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馆里俱是沉寂,忽地想起了跑动之声,逼散了一室平和。流珠喘息未定在门外回禀,“国主!”

“怎么了?”竟是惊了一跳,李从嘉思绪突然被打断却隐隐觉得必定不是好事情。

“国主……晋王府送来一物,放在锦盒中,说是要呈给违命侯。”

“你先拿进来。”

流珠推门而入,“打开来看看是什么?”

“国主!”她一望羞愤难当死死捂上那盒子,李从嘉望不见也听出了不好,“她……她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他也当真是害怕了,想起赵光义白日里的心境早就是入了魔样的躁动不安,他会做出什么?自己同他对峙半日有余,他会……

他不能让女英出事。

他害怕这时候送来的是她……

却不想流珠开了口,比他想得还要狠毒,“国后的角袜……”

李从嘉拍案起来,“赵光义!”如此女子贴身极隐蔽之物他竟然……

“他疯了……这么卑鄙的法子……”他捧着那架琵琶咳得止不住,却又执意不让流珠来扶,“将这琵琶送回去,仍旧放好。”死死捂着口鼻咽下了所有,清清声音将那烧槽琵琶递还给她。

错手的一瞬间,流珠清晰地听见他的叹息,“娥皇……或许你错了,跟着我……痛苦是不是早便注定了……”

是啊,他为什么要连累女英,这本身便不是她的梦。

流珠顾不及其他,四下灯影重重,馆里立时又起了波澜,廊下有人来往难安,躁动疯狂的夜晚。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种种可怕地念想不断涌入,慌乱到了极点听见李从嘉的吩咐想也不想匆匆去放好琵琶。

却不想再转回来的时候,寝阁中空空荡荡。

他走了

空空荡荡没了温度的木椅。

桌上扔着那方他平日里用来覆着眼目的绸带,上面简简单单两个字,流珠几近崩溃般地俯下身去拾起来,指尖颤抖,喉间的哽咽不出竟是一时拿不稳看不清楚。

撕心裂肺地抽搐再也哭不出来,她终于看清楚那上面的两个字,“活着。”

他只说活着,无论如何,要活着。

那字幽暗的颜色,借着灯光,流珠再也维持不住扑倒在地,他沾血而书,心血洇开白绸底色,便是种终结的狠绝。

“国主……国主!”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璎珞如翡翠,飞天绘,秦淮画舫谁人曾忆?当日风情无限,玉人如昨,举手抬腕倾尽一江春水。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没些许用处……统统都是无用,慧极必伤。

孤零零的车驾隐入夜色当中,望不穿,再也望不穿。

流珠痛苦无声瘫倒在地,捧着那方绸带只觉什么都不及他耗出心血而出的两个字,活着。

这怕是他……最激烈的表达。

汴京入夜依旧是繁华不去,各方行人来往自去面露佳节喜色,淡墨青衫,遇见了那边的长者也都是温良躬身施礼以贺,汴河之上千船竞发,虹桥之上还有孩童手举蜜糖笑得心满意足。

和乐融融,家国天下都该是平稳一夜。

他却是黯然无声,拉紧了那方银裘,一笑凄怆。

第三百零一章 枉算心机(上)

晋王府前两盏素白的祭灯依旧不曾撤换,远远地街巷民居前俱是大红招喜,只有这边惨淡恍若隔开两个世界。

过了虹桥至晋王府门前,那一袭银狐下得车来依旧是优雅不损分毫,袖口之下露出一截清浅得碧色,王复开了府门,躬身看似奉迎地一礼,那声音却分明是得逞地得意,“侯爷终于肯赏脸府上一叙,王爷等候多时了。”

李从嘉也不理他,王复想起来他看不见,命人上前引他入府去,今日违命侯解了那方绸带去,王复这才清楚地看见他传说中帝王之相的一目重瞳子,竟然是寻回了深重的底色,墨色沉淀开去,果真不同常人,府中摇曳纸灯飘忽不定,极浅极深强烈对比。

王复凛然一震,原本诸多挖苦的话语这时候竟然也说不出口,呆愣愣看他向着书房去。

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打开,室内不点灯。

幽幽暗暗,一身银狐色泽带着月华缓缓而入,脚步声亦是极轻。

赵光义坐在正首书案之后,见得那人推门进来未曾掩上门去,逆着月光室外灯影看不清面色,只见得一袭绝世珍奇的衣裳衬着许久不曾动过的长发铺散开去,四下立时静极。

清冷苍茫的颜色直直地拉开一道影子投在地上,俱是黑暗,唯有他身后的光。

恍若能够透体而出。

赵光义承认这人有时候很能动人心意,他确实不如常人所想,李从嘉绝不是弱者,他不会伤人体肤,只会左右人心。所以通常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变得变数颇多,从李从嘉出现起,他原本预想得一切都不一样。也是因为这个人,云阶的一生期望都再也别想得到眷顾。

微微皱起眉来,相隔十数步之遥,他分明嗅见了震荡开得紫檀香气,带了棱角。

往事依稀如柳絮,繁华之后冷清一室,天寒地冻,满园萧索。

李从嘉听得有酒液淅沥沥而下的声音。

赵光义斟满两只小小瓷杯,“屠苏酒。”

李从嘉缓缓走过去,坐在一侧椅上,赵光义执酒过来,递于他面前,“屠苏桃汤,都是节礼,江南还是汴京俱是一般,你我同为江南人士,今日便同饮一杯。”

李从嘉笑起,接了过来,听得赵光义在自己身侧一饮而尽,同样也送至唇齿之间,却先开了口,“赵光义,不是江南人。”

那人便是沉默,半晌回他,“赵光义不是。我是。”

“你是谁?”李从嘉明知道答案,却问得笃定,一语让那人咣当一声将那酒杯放回案上,“我……”他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无所谓顾忌,却发现自己开了口竟然已经念不出本名。他已经不能习惯自己原本的名字。

“江正,赵光义,小长老,晋王。”李从嘉却是安然饮毕,面色缓和了些许,轻轻数出这些称谓,“如此诸多,你选择了哪一种?”

赵光义无言,李从嘉继续说,“长老曾经说过,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可是如今……你的命,是否在你自己手上?”

赵光义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李从嘉,你今日深夜前来,难道是来做说客的?”

那银狐之下顺着他放下杯子的动作露出内里几许浅碧颜色,李从嘉依旧平静并不理会,赵光义突地沉了声音,“我选哪一种?江正,赵光义,小长老,晋王,我今日明白地告诉你,我哪一种都不选。”

李从嘉紧了手指,身侧之人的声音愈地控制不住狠绝,“我选……圣上。”

空气凝滞。

刻木算签占扶乩,

六十四卦一卜问泰否。

古来沙场谁完璧,

枉算心机。

赵光义起身慢慢地挑起那灯芯来,室内骤然亮起,他望向李从嘉,长发斜散一缕,恰是看不清他的眼睛。

李从嘉慢慢开口,“让她回去吧。”

“为何?你若要让我放人我便放了……我岂不是和赵匡胤一般,你当我也被你迷了心智?”赵光义举灯踱步,白纱之后一架古琴,“不要急,若是违命侯肯为我奏上一曲,我这就放了夫人。”

李从嘉不动,面上依旧淡笑,“王爷可是强人所难,音律随心而发,今日我心神欠佳,奏不得。”

“奏不得?那澄瑞亭里可是一曲清歌雅极,直教众臣叹服,如今可是觉得本王配不上侯爷的曲?还是侯爷这音律……只能赵匡胤听得?”

“你无需总以此事激我,李从嘉所做之事从不后悔,我与他之间同样。”他的口气波澜不惊听不出愠恼,赵光义挽起那白纱来,站在琴旁直直看他,“那便换一些违命侯顾忌的法子好了,夫人的角袜可收到了?”

“赵光义!”

“终于听见带些感情的口气了,真是难得,夫人亦是风姿绝世,你放心,本王不会伤她,怎么舍得呢……倒也真是个狠心人,想你李从嘉性子寡淡无悲无喜的模样,自己的夫人入夜不归也不焦急,这还真是成了佛不成?”

“赵光义,我既然是来了,你还扣押女英何用?”

“侯爷若肯为本王奏一曲,本王这就放人,如何?言出必行。”

第三百零二章 枉算心机(中)

李从嘉半晌起身,赵光义举灯过去引他,手覆上他的臂,笑着看他眼目,“侯爷这重瞳竟是又有了起色,深重如初。”

“多谢王爷当日费尽心机,这药下得极好,竟让我一直好不得。”

赵光义手指顺着那皮毛微微抚动,李从嘉明显得避让,“侯爷怕什么……”突然抓紧他袖口露出的那一袭碧色锦衣,“这不是传言中的天水碧?”

他至了琴边蓦然收回手不让他再碰,赵光义也就笑得更是得意,“今日什么好日子,侯爷竟然能让天水碧重现?”又略微地俯下身在他脸侧嗅嗅,“紫檀……”

李从嘉当真是被他的举动惹恼,“赵光义!你今日丧失清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赵光义突然低吼出声,“怎么?你怕我动你?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赵匡胤被妖魔摄魂什么肮脏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比起你违背伦常之人来……我不如对你夫人上心更好……”赵光义举着那素白纸灯映出光亮在他琴前,“你扪心自问,李从嘉,你与我相比谁更丧失清明?你以为朝野上下真的都当你是因违命之罪才被拘谨皇宫?谁不知道你的那些事情,看这一身上下……天水碧,紫檀香,果然是倾城之姿人间难寻!”

李从嘉听得他的疯狂反倒是静了下来,等他一句一句泄完了愤恨,清冷冷开口,“一曲换一人,只是……王爷须得先让夫人见我一面。”于是好像你赵光义说了这么多,气得如此,全都和他无关,他只关心夫人是否安好。

李从嘉不喜欢和疯子说话,尤其是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好,侯爷聪明人。”赵光义举灯出去吩咐。

女英进来的时候一眼望见他,李从嘉优雅地将手覆于琴上,狐裘顺着椅上铺延开去,覆着幽幽暗暗的光影,却丝毫不见些许气恼,听了屋内衣裙声响,他微微笑起来,开口极是温润慰人,“女英,回家去。”

回家去。

女英满腔的话全被他这一语说得辛酸不已,她竟是颤抖着向他而去,赵光义一语不发挡在了那琴前,“夫人,侯爷让你回去候着呢。

她却是抖着唇齿,“家……”

李从嘉的声音依旧淡淡而起,温柔万分简直有了瞬间的错觉,平日他说话总是云淡风轻,最高兴的时候对着自己也仅仅是带些笑意,如今却是当真软了语气无限哄劝,“听话,今日先回去。”

国亡,家毁,可是他说家,便就好似一场江南旧梦长醉不醒。

就没什么大不了,他告诉她,李从嘉还在,家就在。

他一个字,让她竟然手足无措满面泪痕,再开口去,却是声嘶力竭,“姐夫……”

李从嘉良久的叹息。

是否一切还是需要回到起点,女英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自己,却更清楚他如此全是姐姐当日临死给他的刺激太大,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无论是谁,到底有没有爱过……

她死死握着这个称呼不放,顾不得其他,只觉得这一夜幽暗难言完全是颠覆了天地,“姐夫,你有没有爱过?”她放弃了身份只是想清楚了自己从来都不能取代谁的地位,她耿耿于怀,不断追问,“你有没有爱过?”