡丹攒金刺绣覆于其上,流珠竟有些犹豫,这琴这么久以来,从来都不曾让旁人碰过,以前是昭惠皇后躬亲捧琴,后来女英亦是不肯教人妄动,如今……

她突然遍体生寒。

流珠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怕今后便只剩自己能捧得它了。

想起国主的话,到底是颤抖着双手小心地捧了它回去。

李从嘉借过那琴来,慢慢地捧在怀里。

流珠不知他如此又要如何,只担心他这时候又出了什么事情,“国主,若是不去晋王府……那国后……”

“赵光义如此便是等着我去找他,我不去,他自然不能伤女英。”流珠也便明白过来,李从嘉微微侧过头去靠在那琵琶之上,“放心,一时三刻她不会有事,先下去,让我静一静好好思量。”

流珠便慢慢退至外边。她候在廊下,心里却知道他如此又是再用自己的心血拼。

他想一分,就消耗一分。

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哭已经于事无补,哭亦是哭不出来。

暮色渐深,晋王府冷僻偏阁之中有人缓缓而来,推门进去,女英惊起,“你……”

“本王来看看夫人过得可如意?”

女英别过身去不去理他,赵光义坐在椅上自己端起杯茶,“还有个好消息,违命侯今日出宫回礼贤馆去了。”

“国主?他回去了?”

“圣上开恩……难舍难分啊……”

女英强压下怒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实情,违命侯今日午时便回了礼贤馆,夫人想想,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他早当一回去便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到现在他也不来找本王要人呢?”

女英也是黯然,却又知道他不来才对,“国主绝不似你想,他定是知道你的诡计。”

“那岂不是一样,知道了我所想又如何?今日我已经一切备好妥当,便缺个时机,夫人想想,圣上于违命侯算得什么?灭他宗祖社稷的仇人也不为过,如今夫人在本王手上,他为了圣上不来寻你……你说本王什么意思?”

“赵光义你血口喷人丧心病狂!他日必遭天谴!”

赵光义却是一副温文模样细细地吹那茶沫,“夫人莫急,本王也懒得再等了,不如就想个法子替夫人把国主寻来可好?”

原本是端着那碗茶安安稳稳饮,忽地一声全然掷在女英面前碎裂开去,她骤然吓得一惊叫出声来,立时门外王复进来,赵光义眼也不抬,“去,把夫人的角袜褪下来,送到礼贤馆。”

国主在那寝阁中再不许人入内,一直安静无声直到入了夜去。

终于再一次幽幽地燃起了紫檀香。他太久没有穿过天水碧,今日一切到了极致,他稳不住自己的心神,必须要寻个安慰。

穿上了这衣服,他就还是当年的李从嘉。

琴弦,流风响泉,紫檀的香气,连自己都太过于怀念。固执着脾气不肯再让这些重现赵匡胤眼目之中,以为是对他的惩罚,如今想起来,竟是可笑的心思。

兽耳三足紫金釉,香炉还是赵匡胤想着从金陵带来的。干戈寥落胭脂泪,琵琶欲诉无悔,万里清风,吹落九州人共醉。

亡国之君。

有朝一日,自己也算得了这样的四个字。哪里是件衣裳,是缕紫檀就能辨识得清呢?

他想起若是金陵,这般时分便会有安东寺一成不变的钟声敲响,如今突然地离了这钟声反倒有些不习惯。千头万绪乱到了极致忽地镇静下来。

赵光义不是赵光义。

他不是他弟弟,所以他没有顾忌,可是赵匡胤无论如何一直真心视他如骨血至亲,如今这种样子若是换成自己当日也是一样,顾忌的那一方从一开始就输了。

虽然一直都不承认亦不表现出来,其实李从嘉很清楚赵匡胤,他当日南下寻了这么久,按他如此的性子,若不是自己的弟弟,他怎么也不会屈就一个小小唐国的太子许下的功名利禄。

所以李从嘉一直不能说,他不能想象这种近乎一种夙愿和毕生遗憾的愧疚一日全毁,全部崩塌了之后的伤害。

本身他们都是执着的人,赵匡胤执着起来更可怕,自嘲地笑,如今自己身处汴京之中,本就验证了这一点。

赵匡胤不屈从天命。

每个人都有尊严,即使这站在天下顶点的人,即使就连李从嘉都忘了这般气势如虹的人也会有受伤的时候,赵匡胤也在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要怎么让他知道你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全部的所有统统都是错,你对他的愧疚你对他的容忍都是错。

李从嘉想不出来。

那架琴上有女英熏香的味道,淡淡地提醒了他,赵光义扣住了女英,无非是想控制自己,那么李从嘉如今不过一介汴京降王,他制住自己何用?

越往下想越可怖。

女英,赵匡胤。

他怎么选择。

第三百章 蹙眉难解(下)

不知不觉竟然就入了夜。墙角处紫檀依旧,氤氲出地宁静沉淀至了底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